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一位壯碩的意大利空軍中尉雷蒙多·布赫決定，在卡普里島附近的海域進行一次冒著死亡風險的挑戰(zhàn)。布赫計劃乘船到達深海區(qū)，在那兒憑著吸進去的一口氣，下潛一百英尺，到達海底。一個全副武裝的潛水員會等在那兒。布赫將從潛水員那里得到一支中空的金屬棒，其中有一封卷起來的羊皮紙信件，拿到金屬棒后他會踢水游回水面。如果他順利完成下潛，將會贏得一筆五萬里拉的獎金；如果沒完成，他會溺斃。
科學家們警告布赫，根據(jù)波義耳定律，這種下潛會要了他的命。十七世紀六十年代，英裔愛爾蘭物理學羅伯特·波義耳推導出一個定律，其中用公式描述了氣體隨著壓力變化而產(chǎn)生的性質(zhì)變化。根據(jù)波義耳定律，一百英尺深的水所帶來的壓力，會將布赫的肺壓縮到崩潰點。然而他還是這樣做了，并且拿到了信件，返回水面時面帶微笑，而他的肺毫無損傷。布赫贏得了獎金，更重要的是，他證明所有的專家都錯了。三個世紀以來，科學界奉為經(jīng)典的波義耳定律，在水下似乎分崩離析。
布赫下潛的經(jīng)歷印證了一系列長期實驗。用現(xiàn)代的觀點來看，這些實驗非常殘酷，甚至荒謬，它們似乎都表明，對于人和其他動物而言，水，或許有著延長生命的效果。
有據(jù)可查的這一類實驗起始于一八九四年，當時查爾斯·里歇
的實驗對象是圈養(yǎng)的幾只鴨子，它們的脖子上都被系上繩套。他拿出一半的鴨子，收緊繩套，直到鴨子不能呼吸，然后記錄它們至死所需要的時間。接下來，他對另一半鴨子重復了同樣的步驟，只是這次他先把鴨子放在水下，然后再收緊繩套。在空氣中的鴨子僅僅存活了七分鐘，而被放置在水下的鴨子存活了二十三分鐘之久。這個結(jié)果非常奇妙，以同樣的方式剝奪了兩組鴨子的氧氣，但是水下的一組比空氣中的一組多活了兩倍的時長。
里歇后來憑借過敏反應(yīng)病因的研究工作獲得了諾貝爾獎。他認為，水或許影響了鴨子的迷走神經(jīng)。在人類和鴨子體內(nèi)，這種神經(jīng)從腦干延伸到胸部，有減緩心率的功能。因此里歇提出觀點，認為較慢的心率會導致耗氧量的下降，從而延長生存時間。
為了驗證這一觀點，他給一組鴨子注射了阿托品，這種藥物會解除迷走神經(jīng)對心臟的抑制，避免心率降低。第二組鴨子保持原樣，沒有注射阿托品。他將兩組鴨子的脖子系緊，記錄它們死亡的時間。結(jié)果兩組鴨子都在六分鐘左右死亡。
隨后，他另取一組鴨子，注射阿托品后，將鴨子置于水下，重復剛剛的實驗步驟。在水下，注射了阿托品的鴨子經(jīng)過十二分鐘以上才死亡，是空氣中的鴨子存活時間的兩倍。即使阿托品抑制了迷走神經(jīng)的功能，使它無法減緩心率，然而，水對鴨子依舊有著無法解釋的延長生命的功效。十二分鐘后，里歇將一只注射了阿托品的鴨子拿出水面，松開脖子上的繩套，為它實施復蘇術(shù)。鴨子竟然起死回生了。
肺部大小、血容量，還有迷走神經(jīng)，這些都無法解釋里歇的實驗結(jié)果。水只憑借自身的功效就延長了鴨子的生命。他不禁疑惑，對于人類，水是否也有同樣的影響。
一九六二年，一位在美國工作的瑞典研究者佩爾·朔蘭德，證明水確實有這樣的影響。他召集了一組志愿者，在他們身上貼上測量心率的電極，用針刺采血。朔蘭德曾經(jīng)見識過，在深海中，威德爾海豹的生理功能會發(fā)生逆轉(zhuǎn)。他寫道，這些海豹，當它們潛得更久、更深時，竟然好像可以從潛水的過程中獲取氧氣。朔蘭德想知道，對人體，水是否也會引發(fā)同樣的效果。
實驗開始時，他引導志愿者進入一個巨大的水箱，在他們潛水到達箱底的過程中監(jiān)測他們的心率。就和鴨子們所經(jīng)歷的一樣，水立刻也引發(fā)了人體心率的降低。
接下來，朔蘭德讓志愿者們屏住呼吸下潛，把自己和沉在箱底的一組健身設(shè)備固定在一起，進行短暫而劇烈的運動。在所有情況下，無論志愿者們多么猛烈地運動，他們的心率依舊直線下降。這個發(fā)現(xiàn)不僅令人驚嘆，也有著重大的意義。在陸地上，運動會導致心率的大幅度提升。在水下志愿者們的心率放緩，意味著他們消耗的氧氣減少了，從而能停留得更久。同時在某種程度上，這也解釋了為什么在水下命運不幸的鴨子們存活的時間可以是空氣中的三倍之久：這是因為水有著強大的能力，它可以幫助減緩動物們的心率。
朔蘭德還注意到其他一些事情：當志愿者們?nèi)胨?，體內(nèi)的血液開始流出四肢，流向他們重要的臟器。數(shù)十年前，他就曾在深潛的海豹身上觀測到同樣的現(xiàn)象：依靠將血液從身上次重要的部位分流，海豹能夠更長時間地為大腦、心臟等重要器官供氧，以此延長它們在水下停留的時間。沒入水中，觸發(fā)了人體中的相同機制。
這種分流叫作末梢血管收縮，它解釋了為什么布赫可以下潛一百英尺，卻沒有像波義耳定律所預言的那樣，遭受肺部萎陷的厄運。在那樣的深度，血液居然可以滲透器官的細胞壁，從而對抗外部的壓力?，F(xiàn)在自由潛水員常常下潛到三百英尺的深度，當他們到達這一深度時，肺部的血管會大量充血，防止肺部萎陷。我們下潛得越深，末梢血管收縮的效果就越強烈。
朔蘭德發(fā)現(xiàn)，想要激發(fā)這些延長生命(并且救命)的反射，人只需要把他的臉沒入水中即可。其他研究者嘗試把被試者的手或者腿放入水中，試圖激發(fā)同樣的反射，但都白費力氣。有一位研究者讓志愿者進入壓力艙，想看看只靠壓力本身是否可以觸發(fā)類似的潛水反射。這些都徒勞無功。只有水可以激發(fā)這種反射，而且水的溫度必須要比周圍空氣的低一些。
根據(jù)實驗所證明的結(jié)果，往臉上潑涼水來使人精神振作的傳統(tǒng)做法，并非空洞的形式，它喚醒了我們體內(nèi)的生理變化。
朔蘭德記錄了在人體研究中發(fā)現(xiàn)的最為重要的轉(zhuǎn)變之一，這種轉(zhuǎn)變只發(fā)生在水里。他稱之為“生命總開關(guān)”。時至今日，自由潛水員們借助“生命總開關(guān)”潛得更深，在水下停得更久，甚至超越了現(xiàn)代科學家們所認定的范圍。
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七日，我來到希臘的卡拉馬塔，觀看一百多位世界上最好的自由潛水員如何挑戰(zhàn)人類兩棲本能的絕對極限，他們是我們這個時代里，掌握著“生命總開關(guān)”的大師。
晚七點整，個人深度世界錦標賽的開幕式現(xiàn)場熱鬧非凡。擁擠的木板散步道上搭建了巨大的舞臺，可以俯瞰卡拉馬塔海港，臺上有來自三十一個國家的數(shù)百位參賽者、教練和工作人員，他們揮動著國旗，高唱國歌。在他們身后，一支四十人的游行樂隊荒腔走板地演奏著《洛奇》的電影配樂，三十英尺高的屏幕上，播放著自由潛水員下潛三百英尺的鏡頭集錦。整個場景看起來像一場低成本、小規(guī)模的奧運會。
