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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詩與民族精神

人文素養(yǎng)與中華詩教 作者:邵慶祥 主編


第6章 詩與民族精神

中國是詩的國度,從詩經(jīng)、楚辭到唐詩、宋詞、元曲直至現(xiàn)代新詩,詩歌如同一根經(jīng)線編織著不同時空的歷史人文,折射出特定的時代氣息。而支撐這根經(jīng)線不斷編緯生發(fā)的便是華夏子孫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眾所周知,“詩言志”、“文載道”是我國歷來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的中華詩歌不僅作為一種文學存在形式,而且也是中華民族在歷史征程中所選擇的一種獨特的生存方式和表達形式,她積淀著整個中華民族的精神體系、文化結(jié)構(gòu)、思維模式、品格智慧及終極價值等。誠如當代學者劉士林所言,如果說西方人是用理性的大腦去思考和實踐,那么中華民族則是用詩性的心靈去感受和生活的。中國文化的本質(zhì)是有別于西方理性文化的“詩性文化”,中國古典詩歌既是人類詩性智慧最直觀的物化形態(tài),也是中國詩性文化最重要的載體。從這個意義上講,以閱讀、鑒賞、研究與寫作為主要形態(tài)的中華古典詩歌傳習,有比一般的讀書與知識教育更偉大的使命和更深刻的作用。

華中科技大學涂又光教授認為,文史哲是一回事,文是形式,史是事實,是內(nèi)容,而哲是所要表達的思想,是形式與內(nèi)容所蘊含的形而上的精神。中科院楊叔子院士進一步明確,博大精深的中華詩歌體現(xiàn)、蘊含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放射著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哲理光芒,在形式上不拘一格,不斷出新,在內(nèi)容上為我們提供了極其豐富的知識與事實,在思想上,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通過其深邃的意境與充沛的感情深淺顯隱,不同程度地表達著某種深刻的哲理與永恒的精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整體觀、變化觀、本質(zhì)觀深深熔鑄在其中。因此,通過閱讀、體味、學習中華詩歌,我們完全可以感受、傳承中華民族和諧執(zhí)中、近思遠慮、自知自勝、自強不息、厚人薄己、成仁取義、緣督為經(jīng)、好道進技、薪火相傳、不亡者壽等可貴的民族精神。茲選擇歷史上部分詩歌闡析其包蘊的民族精神。

一、自強不息,剛健有為

戰(zhàn)國楚三閭大夫屈原忠而被謗,屢遭放逐,但仍在《離騷》中高歌“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種百折不撓,不遺余力地追尋真理真知的精神并沒有因屈原投江而亡,反而超越了文學層面積淀成為恒有理想、不懈追求的文化精神。

漢末建安時期,面對社會動亂和民生疾苦,以曹操父子為代表的詩人群繼承了漢樂府民歌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表達高揚的政治理想,間或抒發(fā)人生感嘆,具有風骨遒勁、慷慨悲涼的陽剛之氣,史稱“建安風骨”。典型的如曹操的《龜雖壽》: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該詩分三層意思。開頭四句以神龜和騰蛇的終為土灰,說明世間一切事物(包括人的生命)終將滅亡。這四句似乎消極,其實不妨看作詩人對自然現(xiàn)象的理解和思索。中間四句集中抒發(fā)了詩人老當益壯的雄心。雖然到了晚年,卻并不消極,反而要用繼續(xù)建功立業(yè)來消弭人生短暫這一憾事。第三層意思是說人的壽命雖有期限,但加強人的主觀修養(yǎng),也可延年益壽。這首詩體現(xiàn)出曹操積極進取、奮發(fā)向上的精神面貌,同時也鮮明地反映出建安詩歌慷慨激昂的時代風貌,其積極進取的精神千百年來一直震蕩著天下英雄的心靈。

