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講 談自己的作品

木心談木心:《文學回憶錄》補遺 作者:木心 著


第一講 談自己的作品

《即興判斷》代序
《塔下讀書處》


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說得性感一點:這是不公開的。最殺手的拳,老師不教的。前幾年的課,是補藥,現在吃的,是特效藥。

今文,古文,把它焊接起來,那疤痕是很好看的。魯迅時代,否認古文,但魯迅古文底子好,用起來還是舒服。

這么一段序中之序,說老實話:搭架子。搭給人家看。懂事的人知道,“來者不善”,不好對付。要有學問的。

要一刀刀切下去,像山西刀削面。魯迅很懂這東西。

莫扎特,差一點就是小孩子,幼稚可笑,但他從來不掉下去。

寫作是快樂的。如果你跳舞、畫畫很痛苦,那你的跳法、畫法大有問題。

“文學演奏會”第一講筆錄原件

(金高今天重返書院。)


今天,破例,講文學寫作——講我自己的作品。

三個比喻:畫家,畫,你們看到的是最后的效果。有說是把畫家畫畫全過程拍下來的,我就是說這寫作過程。其次,舞臺、后臺,我把我的后臺公開。再其次,過去的音樂家,自己演奏自己的作品。肖邦演奏自己的作品,最好。

今天算是木心文學作品演奏會。

不卑不亢地談。許多藝術上不允許講的話,我在課堂上講——我們相處十年了,開課四年了,其實很少有機會我來講自己寫作的過程。從來沒有深談過。

說得性感一點:這是不公開的。最殺手的拳,老師不教的——寫作的秘密。對你們寫作有好處。前幾年的課,是補藥,現在吃的,是特效藥。好處,是你們已經鋪了一些底。

是嘗試??梢运煽跉?。我每次要備課三天,兩萬字,有事忙不過來,這樣穿插可以調和。


眾人打開木心的書(臺灣版)。

今天講《即興判斷》里的“代序”和《塔下讀書處》。

前一篇是答客問,后一篇是講別人。諸位將來都會遇到這種事——講下去,你們會知道寫作有那么一點奧妙。

“代序”,在音樂上類似序曲。有時可以取巧,用另一篇文章“代序”,很老練,用不到直接來寫序。

凡問答,采訪,不能太老實。要弄清對方意圖。這篇訪談,事先知道是對許多作家的采訪,包括問哪些問題。我要知道說給誰聽——要刺誰。

發(fā)表后,別人的“答”也都發(fā)表了,正好給我罵到。

我不愿和他們混在一起,所以單獨取出作代序。

《即興判斷》代序

丁卯春寒,雪夕遠客見訪,酬答問,不覺肆意妄言——謂我何求,謂我心憂,豈予好辯哉。鮮有良朋,貺也永嘆,悠悠繆斯,微神之躬,胡為乎泥中。

——閱錄稿后識

先要來個“招式”,不宜用問答語,宜用文言(“閱錄稿后識”?!白R”,音同“志”。而且不能寫“木心閱稿后識”,要去名字。從前人家多用自己名字,不必要)——“丁卯春寒,雪夕遠客見訪”,是文言的美?!安挥X肆意妄言”,是退開,是謙虛。

“謂我何求,謂我心憂”,《詩經》的典故,簡化了。

“豈予好辯哉”是孟子的話,意思是我好辯嗎?不得已也。難道是我好辯嗎?這樣,就把“肆意妄言”解了。“鮮有良朋,貺也永嘆”(“貺”,音同“況”,賜的意思),取《詩經》,意思是少有朋友和我長嘆長談了。

“微神之躬,胡為乎泥中”,《詩經》句,意思是“若不是為了你的緣故,我不會在泥中打滾”——若非為了藝術,我不會在泥中打滾。

今文,古文,把它焊接起來,那疤痕是很好看的。魯迅時代,否認古文,但魯迅古文底子好,用起來還是舒服。

這么一段序中之序,說老實話:搭架子。搭給人家看。懂事的人知道,“來者不善”,不好對付。

要有學問的。

問:您對作品的暢銷與否的看法如何?

