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大家美文 作者:王榮泰 王琳涵 主編


抒情寫意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

楊絳

1935年7月,鐘書不足25歲,我24歲略欠幾天,我們結(jié)了婚同到英國牛津求學。我們離家遠行,不復在父母庇蔭之下,都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有人做伴,可相依為命。

牛津大學在十月前后開學,我們下船后在倫敦觀光小住。鐘書的堂弟鐘韓帶我們參觀大英博物館和幾個有名的畫廊以及蠟人館等處。這個暑假他一人騎了一輛自行車旅游德國和北歐,并到工廠實習。鐘書只有佩服的份兒。他絕沒有這等本領,也沒有這樣的興趣。他只會可憐巴巴地和我一起“探險”:從寓所到海德公園,又到托特納姆路的舊書店;從動物園到植物園;從闊綽的西頭到東頭的貧民窟;也會見一些同學。

我們這一暑假,算是遠游了一趟;返回牛津,我懷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個孩子,我們也不例外。好在我當時是閑人,等孩子出世,帶到法國,可以托出去。我們知道許多在巴黎上學的女學生有了孩子都托出去,或送托兒所,或寄養(yǎng)鄉(xiāng)間。

鐘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我對于“像我”并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鐘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鐘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象。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鐘書,不過,這是后話了。

我以為肚里懷個孩子,可不予理睬。但懷了孩子,方知我得把全身最精粹的一切貢獻給這個新的生命。在低等動物,新生命的長成就是母體的消滅。我沒有消滅,只是打了一個七折,什么都減退了。

鐘書很鄭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產(chǎn)院去定下單人病房并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院長問:“要女的?”(她自己就是專家。普通病房的產(chǎn)婦全由她接生。)

鐘書說:“要最好的?!?/p>

女院長就為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他家的花園洋房離我們的寓所不遠。

斯班斯大夫說,我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因為他預計娃娃的生日,適逢喬治六世加冕大典(5月12日)。但我們的女兒對英王加冕毫無興趣,也許她并不愿意到這個世界上來。我18日進產(chǎn)院,19日竭盡全力也無法叫她出世。大夫為我用了藥,讓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里,腳后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我問身邊的護士:“怎么回事兒?”

護士說:“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p>

另一護士在門口探頭。她很好奇地問我:“你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要死,卻靜靜地不吭一聲。

我沒想到還有這一招,但是我說:“叫了喊了還是痛呀?!彼齻冊桨l(fā)奇怪了?!爸袊硕纪ㄟ_哲理嗎?”“中國女人不讓叫喊嗎?”

鐘書這段時間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chǎn)院探望,??嘀樥f:“我做壞事了?!彼蚍四浚逊繓|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p>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p>

他就放心回去。然后他又做壞事了,把臺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彼址判幕厝?。

我說“不要緊”,他真的就放心了。因為他很相信我說的“不要緊”。我們在倫敦“探險”時,他顴骨上生了一個疔。我也很著急。有人介紹了一位英國護士,她教我做熱敷。我安慰鐘書說:“不要緊,我會給你治?!蔽艺J認真真每幾小時為他做一次熱敷,沒幾天,我把膿拔去,臉上沒留下一點疤痕。他感激之余,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產(chǎn)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所后,真的全都修好。

1941年暑假,鐘書由陸路改乘輪船,輾轉(zhuǎn)回到上海。當時辣斐德路(按:今復興中路)錢家的人口還在增加。一年前,我曾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到一間房,住了一個月,退了。這回,卻哪里也找不到房子,只好擠居錢家樓下客堂里。我和圓圓在鐘書到達之前,已在辣斐德路住下等他。

鐘書面目黧黑,頭發(fā)也太長了,穿一件夏布長衫,式樣很土,布也很粗。他從船上為女兒帶回一只外國橘子。圓圓見過了爸爸,很好奇地站在一邊觀看。她接過橘子,就轉(zhuǎn)交媽媽,只注目看著這個陌生人。兩年不見,她好像已經(jīng)不認識了。她看見爸爸帶回的行李放在媽媽床邊,很不放心,猜疑地監(jiān)視著,晚飯后,圓圓對爸爸發(fā)話了。

“這是我的媽媽,你的媽媽在那邊?!彼s爸爸走。

鐘書很窩囊地笑說:“我倒問問你,是我先認識你媽媽,還是你先認識?”

“自然我先認識,我一生出來就認識,你是長大了認識的。”這是圓圓的原話,我只把無錫話改為國語。我當時非常驚奇,所以把她的話一字字記住了。

鐘書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圓圓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媽媽都退居第二了。圓圓始終和爸爸最“哥們”。鐘書說的什么話,我當時沒問,以后也沒想到問,現(xiàn)在已沒人可問。他是否說“你一生出來,我就認識你”?是否說“你是我的女兒”?是否說“我是你的爸爸”?我們?nèi)齻€人中間,我是最笨的一個。鐘書究竟說了什么話,一下子就贏得女兒的友情,我猜不出來,只好存疑,只好永遠是個謎了。反正他們兩個立即成了好朋友。

她和爸爸一起玩笑,一起淘氣,一起吵鬧。從前,圓圓在辣斐德路乖得出奇,自從爸爸回來,圓圓不乖了,和爸爸沒大沒小地玩鬧,簡直變了個樣兒。她那時虛歲5歲,實足年齡是4歲零兩三個月。向來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卻從來沒有一個一同淘氣玩耍的伴兒。

