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禁城內(nèi)外
一 袁世凱時代
紫禁城中的早晨,有時可以遇到一種奇異的現(xiàn)象,處于深宮但能聽到遠遠的市聲。有很清晰的小販叫賣聲,有木輪大車的隆隆聲,有時還聽到大兵的唱歌聲。太監(jiān)們把這現(xiàn)象叫做“響城”。離開紫禁城以后,我常?;貞浧疬@個引起我不少奇怪想象的響城。響城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幾次聽到中南海的軍樂演奏。
“袁世凱吃飯了。”總管太監(jiān)張謙和有一次告訴我,“袁世凱吃飯的時候還奏樂,簡直是‘鐘鳴鼎食’,比皇上還神氣!”
張謙和的光嘴巴抿得扁扁的,臉上帶著忿忿然的神色。我這時不過九歲上下,可是已經(jīng)能夠從他的聲色中感到類似悲涼的滋味。軍樂聲把我引進到恥辱難忍的幻象中:袁世凱面前擺著比太后還要多的菜肴,有成群的人伺候他,給他奏樂,扇著扇子……
但也有另外一種形式的響城,逐漸使我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這種“響城”是我在毓慶宮里從老師們的嘴里聽到的。這就是種種關于復辟的傳說。
復辟——用紫禁城里的話說,也叫做“恢復祖業(yè)”,用遺老和舊臣們的話說,這是“光復故物”,“還政于清”——這種活動并不始于盡人皆知的“丁巳事件”,也并不終于民國十三年被揭發(fā)過的“甲子陰謀”。可以說從頒布退位詔起到“滿洲帝國”成立止,沒有一天停頓過。起初是我被大人指導著去扮演我的角色,后來便是憑著自己的階級本能去活動。在我少年時期,給我直接指導的是師傅們,在他們的背后,自然還有內(nèi)務府大臣們,以及內(nèi)務府大臣世續(xù)商得民國總統(tǒng)同意,請來照料皇室的“王爺”(他們這樣稱呼我的父親)。這些人的內(nèi)心熱情,并不弱于任何紫禁城外的人,但是后來我逐漸地明白,實現(xiàn)復辟理想的實際力量并不在他們身上。連他們自己也明白這一點。說起來滑稽,但的確是事實:紫禁城的希望是放在取代大清而統(tǒng)治天下的新貴們身上的。第一個被寄托這樣幻想的人,卻是引起紫禁城忿忿之聲的袁世凱大總統(tǒng)。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很清楚,紫禁城里是怎樣從絕望中感到了希望,由恐懼而變?yōu)橄矏偟?。在那短暫的時間里,宮中氣氛變化如此劇烈,以致連我這八歲的孩子也很詫異。
我記得太后在世時,宮里很難看到一個笑臉,太監(jiān)們個個是唉聲嘆氣的,好像禍事隨時會降臨的樣子。那時我還沒搬到養(yǎng)心殿,住在太后的長春宮,我給太后請安時,??匆娝诓裂蹨I。有一次我在西二長街散步,看見成群的太監(jiān)在搬動體元殿的自鳴鐘和大瓶之類的陳設。張謙和愁眉苦臉地念叨著:
“這是太后叫往頤和園搬的。到了頤和園,還不知怎么樣呢!”
這時太監(jiān)逃亡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太監(jiān)們紛紛傳說,到了頤和園之后,大伙全都活不成。張謙和成天地念叨這些事,每念叨一遍,必然又安慰我說:“萬歲爺?shù)侥膬?,奴才跟哪兒保駕,決不像那些膽小鬼!”我還記得,那些天早晨,他在我的“龍床”旁替我念書的聲音,總是有氣無力的。
民國二年的新年,氣氛開始有了變化。陽歷除夕這天,陳師傅在毓慶宮里落了座,一反常態(tài),不去拿朱筆圈書,卻微笑著瞅了我一會,然后說:
“明天陽歷元旦,民國要來人給皇上拜年。是他們那個大總統(tǒng)派來的。”
這是不是他第一次向我進行政務指導,我不記得了,他那少有的得意之色,大概是我第一次的發(fā)現(xiàn)。他告訴我,這次接見民國禮官,采用的是召見外臣之禮,我用不著說話,到時候有內(nèi)務府大臣紹英照料一切,我只要坐在龍書案后頭看著就行了。
到了元旦這天,我被打扮了一下,穿上金龍袍褂,戴上珠頂冠,掛上朝珠,穩(wěn)坐在乾清宮的寶座上。在我兩側(cè)立著御前大臣、御前行走和帶刀的御前侍衛(wèi)們??偨y(tǒng)派來的禮官朱啟鈴走進殿門,遙遙地向我鞠了一個躬,向前幾步立定,再鞠一躬,走到我的寶座臺前,又深深地鞠了第三躬,然后向我致賀詞。賀畢,紹英走上臺,在我面前跪下。我從面前龍書案上的黃絹封面的木匣子里,取出事先寫好的答詞交給他。他站起身來向朱啟鈴念了一遍,念完了又交還給我。朱啟鈴這時再鞠躬,后退,出殿,于是禮成。
第二天早晨,氣氛便發(fā)生了進一步的變化,首先是我的床帳子外邊張謙和的書聲朗朗,其次是在毓慶宮里,陳師傅微笑著捻那亂成一團的白胡須,搖頭晃腦地說:
“優(yōu)待條件,載在盟府,為各國所公認,連他總統(tǒng)也不能等閑視之!”