唐代的邊塞詩歌主要描寫邊塞戰(zhàn)爭、風土人情以及戰(zhàn)爭帶來的各種矛盾,詩風悲壯,格調(diào)雄渾,最足以表現(xiàn)盛唐氣象。王昌齡便是邊塞詩派的代表,他創(chuàng)作了《從軍行》組詩,其中第四首為: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該詩寫戍邊將士殺敵立功的決心和必勝的信念。前兩句從邊塞景象寫起,勾畫出一幅極為遼闊的邊地風光圖;后兩句筆鋒一轉(zhuǎn),著眼于一個普通戰(zhàn)士,表現(xiàn)他在極為艱苦的邊地出生入死,竟致鐵甲磨穿,但仍然無怨無悔,發(fā)出了忠勇豪邁、膽氣干云的誓言,讀來令人熱血沸騰。

“行路難”是樂府舊題,多詠嘆世路艱難及貧困孤苦的處境。但李白的《行路難》(第一首)在悲憤中不乏豪邁氣概,在失意中仍懷有希望: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坐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該詩篇幅不長,卻具有長詩氣勢跳蕩、波瀾起伏的特色。經(jīng)過巧妙的藝術(shù)構(gòu)思,詩人將自己的失望和希望、抑郁和奮發(fā)急遽地迭相交替,再間以長短句,適當運用感嘆詞,恰到好處地反映了其情感迭變的歷程。最后兩句筆鋒一轉(zhuǎn),鏗鏘地表達了自己的信念和追求:終有一天能乘風破浪,沖開險阻,遠渡滄海,實現(xiàn)自己宏大的理想。

據(jù)說王之渙傳世只有六首絕句,《唐詩三百首》選了兩首,其一便是有名的《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該詩開篇即有一種大氣派,展現(xiàn)的是由眼前之景所引起的無限想象和無窮趣味。后兩句更是達到了精神境界的至高完美,集中體現(xiàn)了民族文化中自強不息的可貴氣質(zhì),終成為影響千古的勵志名言。

二、生于憂患,家國意識

古典詩歌中所蘊含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以天下為己任的憂患意識也是民族文化的精華所在。這種憂患意識通過儒家哲學的繼承弘揚,成為中華文化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之一。自孔子“道之不行,已知之矣”的義無反顧開始,中國的文人士子懷抱著一腔治國平天下的熱情,愿以天下為己任,為民請命,先天下之憂而憂等精神氣質(zhì)在古典詩歌中充分彰顯。

傳為孔子所編的《詩經(jīng)》中就普遍表現(xiàn)出憂患心理。詩三百篇,提到“憂”的達一百余首,深刻表現(xiàn)了詩人們對人生痛苦的體認,對人世艱難的隱忍以及對國運民瘼的關(guān)懷。戰(zhàn)爭帶來的社會變動是“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小雅·十月之交》),人的思維開始動蕩,在“人之云亡,邦國殄瘁”(《大雅·瞻仰》)的絕境中,人們的憂患意識油然而生。許多詩人把批判的矛頭從天上轉(zhuǎn)向人間,發(fā)出不平之鳴和抗議呼聲,如《伐檀》中反剝削、反壓迫意識,《碩鼠》中擺脫奴役、尋找和美家園的理想??梢哉f,《詩經(jīng)》中憂患意識的根本意義就在于表現(xiàn)了詩人們在面臨生存困境時,不去尋求冥冥中神秘力量的救助,而是激發(fā)剛強奮發(fā)精神,去除天命困擾,努力突破困境,進而超越憂患,并從憂患中體驗到人的尊嚴和價值,提升主體獨立人格,積極入世,奮發(fā)有為。

繼《詩經(jīng)》之后,對民族精神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屈原在《離騷》中寫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dǎo)夫先路”,抒發(fā)了詩人志在邦國,以澄清天下、拯濟蒼生的最高價值和人生理想。