答:作品暢銷,必然成名,而歷史上一路過來的不朽之作,當時大抵未交“暢銷運”。成名與成功很難兼得,通常是兩回事,成名不一定成功,成功不就此成名。

暢銷書,也有確實可稱成功的。如果并非成功,只是交了“適逢其會”的好運,那么,后來自有結果:一時成起來的大名,縮小了,沒了。

各國各族的書市,總有各種熱門的東西,無可厚非,在當時,厚者是非不了的——值得省視的是:暢銷書標示著那個暢銷范圍的文化水準,一般都著眼于誰寫了暢銷書,其實問題不在作者而在讀者,所以問題很大、很重,重大得好像沒有問題似的。

訪者的第一問,你要想想,他問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心態(tài)(問,一定要別人問,左手撓右手,不癢,要別人撓,才舒服)。

答,是講實話。平平實實講。

答到第二段,轉個彎,口氣很安靜:“一時成起來的大名,縮小了,沒了?!?/p>

第三段,“各種熱門的東西”,開始講“東西”,用白話文了。最后幾句,講本質,釘子敲下去。

不是俏皮話,是真話——注意:凡是第一個問題,要用點力氣。

問:您最喜歡的中文的文學刊物是哪些?

答:正在尋找中。

第二問,是我不愿回答的。但我答:“正在尋找中?!币呀浗o面子了。夠了——凡是文學家給你面子時,是他自己要面子。

問:平均每天花多少時間閱讀及寫作?

答:兩三小時。十一二小時。

第三問,毫無意義的問題,但我講老實話。

問:古今中外的文學大家中,誰對您的影響最大?

答:一個人,受另一個人的影響,影響到了可以稱為“最大”——這是病態(tài)的,至少是誤解了那個影響他的人了?;蛘呤鞘苡绊懙哪莻€,相當沒出息。

受“影響”是分時期的,如果終身受一個人的“影響”——那是誤解,至少是病態(tài)。

說回來,古今中外確實有一位大家,較長期地“影響”我——《新約》的作者(非述者),主要在文體上、語氣上,他好。

第四問:普遍喜歡這么問,放之四海而皆準而不準。大家都想找個文學干爹文學奶媽。你又來了,我羞你一下,但最后一段,很親切,把耶穌一把摟過來。但還是說“較長期”?!坝绊憽倍钟靡?,還不提耶穌名,注明“非述者”。

我講他文體、語氣好,是以藝術家對耶穌的態(tài)度,不是信徒使徒的態(tài)度。

問:假如有筆經費,支持您的寫作計劃,您的第一志愿是什么?

答:這是很有意思的,這是一個“李爾王”的問題。假如有三個人作答,甲說:有了支持,必將寫出經天緯地的命世之作。乙說:如蒙相助,不成功便成仁。丙說:既能安心寫,寫完再說——看來這筆經費是付之甲的,或三七開、四六開,分給乙和甲。丙,沒有希望。

美國的各種基金會,有專事獎勵“天才”的,一旦物色到某人,由律師通知:如果您同意接受,那么每年可以自由支配這若干萬美元,歷若干年,OK,除了OK就不再顧問——如果那個“天才”把錢胡亂花掉,終于一事無成呢?該基金會答:即使如此,也是個別,絕大多數是卓然有成,以個別的損失,換絕大多數的效果,實在值得。

我想,所謂“志愿”,“第一志愿”,是早就有的,不是眼看有經費來了,“志愿”拔地而起。而且“志愿”如果能分為“第一”、“第二”……似乎不大像“志愿”,尤其對于寫文學作品的人,“志愿”多了,就可能“非文學”了。

