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綱領(lǐng)

姚永樸講文學(xué)研究法 作者:姚永樸 著


綱領(lǐng)

文學(xué)之綱領(lǐng),以義法為首。此二字出于《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所謂“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文辭,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是也。夫“王道備、人事浹”,有義以主之也;若“約其文辭、治其煩重”,則有法以裁之也。故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孟子·離婁》)而范武子(寧)論《春秋》云:“一字之褒,榮于華袞之贈;片言之貶,辱過市朝之撻?!?《谷梁傳序》)韓退之亦云:“《春秋》嚴(yán)謹(jǐn)?!?《進(jìn)學(xué)解》)夫褒貶嚴(yán)謹(jǐn),非所謂法歟?《孔子世家》所以云“筆則筆,削則削”,而游夏“不能贊一辭”也。其后方望溪用力于《春秋》者深,故獨(dú)喻此旨。其論文遂揭此二字以示人。且評司馬氏此篇云:“《春秋》之制義法,自太史公發(fā)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必義以為經(jīng),而法緯之,然后為成體之文?!逼湔摼仪幸印N嵊研刑粕泄?jié)之(秉和)《古文講授談》云:“近世古文,自方望溪始講義法,而此二字出于太史公《十二諸侯年表序》。此篇說《春秋》,實即說《史記》也。《春秋》之刺、譏、褒、諱、挹、損,不可以書見,故制義法,約其文辭,治其繁重,口授其傳指于七十子之徒。而《史記》之忌諱尤甚。忌諱甚而又不能不有所刺譏,刺譏不可以書見也,故義愈微而詞常隱。自后人不明此旨,而淮陰、淮南諸人遂真同叛逆矣。他若語褒而意譏、責(zé)備而心痛其人者,更微妙而難識。太史公蓋預(yù)傷之,故說《春秋》以寓《史記》義法也?!庇^此又可見古人文章,其為義有隱顯之不同;而其法亦極變化難測,特終歸于有條不紊耳。要之,此意諸經(jīng)已言之,如《易·家人卦》大象曰“言有物”,《艮》六五又曰“言有序”?!拔铩奔戳x也,“序”即法也?!稌ぎ吤吩唬骸稗o尚體要。”“要”即義也,“體”即法也。《詩·正月》篇曰:“有倫有脊?!薄凹埂奔戳x也,“倫”即法也?!抖Y記·表記》曰:“情欲信,辭欲巧?!薄靶拧奔戳x也,“巧”即法也。左氏襄二十五年《傳》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志”即義也,“文”即法也。夫“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使為文而不講義法,則雖千言立就,而散漫無紀(jì),曷足貴哉!

顧世之為文章者,固不能必其義之精當(dāng),然而未敢倡言排之;獨(dú)于所謂法者,或逞其才氣,或詡為性靈,輒思叛而去之以為快。就其中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莫如寧都魏氏(禧),其《答計甫草書》云:“今之文士,奉古人之法度,猶賢有司奉朝廷律令,循循縮縮,守之而不敢違。今夫石所以量物,衡所以稱物;天下有日蝕星變,山崩水涌,衡之所不能稱,石之所不能量者矣。是故春生、夏長、秋殺、冬藏者,天地之法度也;哀、樂、喜、怒中其節(jié),圣人之法度也。然且春夏之間,草木有忽枯槁,秋冬有忽萌芽。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笑曰:‘割雞焉用牛刀!’遇舊館人之喪而出涕。是有過乎喜與哀者矣。蓋天地之生殺,圣人之哀樂,當(dāng)其元?dú)馑膭?,性情所發(fā),亦間有其不能自主之時;然世不以病天地、圣人,而益以見其大。文章亦然。古人法度,猶工師規(guī)矩不可叛也;而興會所至,感慨、悲憤、愉樂之激發(fā),得意疾書,浩然自快其志,此一時也,雖勸以爵祿不肯移,懼以斧鉞不肯止,又安有左氏、司馬遷、班固、韓、柳、歐陽、蘇在其意中哉!至傳志之文,則非法度必不工,此猶兵家之律,御眾分?jǐn)?shù)之法,不可分寸恣意而出之;生動變化,則存乎其人之神明,蓋亦法中之肆焉者出也?!贝苏摬豢芍^無見,然所謂得意疾書者,正神來氣來之候,此種酣嬉淋漓境況,古人恒有之,雖未嘗兢兢然求合于法,而卒未有與法背馳者。且彼謂傳志之非有法不能工,固矣。曾亦思議論之文,亦非有命意,有布局,不可以成篇。況后生入門,多不能為傳志,所能為者論說而已。若遽導(dǎo)之以自快其意,豈必喻立論之精微,勢將簡者失之晦,而不能條暢以伸所見;繁者失之冗,而不能的當(dāng)以明所宗。其為弊有不可勝言者。