過了新年不久,臨到我的生日,陰歷正月十四這天,大總統(tǒng)袁世凱又派來禮官,向我祝賀如儀。經(jīng)過袁世凱這樣連續(xù)的捧場,民國元年間一度銷聲匿跡的王公大臣們,又穿戴起蟒袍補褂、紅頂花翎,甚至于連頂馬開路、從騎簇擁的仗列也有恢復起來的。神武門前和紫禁城中一時熙熙攘攘。在民國元年,這些人到紫禁城來大多數(shù)是穿著便衣,進城再換上朝服袍褂,從民國二年起,又敢于翎翎頂頂、袍袍褂褂地走在大街上了。
完全恢復了舊日城中繁榮氣象的,是隆裕的壽日和喪日那些天。隆裕壽日是在三月十五,過了七天她就去世了。在壽日那天,袁世凱派了秘書長梁士詒前來致賀,國書上赫然寫著:“大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致書大清隆?;侍蟊菹隆?。梁士詒走后,國務總理趙秉鈞率領了全體國務員,前來行禮。隆裕去世后,袁世凱的舉動更加動人:他親自在衣袖上纏了黑紗,并通令全國下半旗一天,文武官員服喪二十七天,還派全體國務員前來致祭。接著,在太和殿舉行了所謂國民哀悼大會,由參議長吳景濂主祭;軍界也舉行了所謂全國陸軍哀悼大會,領銜的是袁的另一心腹,上將軍段祺瑞。在紫禁城內(nèi),在太監(jiān)乾嚎的舉哀聲中,清朝的玄色袍褂和民國的西式大禮服并肩進出。被賞穿孝服百日的親貴們,這時臉上洋溢著得意的神色。最讓他們感到興奮的是徐世昌也從青島趕到,接受了清室賞戴的雙眼花翎。這位清室太傅在頒布退位后,拖著辮子跑到德國人盤踞的青島當了寓公,起了一個有雙關含意的別號“東?!薄K诒本┏霈F(xiàn)的意義,我在后面還要談到。
隆裕的喪事未辦完,南方發(fā)起了討袁運動,即所謂“二次革命”。不多天,這次戰(zhàn)爭以袁世凱的勝利而告終。接著,袁世凱用軍警包圍國會,強迫國會選他為正式大總統(tǒng)。這時他給我寫了一個報告:
大清皇帝陛下: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謹致書大清皇帝陛下:前于宣統(tǒng)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奉大清隆?;侍筌仓?,將統(tǒng)治權公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命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旋經(jīng)國民公舉,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受任以來,兩稔于茲,深虞險越。今幸內(nèi)亂已平,大局安定,于中華民國二年十月六日經(jīng)國民公舉為正式大總統(tǒng)。國權實行統(tǒng)一,友邦皆已承認,于是年十月十日受任。凡我五族人民皆有進于文明、躋于太平之希望。此皆仰荷大清隆?;侍篝叽笄寤实厶煜聻楣朴菀咀屩④?,乃克臻此。我五族人民感戴茲德,如日月之照臨,山河之涵育,久而彌昭,遠而彌摯。維有董督國民,聿新治化,恪守優(yōu)待條件,使民國鞏固,五族協(xié)和,庶有以慰大清隆裕皇太后在天之靈。用特報告,并祝萬福。
中華民國二年十月十九日 袁世凱
由于這一連串的新聞,遺老中間便起了多種議論。
“袁世凱究竟是不是曹操?”
“項城當年和徐、馮、段說過,對民軍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徐、馮、段才答應辦共和。也許這就是智?。俊?/p>
“我早說過,那個優(yōu)待條件里的辭位的辭字有意思。為什么不用退位、遜位,袁宮保單要寫成個辭位呢?辭者,暫別之謂也。”
“大總統(tǒng)常說‘辦共和’辦得怎樣。既然是辦,就是試行的意思?!?/p>
這年冬天,光緒和隆?!胺畎病?,在梁格莊的靈棚里演出了一幕活劇。主演者是那位最善表情的梁鼎芬,那時他還未到宮中當我的師傅,配角是另一位自命孤臣的勞乃宣,是宣統(tǒng)三年的學部副大臣兼京師大學堂總監(jiān)督,辛亥后曾躲到青島,在德國人專為收藏這流人物而設的“尊孔文社”主持社事。在這出戲里被當做小丑來捉弄的是前清朝山東巡撫、袁政府里的國務員孫寶琦,這時他剛當上外交總長(孫寶琦的父親孫詒經(jīng)被遺老們視為同光時代的名臣之一)。那一天,這一批國務員由趙秉鈞率領前來。在致祭前趙秉鈞先脫下大禮服,換上清朝素袍褂,行了三跪九叩禮。孤臣孽子梁鼎芬一時大為興奮,也不知怎么回事,在那些沒穿清朝袍褂來的國務員之中,叫他一眼看中了孫寶琦。他直奔這位國務員面前,指著鼻子問:
“你是誰?你是哪國人?”
孫寶琦給這位老朋友問得怔住了,旁邊的人也都給弄得莫名其妙。梁鼎芬的手指頭哆嗦著,指點著孫寶琦,嗓門越說越響:
“你忘了你是孫詒經(jīng)的兒子!你做過大清的官,你今天穿著這身衣服,行這樣的禮,來見先帝先后,你有廉恥嗎?你——是個什么東西!”
“問得好!你是個什么東西?!”勞乃宣跟了過來。這一唱一幫,引過來一大群人,把這三個人圍在中心。孫寶琦面無人色,低下頭連忙說:
“不錯,不錯,我不是東西!我不是東西!”
后來梁師傅一談起這幕活劇時,就描述得有聲有色。這個故事和后來的“結(jié)廬守松”“凜然退刺客”,可算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事跡。他和我講了不知多少次,而且越講情節(jié)越完整,越富于傳奇性。
到民國三年,就有人稱這年為復辟年了。孤臣孽子感到興奮的事情越來越多:袁世凱祀孔,采用三卿士大夫的官秩,設立清史館,擢用前清舊臣。尤其令人眼花繚亂的,是前東三省總督趙爾巽被任為清史館館長。陳師傅等人視他為貳臣,他卻自己宣稱:“我是清朝官,我編清朝史,我吃清朝飯,我做清朝事?!蹦俏唤o梁鼎芬在梁格莊配戲的勞乃宣,在青島寫出了正續(xù)《共和解》,公然宣傳應該“還政于清”,并寫信給徐世昌,請他勸說袁世凱。這時徐世昌既是清室太傅同時又是民國政府的國務卿,他把勞的文章給袁看了。袁叫人帶信給勞乃宣,請他到北京做參議。前京師大學堂的劉廷琛,也寫了一篇《復禮制館書》,還有一位在國史館當協(xié)修的宋育仁,發(fā)表了還政于清的演講,都一時傳遍各地。據(jù)說在這個復辟年里,連四川一個綽號叫十三哥的土匪,也穿上清朝袍褂,坐上綠呢大轎,儼然以遺老自居,準備分享復辟果實了。
在紫禁城里,這時再沒有人提起搬家的事。謹慎穩(wěn)健的內(nèi)務府大臣世續(xù)為了把事情弄牢靠些,還特地找了他的把兄弟袁世凱一次。他帶回的消息更加令人興奮,因為袁世凱是這樣對他說的:“大哥你還不明白,那些條條不是應付南邊的嗎?太廟在城里,皇上怎么好搬?再說皇宮除了皇上,還能叫誰?。俊边@都是很久以后,在內(nèi)務府做過事的一位遺少告訴我的。當時世續(xù)和王爺根本不和我談這類事情,要談的也要經(jīng)過陳師傅。師傅當時的說法是:“看樣子,他們總統(tǒng),倒像是優(yōu)待大清的。優(yōu)待條件本是載在盟府……”
師傅的話,好像總沒有說完全?,F(xiàn)在回想起來,這正是頗有見地的“慎重”態(tài)度。和紫禁城外那些遺老比起來,紫禁城里在這段時期所表現(xiàn)的樂觀,確實是謹慎而有保留的。袁世凱的種種舉動——從公開的不忘隆?!霸谔熘`”,到私下認定“皇上”不能離開皇宮和太廟,這固然給了紫禁城里的人不少幻想,但是紫禁城從“袁宮?!边@里所能看到的也只限于此。因此,紫禁城里的人就不能表現(xiàn)出太多的興奮。到了復辟年的年底,北京開始變風頭的時候,證明了這種“審慎”確實頗有見地。
風頭之變換,始于一個肅政史提出要追查復辟傳聞。袁世凱把這一案批交內(nèi)務部“查明辦理”,接著,演講過還政于清的宋育仁被步軍統(tǒng)領衙門遞解回籍。這個消息一經(jīng)傳出,不少人便恐慌了,勸進文章和還政于清的言論都不見了,在青島正準備進京赴任的勞乃宣也不敢來了。不過人們還有些惶惑不解,因為袁世凱在查辦復辟的民政部呈文上,批上了“嚴禁復辟謠言,既往不咎”這樣奇怪的話,而宋育仁被遞解回籍時,袁世凱送了他三千塊大洋,一路上又大受各衙門的酒宴迎送,叫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受罰還是受獎。直到民國四年,總統(tǒng)府的美國顧問古德諾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說共和制不適中國國情,繼而又有“籌安會”
出現(xiàn),主張推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的皇帝,這才掃清了滿天疑云,使人們明白了袁世凱要復的是什么辟。風頭所向弄明白了,紫禁城里的氣氛也變了。
我從響城中聽見中南海的軍樂聲,就是在這時候。那時,三大殿正進行油繕工程,在養(yǎng)心殿的臺階上,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見腳手架上油工們的活動。張謙和告訴我,那是為袁世凱登極做準備。后來,“倫貝子”(溥倫)代表皇室和八旗向袁世凱上勸進表,袁世凱許給他親王雙俸,接著他又到宮里來向太妃索要儀仗和玉璽。這些消息使我感到心酸、悲忿,也引起了我的恐懼。雖然陳師傅不肯明講,我也懂得“天無二日,國無二君”這句老話。袁世凱自己做了皇帝,還能讓我這多余的皇帝存在嗎?歷史上的例子可太多了,太史公就統(tǒng)計過“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哩!
