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節(jié) 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的沖撞

墜落與拯救:J.M.庫切作品中的命運主題研究 作者:吳莉莉


第一章 遭遇邊緣情境

2003年瑞典學院授予庫切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提到:“在眾多偽裝假面中描繪了局外人的令人驚訝的介入”(who in innumerable guises portrays the surprising involvement of the outsider)。這一說法精練地概括了庫切對于世界文學的主要貢獻,也道出了庫切作品中主人公的基本命運:總是淪為局外人,一次次令人驚訝地介入。在庫切以文字描摹的人世舞臺上,其主人公往往一出場便被拋入“邊緣情境”:原本習慣的、麻木平淡的生活遭強行中斷,他們從人群中分離出來,被迫以局外人的身份重新面對自身和世界的存在,在世界邊緣上的邊界狀態(tài)下,做出事關其未來命運的重大決定。

情境是指“制約人的自由行為的各種客觀條件,包括國家、社會、制度、人際關系、倫理道德與傳統(tǒng)習俗等等”,本是戲劇研究領域內(nèi)的一個理論術語。戲劇情境(situation of play)濫觴于狄德羅。他在提倡嚴肅劇(即正?。r指出,過去的喜劇中,性格是主要的對象;而在嚴肅劇中,情境是主要的對象;戲劇作品的基礎應該是情境。黑格爾則把情境看作各種藝術共同的對象,在不同藝術中有不同的要求?,F(xiàn)代戲劇的一些流派,極其重視戲劇情境的價值。薩特提倡“情境劇”,以人物在情境中的自由選擇為基本內(nèi)容,體現(xiàn)其存在主義的哲學觀念?!斑吘壡榫场边@一概念原本來自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他將人身處的情境(“此在之在”)分為三類:一類是“實存”中的個體處于其中的特定環(huán)境,個體總是某一特定時間、空間中的“實存”,其存在肯定受到特定環(huán)境的限制;第二類是個體認識到自己的“歷史性”時,所遇到的一些不可改變、無法逃避的情境,如死亡、痛苦、斗爭、罪責等,雅斯貝爾斯將其稱作“邊緣情境”(亦譯作“臨界情境”、“臨界處境”);第三類是“生存”的自由處境,即把一切世俗“實存”都看作“生存”的絕對“歷史性”處境,“生存”自由和經(jīng)驗事物完整統(tǒng)一,人“僅僅作為自由而存在的生存”,“在時間之中超越了時間”?!皩嵈妗笔翘幱谑澜缰械模吧妗眲t是在世界之中且不斷突破世界的?!吧妗币庵缸宰髦髟?、自我超越、自我擔待的個體,是雅斯貝爾斯“生存哲學”的價值主體。

一切此在都在情境之中。雅斯貝爾斯認為每個人都以特有的方式在其中作瞬息的停留,“作為此在之在,我始終置身于諸境遇之中。我在諸境遇中有所行動,我被諸境遇所驅(qū)使”。此在之情境因外在條件、人之行為、理解和體驗的變化而發(fā)生變化,因此它是偶然的、可變的。與這些偶然的、個別的、變化的情境不同的是“邊緣情境”,它們“是不可造就的、不可改變的、不可離開的和不可克服的境況”。它們“與人的存在本身聯(lián)系在一起,與最終的此在不可避免地一起被給予”?!啊妗凇R界處境’下的‘良知’自省使它自始便賦有超越的維度并透出‘境界’的暖意?!?sup>“人可以通過非本己的生存把邊緣境況暫時掩蓋起來,但也可以通過體驗邊緣境況由此突破而趨向生存。”雅斯貝爾斯認為邊緣情境為我們突破此在“實存”的局限,走向自在的“本真生存”提供了可能。通過在邊緣情境下的三次飛躍,人最終能夠走向自由的澄明之境:“在第一次跳躍中,鑒于對一切事物均持懷疑的態(tài)度,我從世界實存中擺脫出來,并因著對普遍知識的懷疑而浸入本真的孤獨;在第二次跳躍中,由于我必須介入我在其中失敗的世界,這使我從對各種事物的冥思轉(zhuǎn)向?qū)赡苌娴某蚊?;第三次跳躍則使我在邊緣情境中從作為可能生存的實存生成為本真生存。第一次跳躍引導我在世界圖像中進行哲學致思;第二次跳躍引導我在生存澄明中進行哲學致思;第三次跳躍則使我作為生存而具有哲學生命?!?sup>

在雅斯貝爾斯的哲學體系中,哲學思維的真正任務是“通過對實存的澄明而使之顯露,訴諸每個人的實存的可能性,激發(fā)其領悟到諸如死亡、苦惱、斗爭、罪責等這類在被認知的既存的事實世界邊緣上的邊界狀態(tài),并在這種邊界狀態(tài)中作出事關人之未來命運的決定”。在邊緣情境下的哲學致思是向本真生存跳躍的起點,因而邊緣情境是雅思貝爾斯“哲學”的起源,也是“哲學的更深刻的始基”。

本書中關于“邊緣情境”的定義,取雅斯貝爾斯生存哲學中“邊緣情境”的表面之意,不限于哲學意義上人之存在不可回避與更改的必然境遇;稍接近物理學意義上的“臨界點”的概念,即某種事物或狀態(tài)轉(zhuǎn)化為另一種新的事物和新的狀態(tài)的那個“拐點”。突破了“臨界點”,進入邊緣情境,個體原有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狀態(tài)將發(fā)生劇變:個體與他人、與社會群體之間原本的對話突然出現(xiàn)斷裂,原先遵循的規(guī)范尺度、自我的身份認同、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等,均會遭到前所未有的質(zhì)疑與否定,以表面的無限為立足點的此在的每一立足點都靠不住,個體在極端痛楚的狀態(tài)下往往會淪為日常生活的局外人。邊緣之上的重重危機,激發(fā)著個體實現(xiàn)真正的自我存在。

庫切的作品以主人公遭遇邊緣情境開篇,直面?zhèn)€體存在的弱點與失敗,尋求超越的途徑。因為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的沖撞、日常變故的襲擊、人的自然屬性導致的墜落等不同緣故,他筆下的人物一亮相便紛紛被拋入痛苦的邊緣情境,被國家歷史奴役、被日常變故奴役、被肉身奴役,從此被迫踏上了全新的命運之旅。