夫文之有法,猶室之有戶也。誰能出不由戶,而文顧可無法哉?昔者揚(yáng)子云有言:“女惡丹青之亂窈窕也,書惡淫辭之淈法度也?!?《法言·吾子》)韓退之作《柳子厚墓志銘》云:“衡湘以南為進(jìn)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jīng)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辭者,皆有法度可觀?!薄短茣の乃噦鳌吩疲骸绊n愈、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法度森嚴(yán)?!薄端问贰W陽修傳》云:“修之為文,豐約中度。”唐荊川《董中峰侍郎文集序》云:“漢以前之文未嘗無法,而未嘗有法,法寓于無法之中,故其為法也,密而不可窺。唐與近代之文,不能無法,而能毫厘不失乎法,以有法為法,故其為法也,嚴(yán)而不可犯。密則疑于無所謂法,嚴(yán)則疑于有法而可窺。然而文之必有法,出乎自然而不可易者,則不異也。且夫不能有法,而何以議于無法?有人焉,見夫漢以前之文,疑于無法,而以為果無法也,于是率然而出之,決裂以為體,饾饤以為詞,盡去自古以來開闔、首尾、經(jīng)緯、錯綜之法,而別為一種癰腫、侰澀、浮蕩之文,以為秦與漢之文如是,然乎否耶?”長洲汪堯峰(琬)《答陳靄公書》云:“大家之有法,猶弈師之有譜,曲工之有節(jié),匠氏之有繩度,不可不講求而自得者也。后之作者,唯其知字而不知句,知句而不知篇,于是有開而無闔,有呼而無應(yīng),有前后而無操縱頓挫,不散則亂,譬如驅(qū)烏合之市人,而思制勝于天下,其不立敗者幾希。古人之于文也,揚(yáng)之欲其高,斂之欲其深,推而遠(yuǎn)之欲其雄且駿。其高也如垂天之云,其深也如行地之泉,其雄且駿也,如波濤之洶涌,如萬騎千乘之奔馳;而及其變化離合,一歸于自然也,又如神龍之蜿蜒而不露其首尾,蓋凡開闔、呼應(yīng)、操縱、頓挫之法,無不備焉。則今之所傳唐宋諸大家。舉如此也。前明二百七十馀年,其文嘗屢變矣,而中間最卓卓知名者,亦無不學(xué)于古人而得之。”惜抱先生《與張阮林書》云:“文章之事,能運(yùn)其法者才也,而極其才者法也。古人文有一定之法,有無定之法。有定者,所以為嚴(yán)整也;無定者,所以為縱橫變化也。二者相濟(jì)而不相妨。故善用法者,非以窘吾才,乃所以達(dá)吾才也。夫思之深、功之至者,必其能見古人縱橫變化所以為嚴(yán)整之理。思深功至而見之矣;而操筆而使吾手與吾所見之相副,尚非一日事也?!狈泊酥T說,皆發(fā)明法不可廢之理。大抵古人之文,愈奇變不可測,愈有法以經(jīng)緯其間。試觀《莊子》內(nèi)七篇,其詞至俶詭,太史公所謂“洸洋自恣以適己”者也(《老莊申韓列傳》)。而黃山谷乃稱其“法度甚嚴(yán)”,意正如此。

雖然,不善用法,或反為所拘。拘則迫,迫則葸,葸則氣餒,氣餒則筆呆蹇而不活,其病亦巨。是以歸震川評《史記》云:“他人文字亦好,但如一個人面目具完,只無生氣。”劉海峰《論文偶記》云:“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徒守其法,則死法而已?!毕П壬洞鹞虒W(xué)士書》云:“鼐聞今天下之善射者,其法曰:‘平肩臂,正脰,腰以上直,腰以下反句磐折,支左詘右。其釋矢也,身如槁木。茍非是不可以射?!瘞煹茏酉嗍谑?,皆若此而已。及至索倫蒙古人之射,遠(yuǎn)貫深而命中,世之射者常不逮也。然則,射非有定法亦明矣。夫道有是非,而技有美惡。詩文皆技也。技之精者必近道。故詩文美者,命意必善。文字者,猶人之言語也。有氣以充之,則觀其文也,雖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與言于此;無氣則積字焉而已。意與氣相御而為辭,然后有聲音、節(jié)奏、高下、抗墜之度,反復(fù)、進(jìn)退之態(tài),采色之華。故聲色之美,因乎意與氣而時變者也,是安得有定法哉!”凡此諸說,則又所以防不善用法時以窘其才者之弊,正可與魏說參觀。昔太史公言:“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史記·五帝本紀(jì)贊》)茍心知其意,則魏說未始不足取。非然者即導(dǎo)以方氏之說,而彼亦汲汲焉以法度為急,終不過形存而君形者亡,與木偶無異。是故善學(xué)者聞古人之說,必相悅以解;若不善學(xué),雖師友窮日夜之力,旁征曲喻,而只如扶醉人,持左則傾右,持右則傾左,如此而欲相與賞奇析疑,其可得乎?