在那些日子里,乾清門外的三大殿的動靜,牽連著宮中每個人的每根神經(jīng)。不論誰在院子里行走,都要關心地向那邊張望一下,看看關系著自己命運的油繕工程,是否已經(jīng)完工。太妃們每天都要燒香拜佛,求大清的護國神“協(xié)天大帝關圣帝君”給以保佑。儀仗是忙不迭地讓溥倫搬走了,玉璽因為是滿漢合璧的,并不合乎袁世凱的要求,所以沒有拿去。
這時毓慶宮里最顯著的變化,是師傅們對毓崇特別和氣,沒有人再拿他當伯禽來看待。他在太妃那里竟成了紅人,常常被叫進去賞賜些鼻煙壺、搬指之類的玩意兒。每逢我說話提到袁世凱的時候,師傅就向我遞眼色,暗示我住嘴,以免讓毓崇聽見,傳到他父親溥倫耳朵里去。
袁世凱寫在《優(yōu)待條件》上的字據(jù)
有一天,毓崇應召到太妃那里去了,陳寶琛看見窗外已經(jīng)沒有了他的影子,從懷里拿出一張紙條,神秘地對我說:
“臣昨天卜得的易卦,皇上看看?!?/p>
我拿過來,看見這一行字:
“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
他解釋說,這是說我的仇人袁世凱前途兇惡,不能危害于我,是個吉卦。他還燒了龜背,弄過蓍草,一切都是吉利的,告訴我可以大大放心。這位老夫子為了我的命運,把原始社會的一切算命辦法都使用過了。因此,他樂觀地做出結(jié)論: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元兇大憝的袁世凱作孽如此,必不得善終!‘我仇有疾,終無尤也!’何況優(yōu)待條件藏在盟府,為各國所公認,袁世凱焉能為害于我乎?”
為了“不我能即”和保住優(yōu)待條件,師傅、王爺和內(nèi)務府大臣們在算卦之外的活動,他們雖沒有告訴我,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他們和袁世凱進行了一種交易,簡單地說,就是由清室表示擁護袁皇帝,袁皇帝承認優(yōu)待條件。內(nèi)務府給了袁一個正式公文,說:“現(xiàn)由全國國民代表決定君主立憲國體,并推戴大總統(tǒng)為中華帝國大皇帝,為除舊更新之計,作長治久安之謀,凡我皇室極表贊成。”這個公文換得了袁世凱親筆寫在優(yōu)待條件上的一段跋語:
先朝政權,未能保全,僅留尊號,至今耿耿。所有優(yōu)待條件各節(jié),無論何時斷乎不許變更,容當列入憲法。袁世凱志,乙卯孟冬。
這兩個文件的內(nèi)容后來都見于民國四年十二月十六日的“大總統(tǒng)令”中。這個“令”發(fā)表之前不多天,我父親日記里就有了這樣一段記載:
十月初十日(即陽歷十一月十六日)上門。偕世太傅公見四皇貴妃,稟商皇室與袁大總統(tǒng)結(jié)親事宜,均承認可,命即妥行籌辦一切云。在內(nèi)觀秘件,甚妥,一切如恒云云。
所謂秘件,就是袁的手書跋語。所謂親事,就是袁世凱叫步兵統(tǒng)領江朝宗向我父親同世續(xù)提出的讓他女兒當皇后。太妃們心里雖不愿意,也不得不從。其結(jié)果是,優(yōu)待條件既沒列入憲法,我也沒跟袁家女兒結(jié)婚,因為袁世凱只做了八十三天的皇帝,就在一片反袁聲中氣死了。
二 丁巳復辟
袁世凱去世那天,消息一傳進紫禁城,人人都像碰上了大喜事。太監(jiān)們奔走相告,太妃們?nèi)プo國協(xié)天大帝關圣帝君像前燒香,毓慶宮無形中停了一天課……
接著,紫禁城中就聽見了一種新的響城聲:
“袁世凱失敗,在于動了鳩占鵲巢之念?!?/p>
“帝制非不可為,百姓要的卻是舊主?!?/p>
“袁世凱與拿破侖三世不同,他并不如拿氏有祖蔭可恃?!?/p>
“與其叫姓袁的當皇帝,還不如物歸舊主哩。”
……
這些聲音,和師傅們說的“本朝深仁厚澤,全國人心思舊”的話起了共鳴。
這時我的思想感情和頭幾年有了很大的不同。這年年初,我剛在奕劻謚法問題上表現(xiàn)出了“成績”,這時候,我又對報紙發(fā)生了興趣。
袁死了不多天之后,報上登了“宗社黨起事未成”“滿蒙匪勢猖獗”的消息。我知道這是當初公開反抗共和的王公大臣——善耆、溥偉、升允、鐵良,正在為我活動。他們四人當初是被稱做申包胥的,哭秦庭都沒成功。后來鐵良躲到天津的外國租界,其余的住在日本租借地旅順和大連,通過手下的日本浪人,勾結(jié)日本的軍閥、財閥,從事復辟武裝活動。四人中最活躍的是善耆,他任民政部尚書時聘用的警政顧問日本人川島浪速,一直跟他在一起,給他跑合拉纖。日本財主大倉喜八郎男爵給了他一百萬日元活動費。日本軍人青森、土井等人給他招募滿蒙土匪,編練軍隊,居然有了好幾千人。袁世凱一死,就鬧起來了。其中有一支由蒙古貴族巴布扎布率領的隊伍,一度逼近了張家口,氣勢十分猖獗。直到后來巴布扎布在兵變中被部下刺殺,才告終結(jié)。在鬧得最兇的那些天,出現(xiàn)了一種很奇特的現(xiàn)象:一方面“勤王軍”和民國軍隊在滿蒙幾個地方乒乒乓乓地打得很熱鬧,另一方面在北京城里的民國政府和清室小朝廷照舊祝賀往來,應酬不絕。紫禁城從袁世凱去世那天開始的興隆氣象,蒸蒸日上,既不受善耆和巴布扎布的興兵作亂的影響,更不受他們失敗的連累。