競技自由潛水是一項相對較新的運動，雷蒙多·布赫在卡普里的一百英尺潛水被認為是第一次正式的競技自由潛水，自此以后，幾乎每年潛水員們都會打破原有的紀錄。現(xiàn)有的水下閉氣世界紀錄由法國人斯特凡納·米夫薩德在二〇〇九年創(chuàng)造，時間是十一分鐘三十五秒。在二〇〇七年，奧地利自由潛水員赫伯特·尼奇，借助重力滑軌下潛了七百英尺，創(chuàng)造了絕對深度的世界紀錄。
盡管在有組織的集體自由潛水比賽中，從來沒有人溺水身亡，然而在競賽之外，有太多的自由潛水者在這項運動中送命，所以自由潛水被評為第二危險的極限運動。這個數(shù)字有些含混不清：有些死亡事件沒有被報道，數(shù)字統(tǒng)計中也沒有區(qū)分單純因為自由潛水而喪命的案例，以及在其他運動中涉及自由潛水而喪命的，如魚槍獵魚。但是一個世界范圍內(nèi)的自由潛水死亡人數(shù)估算顯示，三年之間這個數(shù)字增加了兩倍，從二〇〇五年的二十一例，增加到二〇〇八年的六十例。在美國的一萬多名活躍的自由潛水員里，大約每年有二十人死亡，這相當于五百分之一。(相對而言，低空跳傘的死亡率是六十分之一；消防員，四萬五千分之一；登山者，一百萬分之一。)
在二〇一一年世界自由潛水錦標賽開賽前三個月，兩例死亡事件引起了公眾對于這項運動的危險性的關(guān)注。沙特阿拉伯一家自由潛水俱樂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四十歲的阿德爾·阿布·哈利卡，在希臘桑托林島(錫拉島的舊稱)挑戰(zhàn)二百三十英尺的深度時溺水身亡，遺體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月后，前世界紀錄保持者，比利時運動員帕特里克·穆希姆，在布魯塞爾一個泳池內(nèi)單獨訓練時，溺水身亡。
潛水運動員們將這些意外歸咎于粗心大意，他們認為這些事故通常與潛水員獨自潛水，或者借助機械輔助下潛有關(guān)，二者都是風險很大的舉動?！白杂蓾撍荣愂且豁棸踩倪\動。它有著良好的規(guī)則，受到嚴格的約束?！痹陂_幕式前，我和世界紀錄保持者威廉·特魯布里奇交談時，他這樣說道，“如果不是這樣，我絕不會從事這項運動?！彼赋觯谶^去十二年間他經(jīng)歷的三萬九千余次自由潛水中，從沒發(fā)生過一次死亡事故。特魯布里奇和其他人希望通過世界錦標賽這樣的機會，改變自由潛水的危險形象，將它帶入主流社會。特魯布里奇說，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自由潛水成為奧運會比賽項目。二〇一一年在希臘舉辦的世界自由潛水錦標賽開幕式上，此時此刻喧囂的音樂和粗略加工的視頻，就是為了向世人傳遞這樣的信息。
在舞臺上，聚光燈驟然熄滅，大屏幕也暗淡下來，擴音設(shè)備沉寂無聲。片刻之后，燈光重新亮起，揚聲器中迸發(fā)出電子低音鼓重擊的節(jié)拍聲，漸漸地，又混雜了預先錄制的掌聲，搖滾樂《又干掉一個》的重低音旋律在耳邊回響。焰火在空中綻放。潛水員們歡呼著，舞動著，并揮舞著手中的國旗。
自由潛水世界錦標賽正在進行。
雖然競技自由潛水希望進入主流社會的視線，但它有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這項運動幾乎無法觀看。競賽場在水下，沒有即時的視頻轉(zhuǎn)播傳回地面；即使想要靠近比賽，都存在后勤上的挑戰(zhàn)。今天的比賽場地是一個簡陋的小型船隊，二十英尺見方，由小船、浮臺和氣瓶組成，看起來就像從電影《未來水世界》撿來的布景。為了來到這兒，我步行前往卡拉馬塔的碼頭，登上魁北克移民亞尼斯·吉奧古利斯的帆船。他的船是比賽期間唯一一艘可以前往競賽海域的業(yè)余船只。吉奧古利斯告訴我，要經(jīng)過一小時的航行才能和船隊會合。利用這段時間，我進一步重溫了今天競賽的復雜規(guī)則。
競賽在潛水的前夜正式開始，每位參賽者單獨向裁判團提交第二天下潛時要挑戰(zhàn)的目標深度。這基本上是一種投標，也涉及到一定的戰(zhàn)術(shù)策略，因為每一位潛水員都需要猜測，自己的競爭對手會選擇怎樣的深度?！斑@有些像打撲克。”特魯布里奇說，“你和其他潛水員打賭，同時也在賭自己的運氣?！蹦愕钠谕褪?，你的對手選擇你能力范圍之內(nèi)的深度，或者他們選擇了一個超越自身能力范圍的深度，最后以失敗告終。
在自由潛水中，如果你在下潛過程中或者下潛后，違反了數(shù)十條技術(shù)要求中的任何一條，你就失敗了；如果你到達水面之前昏厥過去，會立刻被剝奪比賽資格。(據(jù)說)雖然這種情況在比賽中并不常見，但昏厥的頻發(fā)程度也足以讓比賽備有充分的安全預防措施，包括監(jiān)測每次下潛的救援潛水員、船隊中的聲吶追蹤系統(tǒng)，在每位潛水員的腳踝上都系一根保險繩，以防他們在下潛過程中偏離方向漂遠，那可是潛在的致命風險。
每次下潛前幾分鐘，都有一塊裹著白色魔術(shù)貼的金屬圓盤被系在繩子上，沉到運動員前一晚遞交的目標深度。一位工作人員倒數(shù)計數(shù)，隨后運動員潛入水下，沿著繩子找到金屬盤，從貼在上面的若干標簽中抓取一個，再沿著繩子回到水面。在大約六十英尺深，運動員會和救援潛水員相遇，如果他在水下昏厥，救援人員會上前幫忙。如果昏厥發(fā)生在救援潛水員看不見的深度，聲吶系統(tǒng)會監(jiān)測到運動員活動的深度。繩子將被拽回水面，把參賽者像布娃娃一樣拖曳上來。
成功回到水面上的潛水員需要接受一連串的測試，被稱為水面規(guī)定動作。潛水員需要完成若干事項，包括除去面鏡、迅速地對裁判打出OK的手勢，并且說：“一切OK?！边@一套方案用以檢測潛水員的條理性和行動能力，如果你能順利過關(guān)，會得到一張白色的卡片，確認此次下潛有效。
“這些規(guī)則是為了保證自由潛水的安全性、可測性和可比較性?！笨ɡぬK·漢森，國際自由潛水發(fā)展協(xié)會(AIDA)的新聞發(fā)言人說道。自一九九六年以來，該自由潛水聯(lián)盟一直負責監(jiān)管世界錦標賽。在希臘語中，Apnea的意思是“屏氣”?！爸贫ㄟ@些規(guī)則，是為了確保在下潛的全過程中，潛水員都是能充分自我控制的。這是自由潛水比賽的真諦：控制。”
只要你還有自控力，哪怕你鼻子里的血管破裂，像個剛打了一架的終極格斗士一樣浮出水面，都沒有關(guān)系?！安门胁魂P(guān)心你看起來什么樣，”漢森說道，“流血？那算不了什么。依照競賽規(guī)則，流血沒有問題?！?/p>
一小時后，吉奧古利斯的帆船和小船隊會合了。在遠處，從海岸駛來的摩托艇揚起一線白浪，運送第一批運動員來到賽場。因為船隊和鄰近的摩托艇上的空間極其有限，只有裁判、運動員、教練和少數(shù)的工作人員獲準出現(xiàn)在賽場。現(xiàn)場沒有粉絲。在比賽中，吉奧古利斯的帆船將被用作運動員的臨時更衣間，而我有幸說服他讓我搭船。