且夫義法雖文學(xué)家所最重,而實不足以盡文章之妙。是以惜抱先生《與陳碩士書》云:“得書謂震川論文深處,望溪尚未見,此論甚是。望溪所得,在國朝諸賢為最深,較之古人則淺。其閱太史公書,似精神不能包括其大處、遠(yuǎn)處、疏澹處及華麗非常處。止以義法論文,則得其一端而已。”而作《古文辭類纂序》,遂云:“凡文之體十三,而所以為文者八,曰神、理、氣、味、格、律、聲、色。神、理、氣、味者,文之精也;格、律、聲、色者,文之粗也。然茍舍其粗,則精者亦胡以寓焉。學(xué)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終則御其精者而遺其粗者?!庇帧杜c陳碩士書》云:“夫文章之事,所以為美之道非一端,命意、立格、行氣、遣辭,理充于中,聲振于外,數(shù)者一有不足,則文病矣。作者每意專于所求。而遺于所忽,故雖有志于學(xué),而卒無以大過乎凡眾。故必用功勤而用心精密,兼收古人之具美,融合于胸中,無所凝滯,則下筆時自無得此遺彼之病也。”方植之(東樹)《昭昧詹言》云:“詩文以氣脈為上。氣所以行也,脈綰章法而隱焉者也。章法,形骸也,脈,所以細(xì)束形骸者也。章法在外可見,脈不可見。氣脈之精妙,是為神至矣?!痹恼洞鹪S仙屏?xí)吩疲骸皝硎驹兗肮盼闹ǎ捅緹o所解,近更荒淺,不復(fù)措意。古文者,韓退之氏厭棄魏晉六朝駢驪之文,而反之于六經(jīng)兩漢,從而名焉者也。名號雖殊,而其積字而為句,積句而為段,而為篇,則天下之凡名為文者一也。國藩以為欲著字之古,宜研究《爾雅》《說文》小學(xué)訓(xùn)詁之書,故嘗好觀近人王氏、段氏之說;欲造句之古,宜仿效《漢書》《文選》,而后可砭俗而裁偽;欲分段之古,宜熟讀班、馬、韓、歐之作,審其行氣之短長、自然之節(jié)奏;欲謀篇之古,則群經(jīng)諸子以至近世名家,莫不各有匠心,以成章法,如人之有股體,室之有結(jié)構(gòu),衣之有要領(lǐng)。大抵以力去陳言、戛戛獨(dú)造為始事,以聲調(diào)鏗鏘、包蘊(yùn)不盡為終事。仆學(xué)無師承,冥行臆斷,所辛苦而僅得之者,如是而已。”武昌張廉卿(裕釗)《答吳摯甫書》云:“古之論文者,曰:文以意為主,而辭欲能副其意,氣欲能舉其辭,譬之車然,意為之御,辭為之載,而氣則所以行也。欲學(xué)古人之文,其始在因聲以求氣,得其氣,則意與辭往往因之而并顯,而法不外是矣。是故契其一而其馀可以緒引也。蓋曰意、曰辭、曰氣、曰法,之?dāng)?shù)者,非判然自為一事;常乘乎其機(jī),而緄同以凝于一,惟其妙之一出于自然而已。自然者,無意于是,而莫不備至,動皆中乎其節(jié),而莫或知其然,日星之布列,山川之流峙,是也。寧惟日星山川?凡天地之間之物之生而成文者,皆未嘗有見其營度而位置之者也,而莫不蔚然以炳,而秩然以從。夫文之至者,亦若是焉而已。觀者因其既成而求之,而后有某者某者之可言耳。夫作者之亡也久矣,而吾欲求至乎其域,則務(wù)通乎其微。以其無意為之,而莫不至也,故必諷誦之深且久,使吾必與古人合于無間,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而究極其能事。若夫?qū)R猿了剂λ鳛槭抡撸虝r亦可以得意;然與夫心凝形釋、冥合于言議之表者,則或有間矣?!惫室κ萧咧T家“因聲求氣”之說,為不可易也。學(xué)者合觀之,庶幾于文學(xué)綱領(lǐng),十得八九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