圓圓去世,60歲還欠兩個多月。去世前一兩個月,她躺在病床上還在寫《我們仨》。第一節(jié)就是《爸爸逗我玩》?,F(xiàn)在,我把她的記事,附在卷末。

我們擠居辣斐德路錢家,一住就是8年。

女兒的嫁妝

韓石山

女兒15歲,初中生,半憨不精,已初識嫁娶之事。我們父女的關系,平日又那么馬馬虎虎,套一句文雅的話,可說是介于師友之間,常開些當開不當開的玩笑。每天她放了學,我放下筆,有妻子做飯,父女倆便在客廳里說笑嬉鬧??蛷d緊傍著廚房,也是對正在“火線”上的妻子的慰勞。兒子在外地上學,這是我們一家三口每天最熱鬧的時候。

這天我對女兒說,爸爸筆耕大半生,已垂垂老矣,等你兄妹倆成家時,怕無充裕的錢物應付。不過我有數(shù)千冊書,還有些家用電器,到時候可全給你們,兩相比較,家電比書值錢,你是要家電還是要書?

這玩笑以前就開過,記得那時她說要書,我想引誘她說要家電,冰箱、彩電、錄像機這些,對一個女孩子來說總該有些吸引力的,然后再好好奚落她一頓。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鬼把戲,眼珠一轉(zhuǎn),說道:“我都不要?!薄澳悄阋裁茨??”“我要你?!薄耙粋€老爸爸,你不嫌棄,你那口子還嫌棄哩?!薄澳强刹粫!迸畠赫f,“到了我家,我把你鎖在一間房子里,讓你寫文章,稿費全都是我的。有了你,不是啥都有了?”哈哈哈,我笑得快岔了氣?!熬蜋褍耗芟氤鲞@號鬼點子!”妻在廚房聽了,佯作嗔怪地說。得承認,這次斗嘴,我是徹底失敗了。

這幾年,她學業(yè)上有多大長進,我不知道,斗嘴上可是大有長進了,比如前些日子,為件什么事,她母女倆“得罪”了我,我便引用孔夫子那句話挖苦她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你媽是女子,你是小人。”

但見她格眨格眨眼,順口答道:“爸,你說得很對,不過你對孔子的話理解錯了。那句話是說:女人和孩子是你這樣的人難教育的,為什么呢?離得遠了你就怨恨人家,離得近了你就對人家不尊重?!?/p>

妙哇!我忘了正在斗嘴,當即大加贊賞。不過,那話雖也機警,卻不似今天要我做嫁妝這話來得率真可愛。有意思,她怎么能想出這么刁鉆的俏皮話兒,沒啥可羞的,能為女兒做嫁妝,也未嘗不是人生一大樂事。至少說明,我這個當爸爸的,還是個有用之物,還沒落到“老而不死是為賊”的地步??梢幌氲剿置脗z小時候的種種遭際,又不免有些心酸。

我少小離家,負笈求學,又在外地工作,成家后夫妻天各一方,他兄妹倆都是在老家農(nóng)村出生的。合家團聚,不過是近十年的事。孩子出生時,因工作忙,更因經(jīng)濟困窘,均未回家照料。稍大點兒,也未能給以更多的愛撫,一般孩子都有的玩具,幾乎沒給買過,只記得給兒子買過一個塑料西瓜,8毛錢,給女兒買過一個布娃娃,1元4角。妻子曾給我說過這么件小事,今日憶及,仍不勝唏噓。

是女兒3歲時吧,一次妻子帶她去鎮(zhèn)上玩,來到百貨商店,孩子見了一種小推車,哭鬧著要媽媽給她買。一輛小車不過二十幾元,但對我家來說已是不可想象的大數(shù)目。我那時一月工資50元,要養(yǎng)活四口之家。妻哄孩子說:“等爸爸一月掙上80塊錢就給你買?!笔圬泦T聽了露出鄙夷的神色。那時候,要掙上80元,少說也得當上縣委書記!

這事,妻怕我傷心,從未對我說過,直到前兩年才無意中提起。我曾問女兒,可記得此事,她說不記得。孩子能忘了,當爸爸的既然知道,實在是難忘的了。這遺憾,怕至死都會刻在我的心頭。至今每次上街,走過賣玩具的地方,看見小推車,我總不忍多看。當然,這虧欠也可以用別的方式加倍地補上,但那不過是自欺,任你什么方式,能補得上孩子幼年心頭的創(chuàng)傷么?縱然她未必知曉。女兒現(xiàn)在很愛收集小物件,也愛做些布娃娃之類的小手工,掛在床頭,擺在書桌,我疑心這正是對童年時心靈上的缺憾的補償。太傷心,也太殘酷,我從未點破。

別說孩子了,我現(xiàn)在愛和孩子們在一起嬉戲、玩耍,又何嘗不是一種心靈上的補償?

有人說南唐李后主所以無能,是因為“生于宮掖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確否不敢妄論,但我總覺得長于婦人之手,實在不能說是壞事。家父一輩子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我是母親一手帶大的。與妻子團聚后,穿衣吃飯,全由妻子料理。將來年邁體衰,臥床不起,能在床前侍奉湯藥的,怕也只有女兒。人的一生,幼年有母親撫愛,成年有妻子照料,晚年有女兒侍奉,也算得上大福大貴了。想到這兒,我對女兒說:“爸爸就做你的嫁妝吧,只是到了你家,別鎖在房子里就行了。”

“那可不行?!迸畠盒χf,“不鎖住,過兩天你又跑到我哥哥家去了?!?/p>

我想倒也是的,一雙兒女,哪頭也放不下呀!