第一節(jié) 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的沖撞

南非是庫切文學世界的基點,庫切的每一部小說發(fā)生的場景都與南非有著關聯(lián)。即便是那些指涉不明顯、具有寓言性的作品,也只有將其放置到南非的背景中,在那里,人們才可以看出庫切闡述的力量。南非的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問題是庫切全部作品所關注的重要內(nèi)容?!哆~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等待野蠻人》兩部小說,開篇即是主人公遭受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的沖撞,他們原先的生活方式因此被徹底粉碎。

人是群居動物,個體生活在社會之中,也即生活在國家及其歷史之中,“我們生而就有歸屬。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是臣民”。除非徹底地離群索居,一個人生活在魯濱遜的荒島之上,否則個體的生存便必然會受到歷史和現(xiàn)實政治的影響,“我們所有的人翻著跟斗越過鍋沿掉進歷史的大鍋”。俄羅斯思想家別爾嘉耶夫認為,“歷史的沉重性以及在歷史中發(fā)生的過程的表面上的偉大非常令人敬仰”,但是,一個社會中具體的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也大大限制了生存其間的個體自由,權(quán)力機構(gòu)往往強令它的臣民更改或服從某種生活方式。人被歷史壓迫和奴役,被動地淪為歷史建樹或犧牲的工具,并且“歷史實際上并不發(fā)現(xiàn)個性,不發(fā)現(xiàn)個性的個體之不可重復性,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當歷史面對個體時,它所感興趣的也是‘一般’……歷史所追求的仿佛不是人性的目的,盡管在歷史里發(fā)揮作用的是人;歷史的標志是一般、普遍對個別和個體的統(tǒng)治。人被迫接受歷史的重負,人不能走出歷史,并把歷史從自身拋出去,人的命運就在歷史里實現(xiàn)……在歷史中發(fā)生著自由與必然,主體與客體的激烈沖突”

在一個不公正、不民主的社會里,一般和普遍所控制著的歷史同現(xiàn)實政治對個體自由的侵犯與踐踏,嚴重異化了人類的存在,這樣的事例在20世紀的現(xiàn)實世界與文學世界中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殘酷地發(fā)生。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凱爾斯特始終強調(diào)自己的猶太身份是被外界“強加”的,他不懂希伯來語,也不知道猶太習俗,對猶太教亦知之甚少,現(xiàn)實政治強行打斷了他原本單純無種族意識的少年生活,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命運:因為他是猶太人,1944年14歲的凱爾斯特被投入奧斯維辛集中營,后又被轉(zhuǎn)到德國境內(nèi)的布亨瓦爾德集中營,直到1948年才得以返回自己的祖國匈牙利。

在庫切的祖國南非那個特殊的社會,殖民歷史所造成的種族仇恨與現(xiàn)實政治的不公正、不民主交織在一起,對生存于其間的個體自由的侵犯表現(xiàn)得更為荒誕、扭曲,無孔不入。庫切在《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等待野蠻人》兩部小說的開篇,塑造了兩個不同類型的主人公:一個是低智簡單、依靠本能生存的小人物,一個是帝國官僚體系中的一員,但是他們的命運卻有著相似之處: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的沖撞和擠壓將他們逼入了痛苦的邊緣情境。

一、時代對小人物的擠壓

《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這部小說反映了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對小人物的擠壓。作品中的主人公邁克爾·K是個低智、簡單的小人物。由于天生的兔唇裂鼻,再加上腦子也不靈活,邁克爾從小便受人歧視,被送入殘疾兒監(jiān)護學校學習基本的謀生技能,畢業(yè)后成了一名花匠。庫切在這部寓言式小說中隱匿了時代背景,通篇不提主人公邁克爾·K的膚色,以兔唇裂鼻的天生缺陷隱喻在南非種族隔離時期同樣受人歧視的黑人膚色,由此展示南非被邊緣化、他者化的族裔創(chuàng)傷。

在邁克爾16年的工作中,他與現(xiàn)實政治和歷史保持著很遠的距離,如果不是園林處解雇他,或許他會一直在那兒干到年老。關于自己的人生,邁克爾也沒有什么認識。父親早逝,母親就成為他全部的世界:“多年前,在休伊斯·諾雷牛斯學校的自行車棚后面,這個問題就曾經(jīng)使他苦惱過,換句話說,他到底為什么被人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呢?現(xiàn)在這個問題有了答案: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照顧他的母親。”對邁克爾而言,工作及養(yǎng)活自己和母親是他的全部世界。作為一個卑微、簡單到幾乎沒有自我意識的小人物,邁克爾與自己生活的時代及其背后的歷史幾乎沒有任何主動的關聯(lián);甚至于世間的時間概念,如報時的午間炮聲對他也不起任何作用,他主要是依憑一種本能自然地活著。但是,在一個種族沖突頻仍、暴力肆虐的社會,依憑本能、與世無爭地生活幾乎是一種妄想。時代一步一步地將他擠壓到了存在的邊緣。

時代對其擠壓的表現(xiàn)之一,是以戰(zhàn)爭的形式突兀地打斷他簡單的生活。南非的歷史是一部殖民者戰(zhàn)爭入侵的歷史,是各殖民者之間爭奪霸權(quán)的歷史,是統(tǒng)治者暴力壓制人民的歷史,也是南非人民為爭取自由反抗斗爭的歷史。在南非歷史上發(fā)生過大大小小無數(shù)次戰(zhàn)爭,除了早期的土著居民反抗殖民侵略的斗爭之外(如“血河之役”、“卡弗爾戰(zhàn)爭”),兩次英布戰(zhàn)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索韋托慘案,皆是為了一方利益而采用戰(zhàn)爭暴力手段試圖迫使對手屈服,無辜的人民被拖入持久深重的災難之中,顛沛流離,飽受戰(zhàn)亂之苦。

