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在江湖

中國人的心靈 作者:鮑鵬山 著


人在江湖

往昔有人,名曰莊周。周之奇,不知其所以然也?;鵀闀?,名曰《莊子》,書之妙,不知其所以然也。是書也,出于意想之外,而游于溟涬之初。吾烏乎讀之?句與為句乎?字與為字乎?庸詎知吾之所謂句即《莊》之所謂句,吾之所謂字即《莊》之所謂字邪?文與為文乎?義與為義乎?庸詎知吾之所謂文即《莊》之所謂文,吾之所謂義即《莊》之所謂義耶?(《讀莊子法小引》

以上這段仿莊子的文字,乃是清代學者張潮讀莊周時讀出的感受。我看得出來,張潮先生讀莊子是到了這樣的境地了:愛不釋手卻又終難釋義,不能釋義卻又終于不能釋懷。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像張潮一樣,被莊子弄得進退兩難,無所適從。

讀莊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層的愉快。你正在驚異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躊躇的當兒,忽然又發(fā)覺一件事,你問那精微奧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樣湊巧的、曲達圓妙的辭句來表現它,你更驚異,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那是思想那是文字了,也許什么也不是,而是經過化合作用的第三種東西。(聞一多《古典新義·莊子》

當一種美美得讓我們無所適從時,我們就會意識到自身的局限?!吧疥幍郎?,目不暇接”之時,我們不就能體驗到我們渺小的心智與有限的感官無福消受這天賜的過多福祉么?讀莊子,我們也往往被莊子播弄得手足無措,有時只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除此,我們還有什么方式來表達我們內心的感動?這位“天仙才子”(李鼎語),他幻化無方,意在塵外,鬼話連篇,奇怪迭出。他總在一些地方嚇著我們,讓我們充斥經驗、知識以及無數俗念的心靈惴惴不安,驚詫莫名。而等我們驚魂甫定,便會發(fā)現,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朝暾夕月,落崖驚風。我們的視界為之一開,我們的俗情為之一掃。同時,他永遠有著我們不懂的地方,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永遠有著我們不曾涉及的境界,仰之彌高,鉆之彌堅。造化鐘神秀,造化把何等樣的神秀聚焦在這個“槁項黃馘”的哲人身上??!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span >(《莊子·秋水》)

先秦諸子,誰不想做官?“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在其位,謀其政。”“君子之仕,行其義也?!闭l不想通過世俗的權力來杠桿天下,實現自己的烏托邦之夢?莊子的機會來了,但莊子的心已冷了。這是一場有趣的情景:一邊是濮水邊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的莊周先生,一邊是身負楚王使命、恭敬不怠、顛沛以之的二大夫。兩邊誰更能享受生命的真樂趣?這可能是一個永遠聚訟不已、不能有統一志趣的話題。對幸福的理解太多樣了。我的看法是,莊周們一定能掂出各級官僚們“威?!钡姆至?,而大小官僚們永遠不可能理解莊周們“閑?!睂φ嬲松囊饬x。這有關對“自由”的價值評價。這也是一個似曾相識的情景——它使我們一下子就想到了距莊子約七百多年前渭水邊上發(fā)生的一幕:八十多歲的姜太公用直鉤釣魚,用意卻在釣文王。他成功了。而比姜太公年輕得多的莊子(他死時也大約只有六十來歲),此時是真心真意地在釣魚,且可能毫無詩意——他可能真的需要一條魚來充實他的轆轆饑腸。莊子此時面臨著雙重誘惑:他的前面是清波粼粼的濮水以及水中從容不迫的游魚,他的背后則是楚國的相位——楚威王要把境內的國事交給他了。大概楚威王也知道莊子的脾氣,所以用了一個“累”字,只是莊子要不要這種“累”?多少人在這種累贅中體味到權力給人的充實感、成就感?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莊子持竿不顧。同上)