袁死后,黎元洪繼任總統(tǒng),段祺瑞出任國務總理。紫禁城派了曾向袁世凱勸進的溥倫前去祝賀,黎元洪也派了代表來答謝,并且把袁世凱要去的皇帝儀仗仍送回紫禁城。有些王公大臣們還得到了民國的勛章。有些在袁世凱時代東躲西藏的王公大臣,現(xiàn)在也掛上了嘉禾章,又出現(xiàn)于交際場所。元旦和我的生日那天,大總統(tǒng)派禮官前來祝賀,我父親也向黎總統(tǒng)段總理贈送肴饌。這時內(nèi)務府比以前忙多了,要擬旨賜謚法,賞朝馬、二人肩輿、花翎、頂戴,要授什么“南書房行走”、乾清門各等侍衛(wèi),要帶領秀女供太妃挑選,也偷偷地收留下優(yōu)待條件上所禁止的新太監(jiān)。當然還有我所無從了解的各種交際應酬,由個別的私宴到對國會議員們的公宴?!?/p>
總之,紫禁城又像從前那樣活躍起來。到了丁巳年(民國六年)張勛進宮請安,開始出現(xiàn)了復辟高潮。
在這以前,我親自召見請安的人還不多,而且只限于滿族。我每天的活動,除了到毓慶宮念書,在養(yǎng)心殿看報,其余大部分時間還是游戲。我看見神武門那邊翎頂袍褂多起來了,覺著高興,聽說勤王軍發(fā)動了,尤其興奮,而勤王軍潰滅了,也感到泄氣。但總的說來,我也很容易把這些事情忘掉。肅親王逃亡旅順,消息不明,未免替他擔心,可是一看見駱駝打噴嚏很好玩,肅親王的安危就扔到腦后去了。既然有王爺和師傅大臣們在,我又何必操那么多的心呢?到了事情由師傅告訴我的時候,那準是一切都商議妥帖了。陰歷四月二十七日這天的情形就是如此。
這天新授的“太保”陳寶琛和剛到紫禁城不久的“毓慶宮行走”梁鼎芬,兩位師傅一齊走進了毓慶宮。不等落座,陳師傅先開了口:
“今天皇上不用念書了。有個大臣來給皇上請安,一會奏事處太監(jiān)會上來請示的?!?/p>
“誰呀?”
“前兩江總督兼攝江蘇巡撫張勛?!?/p>
“張勛?是那個不剪辮子的定武軍張勛嗎?”
“正是,正是?!绷憾Ψ尹c頭贊許,“皇上記性真好,正是那個張勛。”梁師傅向來不錯過頌揚的機會,為了這個目的,他正在寫我的起居注。
其實我并沒有什么好記性,只不過前不久才聽師傅們說起這個張勛的故事。民國開元以來,他和他的軍隊一直保留著辮子。袁世凱在民國二年撲滅“二次革命”,就是以他的辮子兵攻陷南京而告成功的。辮子兵在南京大搶大燒,誤傷了日本領事館的人員,惹起日本人提出抗議,辮帥趕忙到日本領事面前賠禮道歉,答應賠償一切損失,才算了事。隆裕死后,他通電吊唁稱為“國喪”,還說了“凡我民國官吏莫非大清臣民”的話。袁世凱死后不久,報上登出了張勛的一封通電。這封通電表示了徐州的督軍會議對袁死后政局的態(tài)度,頭一條卻是“尊重優(yōu)待清室各條”??傊蚁嘈潘俏恢页?,愿意看看他是個什么樣兒。
按照清朝的規(guī)矩,皇帝召見大臣時,無關的人一律不得在旁。因此每次召見不常見的人之前,師傅總要先教導一番,告訴我要說些什么話。這次陳師傅用特別認真的神氣告訴我,要夸贊張勛的忠心,叫我記住他現(xiàn)在是長江巡閱使,有六十營的軍隊在徐州、兗州一帶,可以問問他徐、兗和軍隊的事,好叫他知道皇上對他很關心。末了,陳師傅再三囑咐道:
“張勛免不了要夸贊皇上,皇上切記,一定要以謙遜答之,這就是示以圣德。”
“滿招損,謙受益?!绷簬煾颠B忙補充說,“越謙遜,越是圣明。上次陸榮廷覲見天顏,到現(xiàn)在寫信來還不忘稱頌圣德……”
陸榮廷是兩廣巡閱使,他是歷史上第一個被賞賜紫禁城騎馬的民國將領。兩個月前,他來北京會晤段祺瑞,不知為什么,跑到宮里來給我請了安,又報效了崇陵植樹一萬元。我在回養(yǎng)心殿的轎子里忽然想起來,那次陸榮廷覲見時,師傅們的神色和對我的諄諄教誨,也是像這次似的。那次陸榮廷的出現(xiàn),好像是紫禁城里的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內(nèi)務府和師傅們安排了不同平常的賞賜,有我寫的所謂御筆福壽字和對聯(lián),有無量壽金佛一龕,三鑲玉如意一柄,玉陳設二件和尺頭四件。陸榮廷走后來了一封信,請世續(xù)“代奏叩謝天恩”。從那時起,“南陸北張”就成了上自師傅下至太監(jiān)常提的話頭。張謙和對我說過:“有了南陸北張兩位忠臣,大清有望了?!?/p>
我根據(jù)太監(jiān)給我買的那些石印畫報,去設想張勛的模樣,到下轎的時候,他在我腦子里也沒成型。我進養(yǎng)心殿不久,他就來了。我坐在寶座上,他跪在我面前磕了頭。
“臣張勛跪請圣安……”
我指指旁邊一張椅子叫他坐下(這時宮里已不采取讓大臣跪著說話的規(guī)矩了),他又磕了一個頭謝恩,然后坐下來。我按著師傅的教導,問他徐、兗地方的軍隊情形,他說了些什么,我也沒用心去聽。我對這位“忠臣”的相貌多少有點失望。他穿著一身紗袍褂,黑紅臉,眉毛很重,胖乎乎的。看他的短脖子就覺得不理想,如果他沒胡子,倒像御膳房的一個太監(jiān)。我注意到了他的辮子,的確有一根,是花白色的。
后來他的話轉(zhuǎn)到我身上,不出陳師傅所料,果然恭維起來了。
他說:“皇上真是天亶聰明!”