第一批潛水員出現(xiàn)了，他們穿著帶頭套的濕衣，戴著昆蟲復眼一樣的面鏡，在帆船上熱身時，每個人都慢吞吞地邁著步子，像腳底上粘了糖漿一樣，他們睜大雙眼凝望著，目光平靜。一個，兩個，三個—他們像海獺一樣滑入海里，然后仰身漂浮，看起來像是半昏迷一般。從船隊中垂下三條繩子，教練們將運動員緩緩地漂送到各自的繩前。一位裁判提示還有一分鐘準備時間，之后第一位運動員開始了他的下潛。
自由潛水可以細分為不同的項目。今天比賽中見到的，稱為恒定重量無腳蹼下潛，簡稱為CNF。在這類比賽中，運動員依靠自身的肺和身體下潛，他們也可以選擇佩戴配重，如果使用配重，就必須將它帶回到水面上來。自由潛水比賽有六個項目，從自由沉浸(潛水員可以利用引導繩來拉動自己上升或下沉)等深度項目，到靜態(tài)閉氣(簡單的憋氣)等泳池項目，恒定重量無腳蹼下潛被認為是其中最純粹的一種。這一項目的現(xiàn)任世界冠軍是特魯布里奇，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他以三百三十一英尺的下潛深度打破了當時的世界紀錄。今天他要嘗試的深度是三百零五英尺，對他自己而言這是個保守的數(shù)字，但已經(jīng)是日程表上最大的深度計劃了。在他到來之前，已經(jīng)有十來位運動員開始了比賽。
第一條繩索旁的工作人員從十起倒數(shù)，宣布，“各就各位，”然后開始順序報數(shù)：“一，二，三，四，五……”倒數(shù)計數(shù)讓潛水員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吞咽最后一口空氣，做好潛入深海的準備。在第三條繩索前的是一位叫北濱淳子的日本女潛水員，她距離出發(fā)還有三十個數(shù)字。北濱最后深吸了幾口氣，像鴨子一樣把頭扎入水下，開始下潛。在她的身體不斷下沉時，負責聲吶監(jiān)控的工作人員每隔幾秒就會宣布她的深度。
兩分鐘后，水面上一位裁判大喊著：“昏厥！”救援潛水員們沿著繩子縱身下潛，半分鐘后，他們簇擁著北濱的身體再度出現(xiàn)。她臉色蒼白發(fā)青，茫然地張著嘴，脖子向后耷拉著，像一只死去的水鳥。透過面鏡，她雙眼圓睜，直直地望著太陽，沒有了呼吸。
“拍她的臉！”一個游在她身邊的人大喊。另一個人從后側(cè)扶住她的頭，將她的下巴托出水面?！昂粑 彼蠛爸?。船上有人大聲呼喊尋找氧氣?！昂粑?！”那個人又重復一遍。但是北濱沒有呼吸。她一動不動。
在令人神經(jīng)緊繃的幾秒鐘之后，她咳嗽起來，痙攣著，肩膀抽搐，嘴唇顫抖。她的神志漸漸恢復，臉色也變得柔和下來?！拔耶敃r在游泳，然后……”她大笑起來，繼續(xù)說，“然后我就開始做夢?！边@時過來兩個男人將她緩緩地拽向一艘?guī)в袀溆醚鯕馄康南鹌ねАＴ谒菹⒒謴蜁r，另一位自由潛水員來到她的比賽位置，準備潛入更深的海中。
與此同時，另一條繩索前的潛水員最后吸了一口氣，下潛到兩百英尺深度，成功觸底，然后在三分鐘后，重新回到水面?！昂粑?！”他的教練大聲喊道。他微笑著，哽住片刻，然后開始呼吸。他臉色煞白，試圖摘下面鏡，但是雙手痙攣，不斷抖動著。缺氧損傷了他的肌肉力量，他只能漂在那兒，雙眼空洞，臉上凝著滑稽的笑容。
在他身后，另一位運動員回到水面。“呼吸！呼吸！”一位救援潛水員大喊著。這個人臉色發(fā)青，而且他也沒有呼吸?！昂粑 绷硪粋€人大喊。最終他開始咳嗽，晃動腦袋，發(fā)出了海豚一樣微弱尖細的聲音。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潛水員們來來往往，同樣的場景循環(huán)上演。我站在帆船上，胃部緊縮，思考著這一切是否正常。所有的參賽者都簽署了免責聲明，認可在比賽中，他們有可能要付出心臟病、昏厥，或者是溺斃的代價。但是，我有一種感覺，自由潛水比賽能夠持續(xù)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shù)卣⒉恢涝诤Ｖ械降装l(fā)生了什么。
這時特魯布里奇抵達賽場，他戴著太陽鏡和頭戴式耳機，和健壯的軀干相比，他的雙臂像蜘蛛一般細長。即使隔著三十英尺，我也能看到他龐大的肺部向外隆起。他深深地沉浸在冥想般的混沌之中，半夢半醒一般進入水中，在腳踝系上保險繩，準備就緒。
一位裁判宣布：“各就各位?！睅酌腌姾螅佤敳祭锲骈_始下潛，赤腳踢水，迅速下沉。工作人員宣布著深度：“二十米。”我透過清澈湛藍的海水，看見特魯布里奇將雙臂放在身側(cè)，毫不費力地下沉，向深海漂去，然后消失其中。這幅圖景既美麗，又怪誕。我試圖隨他一起屏住呼吸，不過三十秒后，我就放棄了。
特魯布里奇經(jīng)過了一百英尺，一百五十英尺，二百英尺。在他下潛后大約兩分鐘，聲吶監(jiān)控人員宣布道：“觸底！”—特魯布里奇已經(jīng)到達三百零五英尺深的地方—隨后工作人員開始監(jiān)測他上升的進程。過去的三分半鐘令人神經(jīng)緊繃，之后特魯布里奇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他又劃了幾次水，浮出水面，呼氣，摘除面鏡，打了一個OK的手勢，用他輕快的新西蘭口音說道：“一切OK?！彼瓷先ビ幸稽c點百無聊賴。
接下來的兩天是休息日。在阿克提泰戈多斯酒店的庭院里，十來種語言嗡嗡作響，各個隊伍圍坐在桌旁，喝著瓶裝水，討論著參賽的戰(zhàn)略，給擔憂的親友發(fā)郵件。這群人以男性為主，他們大多數(shù)三十歲以上，通常都很瘦削。有些人個子不高，還有幾個矮胖的，但多數(shù)都剃著光頭，穿著無袖的T恤衫、運動涼鞋和松垮的短褲。怎么看他們也不像極限運動員。
我在背陰處找到一張空桌子。前一天我在吉奧古利斯的船上遇到了南非國家紀錄保持者漢麗·普林斯盧，約好今天對她進行采訪，順便再上一堂自由潛水課。她告訴我在過去的三個月里她一直都在埃及進行訓練，希望能打破一項世界紀錄，不過一周前她的鼻竇不幸感染了，只好先休養(yǎng)恢復。目前她幫朋友們作技術(shù)指導，為大家鼓氣，并且耐心回答我關(guān)于這項運動的眾多問題。她也一直鼓勵我親身體驗一下自由潛水。
到現(xiàn)在為止，只要一想到自由潛水，我就覺得自己得了幽閉恐懼癥。只有特魯布里奇這樣的冠軍人物完成了令人驚嘆的優(yōu)雅下潛，除此之外，大多數(shù)挑戰(zhàn)看起來既笨拙又危險。在第一天，有七位參賽者在到達水面前就昏了過去。如果不是救援潛水員搶救及時，他們現(xiàn)在早就死在海底了。毋庸置疑，人體有得天獨厚的本領(lǐng)，能夠下潛到我此前無法想象的深度；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人類能夠下潛到這些運動員想要挑戰(zhàn)的深度。有人受傷，或者發(fā)生更糟的情況，只是個時間問題。
普林斯盧強調(diào)，自由潛水絕不是沿著繩子下潛，擊敗你的對手那么簡單。“它有一種沉靜的力量?！痹诖?，她對我說。那是一種在其他地方無法體驗到的感覺，像是一種全身心的冥想。而且要體會這種感受，你也不必強迫自己下潛三百英尺。她說，最不可思議的轉(zhuǎn)變，發(fā)生在水下四十英尺左右。在那里，重力作用似乎逆轉(zhuǎn)了；水不再向上托起你的身體，相反的，它開始拖拽你進入更深處。