玻璃匠和他的兒子

梁曉聲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城市里總能見到這樣一類游走匠人——他們背著一個簡陋的木架街行巷現(xiàn),架子上分格裝著些尺寸不等、厚薄不同的玻璃。他們一邊走一邊招攬生意:“鑲——窗戶!……鑲——鏡框!……鑲——相框!……”

他們被叫做“玻璃匠”。

我的一位中年朋友的父親,便是那個年代的一名玻璃匠,他有一把德國造的玻璃刀。那把玻璃刀上的鉆石,比許多玻璃刀上的鉆石都大,約半個芝麻粒兒那么大。

有次這位朋友在我家里望著我父親的遺像,聊起了自己曾是玻璃匠的父親,聊起了他父親那一把視如寶物的玻璃刀。

他說:“父親一向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我10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從此父親的脾氣就更不好了?!倍情L子,下面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父親一發(fā)脾氣,他就首先成了出氣筒。年紀小小的他,和父親的關系越來越緊張,也越來越冷漠。他認為他的父親一點兒也不關愛他和弟弟妹妹。他暗想,自己因而也有理由不愛父親。他承認,少年時的他,心里竟有點兒恨自己的父親。

有一年夏季,他父親回老家辦理他祖父的喪事。父親臨走,指著一個小木匣嚴厲地說:“誰也不許動那里邊的東西!”——他知道父親的話主要是說給他聽的。同時猜到,父親的玻璃刀放在那個小木匣里了。但他也畢竟是個孩子啊!別的孩子感興趣的東西,他也免不了會對之產(chǎn)生好奇心呀!何況那東西是自己家里的,就放在一個沒有鎖的、普普通通的小木匣里!于是,父親走后的第二天,他打開了那小木匣,父親的玻璃刀果然在內(nèi)。但他只是將玻璃刀從雙層的絨布套子里抽出來欣賞一番,比劃幾下而已。他以為他的好奇心會就此滿足,卻沒有。

第三天,他又將玻璃刀拿在手中,好奇心更大了,找到塊碎玻璃試著在上邊劃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為兩半,他就覺得更好玩了。以后的幾天里,他也成了一名小玻璃匠,用東撿西拾的碎玻璃,為同學們切割出了一些玻璃的直尺和三角尺,大受歡迎。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沒能從玻璃上劃出紋來,仔細一看,刀頭上的鉆石不見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里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么也沒想到,使用不得法,刀頭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鉆石,是會被弄掉的。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時候掉的,可能掉在哪兒了。就算清楚,又哪里會找得到呢?就算找到了,憑他,又如何安到刀頭上去呢?他對我說,那是他人生中所面臨的第一次重大事件。甚至,是唯一的一次重大事件。以后他所面臨過的某些煩惱之事的性質(zhì),都不及當年那一件事嚴峻。他當時可以說是嚇傻了。

由于恐懼,那一天夜里,他想出了一個卑劣的辦法——隔天,他向同學借了一把小鑷子,將一小塊碎玻璃在石塊上仔仔細細搗得粉碎,夾起半個芝麻粒兒那么小的一個玻璃碴兒,用膠水黏在玻璃刀的刀頭上了。那一年是1972年,他14歲……

三十余年后,在我家里,想到他的父親時,他一邊回憶一邊對我說:“當年,我并不覺得我的辦法卑劣。甚至,還覺得挺高明。我希望父親發(fā)現(xiàn)玻璃刀上的鉆石粒兒掉了時,以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那么小的東西,一旦掉了,滿地哪兒去找呢?既找不到,哪怕懷疑是我搞壞的,也沒有什么根據(jù),只能是懷疑?。 ?/p>

他的父親回到家里后,吃飯時見他手上纏著布條,問他手指怎么了?他搪塞地回答,生火時不小心被燙了一下。父親沒再多問他什么。

翌日,父親一早背著玻璃箱出門掙錢去。才一個多小時后就回來了,臉上陰云密布。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嚇得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親并沒問玻璃刀的事,只不過仰躺在床上,悶聲不響地接連吸煙。

下午,父親將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陰沉著臉但卻語調(diào)平靜地說:“鑲玻璃這種營生是越來越不好干了。哪兒哪兒都停產(chǎn),連玻璃廠都不生產(chǎn)玻璃了。玻璃匠買不到玻璃,給人家鑲什么呢?我要把那玻璃箱連同剩下的幾塊玻璃都賣了。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種活兒掙錢養(yǎng)活你們……”他的父親說完,真的背起玻璃箱出門賣去了。

以后,他的父親就不再是一個靠手藝掙錢的男人了,而是一個靠力氣掙錢養(yǎng)活自己兒女的男人了。他說,以后他的父親做過臨時搬運工,做過臨時倉庫看守員,做過公共浴堂的臨時搓澡人,居然還放棄一個中年男人的自尊,正正式式地拜師為徒,在公共浴堂里學過修腳……

而且,他父親的暴脾氣,不知為什么竟一天天變好了,不管在外邊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沒回到家里沖他和弟弟妹妹宣泄過。那當父親的,對于自己的兒女們,也很懂得問饑問寒地關愛著了。這一點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們心中的一個謎,雖然都不免奇怪,卻并沒有哪一個當面問過他們的父親。

到了我的朋友34歲那一年,他的父親因積勞成疾,才60多歲就患了絕癥。在醫(yī)院,在曾做過玻璃匠的父親的生命之燭快燃盡的日子里,我的朋友對他的父親孝敬倍增。那時,他們父子的關系已變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父親精神還可以,兒子終于向父親承認,20年前,父親那一把寶貴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壞的,也坦白了自己當時那一種卑劣的想法。

不料他父親說:“當年我就斷定是你小子弄壞的!”