6月最后一周的一個黃昏,一場南非的城市暴亂就發(fā)生在邁克爾母子寄居的小屋門外。一輛軍用吉普高速開上海濱路,撞倒了一個青年;民憤被激怒,不法分子趁機擴大動亂,其中很重要的因素是累積的種族仇恨;殺人、放火、搶劫、強奸立刻如同風中烈火一樣迅速蔓延。全副武裝的警車和防暴隊以槍戰(zhàn)盲目鎮(zhèn)壓暴亂,卻積攢下更深的種族仇恨。這樣的流血事件時時刻刻都會發(fā)生,在這里生命沒有任何安全保障。戰(zhàn)爭的觸手直接橫在了邁克爾·K母子的眼面前:

在發(fā)生這一連串事件的過程中,安娜·K和她的兒子像老鼠一樣,一聲不響地蜷縮在樓梯底下的小屋里,一動不動。甚至當他們聞到了那滾滾濃煙的時候,當一陣紛亂沉重的皮靴聲從他們腦畔上經(jīng)過,一只手把鎖著的房門弄得咯咯直響的時候,他們依然一動不動。附近幾個街區(qū)里充滿了喧鬧聲、尖叫聲、射擊聲和打碎玻璃的聲音,他們搞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他們倆肩并肩坐在床上,簡直不敢悄聲說話,但他們在內(nèi)心里越來越深信不疑:真正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來到了海角,他們躲不過去了。(14)

1958年,白人警察盲目鎮(zhèn)壓暴亂

邁克爾母子對于正在發(fā)生的事沒什么認識,他們對南非的歷史及政治現(xiàn)狀一無所知,他們只有一個概念——戰(zhàn)爭,因為是戰(zhàn)爭破壞了他們原本正常的生活與作息。邁克爾對這個時代最直接、最深刻的認識就是戰(zhàn)爭:“‘豬可不知道有戰(zhàn)爭,’他說道,‘菠蘿也不知道有戰(zhàn)爭。食物在與日俱增??偟糜腥藖沓运!保?8)他的愿望與菠蘿、豬相比,并不多多少,僅僅是本能地自然地活著。他對于戰(zhàn)爭雙方的是非對錯沒有認識,當?shù)蹏娙税堰~克爾視為游擊隊補給站的后勤人員,強烈要求他供出其他同伙時,邁克爾沉默了很久才吐出幾個字:“我并不在這場戰(zhàn)爭里?!保?69)他不是戰(zhàn)爭的囚徒。在邁克爾的意識和潛意識中,“我們都是大地的孩子”(168),人應該依靠勞動和大地的供給生活,至于其他復雜的事情,他壓根想不到。但是他的這一簡單的理想?yún)s被戰(zhàn)爭強行打斷,戰(zhàn)爭威脅著邁克爾母子基本的生命安全。為了能夠過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們打算離開開普敦,到鄉(xiāng)下去,逃離戰(zhàn)爭的時代。

時代對邁克爾擠壓的表現(xiàn)之二,是限制其基本的行動自由。離開開普敦,回到鄉(xiāng)下,母親童年生活的艾爾伯特王子城,坐汽車只要五個小時的路程,卻成為邁克爾母子漫長的尤利西斯之旅。種族歧視下的黑人在南非不僅是窮人,更是“賤民”?!百v民的第一個特征就是必須隨身攜帶特殊證件,警方可以對其進行任意的檢查,檢查不合格就可以隨意拘留、懲罰他們?!?sup>除身份證以外,還有名目繁多的各類通行證,如黑人進城找工作需持“特別證明書”,夜間10點后外出活動需持“特許夜行證明書”,黑人在非保留地生活需要有“暫時居住證”。邁克爾母子要離開開普敦,就必須有通行證。如果沒有通行證,買不到火車票、汽車票不說,且不能在半島以外的地方行走。每一個檢查站,都會檢查通行證和其他證件,沒有通行證,公路便不是百姓的路,而是交通的關卡障礙。然而等待通行證的發(fā)放就如同等待戈多那般的渺茫:“如果通行證批準了,那個通行證就會來!”(23)

盤查通行證

等不到通行證,就坐不了火車,邁克爾自己制作了一輛手推車,打算推著母親走到鄉(xiāng)下去。邁克爾以為“他們在路上最多走上一兩天”(21),“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可能只要一天就到了艾爾伯特王子城——畢竟,到那里坐小汽車只有五個小時的車程”(22)。然而,第一次出發(fā)在高速公路上就被攔截下來,沒有通行證就沒法通過檢查站,且在高速公路五十米以內(nèi)不得停留,“這是規(guī)定:道路兩側(cè)五十米。在這個距離之內(nèi),你們會遭到射擊,事先沒有任何警告,不問任何問題”(26)。兩天后邁克爾挑僻靜的路第二次出發(fā),遭遇了一次搶劫,在戶外熬過了兩個露天的夜晚,其中一天夜里還淋了雨。邁克爾的母親因為驚嚇、著涼、勞累以及冷冰冰的食物身體完全垮了,被送進了途中的一家醫(yī)院。兩天之后,醫(yī)生告訴邁克爾他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又過了一天,邁克爾接到了母親的骨灰。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照顧自己的母親,現(xiàn)在,母親成了一盒灰,邁克爾陷入存在的迷失之中,徹頭徹尾地淪為局外人,“在臨界情境中或者表現(xiàn)出虛無”:“雖然他在醫(yī)院那兒再沒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但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舍不得離開。白天,他推著那輛小車在附近的街道上轉(zhuǎn)悠;夜里,他就睡在涵洞下,樹籬后,小巷里。孩子們下午放學回家騎著自行車,按著車鈴,相互追逐,在他看來似乎很奇怪;人們像平常一樣要吃飯要喝水,在他看來也很奇怪……下雨的時候,他就蜷縮在小車里。有很多時候,他長時間地坐著凝神看著自己的雙手,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保?0)“一天,那輛小推車不見了。對這個損失他只是聳了聳肩膀,就把它忘掉了?!保?1)經(jīng)歷了尤利西斯之旅,遭受喪母打擊的邁克爾·K淪為生活的局外人,喪失了生命存在的目的性,陷入了邊緣情境的虛無與迷茫之中。