安逸的生活,良好的環(huán)境,使“志愿”實現得快些、順遂些。否則,就慢些,波折多些,“志愿”還是要實現的。

寫作,如果出于真誠,都知道“文學”有個奇怪的特性:寫下去,才漸漸明了可以寫成什么。所以“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同樣是“要寫得好”,如果“很好”,那就更好了。

凡是大言炎炎者,必定寫不好——這一點也很奇怪。但可以堅信。

第五問:大家在這個問題上跌得更厲害——我放點火藥了,但口氣還是客氣。我自己的意思,開始放在第三段問答中,第四段很誠懇,第五段,弄點余波蕩漾,有點像老太婆講話——最后一段,罵他一下。

問:您認為中國作家中,誰最有希望獲得諾貝爾獎?

答:不知道——只知三種必然性:一、是個地道的中國人。二、作品的譯文比原文好。三、現在是中國人著急,要到瑞典人也著急的時候,來了,拋球成親似的。

第六問,非常愚蠢的問題,都很關心。我一看,不回答吧,錯過機會,回答吧:咦!怎么辦?我回答是“不知道”,但只答“不知道”,勢太弱——下面來了:一,地道的中國人;二,譯文比原文好(這是胡說,哪有這樣的話);三,本質了。但這樣的老實話要說得它簡捷(但是,等到真的諾貝爾獎來了,在中國一定是冤案。拋球成親,就是冤案),把諾貝爾獎罵進去了。乞丐做女婿。

問:您當前正在閱讀的書是什么?

答:瑞士的Jacob Burckhardt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此書百年以來德文本及各種譯本一直風行不衰,新版迭出。西方對待自身的人文傳統的真摯態(tài)度,項背相望,氣脈連貫。(中國任何一期前朝文化,都還沒有這樣的回顧評鑒的巨著)布克哈特的這本書,不以精彩卓越勝,系統性也只在就事論事,它平實,懇切,筆鋒常含體溫,所敘者多半是我早已詳知的故實,卻吸引我讀,讀著讀著,浸潤在幸樂之中。凡是令我傾心的書,都分辨不清是我在理解它呢還是它在理解我。

快慰之余,不禁想:假如中國也有人寫這樣性質的書(關于東西漢或南北朝或三唐二宋的文化演變),也是一部平實、懇切、滿含體溫的巨著,那么,百年以來,也會風行不衰新版迭出嗎——不可能。為什么不可能?這就要寫一部書來解答,寫出來之后,也沒有人要看。所以不寫。所以等于回答了問題。

第七問:這種問題,你要誠懇對待。他沒有惡意,沒有話問了,不含惡意的愚蠢。但不能真的說你在讀什么書,不能太老實。要找可以借題發(fā)揮的書,哪怕你讀都沒讀過。

我舉布克哈特這本書,是借來罵我們這邊,而且要站得比布克哈特高。二段答詞中再提“平實、懇切、滿含體溫”,是叫人注意,這幾句自己是得意的。以下句子,還是重復,要一刀刀切下去,像山西刀削面。魯迅很懂這東西。

問:最近看過的令您印象最深的一本書是什么?

答:重讀少年時耽讀的但丁傳記,這次的作者是馬里奧·托比諾,意大利人,寫來尤其娓娓脈脈,我原來以為但丁的頭發(fā)是栗色的,這才知道是金色,金發(fā)金心的大詩人。

邊讀邊回憶少年時在故鄉(xiāng)沉醉于《新生》的那段蒙昧而清純的年月,雙倍感懷——各有各的佛羅倫薩。

第八問,也是很普遍的問題,回答時,借此機會休息休息。但光是講讀但丁傳記,平凡而不景氣,所以提到“少年時耽讀”的版本和這次的版本。但不能大題小做,真正讀但丁,所以提“金發(fā)”之類。最后一段才是主題:“各有各的佛羅倫薩”。蠻得意的一筆下去。

提到當年的雜志《新生》,那不是讀《神曲》的年齡(這讀的少年有問題),但感慨是在“蒙昧而清純”,是在“各有各的”——但丁回不了佛羅倫薩,我也回不了中國。

這是我的幕間休息,甜甜的。這樣寫,是可以和但丁做做朋友,既同情但丁,又自悲,物傷其類。

問:您覺得目前國內的文學水平與您開始寫作時比較,是較高或較低?