兒子驚訝了:“為什么,父親?難道你從地上找到了……那么小那么小的東西啊,怎么可能呢?”

他的老父親微微一笑,語調(diào)幽默地說:“你以為你那種法子高明啊?你以為你爸就那么容易騙呀?你又哪里會知道,我每次給人家割玻璃時,總是習慣用大拇指抹抹刀頭。那天,我一抹,你黏在刀頭上的玻璃碴子扎進我大拇指肚里去了。我只得把揣進自己兜里的五角錢又掏出來退給人家了。我當時那種難堪的樣子就別提了,那么些大人孩子圍著我看呢!兒子你就不想想,你那么做,不是等于要成心當眾出你爸的洋相嗎?”

兒子愣了愣,低聲又問:“那你,當年怎么沒暴打我一頓?”他那老父親注視著他,目光一時變得極為溫柔,語調(diào)緩慢地說:“當年,我是那么想來著。恨不得幾步就走回家里,見著你,掀翻就打??勺咧咧?,似乎有誰在我耳邊對我說,你這個當爸的男人啊,你怪誰呢?你的兒子弄壞了你的東西不敢對你說,還不是因為你平日對他太兇嗎?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對于他是最可親愛的一個人,他至于那么做嗎?一個14歲的孩子,那么做是容易的嗎?換成大人也不容易?。〔恍拍慊丶以囋?,看你自己把玻璃搗得那么碎,再把那么小那么小的玻璃碴粘在金屬上容易不容易?你兒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我走著走著,就流淚了。那一天,是我當父親以來,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窮日子累糙了,顧不上關懷自己的孩子們了……”

“那,爸你也不是因為鑲玻璃的活兒不好干了才……”

“唉,兒子你這話問的!這還用問嗎?”

我的朋友,一個34歲的兒子,伏在他老父親身上,無聲地哭了。

幾天后,那父親在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守護之下,安詳而逝。

我的朋友對我講述完了,我和他不約而同地吸起煙來,長久無話。

那時,夕照灑進屋里,灑了一地,灑了一墻。我老父親的遺像,沐浴著夕照,他在對我微笑。他也曾是一位脾氣很大的父親,也曾使我們當兒女的都很懼怕??墒菑哪骋荒觊_始,他忽然判若兩人,變成了一位性情溫良的父親。

我望著父親的遺像,陷入默默的回憶——在我們幾個兒女和我們的父親之間,想必也曾發(fā)生過類似的事吧?那究竟是一件什么事呢?——可我卻沒有我的朋友那么幸運,至今也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知道了,將永遠是一個謎了……

一生偶然

葛優(yōu)

我一直到十八九歲都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是什么樣。我爸演戲的時候,我經(jīng)常躲在一邊看。那時,我覺得自己可能是一輩子的忠實觀眾吧。

“文革”結(jié)束了,藝術(shù)院校招生,我忽然好像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考藝術(shù)院校時,主考官讓我演一個動作:從后面捂女孩的眼睛。我太緊張了,捂住她的眼睛,手就下不來了。那女孩只好把情人見面的戲變成了抓流氓的戲。

我最大的特點是兩個字,一是蔫,一是縮。我不像我爸,他脾氣火爆,敢當著一千多人的面上臺指揮,打死我也不敢。只要有什么活動讓我出席,我就本能地往后縮。如果出席的人有十幾個,我就本能地坐在最邊上。我要是緊張了,就容易出汗,手心腦門出汗。出席活動,快到大廳門口時,我最緊張,好像一開門就有機槍掃射似的。

老那么慣著自己,也不行。都老大不小了,有人叫老師了,還那么羞答答的,不行。我也假裝放松過,就想象自己在拍戲,效果似乎也不錯,可總覺得太假了。我告訴別人,其實我不緊張。有人說:“誰都能看出來,你滿腦門子汗,說話磕磕絆絆,不叫緊張叫什么?”我索性老老實實說自己緊張,也不想老裝大尾巴狼。這么一想,我反倒踏實下來。

我在北影大院長大,從小看過太多著名的演員,比如于洋、趙子岳、張平等。街坊鄰居都是全國聞名的大演員,有時我剛看完他們主演的電影,回家就看見他們騎著自行車,筐里裝著剛搶購回來的大白菜,好像剛從銀幕上下來。

李敖寫了一本書叫《上山下山》,我很喜歡這個書名。人生用這四個字就窮盡了。如果時光倒流,我愿意回到剛成名的那個階段。剛成名的時候是上山,上山時一切都是未知,你不知道自己會到什么地方,能到什么地方,你在上升的曲線上。人最美好的是追求的過程。你看世界上流傳的最經(jīng)典的愛情故事,都是沒有結(jié)局的,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什么是結(jié)果?死亡才是真正的結(jié)果。也許等我再老些,就能接受日本人的美學觀了——下山也是一種美,但現(xiàn)在我覺得沒走到頭的時候是最好的。

人的一生都是偶然。演《霸王別姬》我沒得獎,演完《活著》,天時地利人和都該我得了,就得了。如果當時有什么別的戲出彩,也就沒我了。

20世紀90年代,人們不把那些高大全的人物當回事了,都想看到活生生的人。我有平民色彩,不虛偽。那時,中國人開始需要大批量的幽默,不想進電影院受教育、上課。我代表那時人們的心態(tài),比較放松,比較樂觀,也比較普通。誰也別想教育誰,大家都是平等的。那時經(jīng)濟發(fā)展,過去很多牢籠式的觀念被打破。大家忽然發(fā)現(xiàn),不是只有那些長得好看的、說得好聽的人才重要,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很重要。連葛優(yōu)都能上屏幕,誰不能呢?