我說:“我差得很遠,我年輕,知道的事挺少。”
他說:“本朝圣祖仁皇帝也是沖齡踐祚,六歲登極呀!”
我連忙說:“我怎么比得上祖宗,那是祖宗……”
這次召見并不比一般的時間長,他坐了五六分鐘就走了。我覺得他說話粗魯,大概不會比得上曾國藩,也就覺不到特別高興??墒堑诙礻悓氳 ⒘憾Ψ乙娏宋?,笑瞇瞇地說張勛夸我聰明謙遜,我又得意了。至于張勛為什么要來請安,師傅們?yōu)槭裁达@得比陸榮廷來的那次更高興,內(nèi)務府準備的賞賜為什么比對陸更豐富,太妃們?yōu)槭裁催€賞賜了酒宴等等這些問題,我連想也沒去想。
過了半個月,陰歷五月十三這天,還是在毓慶宮,陳寶琛、梁鼎芬和朱益藩三位師傅一齊出現(xiàn),面色都十分莊嚴,還是陳師傅先開的口:
“張勛一早就來了……”
“他又請安來啦?”
“不是請安,是萬事俱備,一切妥帖,來擁戴皇上復位聽政,大清復辟啦!”
他看見我在發(fā)怔,趕緊說:“請皇上務要答應張勛。這是為民請命,天與人歸……”
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喜事弄得昏昏然。我呆呆地看著陳師傅,希望他多說幾句,讓我明白該怎么當這個“真皇帝”。
“用不著和張勛說多少話,答應他就是了?!标悗煾敌赜谐芍竦卣f,“不過不要立刻答應,先推辭,最后再說:既然如此,就勉為其難吧?!?/p>
我回到養(yǎng)心殿,又召見了張勛。這次張勛說的和他的奏請復辟折上寫的差不多,只不過不像奏折說的那么斯文就是了。
“隆?;侍蟛蝗虨榱艘恍盏淖饦s,讓百姓遭殃,才下詔辦了共和。誰知辦得民不聊生……共和不合咱的國情,只有皇上復位,萬民才能得救?!?/p>
聽他念叨完了,我說:“我年齡太小,無才無德,當不了如此大任?!彼淞宋乙活D,又把康熙皇帝六歲做皇帝的故事念叨一遍。聽他叨叨著,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那個大總統(tǒng)怎么辦呢?給他優(yōu)待還是怎么著?”
“黎元洪奏請讓他自家退位,皇上準他的奏請就行了。”
“唔……”我雖然還不明白,心想反正師傅們必是商議好了,現(xiàn)在我該結(jié)束這次召見了,就說:“既然如此,我就勉為其難吧!”于是我就又算是“大清帝國”的皇帝了。
張勛下去以后,陸續(xù)地有成批的人來給我磕頭,有的請安,有的謝恩,有的連請安帶謝恩。后來奏事處太監(jiān)拿來了一堆已寫好的“上諭”。頭一天一氣下了九道“上諭”:
即位詔;
黎元洪奏請奉還國政,封黎為一等公,以彰殊典;
特設內(nèi)閣議政大臣,其余官制暫照宣統(tǒng)初年,現(xiàn)任文武大小官員均著照常供職;
授七個議政大臣(張勛、王士珍、陳寶琛、梁敦彥、劉遷琛、袁大化、張鎮(zhèn)芳)和兩名內(nèi)閣閻丞(張勛的參謀長萬繩栻和馮國璋的幕僚胡嗣瑗);
授各部尚書(外務部梁敦彥、度支部張鎮(zhèn)芳、參謀部王士珍。陸軍部雷震春、民政部朱家寶);
授徐世昌、康有為為粥德院正、副院長;
授原來各省的督軍為總督、巡撫和都統(tǒng)(張勛兼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
據(jù)老北京人回憶當時北京街上的情形說:那天早晨,警察忽然叫各戶懸掛龍旗,居民們沒辦法,只得用紙糊的旗子來應付;接著,幾年沒看見的清朝袍褂在街上出現(xiàn)了,一個一個好像從棺材里面跑出來的人物;報館出了復辟消息的號外,售價比日報還貴。在這種奇觀異景中,到處可以聽到報販叫賣“宣統(tǒng)上諭”的聲音:“六個子兒買古董咧!這玩意兒過不了幾天就變古董,六個大銅子兒買件古董可不貴咧!”
這時前門外有些鋪子的生意也大為興隆。一種是成衣鋪,趕制龍旗發(fā)賣;一種是估衣鋪,清朝袍褂成了剛封了官的遺老們爭購的暢銷貨;另一種是做戲裝道具的,紛紛有人去央求用馬尾給做假發(fā)辮。我還記得,在那些日子里,紫禁城里袍袍褂褂翎翎頂頂,人們腦后都拖著一條辮子。后來討逆軍打進北京城,又到處可以撿到丟棄的真辮子,據(jù)說這是張勛的辮子兵為了逃命,剪下來扔掉的。
假如那些進出紫禁城的人,略有一點兒像報販那樣的眼光,能預料到關于辮子和上諭的命運,他們在開頭那幾天就不會那樣地快活了。
那些日子,內(nèi)務府的人員穿戴特別整齊,人數(shù)也特別多(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特別指示過),因人數(shù)仍嫌不夠,臨時又從候差人員中調(diào)去了幾位。有一位現(xiàn)在還健在,他回憶說:“那兩天咱們這些寫字兒的散班很晚,總是寫不過來。每天各太妃都賞飯。到賞飯的時候總少不了傳話:不叫謝恩了,說各位大人的辛苦,四個宮的主子都知道?!彼麉s不知道,幾個太妃正樂得不知如何是好,幾乎天天都去神佛面前燒香,根本沒有閑工夫來接見他們。
在那些日子里,沒有達到政治欲望的王公們,大不高興。張勛在發(fā)動復辟的第二天做出了一個禁止親貴干政的“上諭”,使他們十分激忿。醇親王又成了一群貝勒貝子們的中心,要和張勛理論,還要親自找我做主。陳寶琛聽到了消息,忙來囑咐我說:
“本朝辛亥讓國,就是這般王公親貴干政鬧出來的,現(xiàn)在還要鬧,真是胡涂已極!皇上萬不可答應他們!”