這就是“通向深海的大門”，在那里一切變得迥然不同，而且任何人都可以通過這扇大門—包括我。為了證明這一點，普林斯盧決定為我上一堂陸上的入門課，不需要下水，目的是提高我的閉氣能力，這是學習自由潛水的第一個步驟。我個人憋氣的最好紀錄是五十秒左右，她保證，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練習，我的成績能翻倍。我表示懷疑。
“嘿，你好呀！”普林斯盧高聲打著招呼，走到泳池旁的桌邊來。她今年三十四歲，一頭深棕色的長發(fā)，皮膚曬成褐色，體形勻稱；事實上，她看起來就是個天生的運動員，和我遇到的大多數(shù)自由潛水者都不一樣。她在南非比勒陀利亞的一家農(nóng)場長大，夏天和姐妹一起在河里游泳，她開玩笑說，自己會講“一種神秘的美人魚語言”。她二十多歲在瑞典居住時，開始接觸自由潛水，后來又搬回南非。她現(xiàn)在住在開普敦，負責運營一項非營利保護項目“我是水”；業(yè)余還兼職做勵志演講人，以及瑜伽和自由潛水教練。
我們走到半露天的平臺、可以俯瞰麥西尼亞海灣的地方，鋪開瑜伽墊子。入門課程的內(nèi)容包括一些基本姿勢，可以幫助放松胸部周圍的肌肉。“如果你能把肺葉從胸腔里取出來，會發(fā)現(xiàn)它們完全是有彈性的，你可以將它們充氣變成任何大小。”她說著，鼓起胸膛，再吐氣。阻止肺部繼續(xù)擴張的，是肋骨旁邊的肌肉組織、胸腔和背部。通過拉伸和呼吸練習，自由潛水者可以比普通人增加多達百分之七十五的肺活量。事實上，剛開始自由潛水時，沒有人需要這些額外的肺活量，但它就像一個更大的氣罐，可以幫你潛得更深，停得更久。斯特凡納·米夫薩德在二〇〇九年創(chuàng)造了閉氣的世界紀錄，他的肺活量高達十點五升；成年男子的平均值是六升。普林斯盧的肺里最多可以容納六升空氣，大大超過一般女性的平均值四點二升。
接下來，普林斯盧指導我練習了一系列肢體扭曲的動作，可以幫助我更好地擴展肺部。我們一邊拉伸，她一邊向我解釋，水中的壓力如何變化，它又是如何影響了我們的肺部和身體。
在水中，我們下潛得越深，周圍的環(huán)境壓力就越大，空氣被不斷壓縮。海水的密度是空氣的八百倍左右，所以在海中下潛十英尺帶來的壓力變化，基本相當于從海拔一萬英尺的高度下降到海平面。任何有彈性外殼的氣體容器，比如籃球、塑料汽水瓶、人類的肺部等，在水下三十三英尺深處，大小會變?yōu)樵w積的一半；在六十六英尺深處會變成原體積的三分之一；在九十九英尺深處會變成原體積的四分之一，以此類推。
當籃球、塑料汽水瓶，或者是我們的肺部回到水面時，里面的空氣會不斷膨脹，迅速回到初始的體積。對自由潛水者來說，這對身體，尤其是胸部，是個痛苦的折磨。普林斯盧教給我的呼吸練習和拉伸方法會幫助胸部肌肉保持彈性，這樣一來，當我開始嘗試自由潛水時，就可以更好地應(yīng)對這些體積上的驚人變化，不至于昏厥或是死亡。
現(xiàn)在我們面對面，盤腿坐著，將空氣吸入肺部的三個部分：腹部、胸骨下方和胸腔上部，也就是鎖骨下方。普林斯盧解釋說，我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在一生中僅僅用胸腔最上方的部分呼吸，這意味著，我們只使用了肺部的一小部分。我們要學習用呼吸填充肺部的全部體積，才能為長時間下潛儲存更多的氧氣。
她指導我用二十秒時間舒緩地吸氣，填充腹部、胸骨下方，以及胸腔上方。開始時我做起來有些惡心，但是過了幾分鐘就漸漸適應(yīng)了。然后普林斯盧拿出秒表，準備記錄我的第一次閉氣嘗試。我躺在墊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充滿了肺內(nèi)的三個部分，然后屏住呼吸。她開始計時。
感覺上像是過了三十秒。我感到非常惡心。我的頭部開始抽搐。有那么片刻，我想象自己如果在水下一百英尺，感覺這么痛苦，將是怎樣的情景。這個念頭讓我恐慌。幾秒鐘之后，我的身體開始抽搐。我試圖保持平靜，但是無能為力。普林斯盧停下秒表，告訴我吐氣，然后吸氣。我坐起身來，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大概失敗了。
“不錯嘛，”她說，“你第一次嘗試，憋氣時間就是原來的兩倍多?！彼衙氡斫o我看。剛剛我屏住呼吸一分鐘四十五秒。
我向她請教抽搐的事情。她解釋說，對于極端的閉氣，身體的反應(yīng)分為三個階段。抽搐是第一階段的反應(yīng)?！澳愕纳眢w開始有所反應(yīng)，不是因為缺氧，而是因為二氧化碳的累積，”她說，“當這種情況出現(xiàn)，只是提醒你，距離你真正需要呼吸，還有幾分鐘時間?！钡诙A段的反應(yīng)發(fā)生時，脾臟向血液循環(huán)釋放出更多新鮮的、富含氧氣的血液，最多可增加百分之十五。通常情況下，這種反應(yīng)只發(fā)生在人體休克時。休克是一種非常狀態(tài)，癥狀包括低血壓、心跳加速，以及臟器功能障礙等等。但是這種反應(yīng)也會在極端閉氣時發(fā)生。自由潛水者等待著脾臟向身體輸送新鮮的血液，并且能夠感知這些變化的發(fā)生，將它當作身體的渦輪發(fā)動機，來下潛得更深。
第三階段的反應(yīng)是昏厥，此時大腦感知到它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氧氣供給，因此停止工作，就像是關(guān)閉電燈，節(jié)約能源。盡管大腦只占人體體重的百分之二，但是它需要消耗全身百分之二十的氧氣。嘴中或者喉嚨里存在的液體會觸發(fā)身體的另一個防御反射，喉部的會厭會自動關(guān)閉，避免水進入肺部。自由潛水者通過練習，可以感受到抽搐的到來和脾臟的血液釋放，這樣他們可以準確知道什么時候應(yīng)該轉(zhuǎn)身返回水面，以保證第三階段的昏厥不會發(fā)生。自由潛水員想要生存，就要理解并尊重這些機制。
“人體生來就擁有這些奇妙的保護機制，這是有原因的，”普林斯盧說道，“那就是，我們本來就應(yīng)該來到水下。”她幫我擺了另一個瑜伽造型，“你天生就是做這個的。”
我仰臥著，準備開始今天最后一次閉氣嘗試。吸氣，呼氣，深深吸氣，屏住呼吸。普林斯盧按下秒表。我合上雙眼。
感覺上大概過了二十秒左右，我又開始輕微地抽搐。我告訴自己，這是自然的，要集中精力，保持放松，等待脾臟發(fā)揮作用。等待的過程令人煎熬。我的胸部憋悶，心臟劇烈地跳動，我的雙手、雙腿和胯部都能感受到它的節(jié)奏。我感覺痛苦極了。
“堅持住，你還能堅持很久。你剛剛到達第一階段?！逼樟炙贡R給我鼓勁兒。我堅持著。感覺上大約又過了十秒，我的胃部開始收縮，喉嚨發(fā)緊。我覺得自己得了幽閉恐懼癥?！霸賵猿志靡稽c……一點點……”她輕柔地說道。忽然間我的身體像過電一般，我感覺自己像一條離開水的魚一樣，在墊子上扭動著?！熬褪乾F(xiàn)在，脾臟在用新鮮的、富含氧氣的血液充滿你的身體?！彼f道。過了片刻，我想我能體會到她所說的了。我的身體平靜下來，閉合的眼瞼前的黑暗似乎變得更加濃重了；泳池旁嘈雜的噪聲消失了，我感覺自己漸漸漂遠……