比起一些偶像明星,我覺得特坦然。我不怕年華老去,不用和狗仔隊打游擊,不用為了曝光率沒事找事。我一是不想當老百姓的對立面,二是我也當不上,三是當上的代價太大,活著該有多累!

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一個人待著。有朋友一拿起書,看兩行字就暈了,我不至于那樣,每天至少要看十幾個劇本吧。我覺得還不夠靜,還不夠讓我拿起一本書就放不下,周圍總有好多事干擾我。

我也愛熱鬧。比如喝點兒酒、聊聊,沒有什么利益關系的。我是最不怕聽人說的,只要對方能侃,我就可以一直聽他說下去,所以朋友愛找我喝酒。我最愛扮演的角色就是聽眾。每次喝酒,我說話很少,更多是看朋友耍貧。

我總是矛盾著,又想熱鬧又想靜,是不是有點兒矯情?

娘妻落水先救誰

柯云路

許多男性朋友跟我說起過這樣的事——老婆不止一次地問:“我和你媽都落水了,你先救誰?”這些朋友一般都夾在老婆和老娘之間,進退維谷,有苦難言。這個發(fā)生概率比買彩票中五百萬還小的事件,之所以一次次地敲打著許多男人的神經(jīng),多緣于妻子與母親的矛盾。

妻子和母親,兩個都是至親的親人,誰不高興都會牽動你的神經(jīng)。這時,作為老公和兒子的你,就需要特別冷靜。

你和妻子相識相戀到結(jié)婚,找到相愛的人并不容易,因此,首先你們要學會彼此珍惜。接下來我要說的是,相愛并不等于沒有矛盾。

在所有的倫理關系中,夫妻關系是最重要的親情,是家庭關系中第一位的關系。但這個最重要的關系卻由兩個毫無血緣聯(lián)系的人組成,這就帶來了一系列的麻煩和問題。結(jié)婚時每個人身后都站著一大片“背景”——各自的兄弟姐妹、父母親屬和朋友。這些親情對婚姻的另一方可能是完全陌生的,但對自己而言,則帶著從童年、少年到成年的成長印跡,日積月累著他人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

尊重這種親情,并且理解這個力量,是夫妻和睦相處的必要前提。

前面說過,妻子和母親同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但你要明白,她們之間并無感情,妻子的出生和成長與你的父母兄弟無任何聯(lián)系。你對父母的感情,妻子至多只是理智上理解和尊重,不會有如你一樣的切身感受。這樣,當你組成自己的小家,并且這個小家的利益與大家庭的利益發(fā)生沖突時,第一,你要能夠理性地對待;第二,要能用聰明的方法化解。

面對妻子對婆婆的抱怨,最好的辦法是不吭氣,這時千萬不可為母親辯護。家庭中的事情本無是非,許多沖突只是情緒,情緒過去了,也就沒事了。你為母親辯護的結(jié)果只能是火上澆油,讓妻子覺得自己的感受不被重視,做丈夫的不心疼她,不站在她這一邊維護小家的利益。她的火氣反而更大。

此外,丈夫要懂得適當?shù)厥救?。遇事先把妻子放在前面,讓她知道你最看重和她的關系,同時把自己的為難之處告訴她——總不能不孝順父母吧?讓她幫你想想辦法。同時,還要盡可能地多關心妻子的父母,以心換心。你對她的父母好了,她自然也愿意“回報”你。

總之,夫妻之間鬧矛盾了,要冷處理。冷處理并不等于冷戰(zhàn),不是針尖對麥芒?,F(xiàn)在許多男人自稱“妻管嚴”,對這種現(xiàn)象也要分析?!捌薰車馈辈灰欢ㄊ钦煞蜍浫?,通常的女孩子都會有點小脾氣,這種時候要會哄,會哄女孩也是男人的本事。不肯低頭不一定是大男人。有力量的人其實不怕低頭。在自己的妻子和母親之間,我們要做一個聰明的男人。

最后,我想說,其實在這個世界上,那些能夠白頭偕老的夫妻,一生基本上都結(jié)“三次”婚:

第一次,是和這個人結(jié)婚。這指一眼看到的身高、相貌、學歷、金錢、氣質(zhì)之類。

第二次,是和對方的習慣結(jié)婚。因為對方的生活習慣完全有可能和你格格不入。一個小小的飲食習慣合不來都可能產(chǎn)生齟齬。至于起居、社交、工作、待人接物等方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頑固天性,習性合不來,也會導致婚姻解體。

第三次,是和對方的家庭結(jié)婚,這里指父母兄弟姐妹及更廣大的家庭文化背景。多少對年輕夫婦因為與兩邊老人的關系擺不平而吵鬧不休,最終導致感情破裂。與對方的家庭結(jié)婚,是指雙方還要交換對父母的關心和責任。這一點處理不好,也不會有完美的婚姻。

為人父母勞碌命

陳曉卿

因為經(jīng)常加班,回家路上腸胃難免急劇蠕動,跟鬧鐘似的。松榆西里那家淮南牛肉湯是我常去光顧的地方。主人姓郝,頭一次吃了他家的牛肉湯,我就有一種“無限接近淮南”的感覺。