躲不過去的戰(zhàn)爭打破了邁克爾母子的日常生活,將他們裹挾進歷史和時代的洪流里。邁克爾必須面對他的歷史和時代,可是他又完全沒有歷史和時代的概念,一個與世無爭的人,和母親一起回到并不遙遠的鄉(xiāng)下,一件本來極其通常的事情,在邁克爾的歷史和時代里,竟成為其遭遇邊緣情境的開始。時代以戰(zhàn)爭的形式突兀地打斷他簡單的生活,并限制其基本的行動自由,阻止其逃離的念想,殘忍地將一個卑微簡單的小人物擠壓到了生存的邊緣。此后,遭遇邊緣情境的邁克爾·K固執(zhí)地依憑本能爭取自由。庫切引用公元前6世紀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話,作為《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的題記:“戰(zhàn)爭是萬眾之父萬眾之王。有時他顯身為神,有時顯身為人。有時他造就奴隸無數(shù),有時卻造就自由解放的人群。”這一題記在某種程度上為故事的展開提供了前景,也點出了小說的主題。

二、帝國對“野蠻人”的征服

在南非社會中,所謂的野蠻與文明之間的種族沖突經(jīng)常發(fā)生?!兜却靶U人》集中反映了此類沖突形成的真實原因之一。帝國捏造的野蠻人入侵的謊言與主人公治安行政長官幾十年來親身經(jīng)歷的、邊境小鎮(zhèn)上野蠻人的存在現(xiàn)實完全背離;帝國對野蠻人的殘暴行徑使老行政長官喪失了存在的立足地,進而被拖入了邊緣情境。

鄉(xiāng)鎮(zhèn)治安行政長官作為帝國官僚機構(gòu)的一員,在荒涼的邊境待了二十多年,打發(fā)著歲月等待退休。在具體事務上,他主要“負責征收十一稅和其他稅款,掌管公共領地,照管著邊防要塞不至于缺少供給,監(jiān)督著我們這里惟一的一個下級官員,順帶也管一下貿(mào)易,一周主持兩次法庭的開庭審理”。他的管理原則是不作為,他崇仰和平與寧靜,在平靜的日子里過平靜的生活,這是他對自己和他所管轄的小鎮(zhèn)的最高要求。在帝國派來的調(diào)查員到來之前,他的日子過得很悠閑,有空時就看看日出日落,很滿足地吃吃睡睡??偠灾?,“小鎮(zhèn)本是一個安靜祥和的地方,老行政長官幾乎沒有多少事務需要處理,對政治毫不關心”。

對于帝國系統(tǒng)所擔心的歇斯底里的、兇悍的野蠻人,行政長官依憑他二十多年執(zhí)掌邊境地區(qū)的經(jīng)驗:那只是些流散在河邊的土著而已,他們的歷史甚至比游牧部落還要悠久,這些人的家庭三三兩兩分布在沿河邊的定居點,他們?yōu)榱嘶镜奈镔|(zhì)生存,一年里大部分時間打魚或是設陷阱捕獵,秋天則劃船遷徙到南邊遙遠的湖畔?!八麄冇锰J葦建造窳陋的棲身處,寒流襲來時凍得直叫喚,他們穿的是獸皮做的衣服,對任何人都害怕,總是躲藏在葦叢里?!保?4)這些人根本不可能會對遙遠的帝國,以及邊境上的文明人起到任何威脅。所謂野蠻人來了,在現(xiàn)實層面也僅僅是入冬以后,“游牧部落的人通常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居民點,在城墻外邊支起帳篷跟居民進行物品交換的貿(mào)易,拿他們的羊毛、獸皮、毛氈和皮革制品換取我們這里的棉制品、茶葉、糖、大豆和面粉”(51)。本地居民都挺看好野蠻人的皮革制品,特別是他們縫制的結(jié)實的皮靴。本地小酒館的狡詐的店主們,甚至利用了野蠻人的憨厚,使得他們把自己的貨物都換酒喝了,不省人事地躺倒在陰溝里。這反而“更加劇了本地居民對野蠻人心存偏見的人云亦云:野蠻人就是懶惰、沒有道德感、骯臟、愚蠢”(51)。行政長官二十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自己,“在這個地區(qū),文明就是使野蠻人墮落,孵化出一群只能依賴別人的人,所以我打定主意要反對這般所謂的文明,基于這種決心,我定下了自己基本的行政管理手段”(51—52)。行政長官經(jīng)歷的幾十年的現(xiàn)實表明當?shù)氐囊靶U人只是一些純樸憨厚、被驅(qū)趕至惡劣環(huán)境中生存的土著居民。

“古往今來,文明與野蠻始終是一對相互對立又相互依存的兩個概念?!?sup>野蠻的存在是為了襯托文明的優(yōu)越,是文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似乎沒有與文明相對立的野蠻,文明就不存在了。薩義德在《東方主義》一書中說,“現(xiàn)代社會……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是以否定的方式認識其自身身份的”?!叭绻覀儭恢牢拿魇鞘裁矗梢酝ㄟ^文明不是什么來定義它?!?sup>“文明人眼中的野蠻包含著一系列否定的意義:殘暴、危險、種族和文化上的低等?!?sup>至于他們是否真正低等,已經(jīng)無關緊要了。發(fā)現(xiàn)甚或假造那些帶有威脅性的他者——異教徒、野蠻人、巫婆、通奸淫婦、叛徒、敵基督,等等,對他們進行攻擊和摧毀,已成為現(xiàn)代人“自我塑型”的一種方式。在他者的映襯下,自我的優(yōu)越才能得到凸顯。帝國需要通過征服“野蠻人”來塑造、確定自身。

帝國征服野蠻人的第一步是制造關于野蠻人入侵的謊言?!叭ツ觋P于不安分的野蠻人的傳聞從首都傳到了我們這里”(10),幾乎荒誕了:離野蠻人最遠的地方傳來了關于野蠻人不安分的消息。北部和西部的野蠻人可能已經(jīng)聯(lián)合起來了,他們攻擊、掠奪商旅,盜竊財物,惡意屠殺,甚至也有了自己的槍支彈藥,流言到處亂飛,栩栩如生。帝國必須采取預警措施,加強警戒,給野蠻人一點教訓,以防發(fā)生戰(zhàn)爭。然而,離野蠻人最近的邊境地區(qū)對此卻一無所知:

在這些動亂中我自己卻什么也沒見著。私下里我覺得這是每一個朝代必然要發(fā)生一次的事兒,必定是這樣的,這是關于野蠻人歇斯底里的說法的一個片斷罷了。邊境地區(qū)的婦女們,沒有一個不夢到有雙黝黑的野蠻人的手從床下伸出來握住她的腳踝;也沒有一個男人不被想象中這樣的景象嚇?。阂靶U人跑到他家來鬧宴,打碎盤子,放火燒簾子,強奸他的女兒??晌矣X得這都是那些過得太安逸的人想象出來的,你讓我看到一支野蠻人軍隊,我才相信。(11)

帝國的首都傳來邊境隱患的種種傳說,野蠻人作為“令人厭惡的他者被說成是惡意的或者‘客觀地’有害的——在任何一種情況下都會威脅到憎恨群體的幸福”。帝國理所當然地派遣它的官僚來治理隱患,一切都在帝國的掌控之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野蠻人的存在、鎮(zhèn)壓野蠻人有利于帝國的形象和穩(wěn)定。帝國需要野蠻人,需要通過對他們的征服,顯示帝國政體的重要性,并趁機轉(zhuǎn)嫁帝國內(nèi)部其他的矛盾與斗爭,以維護其統(tǒng)治。國防部第三局派來調(diào)查員喬爾,他此行的目的就是將野蠻人傳說的謠傳變成帝國所需要的那個事實。

帝國征服野蠻人的措施之二是濫用酷刑,將謊言變?yōu)椤罢嫦唷?。刑罰是《等待野蠻人》的主題之一,也是帝國文明人與野蠻人之間最基本的倫理修辭手段。對酷刑的本質(zhì),庫切在訪談中說,“在行刑室,暴力不受任何約束和限制地強加在一個人的肉體上,這種非法行為經(jīng)過國家授權(quán)變得‘合法’化……行刑室就像色情狂的臥室,一個人可以把他能夠想象到的罪惡強加在另一個身上,他的行為不受任何道德和身體的約束?!?sup>喬爾來到邊境小鎮(zhèn)的第一個作為就是夜間審訊一個老人和一個病歪歪的孩子,他們來自沿河一帶的貧困部落,是來看病的,在路上無緣無故被士兵攔住綁了起來。喬爾拒絕了行政長官一起參與審訊的建議,帝國有它自己的辦事程序。對于帝國的“辦事程序”,行政長官本想視而不見,“對他(喬爾)那個‘調(diào)查’也不作任何質(zhì)詢”(11—12),“就等著這樁調(diào)查案結(jié)束、所有邊境地區(qū)的動蕩平息下來”(12)。然而,帝國的“辦事程序”遠遠超出了行政長官的基本倫理認識。給行政長官的審訊報告是這樣描述的:“在審訊過程中,囚犯的供詞顯然漏洞百出。這些漏洞百出的供詞被揭穿后,囚犯變得狂怒起來并且攻擊進行案件調(diào)查的長官。接著在發(fā)生扭打的過程中,囚犯重重地撞在了墻上。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7—8)而行政長官看到的實際情形是:“他的灰色胡須上沾滿了血。壓破的嘴唇癟了進去,牙齒都碎了。一只眼睛凹在里邊,另一只眼眶成了一只血洞?!保?)審訊的殘暴程度可見一斑。通過酷刑,喬爾終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口供,他先行預設好的“真相”:野蠻人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武裝,到了春天就會集合起來對帝國動武。他者的身體如同一個文本,掌握權(quán)力的帝國可以通過肆意施虐將自己的話語強加于他者身上的任何地方?!皢虪栕鳛榈蹏鴻?quán)威的代表尋求的‘真相’,正是自己信條的證實;只有當受害者承認了被施加的真相,才是合理的歸屬,帝國權(quán)威得到證實,帝國身份得到確立?!?sup>喬爾上校為了帝國的所謂安全,決定名正言順地出兵征討野蠻人。

行政長官“為自己良心的緣故”(12)質(zhì)疑喬爾,關于酷刑的合理性。喬爾的解釋是,“首先,我聽到了謊言,你明白——這是事情發(fā)生的原因——首先是說謊,然后才是強制手段,再后來,又是說謊,于是再施壓,崩潰,再施壓,然后才是真話。”(7)而喬爾判斷真話與謊言的依據(jù)是,“某種肯定的聲調(diào)會從說實話的人聲音里表露出來。訓練和經(jīng)驗教會我們?nèi)プR別這種聲調(diào)?!保?)帝國通過酷刑所得到的真話,其中真實的程度,一目了然。

帝國對野蠻人征服的第三個措施便是發(fā)動戰(zhàn)爭,根除野蠻人。野蠻人作為與帝國文明人相對的“無價值的生命”,理應“被保持距離,或者——如果距離疏遠不可行的話——進行根除”。喬爾上校帶著軍隊征討野蠻人,四天之后,他差人遣送來第一批俘虜,要求行政長官對他們進行單獨關押,而他們被俘的原因是看到軍隊走近時,試圖躲藏到蘆葦叢里?!八?,長官,那位大人命令我們逮捕他們。因為他們當時正躲藏著?!保?3)行政長官氣憤不已:“沒有人告訴他這些囚犯對他來說一點用都沒有?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人的區(qū)別就在于捕魚的用漁網(wǎng),野外騎馬打獵的用弓箭嗎?沒有人告訴他這些人甚至講的都不是同一種語言嗎?”(23)隔了一些天的半夜里,喬爾帶著隊伍回到了小鎮(zhèn),一副令行政長官“心驚膽戰(zhàn)”的景象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一大隊拖拉著腳步的囚犯,一個個被繩索拴著脖子,銀色的月光下是他們披著羊皮外套的模糊身影,末尾是殿后的士兵,拉著大車和馱滿東西的馬匹?!保?7)喬爾休息了一整天之后,便開始了他不知疲倦的審訊工作,繼續(xù)濫用酷刑。