“呼吸！”她說。我呼氣，吸氣，呼氣。我有些頭暈，顫抖的雙眼難以聚焦，但是我感覺良好?！澳阌X得過了多久？”她問我。我聳聳肩，猜大概一分鐘左右。她微微一笑。在這堂課中，我不僅僅將原有的閉氣紀錄翻倍，我做到了原來的三倍。秒表的讀數(shù)是，三分鐘十秒。
或許如同普林斯盧所主張的，人類自由潛水的能力與生俱來，但這并不等于，這是一件容易事兒。你還是需要長時間閉氣，竭盡所能突破自身極限，并且不能驚慌失措?，F(xiàn)在我可以屏住呼吸超過三分鐘，但是我仍然沒有嘗試過下潛到十英尺以下的深度。而且在目睹了比賽中發(fā)生的一切之后，感覺哪怕下潛幾十英尺都是天方夜譚。
然而，我還是下定決心去探索，潛入深海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三百英尺的深度剛剛到達透光層的一半。即使在最清澈的海洋中，這里的光線強度也不過是水面上的百分之零點五。和明亮的較淺的海域相比，這兒的光線更少，所擁有的生命也更少。在這兒棲息的生物必須要適應(yīng)這種暮色般的微光；為了看得更清楚，魚類進化出巨大的眼睛；鯊魚依靠電磁感應(yīng)來捕食獵物；烏賊、微生物和細菌利用生物發(fā)光一類的化學方法為自己照明。
下潛到這樣的深度無比艱苦，而且危險重重。水肺潛水員可以通過呼吸混合氣體，下潛到三百英尺的深度，但是這需要經(jīng)年累月的訓練，而且要攜帶繁復笨重的裝備，是后勤和物流的夢魘。下潛過程的確是危險的，但并不是最危險的一步，上升返回才是。對水肺潛水員來說，如果呼吸普通的壓縮空氣，在兩百英尺深處停留一小時后，體內(nèi)累積的高壓氮氣足以致命，需要經(jīng)過十小時的緩慢上升才能安全排出。呼吸壓縮空氣下潛三百英尺的話，上升過程幾乎可以要了你的命。
就目前來說，最好是和威廉·特魯布里奇聊一聊。很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在進行三百英尺的下潛。特魯布里奇和其他自由潛水員們，不借助外力，只依靠自身的力量到達這一深度，和水肺潛水員相比他們擁有生理上的優(yōu)勢：他們不會受到減壓病的影響。原因很簡單，一口氣吸入的氮氣太少了，不足以在血液中產(chǎn)生小氣泡。在水面上，這些氮氣在幾秒鐘之內(nèi)就迅速地排出體外—這是“生命總開關(guān)”的另一個功能。
在二〇〇七年到二〇一〇年之間，特魯布里奇十四次打破恒定重量無腳蹼下潛和自由沉浸兩個項目的世界紀錄，其中多數(shù)是由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在，他是公認的世界上最好的無腳蹼自由潛水員，所以在從古至今的所有世人里，沒有誰比他更清楚下潛到三百英尺深時的感受了。
“自由潛水不僅是生理上的挑戰(zhàn)，也是心理上的。”特魯布里奇說道。學習自由潛水的第二天，我們坐在麥西尼亞海灣賓館的游泳池邊，他留著平頭，戴一副大框的深色墨鏡，穿著磨舊了的T恤衫，和周圍其他自由潛水員融為一體。他有些軟件工程師的氣質(zhì)，安靜，像個書呆子。
和其他大多數(shù)自由潛水員一樣，下潛時特魯布里奇會合上雙眼。只有到達繩索底端，碰到金屬小牌時那一刻，他才會睜開眼睛，最多也就如此。閉著眼睛下潛，可以防止大腦在處理視覺信息時耗盡所有的能量—氧氣。
所以特魯布里奇無法告訴我，三百英尺深的水下看起來是什么樣的，但是他當然可以描述，那是怎樣一種感受。他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他講述的時候，我的胃又一次縮緊了……
在下水后最初的三十英尺左右，肺部充滿空氣，為身體提供向上的浮力，迫使你劃水才能下潛。當你向中耳道鼓氣來平衡耳壓時，你所感覺到的不適比乘飛機上升時要強烈得多。要是你沒能完全平衡耳壓，壓力會使你難以忍受，這時如果你不及時返回水面，就要面對耳膜損壞的風險。
然而，還有五百七十英尺的潛泳在等著你。
當下潛超過三十英尺深之后，你身體上的壓力成倍增加，你的肺部縮小。忽然你感覺不到重力了，你的身體進入了一種失重的狀態(tài)，叫作中性浮力。隨后令人驚奇的事情發(fā)生了，當你繼續(xù)下潛，大海開始將你向深處拖曳。你把手臂放在身體兩側(cè)，用跳傘運動員一樣的姿勢，保持放松，就可以毫不費力地越潛越深。
在一百英尺深處，壓力變?yōu)樗娴乃谋?。幾乎已?jīng)看不到海面了，不過反正你也不會看。從水面開始你就閉著眼睛。你體表的溫度逐漸降低，準備迎接深海的緊緊擁抱。
更深一些，在一百五十英尺的深度，因為體內(nèi)二氧化碳和氮氣的濃度不斷提升，你開始進入夢境狀態(tài)。有那一刻，你或許忘記自己身在何方，又為什么來到這里。
在二百五十英尺的深度，壓力變得無比巨大，你的肺部縮小成拳頭大小，為了節(jié)省氧氣，心跳降低到正常心率的一半以下。曾有相關(guān)記錄，在這一深度，自由潛水員的心跳可以降低到每分鐘十四次；曾有傳聞?wù)f，有些潛水員的心跳可以降低到每分鐘七次。這些報告是有記載的、人類有意識時的最低心率。根據(jù)生理學家的研究結(jié)論，這么低的心率不足以維持人類的意識。然而，按照自由潛水員所說，不知為什么，在深海中它卻可以。
在三百英尺深處，“生命總開關(guān)”才真正開始生效。身體器官和血管的外壁像壓力釋放閥一樣工作著，允許血液和水分自由地進入胸腔。你的胸部坍縮到原始體積的一半左右。在一九九六年的一次無極限自由潛水中，古巴潛水員弗朗西斯科·費雷拉斯羅德里格斯到達了四百三十六英尺的目標深度，在水面上他原本有五十英寸的胸圍，此時縮減到二十英寸。
在三百英尺以下的深度，氮醉的影響非常強烈，你會四下摸索著，忘記自己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以及為什么來到這個幽暗的地方。這時通常會出現(xiàn)幻覺。一位潛水員告訴我，在一次非常深的下潛中，她忘記自己還在水下，開始產(chǎn)生關(guān)于自己的寵物狗的奇怪念頭。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自己在漆黑的公園里尋找寵物狗的景象。直到她轉(zhuǎn)身，向著海面返回，氮醉的迷霧逐漸散去時，她才想起來，自己根本沒有養(yǎng)狗。
氮醉不僅僅影響你的大腦，而且會影響你的全身。你失去行動力，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變得遲緩了。
然后就到了最艱難的部分。你的潛水表開始“嗶嗶”作響，提醒你已經(jīng)到達目標深度，就是繩子末端系著金屬牌的地方。你睜開眼睛，強迫自己用近乎麻痹的手從金屬牌上摘下標簽，然后轉(zhuǎn)身向上折返。因為海洋的重量作用在身上，你調(diào)動微薄的能量積蓄，向著水面劃水游去。如果你不能專心致志，開始咳嗽，或者有細微的猶豫，你就可能會暈過去。但是你不會猶豫或者放緩，你抓緊時間，向著有光的地方游回來。