在安徽老家,老郝也是個基層干部,本來退休了可以在家頤養(yǎng)天年。但老郝的兒子十幾年前來北京工作,老兩口在千里之外不免牽掛,跟著來了之后,兒子忙,老郝和太太又有些落寞,于是便撿起了家傳的牛肉湯手藝。

老郝做這個不完全為了掙錢,牛肉早就漲到24塊錢一斤了,他們家的牛肉湯還是10元一碗,所以,店里的人總是滿滿的,過了夜里10點,這家店還是燈火通明。除了安徽周邊的外地人,也有不少當?shù)氐念櫩?。?jīng)常有當?shù)乜谝舻泥徸?,就?0塊錢一碗的湯,喝著6塊錢的二鍋頭,說著幾十億的生意。

前兩天,又路過老郝家的店,看到窗戶貼著“門店轉(zhuǎn)讓”的紙,我不禁吃了一驚。停車進店,老郝問都沒問,就從后面廚房里變出一碗牛肉湯來。郝太太則坐在一旁專心答疑解問。原來,老郝的兒子當了爸爸,孩子剛滿3個月。“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會帶孩子。月嫂也不靠譜,孩子還得自己帶。所以,我們打算把店盤出去?!焙绿f。我指著一屋子客人問:“這么好的生意,真不打算要了?你們舍得?”老郝嘿嘿一笑,說是有點可惜,“但是,”他提高聲調(diào),“再好的生意,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重要??!”

想起在成都二道街一家冒菜店也曾遇到類似的經(jīng)歷。這家冒菜店的生意幾乎是成都最火爆的。去年夏天在成都出差,抽出了一個中午排隊,排到將近一個鐘頭的時候,女主人出來指著我說:“從這位起,往后的同志都不用排了,我們要關門了。”奇怪的是,我身后的所有客人,沒有任何怨言,選擇了默默離開。我急了,反復跟主人解釋,自己是從北京千里迢迢專程來的。百般哀求,主人這才讓我進店。

冒菜店開在居民樓里,滿坑滿谷的人,紅油的香味注射一般地刺激著所有的味覺系統(tǒng)。享受著難得的美味,心里更加納悶:這么好的生意為什么只在中午營業(yè)?老板娘特別利索,說:“下午我們娃兒就放學了,要做作業(yè),怕干擾……”她一臉自豪,“要知道,我們女兒一直是年級的前五名哦?!薄澳桥畠簩砣ネ獾刈x大學,你咋辦?”我問。老板娘想了想說:“那我就去陪讀。”

盛夏里的成都冒菜也好,寒冬里的淮南牛肉湯也好,都不是什么高檔的飲食,只要細心都不難做好。難得的是,主人都是為人父母的勞碌命,這仿佛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幾乎每一對中國父母都有一顆與生俱來的溺愛孩子的心,再興隆的生意,再多的錢財,對他們來說,都沒有自己下一代的成長重要——這正是他們?nèi)康南M?/p>

花甲之年懂愛情

章詒和

我是第二次婚姻了。二次婚姻的特點是婚前雙方要把所有問題提前談好,權(quán)衡的分量大于情感的砝碼。所以,婚后我和丈夫的關系,平淡得像“獨聯(lián)體”——松散的聯(lián)盟。一人一間屋,各干各的事,各看各的書,經(jīng)濟獨立,社交獨立,日子再平淡不過了??墒且坏┧瓜?,那平淡后面的東西突然顯露出來,血淋淋的!我恍然大悟: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我生命的全部。

我哭泣著不斷哀求醫(yī)生:“救救他,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兩次昏死在他的病房。我第一次倒地,他大叫:“這兒不是醫(yī)院,這是虎口。我倆不能都掉進來,你要逃出去!從明天起,不許你來看我。”第二次,他就只能用無比憂傷的眼睛望著我,望著我。

丈夫的病越來越重了,那時我剛好寫完《憶張伯駒夫婦》的草稿。他掙扎著一天看一兩頁,還在稿子上面做記號,并吃力地說:“小愚,你寫得比以前好多了。但還有很多問題,等我的病好了,我來給你改?!边^了一個多月,丈夫大概知道已經(jīng)沒有為我修改文章的可能了。他把稿子從枕頭底下抽出來還給我。說:“寫吧,寫吧。等我死了,你就成功了?!?/p>

一天,丈夫的氣色還好。他坐起來拉著我的手說:“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四段。后三段都是苦,前面的生,也未必是樂。古人把立德、立功、立言視為人生的標準。小愚,對你來說,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要活下去!這是你父親(章伯鈞)當年的叮囑,也是我的叮囑。我不擔心你的工作,只擔心你的生活。你什么都不會呀。我死后,誰給你領工資?馬桶壞了,誰給你修?燈繩斷了,誰給你接?你一個人實在過不下去了,就再找一個男人吧!”我撲在他胸前,放聲大哭。

“死”是結(jié)束;“老病”是處在生死之間;而半生半死,最是痛苦。我和他都是半生半死人。此后,丈夫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靠輸液和“杜冷丁”活著。

一個周日,他的兩個孩子都來探視。預感到來日無多的他,流著眼淚要求孩子:“你們今后要照顧好章姨!答應我,答應我!”其聲嘶啞,其情凄愴——死神來臨之際,夫妻訣別之時,我臨近花甲之年,懂得了愛情,也懂得了男人。清理他的遺物,我發(fā)現(xiàn)一個紙夾。那上面的每一張紙,丈夫用鉛筆寫著同樣的一句話:今后最苦是小愚,今后最苦是小愚。