答:四十年來,中國文學進進退退反反復復,現在耆老的一輩作家,差不多全是擱筆在他們自己的有為之年,所以只能說半途而廢。據后來的狀況看,即使半途不廢,也許未必就能怎么樣。試想,如果真有絕世才華,那么總能對付得了進退反復的厄運(別國就不乏這等顛撲不破的大器),環(huán)境、遭遇,當然是意外分外坎坷,而內心的枯萎,恐怕還是主因,“置之死地而后生”這句話就用不上了。用得上這句話的是中年一輩作家,可惜根底都遜于老輩,但也許正因為這樣,所以勁道特別粗,口氣特別大,著作正在快速等身中。面對這些著作,籠統的感覺是:質薄、氣邪,作者把讀者看得很低,范圍限得很小,其功急,其利近,其用心大欠良苦——怎么會這樣的呢,恐怕不光是知識的貧困,而主要是品性的貧困,品性怎么會貧困的呢,事情就麻煩了,說來必須話長,使人不想短說。接下去,是年輕的一輩,比之老輩中輩,那年輕的一輩最有幸,恰好在“不怕虎”的年齡上經歷“史無前例”的虎虎十年,勞之,餓之,非常符合“天降大任”的模式。俄而國門開了,公費行萬里路,私下讀萬卷書,動輒獲獎,一蹴成名,照理實在是好事大好事,可是不知怎的總含著“夢”的成分,有受寵若驚者,有受驚若寵者,就是沒有寵辱不驚者?!拔膶W”,酸腐迂闊要不得,便佞油滑也要不得,太活絡亢奮了,那個“品性的貧困”的狀況更不能改變,而且,“知識的貧困”也到底不是“行路”、“讀書”就可解決。時下能看到的,是年輕人的“生命力”,以生命力代替才華,大致這樣,大致都這樣在以生命力代替才華——除了擱筆的和勉強執(zhí)筆的作家,其他,都充滿希望,足可一直一直希望下去。提問所指的那個整體性的“文學水平”呢,近看,不成其為水平,推遠些看,比之宋唐晉魏,那是差得多了。推開些看,比之歐洲、拉丁美洲,那也差得多了。怎么這樣比?其實——這樣比,才有意思,否則,不用比,無從比起,還是一邊食粥一邊寫,像那位不知諾貝爾獎為何物的曹侯這樣地寫,啜粥難免有聲,其他的聲可免則免。

第九問:這問題,問的人是把頭撞到機器里。答的人,往往存心不良?!疤岣摺绷?,說是他的功,“降低”了,是抬高他自己。“時代車輪”這個東西不能亂碰的。

我是用足力氣回答這個問題?!鞍胪径鴱U”,用力了,下一句,更用力了,“也許未必就能怎么樣?!?/p>

講中年輩時,老資格的樣子,用點文言如“其功急”、“其利近”等等——“怎么會這樣的呢”,自己這么一問,主題托出來,但馬上又壓下去:“品性怎么會貧困的呢?”長話不能短說(不愿跟這些人說)。

后面“‘文學’,酸腐迂闊要不得”,光說“酸腐”,字不夠,四字才好,才有厚度。下面“便佞油滑”,也得四個字。

再后面,以“生命力”代替才華,三次用,加強語氣,有快感,有力度——下面說“一直一直希望下去”,就算寬厚一些。最后幾句。是不讓他們說話:你們不要胡來,不要提什么當代的文學水準——“不用比,無從比”,臉一板。

問:您認為作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條件是什么?