當你上升到兩百英尺，一百五十英尺，一百英尺，“生命總開關(guān)”漸漸收回它的功效：心率增加了，之前涌入胸腔的血液重新流回靜脈、動脈和各個器官。你的肺部灼痛，有一種難以忍受的呼吸的欲望；你的視力減退；你的胸部因為二氧化碳的累積而抽搐。你必須抓緊時間，否則就會暈過去。在你上方，藍色的薄霧漸漸被明亮的陽光驅(qū)散，你馬上就要做到了。這時候你肺里的空氣快速膨脹，你的身體拼命地試圖從肺里攫取氧氣，用來供給你的血液。但是沒有可以攫取的氧氣了，你已經(jīng)把它們都用光了。你的身體實際上是在被向內(nèi)抽吸。如果這種吸塵器效應(yīng)太過強大，你就會昏過去。在水下，你會在大概兩分鐘內(nèi)保持昏厥狀態(tài)。等兩分鐘過去，你的身體會把自己喚醒，在死亡之前，進行最后一次呼吸。如果你在喘出最后一口氣之前僥幸獲救，被帶到水面上來，那么你就還有機會吸入渴求已久的空氣，極有可能幸免于難。如果這時你還在水下，你的肺部就會被水灌滿，從而溺死。百分之九十五的昏厥發(fā)生在最后十五英尺內(nèi)，通常就是這種吸塵器效應(yīng)引發(fā)的后果。
但這些不會在你身上發(fā)生。你對這一切有著充分的認識，而且你知道從回到水下十英尺到水面的這段上升過程中，要呼出體內(nèi)大部分的空氣。
從你下潛開始，過了三分鐘左右，你的頭再次冒出水面，天旋地轉(zhuǎn)，人們大聲呼喊著讓你呼吸。你摘下面鏡，比畫一個OK的手勢，然后說：“一切OK?！?/p>
然后你回到船上，返回你的房間里。
到二〇〇九年為止，在恒定重量戴腳蹼下潛的項目中，全世界只有十位潛水員能夠達到三百英尺的極限，這種比賽允許潛水員使用單蹼—在氯丁橡膠靴子上，連著三英尺寬的塑料裙邊。本周四，在希臘世界錦標賽的第二天，將有十五位參賽者挑戰(zhàn)這一深度。
英國潛水員戴維·金是他們中的一個。在前一夜，金宣布他將嘗試一百零二米(三百三十五英尺)的下潛，這個消息讓所有人感到驚訝，如果他成功了，將創(chuàng)造新的英國全國紀錄。據(jù)他的隊友說，在之前十二個月里，他的下潛從來沒有超過八十米。昨天幾位潛水員都告訴我說，自由潛水的進步要一米一米提高，循序漸進。試圖通過一次嘗試，就將原紀錄刷新提高七十英尺以上，這不僅是魯莽，簡直就是自殺了。
昨天有暴風雨刮過，今天早晨，麥西尼亞灣海面灰暗，疾風呼號?，F(xiàn)在還沒有下雨，但是云層在頭上翻涌，水下的能見度降低到四十英尺左右。
我在吉奧古利斯的船頭坐下，旁邊是普林斯盧，她今天擔任朋友薩拉·坎貝爾的教練。坎貝爾是英國的女子自由潛水冠軍，稍后將要挑戰(zhàn)世界紀錄。同時，在我正下方的繩索前，戴維·金最后吸了幾口氣，準備下潛。裁判開始倒數(shù)。金將頭扎入水下，向下翻身，大力踢動單蹼。他的身影逐漸融入灰色的水中。過了大約十秒，他的身影不見了。
裁判追蹤著金的下潛：“五十米，六十米，七十米……”
“我的天啊，他在飛下去，”普林斯盧說。她提醒我，在自由潛水里，速度快不見得是件好事兒。金下潛得越快，就會消耗越多的能量，上升時可用的氧氣就越少。
“八十米，九十米……”裁判繼續(xù)念道。金行進得太快，工作人員差點兒就跟不上了?！坝|底。”他宣布，隨后金開始返回。
“九十米，八十米。”然后，裁判停頓了。金上升的速度大概是下潛的一半左右。這很麻煩，金需要快些上升，否則他會耗盡所有的氧氣。
“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泵恳淮螆髷?shù)的時間間隔變長了。然后，工作人員完全停了下來。過了幾秒后，他重復道：“四十米。”在一片安靜中，十秒鐘過去了。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水下停留了兩分鐘以上。
“四十米?！辈门杏种貜土艘淮巍：茱@然，金停下來了。一種令人發(fā)冷的不祥預感油然而生。我四下張望，裁判、潛水員、工作人員都注視著波濤洶涌的海面，焦急地等待著。
“三十米?！?/p>
看起來金似乎開始移動了，但是太慢了。五秒鐘過去了，裁判重復道：“三十米?！?/p>
“哦，天啊！”普林斯盧低呼，用手捂住嘴巴。又過了五秒，裁判盯著聲吶屏幕，但是他不再讀數(shù)。在水中什么都看不到，沒有金的跡象，水面上沒有波紋。
“三十米?！背聊?。“三十米。”
“他昏迷了！”一位救援潛水員大喊。在水下十層樓左右的深度，金失去了意識。潛水員們踢著腳蹼，向水下游去。
“救生員！”裁判大喊。大約三十秒后，繩子旁邊的水面像開鍋一樣翻滾著。兩個救援潛水員的頭露了出來，中間夾著金。他的臉青得發(fā)亮，但是一動不動，脖子僵硬。
潛水員們將金的頭托出水面。他的臉頰、嘴巴和下巴都沾著血跡。“呼吸！呼吸！”潛水員大喊著。沒有回應(yīng)。鮮紅的血滴沿著金的下巴滴落到海里。
“救生員！救生員！”裁判大喊著。一位潛水員用嘴罩住金鮮血淋漓的嘴巴，用力往里吹氣?！熬壬鷨T到場！”裁判喊著。金的教練戴夫·肯，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著：“戴維！戴維！”
金沒有反應(yīng)。十秒鐘過去了，還是毫無反應(yīng)。有人高聲呼喚尋找氧氣，有人呼喊急救人員來做心肺復蘇。吉奧古利斯高叫著：“為什么沒有人給急救打電話？叫一架直升機來！”他對著我大喊，對著普林斯盧大喊，對著隨便什么人大喊。“這他媽到底是怎么了？！”他吼著。
在我們身后的第一條繩索前，又一位潛水員開始下潛。然后回到水面，暈死過去。救援潛水員將仰面漂在水上的金拖上船，給他罩上氧氣面罩。依舊沒有反應(yīng)。他的脖子僵硬，臉上的肌肉凝固成一個慘淡的微笑，雙眼大睜，空洞茫然，直直地盯著太陽。
金死了。這是帆船上眾人的共識。然而我們現(xiàn)在離他四十英尺遠，在一片大喊大叫聲中，沒有人能說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船隊上的救援人員按壓著金的胸部，拍打他的臉龐，對他大喊著：“戴維！戴維？”
在船隊周圍，又有潛水員進入水下，又有人抬頭浮出水面。比賽照舊進行。我轉(zhuǎn)身來到帆船的側(cè)面，這樣我可以看向一旁，避開這個場景。一位捷克潛水員注視著我，然后他閉上眼睛，喃喃地禱告著，準備自己的下潛。
隨后，奇跡般地，金的手指顫動起來，雙唇翕動，然后開始呼吸。他的臉色漸漸恢復，雙眼睜開，又輕輕地閉上。他的四肢放松，深深地呼吸著，輕輕拍著教練的腿，仿佛在說：“一切OK。一切OK。”一艘摩托艇抵達現(xiàn)場。救護人員小心翼翼地將金挪到船頭。
摩托艇帶著金離開，駛向海岸，與此同時，特魯布里奇正在第一條繩索前挑戰(zhàn)三百八十七英尺的深度，但是他提前轉(zhuǎn)身返回，而且沒有按規(guī)定完成水面程序。隨后，在挑戰(zhàn)世界紀錄的過程中，英國參賽者薩拉·坎貝爾只下潛了七十二英尺就返回了?！拔易霾坏?。”她說著，跳上帆船。她被金的事件震撼了。在二號繩索前又發(fā)生了一起昏厥事件。隨后又一起發(fā)生在三號繩索前。