我當然信從了師傅。然而自知孤立的王公們并不死心,整天聚在一起尋找對策。這個對策還沒想好,討逆軍已經(jīng)進了城。這倒成全了他們,讓他們擺脫了這次復辟的責任。
陳師傅本來是個最穩(wěn)重、最有見識的人。在這年年初發(fā)生的一件事情上,我對他還是這個看法。那時勞乃宣悄悄地從青島帶來了一封信。發(fā)信者的名字已記不得了,只知道是一個德國人,代表德國皇室表示愿意支持清室復辟。勞乃宣認為,這是個極好的機緣,如果再加上德清兩皇室結(jié)親,就更有把握。陳師傅對于這件事,極力表示反對,說勞乃宣太荒唐,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人;即使外國人有這個好意,也不能找到勞乃宣這樣的人。誰知從復辟這天起,這個穩(wěn)重老練的老夫子,竟完全變了。
“觸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復辟的第一天,我受過成群的孤臣孽子叩賀,回到毓慶宮,就聽見陳師傅這么念叨。他捻著白胡子團兒,老光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一道縫,顯示出異乎尋常的興奮。
然而使我最感到驚奇的,倒不是他的興奮,也不是他在“親貴干政”問題上表現(xiàn)出的與王公們的對立(雖然直接冒犯的是我的父親),而是在處理黎元洪這個問題上表現(xiàn)出的激烈態(tài)度。先是梁鼎芬曾自告奮勇去見黎元洪,勸黎元洪立即讓出總統(tǒng)府,不料遭到拒絕,回來忿然告訴了陳寶琛和朱益藩。陳寶琛聽了這個消息,和梁鼎芬、朱益藩一齊來到毓慶宮,臉上的笑容完全沒有了,露出鐵青的顏色,失去了控制地對我說:
“黎元洪竟敢拒絕,拒不受命,請皇上馬上踢他自盡吧!”
我吃了一驚,覺得太過分了。
“我剛一復位,就賜黎元洪死,這不像話。國民不是也優(yōu)待過我嗎?”
陳寶琛這是第一次遇到我對他公開的駁斥,但是同仇敵愾竟使他忘掉了一切,他氣呼呼地說:“黎元洪豈但不退,還賴在總統(tǒng)府不走。亂臣賊子,元兇大憝,焉能與天子同日而語?”
后來他見我表示堅決,不敢再堅持,同意讓梁鼎芬再去一次總統(tǒng)府,設法勸他那位親家離開。梁鼎芬還沒有去,黎元洪已經(jīng)抱著總統(tǒng)的印璽,跑到日本公使館去了。
討逆軍逼近北京城,復辟已成絕望掙扎的時候,陳寶琛和王士珍、張勛商議出了一個最后辦法,決定擬一道上諭給張作霖,授他為東三省總督,命他火速進京勤王。張作霖當時是奉天督軍,對張勛給他一個奉天巡撫是很不滿足的。陳師傅對張作霖這時寄托了很大的希望。這個上諭寫好了,在用“御寶”時發(fā)生了問題,原來印盒的鑰匙在我父親手里。若派人去取就太費時間了,于是,陳師傅當機立斷,叫人把印盒上的鎖頭索性砸開,取出了刻著“法天立道”的“寶”。(這道上諭并未送到張作霖手里,因為帶信的張海鵬剛出城就被討逆軍截住了。)我對陳師傅突然變得如此果斷大膽,有了深刻的印象。
復辟的開頭幾天,我每天有一半時間在毓慶宮里。念書是停了,不過師傅們是一定要見的,因為每樣事都要聽師傅們的指導。其余半天的時間,是看看待發(fā)的上諭和“內(nèi)閣官報”,接受人們的叩拜,或者照舊去欣賞螞蟻倒窩,叫上駟院太監(jiān)把養(yǎng)的駱駝放出來玩玩。這種生活過了不過四五天,宮中掉下了討逆軍飛機的炸彈,局面就完全變了??念^的不來了,上諭沒有了,大多數(shù)的議政大臣們沒有了影子,紛紛東逃西散,最后只剩下了王士珍和陳寶琛。飛機空襲那天,我正在書房里和老師們說話,聽見了飛機聲和從來沒聽見過的爆炸聲,嚇得我渾身發(fā)抖,師傅們也是面無人色。在一片混亂中,太監(jiān)們簇擁著我趕忙回到養(yǎng)心殿,好像只有睡覺的地方才最安全。太妃們的情形更加狼狽,有的躲進臥室的角落里,有的鉆到桌子底下。當時各宮人聲嘈雜,亂成幾團。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空襲,內(nèi)戰(zhàn)史上第一次使用中國空軍。如果第一次的防空情形也值得說一下的話,那就是:各人躲到各人的臥室里,把廊子里的竹簾子(即雨搭)全放下來——根據(jù)太監(jiān)和護軍的知識,這就是最聰明的措施了。幸虧那次討逆軍的飛機并不是真干,不過是恐嚇了一下,只扔下三個尺把長的小炸彈。這三個炸彈一個落在隆宗門外,炸傷了抬“二人肩輿”的轎夫一名,一個落在御花園里的水池里,炸壞了水池子的一角,第三個落在西長街隆福門的瓦檐上,沒有炸,把聚在那里賭錢的太監(jiān)們嚇了個半死。
給張作霖發(fā)出上諭的第二天,紫禁城里聽到了迫近的槍炮聲,王士珍和陳寶琛都不來了,宮內(nèi)宮外失掉了一切聯(lián)系。后來,槍炮聲稀疏下來,奏事處太監(jiān)傳來了“護軍統(tǒng)領”毓逖稟報的消息:“奏上老爺子,張勛的軍隊打了勝仗,段祺瑞的軍隊全敗下去了!”這個消息也傳到了太妃那里。說話之間,外邊的槍炮聲完全沒有了,這一來,個個眉開眼笑,太監(jiān)們的鬼話都來了,說關老爺騎的赤兔馬身上出了汗,可見關帝顯圣保過駕,張勛才打敗了段祺瑞。我聽了,忙到了關老爺那里,摸了摸他那個木雕的坐騎,卻是干巴巴的。還有個太監(jiān)說,今早上,他聽見養(yǎng)心殿西暖閣后面有叮叮當當?shù)目茁曇?,這必是關帝去拿那把青龍偃月刀。聽了這些話,太妃和我都到欽安殿叩了頭。這天晚上大家睡了一個安穩(wěn)覺。第二天一清早,內(nèi)務府報來了真的消息:“張勛已經(jīng)逃到荷蘭使館去了!……”
1917年農(nóng)歷五月十三日,在張勛復辟逆流中,年僅12歲的溥儀第二次登基為“大清皇帝”,然而時不足兩周,溥儀又被趕下臺
我的父親和陳師傅在這時出現(xiàn)了。他們的臉色發(fā)灰,垂頭喪氣。我看了他們擬好的退位詔書,又害怕又悲傷,不由得放聲大哭。下面就是這個退位詔書:
宣統(tǒng)九年五月二十日,內(nèi)閣奉
上諭:前據(jù)張勛等奏稱,國本動搖,人心思舊,懇請聽政等語。朕以幼沖,深居宮禁,民生國計,久未與聞。我
孝定景皇后遜政恤民,深仁至德,仰念遺訓,本無絲毫私天下之心,惟據(jù)以救國救民為詞,故不得已而允如所請,臨朝聽政。乃昨又據(jù)張勛奏陳,各省紛紛稱兵,是又將以政權之爭致開兵釁。年來我民疾苦,已如火熱水深,何堪再罹干戈重茲困累。言念及此,輾轉(zhuǎn)難安。朕斷不肯私此政權,而使生靈有涂炭之虞,致負
孝定景皇后之盛德。著王士珍會同徐世昌,迅速通牒段祺瑞,商辦一切交接善后事宜,以靖人心,而弭兵禍。
欽此!