答:誠吧。

(畢加索說:我們這個時代缺乏的是熱誠,塞尚感動我們的是他的熱誠。)

第十問:正好來這個問題,用二字就可以了,還不夠,借畢加索說一說。

問:作家這個行業(yè)最重要的職業(yè)道德是什么?

答:就是前面這個問題。

而且,“作家”是個“行業(yè)”?當“道德”由“職業(yè)”來規(guī)范時,還可能是道德?

倒可以談談作家最不道德的行徑是什么,那是:存心欺騙人,蓄意狎弄人,使讀者習慣于被欺被狎,久而久之,以為不是這樣就不是文學——“這樣”的現狀,正是作家的作孽。

第十一問:你們頭腦要非常清楚,不能給他面子。但不回答,太刻薄鋒利,但還是忠厚(“職業(yè)道德”,這句話是不通的)。

問:好的作品、好的作家,用什么方式鼓勵“最受用”?

答:“好的作品”,“好的作家”,誰來定這兩個“好”呢,若說好的作品好的作家是由“好的讀者”、“好的評家”來判定,那么,又多了兩個“好”,又是誰來頒賜的呢——姑置不論,姑妄就題論題:

已有好的作品,已列為好的作家,那就不需要鼓勵。需要鼓勵的是,寫了些東西,不夠好,而頗有可能寫出好的東西來,那樣的人(此時,稱之為“作家”嫌早)鼓勵鼓勵,才值得設想一下什么是他所“最受用”的。

作品是物,物是無從鼓勵的。作者是人,普通人,只要贊美。特殊人,但求理解。一流作家(漫長歷史好容易作出仲裁的)其涵量百年千載理解不盡,贊美就顯得很次要似的。如果在他有生之年,同代人能含糊地認知這種作家的“作品”的“人”,這點認知,便是百年千載的“理解”進程的啟始,算是早的、順利的、僥幸的。而其實倒是“鼓勵”了讀者:一、大體輪廓上看出面對面的是何種性質的作家、何種性質的作品。二、能解的解,不解的保持不解,這樣就減少誤會和歪曲——所以,寧是讀者“最受用”,讀者“受用”了,作者也不無“受用”之感?;剡^身來打量另外的那種只需贊美不求理解的“作”“家”,恐怕有著什么根本性的隱衷。《聊齋志異》里面有許多女的男的,俊俏伶俐,非常之需要贊美,非常之不求理解,一旦眼看要被理解了,便逃之夭夭。

那么,大概總不外乎用“理解”這個方式去對待作家,是最受用的吧,在進程中,夾入幾個褒義的動詞形容詞,那就不必計較了。

第十二問:編輯先生以為自己是大家長,婆婆媽媽。要把這東西弄破。誰來定這個“好”?這是常識問題?!肮弥貌徽摗保缓退嬢^。下段,先是夫子自道,后來就罵他們。

問:您如果不是花這么多的時間寫作的話,您想您會做什么?

答:騎馬。彈琴(piano)。烹調川菜。去西班牙斗牛,不,看斗牛;午睡,那邊都午睡,小偷也午睡。我是為夜間寫作投資。

第十三問:這問題可以不回答,但給他一點面子。我在紐約哪有騎馬、彈琴,但要這么寫,塑造這樣一個東西?!叭ノ靼嘌蓝放!笔枪室庹f錯話。再來一個具體的,“午睡”。故意這樣。要有氣度。

問:在什么地方(環(huán)境)你寫得最順意?

答:繁華不堪的大都會的純然僻靜處,窗戶全開,爽朗的微風相繼吹來,市聲隱隱沸動,猶如深山松濤……電話響了,是陌生人撥錯號碼,斷而復續(xù)的思緒,反而若有所悟。

第十四問。無非安靜一點的地方。但也得像“秋菊打官司”,有個“說法”。答這兩個問題,都是擺姿態(tài)。

問:您個人是否覺得與社會頗為格格不入?作為一個文學家,您是否覺得自己與社會的主導價值、流行時尚頗有距離?