喬爾是第三局派來的,代表著帝國的權(quán)威。行政長官自己也是帝國派到邊境小鎮(zhèn)的管理者,理應服從帝國的權(quán)威和“辦事程序”。但是,良知和人本主義的原則使得行政長官無法平衡,“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喬爾)的好奇太多,想知道他是否有一個閉門自省的洗罪儀式,以使他自己能回到其他人中間與別人一起共同進餐。在那一刻他洗自己的雙手非常仔細嗎?他所有的衣服都換嗎?或者是局里造出了一種新人,不管潔凈也好還是不潔凈也好他們都能夠心安理得地過下去?”(16)在帝國的官僚體系中,野蠻人早已被非人化。只有人才是道德命題的對象,野蠻人不在帝國道德陳述的范疇之內(nèi)。在喬爾不知疲倦地對捕獲的蠻族人酷刑審訊期間,行政長官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所有的樂趣都遠離了我的生活。整天就是對付數(shù)字、列制表格、安排一些瑣瑣碎碎的事情來打發(fā)時間。”(29)即便躲到妓女的房間里,在夢中,行政長官都無法擺脫帝國殘暴行徑對其心靈的傷害:

就像被一股海底逆流緊緊裹挾住,不想掙扎,停止游動,面對遼闊的大海和死亡聽天由命。當然,我知道自己的不安是由一些偶然事件引起的,是因為那個在我窗底下天天哭泣,但某一天卻不再哭泣的小孩子,這些事情、這種對死亡的深深冷漠給我?guī)頍o比的羞愧。我本不該那天晚上舉著燈到谷倉那邊的小屋里去,但從另一方面看,我也別無選擇,一旦拿起了燈,是為了再放下燈。這條長繩的死結(jié)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我看不到何處是盡頭。(27)

五天以后,喬爾上校宣告馬上要趕回首都寫報告,說話時有一種強自抑制的得意口氣,將那批受過酷刑的囚犯扔給了行政長官:“白天的光線照射在囚犯們身上,一個個都血肉模糊……疾病加上饑餓,使他們心驚膽戰(zhàn)、瀕臨崩潰?!保?2)帝國的新人崇尚的新開端、新章節(jié)、新文本,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同類。與這些善良淳樸的、正在遭受野蠻酷刑的土著居民相比,來自文明帝國的新人才是名副其實的野蠻人。帝國當下制造的不公與痛苦呈現(xiàn)在了行政長官面前,遞交到了他的手上?;镜恼x觀使得他總是用過去的經(jīng)驗維護自己的工作方式,這勢必與強大的帝國政治發(fā)生沖突。作為帝國的護衛(wèi)者,他的處境尷尬而曖昧。現(xiàn)實政治對野蠻人的征服強行打斷了小鎮(zhèn)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帝國的“辦事程序”與行政長官二十多年的治理經(jīng)驗、存在立場發(fā)生劇烈沖突,行政長官因此而喪失了存在的立足點,淪為局外人,陷入痛苦的邊緣情境之中。

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的沖撞分別以不同的方式強行打斷邁克爾·K和行政長官的生活,將他們逼入邊緣情境,導致了他們自身命運的重大轉(zhuǎn)變。如何應對歷史和現(xiàn)實政治對于自我命運的干涉與控制,擺到了邁克爾·K和行政長官的面前。在歷史與現(xiàn)實政治的宏大背景之下,他們曾一度如風中飄絮,卻最終維護了人之為人的某種尊嚴。

第二節(jié) 日常變故的襲擊

歷史和現(xiàn)實政治的沖撞是導致個體命運劇變、墜入邊緣情境的重要原因之一。此外,庫切還關注到在日常生活中屢屢發(fā)生的種種變故對于個體存在的影響。如果說前者體現(xiàn)的是某種必然,那么后者則充分展現(xiàn)了偶然性的巨大力量。

日常生活中充滿著變故,一件極為細小的事情,能夠?qū)⑽覀儚牧晳T的生活中放逐出來,徹底顛覆我們辛辛苦苦多年鋪設的整個人生軌道:交通意外、親人離世、自然災害、蝴蝶扇動翅膀引來的風暴……所以佛家說“無?!保骸氨娫茻o常。世尊,何謂無常?物質(zhì)(色)是無常,感受(受)、知覺(想)、心識作用(行)、意識(識),俱為無常?!?sup>“一切皆無常。所謂無常者,一切為何物?眼為無常、可見之物(色)、眼識、眼觸、由眼觸而生起的樂受苦受,以及非樂非苦的感受,俱皆無常。耳、鼻、舌、身、意,亦復如是?!?sup>

托爾斯泰著名的中篇小說《伊凡·伊里奇的死》中,主人公伊凡·伊里奇成功升遷,事業(yè)上一帆風順,找到了一座恰合夫妻倆心意的精美住宅。他熱衷于裝飾新居,親自動手安放家具,重新掛上窗簾?!坝幸淮嗡赖教葑由?,指點愚笨的沙發(fā)裁縫怎樣掛窗簾,一不留神失足掉了下來,但他是個強壯而靈活的漢子,立刻站住了,只是腰部撞在窗框上。傷處痛了一陣不久就好了。這一時期,伊凡·伊里奇覺得自己特別快樂和健康。”然而,就是因為這個偶然得算不上什么事件的碰撞,伊凡·伊里奇開始疼痛,從此便陷入了與死亡單獨相處、面面相對、束手無策的邊緣情境之下。死亡站在他面前,打量著他,吸引著他,穿透一切地杵在他面前,他無論怎樣都躲不開死亡的身影,只能瞧著他,忍受著他,渾身發(fā)抖。伊凡·伊里奇感慨:“真的,我為了這窗簾就像沖鋒陷陣一樣送了命。難道真是這樣嗎?多么可怕而又多么愚蠢哪!這不可能!不可能!但是事實?!?sup>

日常變故的襲擊,偶然得幾乎不像曾經(jīng)真的發(fā)生過,卻會造成鐵一般堅固的事實,徹底改變?nèi)宋锏拿\。在《慢人》、《?!?、《彼得堡的大師》三部作品中,庫切選擇了交通意外、親人的死亡這兩類比較普遍的日常變故,具體描繪了主人公由于遭受這兩類變故的突襲,墜入邊緣情境的過程。