仁人志士總是要把個人的理想抱負和國運民生結(jié)合起來。國家分裂時則向往統(tǒng)一,“榆關(guān)斷音信,漢使絕經(jīng)過……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虞信《擬詠懷詩》其七);國家統(tǒng)一時則希望盛世太平,政治清明,“故鄉(xiāng)門巷荊棘底,中原君臣豺虎邊。安得務(wù)農(nóng)息戰(zhàn)斗,普天無吏橫索錢”(杜甫《晝夢》)。

南宋時期,眼看故土淪喪,異族入侵,滿懷報國熱情的知識分子更是集中地以詩歌抒發(fā)其至死不渝的社稷信念,悲劇色彩中彰顯了感人至深的家國情懷。典型的如陸游的《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再如文天祥的《金陵驛》:

草合離宮轉(zhuǎn)夕暉,孤云漂泊復(fù)何依。

山河風景原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

在時局相似的近代社會,愛國志士們也寫下了諸多不朽詩篇,足以與先賢相頡頏,秋瑾的《黃海舟中日人索句并見日俄戰(zhàn)爭圖》便是一例:

萬里乘云去復(fù)來,只身東海挾春雷。

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濁酒不銷憂國淚,救時應(yīng)仗出群才。

拼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

該詩開頭兩句寫自己胸懷壯志,尋找救國救民的革命真理。接著四句轉(zhuǎn)入正題,就日俄戰(zhàn)爭圖抒發(fā)感慨。最后兩句表示詩人不惜犧牲生命,誓將用鮮血拯救祖國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決心。此詩篇幅不長,卻情辭激越,令人為之動容。1907年秋瑾在浙江起義,失敗后不幸被捕,在紹興軒亭口英勇就義,她以自己的熱血履行了自己的誓言。

魯迅于1903年在日本東京弘文書院求學剪辮不久后所寫的《自題小像》飽含愛國主義感情,也是他青年時代鴻鵠之志的寫照,更是其矢志不渝、畢生實踐的人生格言: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20世紀初,當時的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還只是少數(shù)知識分子的激進行為,青年魯迅胸懷大志,不僅抒發(fā)了投身革命的激情,而且對當時廣大民眾尚未覺醒深表憂慮,可謂情感熾熱又不乏含蓄深沉。

三、天人合一,追求和諧

如果說憂患意識主要是儒家哲學思想的起源地,那么中國文化的另一大源頭道家思想的起源地就是自然意識。華夏先民們以農(nóng)耕為主的生活方式?jīng)Q定了其重視自然,講究四時運行之序,與其他生物相合共生的思想觀念。《易經(jīng)·系辭》云:“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边@正是中華民族順應(yīng)自然,與萬物和諧共存,追求天人合一的文化觀念的顯現(xiàn)。古典詩歌中廣泛留存著表現(xiàn)親近自然,物我合一之作。

《詩經(jīng)》中的許多詩篇就表現(xiàn)了人與自然和諧相契的生活情景及美好心理。如《豳風·七月》有“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獲稻”,“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等句,表現(xiàn)了先民通過勞動而感受到自然的流轉(zhuǎn)生機以及人的性情與自然變化的和諧統(tǒng)一,令人感受到生活就是人與自然的相互依托以及在辛苦之后享受勞動成果的舒暢心情。另如《周南·芣苢》、《周南·桃夭》、《王風·君子于役》、《小雅·無羊》、《小雅·甫田》等描繪農(nóng)業(yè)群體生活真實面貌的詩篇都表現(xiàn)了先民們鑿井耕田的自在生活及對萬物生長的欣喜之情,顯現(xiàn)了歲月安泰,人物嘉祥的太平景象。

魏晉時期,政權(quán)紛爭、政治壓迫使大批文人失落躲避,加之玄學興起,出現(xiàn)了“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法自然而為化”(阮籍)之類的主張。諸多文人寄情自然,從山水風物中尋求撫慰和解脫,并以詩抒懷,相因成習,以致蔚然成風?!兜浅厣蠘恰繁闶巧剿娕杀亲嬷x靈運的代表作之一: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