三 北洋元老
這個退位詔并沒有發(fā)出去,當時公布的只有裹夾在大總統(tǒng)命令中的一個內(nèi)務府的聲明。
大總統(tǒng)令
據(jù)內(nèi)務部呈稱:準清室內(nèi)務府函稱:本日內(nèi)務府奉諭:前于宣統(tǒng)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欽奉隆?;侍筌仓迹蛉珖嗣駜A心共和,特率皇帝將統(tǒng)治權公諸全國,定為民國共和,并議定優(yōu)待皇室條件,永資遵守,等因;六載以來,備極優(yōu)待,本無私政之心,豈有食言之理。不意七月一號張勛率領軍隊,入宮盤踞,矯發(fā)諭旨,擅更國體,違背先朝懿訓。沖入深居官禁,莫可如何。此中情形,當為天下所共諒。著內(nèi)務府咨請民國政府,宣布中外,一體聞知,等因。函知到部,理合據(jù)情轉(zhuǎn)呈等情。此次張勛叛國矯挾,肇亂天下,本共有見聞,茲據(jù)呈明咨達各情,合亟明白布告,
咸使聞知。
此令!
中華民國六年七月十七日
國務總理段祺瑞
由自認“臨朝聽政”的退位詔,一變?yōu)椤皬垊妆P踞,沖入莫可如何”的內(nèi)務府聲明,這是北洋系三位元老與紫禁城合作的結(jié)果。想出這個妙計的是徐世昌太傅,而執(zhí)行的則是馮國璋總統(tǒng)和段祺瑞總理。
紫禁城在這次復辟中的行為,被輕輕掩蓋過去了。紫禁城從復辟敗局既定那天所展開的新活動,不再為外界所注意了。
下面是醇親王在這段時間中所記的日記(括弧內(nèi)是我注的):
二十日。上門。張紹軒(勛)辭職,王士珍代之。不久,徐菊人(世昌)往見皇帝,告知外邊情形。……
廿一日。上門。現(xiàn)擬采用虛下漸停之法?;馗R延斜硎久茈姵霭l(fā),以明態(tài)度云云。蔭兄(載澤)來談。
廿二日。上門住宿。近日七弟屢來電話、信札及晤談云云。張紹軒來函強硬云云。
廿三日。上門。回府?!勸T(國璋)已于南京繼任(代理大總統(tǒng))云云。張紹軒遣傅民杰來謁。六弟來函?!?/p>
廿四日。由寅正余起,南河沿張宅一帶開戰(zhàn),槍炮互放,至未正余始止射擊。張紹軒已往使館避居。
廿五日。丙辰。上門。始明白(這三個字是后加的)宣布取消五月十三日以后辦法(指宣布退位)。
廿八日。上門。差片代候徐太傅、段總理兩處。
廿九日。初伏。差人贈于徐太傅洗塵肴饌。大雨。世相(續(xù))來談,據(jù)云已晤徐太傅,竭力維持關于優(yōu)待條件。惟二十五日所宣布之件(指“退位詔”)須另繕改正,今日送交云。徐太傅差人來謁。申刻親往訪問徐太傅晤談刻許。
六月初一日。壬戌。朔。上門。偕詣長春宮(敬懿太妃)行千秋賀祝(這后面貼著大總統(tǒng)令,將內(nèi)務府的卸復辟之責的公函布告周知)。
初四日。徐太傅來答拜,晤談甚詳,并代段總理致意阻輿云。
十二日。小雨。民國于六月以來,關于應籌皇室經(jīng)費及旗餉仍如例撥給云云。
十四日。遣派皇室代表潤貝勒往迎馮總統(tǒng),甚妥洽?!?/p>
十五日。差人持片代候馮總統(tǒng),并贈肴饌。
十六日。上門。紹宮保(英)來談?!?/p>
十七日。上門。民國代表湯總長化龍覲見,答禮畢,仍舊例周旋之?!?/p>
十八日。親往訪徐太傅,晤談甚詳,尚無大礙。
廿一日。上門?!樟茏越蛟⒔裨缢l(fā)來函,略同十八日所晤徐太傅之意,尚好尚好?!?/p>
廿七日。七弟自津回京來談。閱報民國竟于今日與德奧兩國宣戰(zhàn)了。由紹宮保送來五月二十二日之強硬函件,存以備考。
廿九日。親訪世太傅致囑托之意。
七月初一日。壬辰。朔。上門偕見四宮皇貴妃前云云?!悠叩茈娬Z,暢談許久。
初四日。七弟來談,已見馮總統(tǒng),意思尚好?!?/p>
紫禁城用金蟬脫殼之計躲開了社會上的視線,紫禁城外的那些失敗者則成了揭露和抨擊的目標。我從報上的文章和師傅們的議論中,很快地得到了互相印證的消息,明白了這次復辟的內(nèi)情真相。
復辟的醞釀,早發(fā)生在洪憲帝制失敗的時候。當時,袁世凱的北洋系陷于四面楚歌,一度出任國務卿后又因反對袁世凱“僭越”稱帝而引退的徐世昌,曾經(jīng)用密電和張勛、倪嗣沖商議過,說:“民黨煎追至此,不如以大政歸還清室,項城仍居總理大臣之職,領握軍權?!边@個主意得到早有此心的張、倪二人的同意,但因后來沒有得到各國公使方面的支持,所以未敢行動。袁死后,他們又繼續(xù)活動,在徐州、南京先后召開了北洋系軍人首腦會議。并在袁的輿梓移到彰德時,乘北洋系的首腦、督軍們齊往致祭的機會,在徐世昌的主持下,做出了一致同意復辟的決議。
取得一致意見之后,復辟的活動便分成了兩個中心。一個是徐州的張勛,另一個是天津的徐世昌。張勛由彰德回到徐州,把督軍們邀集在一起開會(即所謂第二次徐州會議),決議先找外國人支持,首先是日本的支持。張通過天津的朱家寶(直隸省長)和天津日本駐屯軍的一個少將發(fā)生了接觸,得到贊助后,又通過日本少將的關系,和活動在滿蒙的善耆、蒙古匪首巴布扎布,徐蚌的張、倪,天津的雷震春、朱家寶等聯(lián)絡上,共同約定,俟巴布扎布的軍隊打到張家口,雷震春即策動張家口方面響應,張、倪更借口防衛(wèi)京師發(fā)兵北上,如此便一舉而成復辟之“大業(yè)”。這個計劃后來因為巴布扎布的軍隊被奉軍抵住,以巴布扎布被部下刺殺而流于失敗。徐世昌回到天津后,他派了陸宗輿東渡日本,試探日本政界的態(tài)度。日本當時的內(nèi)閣與軍部意見并不完全一致,內(nèi)閣對天津駐屯軍少將的活動,不表示興趣。陸宗輿的失敗,曾引起津滬兩地遺老普遍的埋怨,怪徐世昌用人失當。陸宗輿不但外交無功,內(nèi)交弄得也很糟。他東渡之前先到徐州訪問了張勛,把徐世昌和日方協(xié)商的條件拿給張勛看,想先取得張的首肯。張對于徐答應日本方面的條件倒不覺得怎樣,唯有徐世昌要日方諒解和支持他當議政王這一條,把張勛惹惱了。他對陸說:“原來復辟只為成全徐某?難道我張某就不配做這個議政王嗎?”從此張徐之間有了猜忌,兩個復辟中心的活動開始分道揚鑣。