一、交通意外的闖入

小說《慢人》、《福》均開始于交通意外:車禍和海難。衣食住行是人類生活的四種基本需要,然而其中的“行”卻經(jīng)常給人類的生活招致災禍。隨著新的交通工具的發(fā)明,出行越來越多也愈加便捷,但與此同時,交通意外等事故的發(fā)生也像出行一樣普遍與尋常了。交通意外強橫無比、不容分說地打斷人們正常的生活,造成或大或小的后果。它的突發(fā)性、偶然性以及普遍性,令人幾乎無從躲避。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探討自由、平等、博愛的電影三部曲《藍、紅、白》之藍,開篇便是一場交通意外令主人公陷入痛苦的深淵。在庫切的這兩部小說中,交通意外顛覆了主人公辛辛苦苦鋪設的人生軌道,逼著他們面臨并接受突然降下的厄運,重新思考自我的存在。

《慢人》開始于主人公保羅·雷蒙特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在一個熟悉的十字路口遭遇車禍。一個名叫韋恩的小伙子,駕駛著他的幾乎如同導彈的汽車,橫沖直撞地掠過身邊的行人,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中撞飛了保羅和他的自行車,致使保羅右腿膝蓋以下部分慘遭截肢。

這一車禍徹底粉碎了保羅過去的生活,將他從一個自由人變?yōu)橐粋€囚徒。原本,作為一個退休且離異的攝影師,性格內(nèi)斂的保羅獨自生活,一門心思地張羅東張羅西,平靜地度過自己的晚年?!罢湛粗约旱睦?,默默無聞地繁榮著,不引起任何注意?!?sup>從更廣闊的眼光來看,“他身上一直有那么一種干巴勁兒,他是那種人,能夠活到九十多歲,但依舊那么古怪”(27)。而截肢之后,除了整夜疼痛之外,命運伸過來的那只手向他正式宣布:“他已經(jīng)失去了行動自由,他想要重新得到這種自由純屬癡心妄想,無論有沒有假肢都一樣。他永遠不會健步如飛地登上黑山了,永遠不會騎著自行車逛市場買東西了,更不用說騎著他的自行車,沿著蒙塔庫特山起伏的山坡飛馳而下了。宇宙已經(jīng)縮小成這個公寓和周圍的一兩個街區(qū)了,它再也大不起來了?!保?7—28)并且此后,他的日常生活也需要人護理照顧,購物、做飯、打掃衛(wèi)生都要依賴人。這次突發(fā)的交通意外,“是一場災難、不幸。它已經(jīng)縮小了他的世界,把他變成了一個囚徒”(60)?!皩λ麃碚f沒有未來,通往未來的那扇門已經(jīng)被人關上并且上了鎖。”(13)保羅被截肢后,“完全被自己的‘我’所吞沒,并集中在自己的狀態(tài)里,看不見外面的世界和人”。

車禍造成的殘疾除了導致生活上的劇變之外,也給保羅的心理帶來了巨大的磨難。殘疾之下的隱喻,讓他感到羞恥;似乎因為身體的殘疾,人格的獨立與存在的價值也被剝奪了。在護士們和藹可親的表情、麻利與高效的工作下面,有著“一種對于他們命運的終極的冷漠,對于他和他病友的命運的冷漠。從年輕的漢森大夫身上他感覺到,在那種和藹的關切下面,有的是同樣的冷漠。好像在某種無意識的層面上,這些被派來照顧他們的年輕人知道,他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貢獻給這個種族了,因此對他們不必考慮了”(13)。在醫(yī)院里,面對“年輕人的無情凝視的這種令人羞恥的處境”(14),他甚至希望死。殘疾不同于殘缺,殘缺有殘缺之美,比如米洛的維納斯沒有胳膊,殘疾卻只有痛苦和羞恥。粉紅色的殘肢作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令他的羞恥感永遠無法祛除。截肢之后,他拒絕和朋友們聯(lián)系,“他不希望在自己這種新的、既令自己羞恥又令別人羞恥的狀態(tài)中被人看見”(15)。這種羞恥感將跟隨著他度過下面的余生,“‘……我可是覺著這挺丟臉的,自始至終這整個事情都挺丟臉的?!撬麤]有把這些話說出來。他克制著自己。他已經(jīng)進入了丟臉的領域;這成了他的新家;他根本無法離開它?!保?8)因為車禍帶來的截肢,保羅被他自己深深奴役了,“‘客觀’或者完全吞沒和奴役人的主觀性,或者引起人的主觀性的排斥和厭惡,把人的主觀性孤立和封閉在自身之中”

車禍造成的身體和心理的雙重磨難,使得保羅的精神瀕臨崩潰,不同于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對待失明的態(tài)度——盡管對于酷愛讀書的作家而言,后天失明同樣是難以承受的深重災難。博爾赫斯并未被失明壓垮,“失明對于我沒有成為徹底的不幸,也不應該把它看得太重。應該把它看作一種生活方式:是人類的一種生活方式”?!爱斈硞€東西消亡的時候,我們應該想到某個東西在開始。”保羅缺乏博爾赫斯的豁達與勇敢,他將車禍看成自己最徹底的不幸,欲哭無淚,他怨恨將他致殘的小伙子,怨恨上天的安排,怨恨自己的命運,一次意外,毫無緣由,毫無意義,卻將他推入了存在的深淵。

逃離醫(yī)院之后,福利機構(gòu)安排的幫助他打理日常生活的護工們讓他無法忍受,“他不喜歡被人當孩子或白癡對待,不喜歡她們對他說話時那種做作的活潑、高興的聲音”(26)??墒乾F(xiàn)在,離開了援助,他一個人又無法正常生活,他甚至連大小便都要靠人幫助。他的情緒變得暴躁,愁眉不展,悶悶不樂。灰暗的心境扎下根來,成了天氣的一部分。他感到“這次截肢以非凡的清晰把他的過去和未來截然分開,它賦予那個詞兒‘新’以嶄新的意義。這次截肢標志著一種新生活的開始。如果在這以前你曾經(jīng)是個人,有著人的生活,那么可能從此以后你就是一條狗,只有狗的生活”(28—29)。面對命運伸來的這只他握不住的手,他該怪誰,他該朝誰喊?失去一條腿就是失去一切的一個預演。他感到自己在癱軟,“長矛戳,胸骨碎,碧血橫飛,四肢癱軟,身如木偶,搖搖欲墜。好了,他的四肢已經(jīng)癱軟,現(xiàn)在他的精神也癱軟了。他的精神準備搖搖欲墜了”(29)。

