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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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 作者:劉以鬯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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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在彌敦道上疾馳。偶爾的一瞥,淳于白發(fā)現(xiàn)那幢四層的舊樓還沒有拆除。彌敦道兩旁,新樓林立,未拆卸的舊樓,為數(shù)不多。淳于白特別注意那幢舊樓,因為二十年前曾在那里炒過金?!岸搿呶濉搿呶濉枴濉搿濉眻蟾嫘星榈穆曇?,由麥克風傳出,猶如小石子,一粒一粒擲在炒金者心中。對于炒金者的心理,淳于白比誰都熟悉。淳于白從上海來到香港時,托人匯了一筆錢來。那時候,上海的金融亂得一塌糊涂。金圓券的幣值每一分鐘都在變動,民眾卻必須將藏有的黃金繳出。淳于白沒有繳出黃金,暗中將黃金交給一個香港商人,講明到香港取港幣。那時候,一根條子可換三千港幣;淳于白只換得兩千五。這當然是吃虧的,淳于白心里也明白。問題是,除了這樣做,沒有第二個辦法可以將黃金匯到香港。長江以北的戰(zhàn)局越來越緊,朋友見面總會用蚊叫般的聲音說些這一類的話:

“你怎么樣?”

“我怎么樣?”

“不打算離開上海?”

“打算是有的,不過,事情并不簡單。”

“到過香港沒有?”

“沒有?!?/p>

“許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是的,許多人都到香港去了。”

上海是緊張的,整個上海的脈搏加速了。每一個人都知道徐蚌會戰(zhàn)的重要性。報紙上的新聞未必可靠。人們口頭上傳來傳去的消息少有不添油加醋的。房屋的價格跌得最慘,花園大洋房只值七八根大條子。有錢人遠走高飛。有氣喘病的人趁此到南方去接受治療。淳于白原不打算離開上海的。有一天,一位近親從南京來,在他耳邊說了這么兩句:“前方的情況不大好,還是走吧?!贝居诎走@才痛下決心,托朋友買了飛機票,離開謠言太多而氣氛緊張的上海。初到香港,人地兩疏。一個自稱“老香港”的同鄉(xiāng)介紹他們到九龍去租屋,三四百呎的新樓,除了頂手還要鞋金;除了租金還要上期。那時候,頂手是很貴的。那時候,租屋必須付鞋金。那時候,從內(nèi)地涌來的“難民”實在太多。大部分新樓都是“速成班的畢業(yè)生”,偷工減料,但求一個“快”字。樓宇起得越快,業(yè)主們的錢賺得越多。那時候,九龍的新樓很多:都是四層的排屋,形式上與現(xiàn)在的摩天大樓有著極大的區(qū)別。現(xiàn)在,港九到處矗立著高樓大廈,所有熱鬧的地區(qū)都變成石屎叢林。淳于白剛才見到的那幢舊樓,顯然是一個例外。這個例外,使淳于白睜著眼睛走入舊日的歲月里去了。那時候,因為找不到適當?shù)墓ぷ?,幾乎每天走去金號做投機生意?,F(xiàn)在,坐在巴士里,居然產(chǎn)生了進入金號的感覺。依稀聽到了報告行情的聲音:“三半……三七五……四〇……四二五……”

  1. 徐蚌會戰(zhàn)為國民黨的稱法,即指淮海戰(zhàn)役。
  2. 頂手,即頂手費。指租客與放租人交易時,后者要求除租金外要多交的一筆轉(zhuǎn)讓費。
  3. 鞋金,指在租金受管制的情況下,業(yè)主巧立名目,在租金以外收取的費用之一。例如一間一百平方呎的房,市值月租四千元,呎租四十元;市民叫貴,要求政府干預(yù),每呎月租只可收二十元,即月租限制在兩千元的水平。業(yè)主知道每月被政府削走兩千元,兩年租約合共失去四點八萬元,便會千方百計取回這四點八萬元,此即為鞋金。如今租管已撤銷,鞋金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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