丈夫去世六載。六年來,以往夫妻的共同節(jié)目如看大片、看球賽、寫對聯(lián)、下棋、聽戲、散步,我全戒了。

我一直以為人生有兩件東西是屬于自己的,一是情感,二是健康。丈夫一步一回頭地離去,使我猛然醒悟:這個世界原來是什么也抓不住的!我內(nèi)心那份絕望的寂寞,從此與生命同在。只要活一天,它就在一日,很深,很細。

盡孝不再拖

潘石屹

甘肅天水,有“窮甲天下”之稱。1963年,我就出生在這里的麥積區(qū)潘集寨。我爸爸是下放到農(nóng)村的“右派”,媽媽雖然念過“國立高中”,卻是個普通農(nóng)婦。

爸媽一共生了5個孩子,我排行老二,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小時候,家里很窮,青黃不接時,媽媽總要去鄰村撿拾人家收完剩下的菜葉,做酸菜充饑。

最小的妹妹出生三個月后,趕上沒有糧食,餓得直哭,爸媽養(yǎng)不活她,只好把她送人。

家里的日子依舊艱難,大妹妹在3歲那年,不得已,送給一戶擁有一頭奶羊的人家。

兩個妹妹送走后,媽媽思念成疾,身體每況愈下。不久,她因中風而癱瘓。那一年,媽媽才52歲。

1981年,我考上了中國石油管道學院。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河北廊坊石油部管道局經(jīng)濟改革研究室。幾年后,我辭職,揣著80元錢,前往廣東。南下前,我回了一次老家。怕母親擔憂,我沒有將辭職的消息告訴她。媽媽發(fā)現(xiàn)了端倪,當我離家時,她硬要爸爸和弟弟抬著她送我,給了我兩條手工縫制的藍色棉褲。

我的淚頓時奪眶而出,癱瘓在床的媽媽,縫制這兩條棉褲,多不容易,要受多少罪呀。擔架上的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孩子,不要哭,盡管去闖吧,不要擔心我?!笨斐龃蹇诹耍一剡^頭,媽媽還坐在擔架上,遠遠地看著我。

弟弟在哭,我含淚說:“哥會回來接媽媽的,別傷心。我一定要盡早賺錢,給媽治好病?!?/p>

1989年3月,我來到海南。除了夢想,我一無所有。白天,我四處找工作,晚上,睡在沙灘上。直到6月,我自薦到一家磚廠當廠長后,每月都能賺一兩萬元錢,境況有所好轉(zhuǎn)。1990年5月底,看到存折上有8萬多元錢,想到一直躺在病床上的媽媽,我想寄錢回家給媽媽治病??墒?,擴大磚廠規(guī)模需要錢,我想,現(xiàn)在是事業(yè)發(fā)展的關鍵階段,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幾個月后,由于種種原因,磚廠停產(chǎn),我虧得連回家路費也沒了。我又和幾個朋友合伙,創(chuàng)建了海南農(nóng)業(yè)高科技聯(lián)合開發(fā)公司,開始炒房,并賺了上百萬元。

我馬上打電話給媽媽,說:“現(xiàn)在,我可以寄錢為您治病了?!眿寢寘s說:“病這么久了,哪還能治好?你只管,忙你的事業(yè)就行?!?/p>

不久,海南房地產(chǎn)業(yè)出現(xiàn)經(jīng)濟泡沫,我再次變得一無所有,萬念俱灰……

身在老家的弟弟,知道了我的窘?jīng)r,不久,我竟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媽媽說:“娃,媽雖擔心你,更信你。只要你去做,你絕不比別人差?!眿寢尩陌参亢凸膭睿o了我力量。第二年,經(jīng)過慎重考慮,我和朋友合伙到北京發(fā)展,成立萬通公司。我否極泰來,事業(yè)、生活終于有了徹底的好轉(zhuǎn),工作也比以往忙了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回家看看媽媽,因為忙事業(yè),瑣事又多,一直沒有抽出時間。

1994年,我和張欣結(jié)婚了。得知我娶了一個優(yōu)秀的海歸媳婦,在電話里,媽媽一再叮囑我,早日帶妻子回家。

這一次,我下了決心,不管怎樣,一定要回一趟老家,接媽媽去治療。

當年10月,我和張欣回到老家。聽說我要將她送到醫(yī)院治療,她說:“你忙你的事業(yè)吧,媽病了這么多年,哪還能治得好?”

在家待了3天,我決定送媽媽去醫(yī)院,媽媽還是說:“你有時間,就陪我多說說話,要送我去醫(yī)院,還不如早點回北京忙事業(yè)。”想到送媽媽去醫(yī)院檢查,至少需要一個星期,又想到北京有很多事情等著我,我沒有再堅持。

1995年,我和張欣共同創(chuàng)立了SOHO中國有限公司,再度向房地產(chǎn)進軍。此后,公司飛速發(fā)展,進入“中國納稅百強榜”。在這期間,我多次想回家,將母親接到北京治療,可人一忙,這個愿望就一拖再拖,沒有如愿。