答:就人類社會的整體觀念的結構性而言,我容易認同并且介入。局部的一時的“格格”呢,能遷就的遷就,不能遷就的便退開(為了取得“退開”的能動性,花了數十年工夫)。另外則好在我從來沒有“作為一個文學家”的自我感覺。時常聽到別人在說“我們作家……”如何如何,覺得完全隔膜,反正別人的“我們”,對于我是“他們”(“她們”),閃身讓開,免得擋了道。關于社會的“主體價值”、“流行習尚”,最好能處于“導演”的位置上,不行,便希望處于“演員”的位置上,又不行,退而作“觀眾”。社會是個劇場,觀眾至少也在劇場里,所以,若說“距離”,僅僅是觀眾席與舞臺的一點距離,有時坐前排,有時坐后排,有時坐包廂,十八十九世紀似的??傊熬嚯x”不大,大了就看不清演的是什么戲了——我是個戲迷,報紙上國際版、社會版的新聞每天看得仔細,文藝版娛樂版則一掠而過,不夠戲味。我想,既然宿命地是個戲迷,我不入劇場誰入劇場?大概是這樣,是這樣的。

第十五問:他希望答者對兩個問題“格格不入”、“保持距離”,都說yes。確實是的,但我不肯回答,等于抓個女人跟她訴苦——訴什么?我不訴這個苦。

怎么辦?居高臨下,從大處著手:“從人類社會……”我認同介入。關于導、演、觀眾,是既老實又不老實。其實是導演做不成,做演員,又不愿,做觀眾,叫叫。

以下是自己玩玩自己。

最后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口氣很大,把地獄說成劇場。我是個救世主,失業(yè)的救世主。

你看一路下來多少危險的地方。答者不能掉下去。

莫扎特,差一點就是小孩子,幼稚可笑,但他從來不掉下去。

問:假如您的作品有正面的社會、政治影響的話,您希望它是些什么?

答:現代人(現代社會)缺乏或喪失兩種遠景:歷史遠景,理想遠景。舊信仰式微之后,新信仰沒多久就惡性地破滅了,再新的信仰,萌發(fā)不起來。如能憑借“過去”和“未來”的兩極認知,結合為一個“觀點”,并有賴于文學的本體性所可能潛起的親和作用,便希望與讀者共取這個“觀點”,同事兩種遠景的執(zhí)著,從而嘗試判斷,“現在”的失控,是否緣于“過去”的失落,必然導致“未來”的失敗。(這個世界性的荒謬圖景,表現在局部地域就特別彰著嚴重)“社會”、“人”變成不情不理無情無理的怪物。故以此反證:清醒于兩種“遠景”的存在感,尚能面臨“失控”的年代時畢竟有所抗衡,有所肯定,有所葆儲,有所榮耀,猶如古希臘人的“不丟盾牌”——道理粗淺如此,唯其粗淺,就不能不曲折盤旋地呈現它,才有可能近乎“文學”,即隱隱秉著這個棘心的意念,漫無實際的功利目的,兀自調理一群岌岌可危的方塊字,不使僭越“文學”的本體界范。事情就差不多了。書,大別之是兩類,一類水手讀,一類船長讀。我喜歡水手,原是想給水手取樂的,寫寫又寫得似乎是為船長解悶了。弄得兩方都嫌煩,水手嫌古板,船長嫌胡鬧——要是中國的文學作品果真能有正面的社會、政治的良好影響,那就太令人興高采烈了。在歐洲,這種事是有的,有過幾次。中國,看看像是有了,又沒有了。這種像是有了終究沒有了的事,給人以希望。但,還有一件事:莎士比亞,他的作品,對正面的社會、政治影響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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