“我的天啊，事情越來越糟了?！笨藏悹栒f道。西風越來越猛烈，掀起海浪，吹鼓了我們頭頂?shù)拇！斑@就像多米諾骨牌，所有的事情都崩潰了。這是我見過的最糟的情況?！比欢荣愑诌M行了三個小時。
在這一天的最后一潛，一位來自烏克蘭的新手運動員計劃嘗試四十米深的初級深度。他下潛，回到水面，摘下面鏡，一股血流從他的鼻子中涌出。他完成了水面規(guī)定動作，獲得了白色卡片，這表示這次下潛被認可。流血是被允許的。
當晚在賓館里，潛水員們聚在一起談笑嬉鬧，有的人大笑，有的人談?wù)摰綉騽⌒缘馁愂拢粫r搖著頭。當天九十三位參賽者中，有十五位挑戰(zhàn)一百米或者更大的深度。在這些人里，兩個人喪失比賽資格，三個人沒有到達預定深度，四個人暈了過去，失敗率達到百分之六十。金還在醫(yī)院里。沒有人知道確切消息，但是有傳言說，深水壓力撕裂了他的喉部，這在深潛中很常見，他們說，這是個小傷。
關(guān)于今天發(fā)生的各種事件，參賽者們都有些驚訝和觸動?！皬膩頉]發(fā)生過這種事情?！蹦翘焱砩显谕ピ豪?，他們眼珠轉(zhuǎn)動著，一再重申，聽起來像一種老練的回應(yīng)。這種事情有可能一直在發(fā)生，只是沒人愿意承認這一點?，F(xiàn)在的挑戰(zhàn)是，他們中誰可以從腦海中抹去今天的混亂場景，在比賽的最后一天下潛到更大的深度。
有一個人看起來沒有被雜念干擾，他叫紀堯姆·內(nèi)里，二十九歲的法國隊員，是昨天恒定重量戴腳蹼下潛項目的獲勝者。在金險些溺水身亡的第二天上午，我在一張擠滿了法國隊員的桌旁遇到了紀堯姆。
“我不在現(xiàn)場，所以不知道詳情?！彼f話時帶著濃重的口音，“但我認為，主要的過錯不能只歸咎于戴維·金，而在于所有的自由潛水員。他們太專注于一百米這個數(shù)字了，而不是他們自己的感受，他們真正想做什么?！眱?nèi)里從十四歲開始自由潛水，二〇一〇年有一部流傳甚廣的視頻短片《自由降落》，片中記錄了他在巴哈馬進行的十三層樓深的下潛，視頻的播出使他舉世聞名。自問世以來，這段視頻在世界上最大的視頻網(wǎng)站YouTube上的點擊量超過一千三百萬次。
“我很早就明白，練習是自由潛水成功的關(guān)鍵。”他說，“你必須忘記目標，享受在水中的感覺，并且放松?！眱?nèi)里笑了笑，用手指攏了攏淺棕色的亂發(fā)，說他在五年多常規(guī)的自由潛水中，從來沒有昏迷的經(jīng)歷?！皩ξ襾碚f，現(xiàn)在重要的，是嘗試完成下潛，回到水面上，臉上帶著微笑?！?/p>
星期六是比賽的最后一天，陽光灼熱，微風不驚，海水清澈平靜，真是一切完美。今天的比賽項目是自由沉浸，參賽運動員可以拉繩下潛，到達他們的目標深度。自由沉浸的深度比恒定重量戴腳蹼下潛稍微淺一些，但是時間比較長，有時候會超過四分鐘，觀看這種比賽非常折磨人。昨天晚上，比賽總監(jiān)斯塔夫羅斯·卡斯特利納基斯小小地教訓了潛水員們一下：“潛水要量力而行?！苯裉旃嫉哪繕松疃瓤雌饋砀颖Ｊ匾恍Ｈ欢?，日程上仍然有不少挑戰(zhàn)世界紀錄和國家紀錄的計劃。
“兩分鐘?！贝犐系墓ぷ魅藛T宣布道。第一位參賽者被教練緩緩地拖送到三號繩索前。他翻過身來，拽著引導繩，下沉到清澈的海水里。他觸碰到目標深度，隨后開始上升。和往常一樣，工作人員播報著他的進度：“三十米……二十米?！?/p>
又是一場昏厥。救援潛水員跳進水里。過了片刻，他們將參賽者帶回水面。他的臉色發(fā)青，張著嘴。我對觀看這種比賽興味索然，轉(zhuǎn)過身，走到甲板下面。然而過了幾秒鐘之后，潛水員晃著頭微笑起來，對他的教練道歉。
“看，也不是那么糟嘛?！逼樟炙贡R站在我身后說道。沒那么糟，或者我只是開始習慣，看到失去意識的軀體被從水下六十英尺拽上來了。無論怎樣，我都還得轉(zhuǎn)身回去，繼續(xù)觀看比賽。接下來的十多位潛水員都完成了下潛，沒有事故發(fā)生。然后精英潛水員開始出動：波蘭的馬利納·馬特烏什以一百零六米的下潛深度，打破了男子全國紀錄。本屆女子世界冠軍，俄羅斯的娜塔莉亞·莫爾恰諾娃，創(chuàng)造了八十八米的世界紀錄。安東尼·科德曼下潛到一百零五米，創(chuàng)造了新的斯洛文尼亞紀錄。內(nèi)里以一百零三米的深度打破了法國紀錄。特魯布里奇完成了一百一十二米的下潛，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在一小時內(nèi)，七項國家紀錄被打破。每個人都展示了自己的控制力。這項運動，再一次變得美好起來。
隨后在二號繩索前，爆發(fā)了一場騷亂。救援潛水員找不到捷克參賽者米哈爾·里錫安了，他們是真正地“丟了”他了。里錫安在水下至少兩百英尺深，但是聲吶系統(tǒng)看不到他的蹤跡。不知道為什么，他從繩子旁邊漂走了。
“救生員！救生員！”裁判大喊。救援潛水員潛入水中，但是一分鐘后，他們一無所獲地回到水面。“救生員！救生員！現(xiàn)在！”三十秒過去了，里錫安依舊杳無蹤跡。
在一號繩索前，薩拉·坎貝爾正準備下潛。就在她下方，三分半鐘之前從二號繩索下潛的里錫安出現(xiàn)了，距離他最初相連的繩索有大約四十英尺遠。
局面混亂起來，坎貝爾嚇了一跳，撲打著游開。里錫安猛地摘掉面鏡，說道：“別碰我，一切OK。”然后他自力更生，游回帆船。他在我旁邊跌進船艙里，大笑著，說道：“哇哦，可真是一次奇特的潛水。”
這個事件可以有如下的解釋：在里錫安下潛前，依照慣例，教練把保險繩系在他的右腳踝上，和引導繩連接在一起。在里錫安轉(zhuǎn)身垂直下潛時，固定保險繩的尼龍搭扣松脫掉下。救援潛水員看見孤零零的尼龍扣漂浮在水里，沖下去想要阻攔里錫安，但他已經(jīng)不見了，當時已經(jīng)下潛了超過一百英尺。里錫安沒有意識到這一切，閉著眼，冥想著，向下漂去。但他不是垂直下沉，他以四十五度角的方向偏離了引導繩，沉入廣袤的大海里。
里錫安的教練意識到，這個差錯的結(jié)果可能是死亡，他一動不動地浮在水面上，注視著救援潛水員們，他們也都驚呆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拔以诤荛L時間內(nèi)都會記得他們的表情。”事后他說，“驚駭、恐懼、擔心，還有悲傷?！迸c此同時，里錫安還在越沉越深，越沉越遠，對自己的危險境地一無所知。在二百七十二英尺深處，潛水表開始鳴叫，他睜開雙眼，伸手去抓金屬牌，然而那里沒有金屬牌?！拔铱床坏饺魏螛撕?，任何金屬牌，任何繩子，什么都沒有。”他說，“我徹底迷失了。甚至當我轉(zhuǎn)身向上，四處張望時，能看到的，只有藍色?！?/p>
當你身處二十七層樓高的深度時，在灰暗的水中，所有的方向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子。而且它們在感覺上也一樣，水的壓力來自四面八方，你沒辦法分清自己是在向上游，向下游，還是游向一旁。