車禍徹底改變了保羅的生存狀態(tài),無緣由地、蠻橫地將他從原來的生活鏈條上硬拽下來,再也不允許其回去。他被孤離在自己的居所里,基本的生活需要都得依賴他人才能得到滿足,這種殘酷的處境逼著他承受存在邊緣上的重重危機,思考自己以往從未思考過的問題,痛苦地尋找新的存在方式。

庫切的另一篇小說《?!芬餐瑯娱_始于一場突至的意外。敘述者蘇珊·巴頓為了尋找被拐走的女兒四處奔走,幾年前她離開英國,前往葡萄牙在南美洲的殖民地巴西,未能找到女兒,“窮困潦倒,在絕望之際,搭上一艘開往里斯本的商船”。不料中途船員叛變殺死船長,她被遺棄于一艘小船,漂流至荒島。海浪將她帶入海灣,送上了沙灘。躺臥在炙熱的沙灘上,她看到一個人的身影向她移了過來,蹲到了她的身邊,一個“滿頭鬈發(fā)的黑人,上身赤裸、僅穿著一條襯褲”(1),就是星期五。星期五將她帶到了另一個人面前,由此,蘇珊開始進入了魯濱遜·克魯索的島嶼世界,成為“他的第二個臣民,他的第一個臣民是星期五”(7)。

海難是偶然,海難之后的小島境遇也是偶然,蘇珊·巴頓躺在克魯索的城堡里,“昨晚我還在歸途中,今晚我卻成了遇難者。我有幾個小時躺在那里毫無睡意,一是無法相信我的命運竟有如此的改變,二是起了水泡的雙手也疼痛難忍”(10)。然而,她又必須接受偶然造成的堅固的事實,既進了克魯索的城堡,就得遵守克魯索的法律:“‘只要你生活在我的屋檐下,你就要聽從我的命令!’他大吼,將鏟子用力插進土里,甚至顧不得等星期五走遠再說這些話?!保?6)克魯索是這個獨立王國說一不二的主子,如植物一般生存著,其許多做法自然令從文明世界跌入蠻荒島嶼,帶有啟蒙理想、積極進取意識的蘇珊無法認同:為什么不制作一盞燈或者蠟燭驅(qū)走黑暗?為什么不寫日記,記錄下即將被忘卻的自我生命的特殊性?為什么不潛到沉船的殘骸處,找尋鋸子、斧頭之類的工具?“如果他拿了哪怕一點木工工具,再加上一些釘子和鐵棍,他或許就能造出更好的工具;而有了更好的工具,生活也就不會這么辛苦,他甚至還能造一艘船,逃往文明世界?!保?2)蘇珊急切地希望能夠回到文明世界,“我有一個不可節(jié)制的欲望,就是獲救。這個欲望日以繼夜地煎熬著我,我一心只有這個念頭”(31)。而克魯索的眼里只有他的王國和基本的物質(zhì)生存:“你的欲望與其他的事情有關,與這個島毫不相干,不關這個島嶼任何事?!保?1)蘇珊與克魯索無法交流,“除了天氣,我們之間再也沒有別的話題可聊了”(29),她陷入了“一段最昏暗的時光,日子過得毫無生氣,充滿絕望”(30):

我沒有哭泣,但是有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地上,雙手遮眼,前后擺動身體嗚咽著,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到這里。星期五將食物擺在我面前,我用骯臟的手指抓著飯菜,像狗一樣狼吞虎咽。我蹲坐在花園里,不在乎有誰瞧見我的模樣。(30)

海難將蘇珊帶到克魯索的孤島,成為他的第二個臣民。反理性、反啟蒙的國王克魯索如同植物一般生存,拒絕了蘇珊所有“建設性”的意見,此后雙方幾乎沒有了交流。蘇珊孤獨地被困在孤島之上,數(shù)著時間,痛苦地消耗著生命,絕望地等待著也許會有、也許就沒有的獲救時刻。這次意外變故撕碎了她原本在文明世界里的生活,將她逼到了無望、無味的存在邊緣。

二、親人突喪的陰影

庫切的第七本小說《彼得堡的大師》,描繪了親人死亡的突襲將主人公逼入邊緣情境的整個過程。死亡是人生中最重大的命題之一。海德格爾認為,“死亡是此在本身向來不得不承擔下來的存在可能性。隨著死亡,此在本身在其最本己的能在中懸臨于自身之前。”死亡作為“一種與眾不同的懸臨”,是人類無可更改的本質(zhì),是此在“最本己的、無所關聯(lián)的、超不過的可能性”,“只要此在生存著,它就已經(jīng)被拋入了這種可能性”。人作為生命個體本能地對死亡有恐懼之心。海德格爾認為,“畏死不是個別人的一種隨便和偶然的‘軟弱’情緒,而是此在的基本現(xiàn)身情態(tài),它展開了此在作為被拋向其終結(jié)的存在而生存的情況?!?sup>對于活著的人而言,他者的死亡不是中斷,而是消逝,“那個死去的人再也不存在了,而且,他的消逝直接對我們的存在提出挑戰(zhàn),逼迫我們對生活的意義做出回答”。加繆的《局外人》開篇就是親人的離世:“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養(yǎng)老院的一封電報,說:‘母死。明日葬。專此通知。’”身邊至親的人突然消失,永遠不再回來,那是存在對我們所進行的最猛烈、最殘忍的教育之一。庫切的《彼得堡的大師》中,主人公陀思妥耶夫斯基接到繼子巴維爾死訊的那一刻開始,他敏感、豐富的心靈就逐漸被驅(qū)趕至存在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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