不久,協(xié)約國拉段內(nèi)閣參加已打了三年的歐戰(zhàn)。徐世昌看出是一步好棋,認為以參戰(zhàn)換得協(xié)約國的支持,大可鞏固北洋系的地位,便慫恿段祺瑞去進行。段一心想以武力統(tǒng)一全國,參戰(zhàn)即可換得日本貸款,以充其內(nèi)戰(zhàn)經(jīng)費,于是提交國會討論。但國會中多數(shù)反對參戰(zhàn),這時想奪取實權的黎元洪總統(tǒng)乃和國會聯(lián)合起來反對段祺瑞。所謂府院之爭逐步發(fā)展到白熱化,結(jié)果,國務總理被免職,跑到天津。段到天津暗地策動北洋系的督軍,向黎元洪的中央鬧獨立,要求解散國會,同時發(fā)兵威脅京師。張勛看到這是個好機會,加之在第四次徐州會議上又取得了各省督軍和北洋系馮、段代表的一致支持,認為自己確實做了督軍們的盟主和復辟的領袖,于是騙得黎元洪把他認做和事佬,請他到北京擔任調(diào)解。當年的六月下旬,他率領軍隊北上,在天津先和北洋系的首領們接觸后,再迫黎元洪以解散國會為條件,然后進京,七月一日就演出了復辟那一幕。
許多報紙分析張勛的失敗,是由于獨攬大權,犯了兩大錯誤,造成了自己的孤立。一個錯誤是只給了徐世昌一個弼德院長的空銜頭,這就注定了敗局;另一個是他不該忽略了既有野心又擁有“研究系”謀士的段祺瑞。早在徐州開會時,馮、段都有代表附議過復辟計劃,張勛后來入京過津見過段,段也沒表示過任何不贊成的意思,因此他心里認為北洋系的元老徐、馮、段已無問題,只差一個王士珍態(tài)度不明。最后在北京他把王士珍也拉到了手,即認為任何問題都沒有了。不料他剛發(fā)動了復辟,天津的段祺瑞就在馬廠誓師討逆,各地的督軍們也變了卦,由擁護復辟一變而為“保衛(wèi)共和”。這一場復辟結(jié)果成全了段祺瑞和馮國璋,一個重新當上了國務總理,一個當上了總統(tǒng),而張勛則成了元兇大憝。
張勛為此曾經(jīng)氣得暴跳如雷。他警告段祺瑞和那些督軍們說:“你們不要逼人太甚,把一切都推到我一個人身上,必要時我會把有關的信電和會議記錄公布出來的。”我父親日記里說的“來函強硬”就是指這件事。張勛這一手很有效。馮、段知道張勛這句危詞的分量,因此也就沒敢逼他。馮、段政府公布命令為清室開脫的那天,同時發(fā)布過一項通緝康有為、萬繩栻等五名復辟犯的命令。但被討逆軍馮玉祥部隊捕獲的復辟要犯張鎮(zhèn)芳、雷震春等人,立刻被段祺瑞要了去,隨即釋放。過了半年,總統(tǒng)明令宣布免除對一切帝制犯(從洪憲到丁巳復辟)的追究,雖然把張勛除外,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自由自在地走出了荷蘭使館,住在新買的漂亮公館里。第二年,徐世昌就任總統(tǒng)后不到兩個星期,更明令對張勛免予追究,后來張勛被委為林墾督辦,他還嫌官小不干呢。
這些內(nèi)幕新聞最引起我注意的,是民國的大人物,特別是當權的北洋系的元老們,都曾經(jīng)是熱心于復辟的人。這次他們都把張勛當做靶子來打,對我卻無一不是盡力維護的。
段祺瑞在討逆的電報里說:“該逆張勛,忽集其兇黨,勒召都中軍警長官三十余人,列戟會議,復叱咤命令,迫眾雷同。旋即挈康有為闖入宮禁,強為推戴,世中堂續(xù)叩頭力爭,血流滅鼻,瑾、瑜兩太妃痛哭求免,幾不欲生,清帝孑身沖齡,豈能御此強暴?竟遭誣脅,實可哀憐!”馮國璋在通電里也說:張勛“玩沖人于股掌,遺清室以至?!保终f:“國璋在前清時代,本非主張革命之人,遇辛亥事起,大勢所趨,造成民國?!彼麄?yōu)槭裁催@樣為紫禁城開脫呢?又何以情不自禁地抒發(fā)了自己的感情呢?我得到的唯一結(jié)論是:這些人并非真正反對復辟,問題不過是由誰來帶頭罷了。
在紫禁城看來,只要能捉老鼠,花貓白貓全是好貓,無論姓張姓段,只要能把復辟辦成,全是好人。
所以在馮、段上臺之后,孤臣孽子們的目光曾一度集中到這兩位新的當權者身上。在張勛的內(nèi)閣中當過閣丞的胡嗣瑗,曾做過馮國璋的幕府,在丁巳復辟中是他一度說動了馮的,現(xiàn)在又活動馮國璋去了。后來段祺瑞也和世續(xù)有過接洽。但在馮、段這一年任期中,事情都沒有結(jié)果。因為馮、段上臺之后鬧了一年摩擦,北洋系由此開始分裂為直系(馮)和皖系(段)。在忙于摩擦中,馮沒有給胡嗣瑗什么答復就下了臺。段雖然也找過世續(xù),透露出復辟也無不可的意思,但經(jīng)過丁巳事件變得更加謹慎的世續(xù),摸不透這位靠討伐復辟而上臺的總理是什么意思,所以沒敢接過話頭。
馮下臺后,徐世昌出任總統(tǒng),情形就不同了。在復辟剛失敗之后,《上海新聞報》有篇評論文章,其中有一段是最能打動紫禁城里的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