有那么一刻，里錫安驚慌失措。然后他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下來，意識到恐慌只會更快地要了他的命?！澳骋粋€方向看起來更明亮一些，”他對我說，“我認為，那就是水面所在的地方?！彼墓烙嬘姓`。里錫安是在平行游動。他一邊游動，一邊試圖保持清醒和鎮(zhèn)定，這時他看到一條白色的繩子?！拔抑廊绻业嚼K子，那么我就沒事兒了?！彼f。
我估算著，里錫安在水下二百五十英尺深處找到一條繩索，尤其是距離他入水點那么遠的一條繩索，這概率大概相當于輪盤賭博的時候押中數(shù)字“00”，還是兩次。但繩索出現(xiàn)了，是薩拉·坎貝爾預備下潛的引導繩，距離他最初下水的地方大約四十英尺遠。里錫安抓住它，向著水面游去，無論如何，在溺水之前回到了水面上。
在最后一夜，潛水員、教練和裁判們聚集在海灘上，舉行閉幕儀式。閃光燈和聚光燈在巨大的舞臺上閃耀，DJ的房間里傳出震耳欲聾的歐洲流行音樂，在星光閃爍的夜空下，幾百人摩肩接踵，跳舞，喝酒。在舞臺后方，篝火熊熊燃燒，炙烤著身體半裸、渾身濕漉漉的人們，他們無法抗拒這最后的狂歡。
閉幕儀式上公布了獲獎?wù)叩拿麊?。潛水員們總計打破了兩項世界紀錄，四十八項國家級紀錄。參賽者也同樣遭受了十九次昏厥。在恒定重量無腳蹼和自由沉浸兩項比賽中，特魯布里奇都獲得了冠軍。
“今天里錫安才是真正的獲勝者?！碧佤敳祭锲嬲f道，站在妻子布里塔妮身邊，啜飲著啤酒。在我們身后，每隔二十分鐘左右，屏幕上就會播放里錫安無保險繩下潛的視頻，水下相機記錄了這一切，讓人捏了把冷汗。在視頻結(jié)束時，人們歡呼著，里錫安喝多了“生日”酒(為了慶祝他在幾乎喪命的下潛后獲得新生)，已經(jīng)醉了，他沖到臺上，向大家鞠了一躬。兩天前剛剛遭受恐怖昏厥的潛水員戴維·金，和英國隊一同穿過人群，他微笑著，看起來健康狀況良好。內(nèi)里在抽煙，一派典型的法國紳士風度。
“這是一個非常強大的群體?！睗h麗·普林斯盧說道，在篝火旁喝著雞尾酒，“就好像我們所有人，都沒有選擇。我們必須到水里去；我們選擇在水里生活。既然如此，我們就要接受它的風險。”她抿了一口酒。
“不過，我們也獲得了回報?！?/p>
- 查爾斯·里歇(Charles Richet， 1850年8月25日——1935年12月4日)，法國生理學家和醫(yī)學家，因發(fā)現(xiàn)和研究過敏反應(yīng)， 獲得1913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g者注
- 《洛奇》是一部1976年的電影，由史泰龍編劇及主演，約翰·艾維森執(zhí)導，講述寂寂無名的拳手洛奇·巴布亞獲得與重量級拳王阿波羅·克里德爭奪“拳王”頭銜的故事。該片贏得1976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獎?！g者注
- 此處指閉氣前不呼吸純氧的靜態(tài)閉氣。在呼吸純氧后一段時間繼續(xù)閉氣的世界紀錄由德國人湯姆·西塔斯創(chuàng)造，時間是22分22秒。這些紀錄都在不斷地被刷新。也許本書出版時紀錄就又是不同的了。——譯者注
- 截至作者完成本書時如此，后記中有提及。——譯者注
- 《又干掉一個》(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是英國著名搖滾樂隊皇后樂隊上世紀80年代的專輯《The Game》中的一首單曲，本曲與《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的成功使《The Game》專輯登上了美國排行榜的冠軍寶座?！g者注
- 原文如此，但是在實際比賽中，根據(jù)項目的不同，以及運動員個人的偏好，保險繩會系在不同的位置。如：在手部動作較大的自由沉浸(攀繩)項目中，保險繩可能系在腳踝上；在帶腳蹼的項目中，保險繩通常系在手腕上；有時候也會系在腰間?！g者注
- AIDA是法語Association Internationale pour le Développement de l’Apnée的縮寫，英文為the I 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Apnea。
- 原文“free immersion”，通常也稱為攀繩?！g者注
- 原文為“Official top”，目前沒有大家都認可的對應(yīng)的中文譯法，工作人員宣布“Official top”后，運動員必須在30秒內(nèi)開始下潛?！g者注
- 原文為breathi ng into the three chambers of lu ngs，然而在實際操作中，自由潛水員并不是將空氣真的吸入腹部，而是順序進行了腹式呼吸(膈肌下降，臟器擠壓，感覺好像是空氣進入腹部，有助于提升肺活量)，胸式呼吸(以肋間肌帶動肋骨和胸骨運動，引起胸廓大小變化)和鎖骨式呼吸(打開胸膛，鎖骨上提)，將三種呼吸方式相結(jié)合，可以最大化地調(diào)動肺部來存儲空氣，就如同氣體充滿了三個空間一樣?！g者注
- 這一說法不準確。自由潛水同樣會導致減壓病，尤其是短時間內(nèi)重復進行大深度自由潛水的情況下。而且排出氮氣不是在回到水面上幾秒鐘之后完成的，是在上升的過程中就發(fā)生的。此外，這種排出似乎不屬于“生命總開關(guān)”的范疇?！g者注
- 中性浮力指的是人在水下受到的浮力與重力相等時的一種平衡狀態(tài)。物體在液體中受到的浮力等于它所排開的液體的重力，下潛時肺部不斷縮小，所以所受到的浮力逐漸減小。從數(shù)字上來看，由肺部體積變化引發(fā)的浮力變化看似不大，但是一旦平衡改變，對于自由潛水員和水肺潛水員而言，影響都是很明顯的?！g者注
- 在深處水的壓強自然是增大的，但是需要向上劃水并不是因為在深的地方感覺到了更大的海洋的重量，而是因為肺部體積縮小，潛水員受到的浮力小于自身的重力?！g者注
- 和國內(nèi)外兩位資深的AIDA教練進行了確認，在他們教學中，自由潛水過程中，無論下潛還是上升，吐氣都是禁止的，因為會增大淺水昏迷的可能性。從理論上來說，在上升到接近水面的深度再吐氣，比在大深度吐氣固然安全一些，或許某些培訓體系是這樣操作和教學的，但可以確定的是，對許多自由潛水員來講，這種做法是不安全且不被接受的?！g者注
- Free Fall是一部在潛水員及極限運動、戶外運動愛好者間流傳甚廣的視頻短片，在國內(nèi)的網(wǎng)站上也可以瀏覽，可搜索紀堯姆、藍洞、自由潛水等關(guān)鍵字，片中紀堯姆縱身躍入藍洞，然后像攀巖一樣攀緣而上，身姿優(yōu)美矯健?！g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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