衾枕昧節(jié)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該詩寫作者久病初起登樓臨眺時的所見所感。前部分抒發(fā)官場失意的牢騷,中間描繪登樓遠望所見景物,最后表達了懷人思歸的情緒。詩中成功地描寫了初春時節(jié)池水、遠山和春草、鳴禽的變化,情景交融,使人感到生意盎然。

同樣,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隱逸詩人,東晉詩人陶淵明所寫的那些看似平淡卻蘊含頗深的田園詩,也為中國古代文人提供了一個心靈棲居的家園。在他的心目中,恬美寧靜的鄉(xiāng)村是與趨膻逐臭的官場相對立的一個理想天地,這里沒有暴力與虛偽,有的只是淳樸天真與和諧自然。因此,他總是借田園之景寄托胸中之意,挖掘田園生活內(nèi)在的本質(zhì)美?!稓w園田居》組詩是詩人在歸隱初期的作品,茲錄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

唐代詩人王維晚年隱居終南山之輞川莊,在《積雨輞川莊作》里,他把自己清幽的禪寂生活與恬美的田園風光結(jié)合起來描寫,創(chuàng)造出物我相愜、淡雅精美的意境: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同時代詩人孟浩然有《過故人莊》一詩,意境的恬淡與詩人甘于淡泊的心境十分和諧: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該詩句句看似平淡而又內(nèi)涵充盈、韻味悠遠,將秀美寧靜的自然風光與淳樸誠摯的故人情誼融成一片,被聞一多評為“淡到看不見詩”的好詩。

南宋辛棄疾不被朝廷所容,落職居家,作《清平樂·村居》一詞,暫時從淳樸和諧的田園生活里覓取安慰: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

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該詞生活氣息濃郁,是田園詩的詞化,讓我們感受了豪放派詞人亦有別樣情懷。同時,我們也不妨認為,正是因為作者向往這樣和諧的農(nóng)村生活,反而會更加激起他抗擊金兵、收復(fù)中原、統(tǒng)一祖國的愛國熱忱。

四、含蓄執(zhí)中,有所寄托

儒家經(jīng)典《中庸》云:“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意思是喜怒哀樂的情感還沒有發(fā)生的時候,心是平靜無所偏倚的,稱之為“中”;如果感情之發(fā)生都能合乎節(jié)度,沒有過與不及則稱之為“和”?!爸小笔翘煜氯f事萬物的根本,“和”是天下共行的大道。如果能夠把中和的道理推而及之,達到圓滿的境界,那么天地萬物都能各安其所,各遂其生了?!吨杏埂匪杂谩爸小北局负窗l(fā)的喜怒哀樂之情是為了說明禮是根源于人的含而未發(fā)的內(nèi)心的。在這里,“中”既指人含而未發(fā)的內(nèi)在要求,也是表現(xiàn)于外部行為上的合于禮(道德準則)。當然,“中庸”的“中”還有“執(zhí)兩用中”之意,即在對立的兩極間尋求比較適中的解決方案,既不要“過”也不要“不及”,既不要太“進”也不要太“退”,既要“尊賢”又要“容眾”,既要“致廣大”又要“極精微”,可以“樂”但不能“淫”,可以“哀”但不能“傷”,可以“怨”但不能“怒”。其實,“中庸”就是使內(nèi)在要求在現(xiàn)有的外在環(huán)境與條件下得到最適宜的、最恰當?shù)摹o過與不及的表達與實現(xiàn)。內(nèi)外協(xié)調(diào),保持平衡,這既是一種倫理學說,同時也代表了一種思維方式,并使中華民族形成了一種穩(wěn)健篤實的民族性格,對我們幾千年的文明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中國古典詩歌向來注重緣情言志,但并不主張直接陳述。比興就是一種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朱熹講:“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氨扰d”二字聯(lián)用,專指詩有寄托。這種手法在《詩經(jīng)》中比比皆是。其首篇《關(guān)雎》以“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起興作比,引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男子追求女子的系列情狀。該詩既有真情流露,又表達得平和而有分寸,對于讀者所產(chǎn)生的感觸,也不致過于激烈??鬃訌闹锌吹搅艘环N具有廣泛意義的中和之美,借以提倡他所尊奉的自我克制、重視道德修養(yǎng)的人生態(tài)度,并覺得這是以婚姻和諧為目標的愛情典范。