2007年11月,一個項目正處在關鍵時候,公司設計部副總劉曉明卻突然提出請假,原因是他母親的糖尿病犯了,他必須去醫(yī)院照顧母親。

他哽咽著說:“潘總,我母親為了供我上學,辛苦了一輩子,我可不想以后留遺憾啊?!?/p>

劉曉明為盡孝而請假,深深地震撼了我。如果不是媽媽,我還在甘肅天水老家務農(nóng)啊。當天,我丟下手中所有的工作,飛往甘肅……這一次,我終于將母親接到了北京。

姑姑命好

劉若英

那天北京風很大,拍戲搭的帳篷都快被吹倒了。我脫下穿了一天的威亞衣(吊鋼絲的裝備),倒在躺椅上正跟自己全身的酸痛較勁中,工作人員把手機給我,說是電話亮了好多次,不知有什么急事?我說:“再急的事也沒有拍戲急吧!”接過手機,顯示我姐姐無數(shù)次的“未接來電”,短訊三個字:“急,回電!”這三個字能令人全身發(fā)麻。而電話那一頭姐姐哽咽地說:“姑姑走了?!?/p>

這要如何反應?十天前我在臺北見她時,她還坐在沙發(fā)上跟我討論下午茶蛋糕有多好吃,然后興高采烈地準備去參加小學同學會。姑姑回到美國后,給我電郵,介紹新時裝設計師的網(wǎng)站,并計劃過兩個月,要與姑丈再去郵輪旅行……一切歷歷在目,怎么她就走了呢?難道走的是姑姑的另一個分身嗎?姑姑一直喜歡看我寫那些已故老家人的故事。但我從沒想過,我這么快就必須開始回憶她。

姑姑常說,我爸爸把她當女兒,而不是當妹妹,對她的疼愛甚過于對我跟姐姐。爸爸沒有帶我去吃過一次冰激凌,卻曾帶姑姑到圓山飯店吃冰激凌“吃到飽”,回家時嘴唇都凍紫了,被祖母念叨一頓。家中規(guī)矩很多,使得這家里的孩子容易人在福中不知福,老想“闖出去”,以為外面是自由天地。姑姑首當其沖,大學時就立下志愿,定要到美利堅深造。畢了業(yè),她與姑丈結(jié)婚,也毅然決定留在異國生活。不知是不是小時向往“籬笆外的生活”使然,姑姑非常能干。我去美國上大學時,住過她家一段時間,對她超人般的體力嘆為觀止。因為希望子女有好的生活環(huán)境,她選擇住郊區(qū),而自己每天上班,必須開一個多小時的車進市中心。在車上也不閑著,一邊開車、一邊化妝、擦指甲油、電話聯(lián)絡公事、安排兒女行程。下班回家,操辦完家務,繼續(xù)追連續(xù)劇、和朋友聚會……她總能把日程安排得既緊湊又完美。在她的生活里,什么事都有,就是沒有“停下來”這件事。

當我們感覺一切安排很妥當,按表操課就應該萬無一失的時候,老天總會給我們新的課題。

加州的陽光總給人無限美好之感。在這樣一個周末下午,姑姑一如既往沖沖沖,決定抽空去剪個頭發(fā),讓接下來的一周有個清爽的感覺,就在她躺下來沖洗頭發(fā)時,眼前一黑,她中風了。

我們得知這個消息時,她已度過危險期。姑姑不想讓自己在臺灣的母親擔心,故意拖延通知家人她的病況。在姑丈全心的照料下,加上姑姑不服輸?shù)男愿?,一年后,除了行動仍有不便,言語表情都已經(jīng)正常。去美國看她,她輕輕松松地跟我炫耀:“現(xiàn)在停車可省事了,可以停殘障車位,也不用工作,政府養(yǎng)我,不需要做家務,老公包辦……老天真疼我,讓我五體不勤。等我好全了,一定會想念這種悠閑日子的?!?/p>

就在我們快相信痊愈是可能的時候,我收到她的一封信。

我得了乳癌,第三期,已經(jīng)在8月12號切除,下個星期開始做化療。人生的重大疾病,短短的時間,我經(jīng)歷了兩項。朋友說我該去買樂透。幸運的是,每次生病,我親愛的家人都陪伴左右,這是不幸中的幸福。你美國的演唱會我很想去看,但還是要視當時治療的情況。請你們都好好地善待自己的身體。

姑姑

信是如此淡然而實事求是,但背后又藏了多少的淚水與苦痛。疾病確實考驗親情的牽絆,也測試我們對命運的耐受力。

去美國表演,我特意提早兩天,住到姑姑家。我看見她時,她戴著毛帽用微笑迎接我,聲音依然清亮地要我吃這吃那的。之后陪我坐在院子里,閑話家常,仿佛絕癥已是過眼云煙。她把帽子取下整理時,問我“下次回臺灣看婆婆,可不能給她看見我這‘時髦’的發(fā)型,你有地方可以介紹我去買假發(fā)嗎?”我只能愣愣地直點頭,卻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兩天,我看見姑丈一早去院子摘新鮮蔬果,打精力湯,陪著做復健,陪著說笑話。姑姑有時不順心,撒嬌似的隨口一句:“你怎么不去死?”姑丈總回說:“因為有你,我絕對不能死,因為要照顧你!”姑丈也會開玩笑地說:“你是天上不小心落入人間享福的,而我是從地獄上來還債的。”兩人總是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姑姑就得意地笑著,像初戀的少女。

我的演出在戶外,風很大。姑姑全副武裝來了,毛帽、大衣、手套、圍巾、口罩,層層包裹著她羸弱的身軀。老公、孩子加上十來個好朋友陪著她,頂著風看演唱會。我站在臺上,看著她,想起小時候,她總要我在她朋友面前表演唱歌。她說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真站在臺上。而我也從沒想過,她是如此坐在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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