漢代王逸在《離騷》序中講:“《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闭\然,屈原詩歌中大量的美人或是比喻君王,或是自喻。前者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后者如“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屈氏以夫婦喻君臣不僅形象生動,深契當時的情境,而且也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習慣。在“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茞”,“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等諸多詩句中,香草意象作為一種獨立的象征物,一方面喻品德和人格的高潔,另一方面和惡草相對,象征著政治斗爭的雙方。這種復(fù)雜而巧妙的“香草美人”的象征比喻系統(tǒng),使得詩歌蘊藉而且生動,并對后世影響深遠,例如蘇軾《前赤壁賦》中的“邈邈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論語》講,詩“可以怨”。在儒家思想中,“怨”不是簡單地發(fā)牢騷,而是一種怨而不怒的諷諫。唐代金昌緒的《春怨》便是典型:

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該詩寫一女子思念遠征在外的丈夫。詩中沒有正面寫她是如何思念,而是寫其夢中去遼西和征夫相會,這就從另一個側(cè)面把她的真摯深情有力地表達出來。但天明鶯啼,將好夢驚醒,于是要趕去樹上黃鶯,希望把夢一直做下去。詩含蓄蘊藉,看似抒寫兒女之情的小詩,卻有深刻的時代內(nèi)容,反映了當時統(tǒng)治者窮兵黷武下廣大人民所承受的痛苦。

唐代的白居易、劉禹錫等詩人都是抒寫諷喻詩的能手,試看劉禹錫的《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從詩人的政治立場、態(tài)度和中唐的歷史狀況看,該詩并不是戀舊般地表達一種感傷沒落的情緒,而是包涵著引古鑒今的諷喻意味。經(jīng)過安史之亂后的唐王朝,政治上的腐敗墮落與東晉有一定共同之處,志在革新政治的劉禹錫此詩無異是在對唐代封建統(tǒng)治者敲響警鐘。

北宋政治家、文學家曾鞏有《詠柳》一詩,亦別有隱喻,讀來令人警醒:

亂條猶未變初黃,倚得東風勢便狂。

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詩中的“柳”暗喻那種得勢的小人,而“清霜”指的是人間正義。全詩感情是對得勢猖狂的小人的批判和對正義的期待。

滿懷才情卻命運多舛的明代書畫家徐渭的代表作《墨葡萄圖》有自題詩一首: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

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

作為靠賣畫為生的市井文人畫家,該詩看似自嘲其畫葡萄賣不出去,隨便拋棄,而深層含義是年逾五旬還顛沛流離的畫家自況,空有才學卻懷才不遇,只得自暴自棄賣畫為生。詩歌托物寄情,抒發(fā)了世道不公,無人賞識,壯志難酬的時代感嘆。

清代龔自珍《己亥雜詩》中有一首以落紅自喻不甘沉淪,始終要為國家效力之詩,傳唱至今: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鴉片戰(zhàn)爭前一年,詩人目睹了清王朝的腐朽,不愿與封建勢力同流合污,辭官回鄉(xiāng)。第二句講馬鞭一揮,直至天涯,很難再回京城,用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離別之愁、傷懷之意,含而不露。末兩句由抒發(fā)離別之情轉(zhuǎn)入表達報國之志,反用陸游的詞“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雖不作豪言壯語,卻巧妙地預(yù)示著詩人雖然脫離官場,但依然關(guān)心著國家的命運,不忘報國之志,成為傳世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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