好一個“不顧”!濮水的清波吸引了他,他無暇回頭看身后的權勢。他那么不經意地推掉了在俗人看來千載難逢的發(fā)達機遇。他把這看成了無聊的打擾。如果他學許由,他該跳進濮水洗洗他干皺的耳朵了。大約怕驚走了在魚鉤邊游蕩試探的魚,他沒有這么做,從而也沒有讓這二位風塵仆仆的大夫太難堪。他只問了兩位衣著錦繡的大夫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問題:楚國水田里的烏龜,它們是愿意到楚王那里,讓楚王用精致的竹箱裝著它,用絲綢的巾飾覆蓋它,珍藏在宗廟里,用死來換取“留骨而貴”呢,還是愿意拖著尾巴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活著呢?二位大夫此時倒很有一點正常人的心智,回答說:“寧愿拖著尾巴在泥水中活著?!?/span>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span >(同上)

你們走吧!我也是這樣選擇的。這則記載在《秋水》篇中的故事(司馬遷在《史記》中復述了這個故事,文字略有出入),不知會讓多少人暗自慚愧汗顏。這是由超凡絕俗的大智慧中生長出來的清潔的精神,又由這種清潔的精神滋養(yǎng)出拒絕誘惑的驚人內力。當然,我們不能以此懸鵠,來要求心智不高、內力不堅的蕓蕓眾生,但我仍很高興能看到在中國古代文人中有這樣一個拒絕權勢媒聘、堅決不合作的例子。是的,在一個文化屈從權勢的文化傳統中,莊子是一棵孤獨的樹,是一棵孤獨地在深夜看守心靈月亮的樹。當我們都在大黑夜里昧昧昏睡時,月亮為什么沒有丟失?就是因為有了這樣一兩棵在清風夜唳中獨自看守月亮的樹。

一輪孤月之下一株孤獨的樹,這是一種不可企及的嫵媚。

莊子就這樣帶著他特有的神秘莫測的微笑,從俗人的世界中掉轉了頭。有人說,莊子到自然中去了,到江湖中去了。但若再細心一點,我們會發(fā)現,莊子的自然是神性的自然,而不是后來山水田園詩人們的人性的自然。他的自然,充滿靈性,充滿神性,充滿詩性,超絕而神秘,清涼而溫柔;它離俗人世界那么遠,而離世界的核心那么近。用現代哲學的話說,他走近“存在”了。語言是存在的家。這話說得真是太好了。在莊子的語辭密林里,“存在”如同一只小鳥,在里面做巢。莊子是在永恒的鄉(xiāng)愁中追尋著“家園”。追尋就是構筑。莊子用他的“無端崖之辭”“荒唐之言”“謬悠之說”構筑著家園。這是一個天仙被貶謫到無聊混亂人間后對理念世界模糊記憶的追蹤。雖然無奈,但仍執(zhí)著,在固執(zhí)的回憶中,他把頭腦中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的理念世界幻象捕捉到文字中。這是在我們意料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這里云山蒼蒼,天風蕩蕩,處子綽約,嬰兒無邪。在這里活動的都是一些“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的高人,這是一些身上的塵垢秕糠都能陶鑄出堯舜的高人:

在縹緲遙遠的姑射山上,有個神人居住。他的皮膚潔白如冰雪,體態(tài)輕妙如處女。不食五谷雜糧,吸清風飲甘露。乘云氣駕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這個神人啊,這樣的德行啊,將混同萬物而為一……這樣的人啊,沒有什么能傷害他,滔天的洪水也不能淹沒他;天下大旱,金石都被融化、土山都被燒焦,而他卻不感到灼熱。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逍遙游》]

圣人的生就是天道在運行,圣人的死就是與物同化。安靜時他們與陰氣同寂,活動時他們與陽氣同步……無自然之災害,無外物之累贅。沒有人的非議,沒有鬼的責難。他的生如同漂浮,他的死如同休歇……他的睡眠沒有夢,他醒來也沒有憂愁。他的精神純凈精粹,他的靈魂優(yōu)游安逸。他虛空而恬淡,合乎自然之道。

(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疲],虛無恬淡,乃合天德。刻意》]

“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可能囚縛得住這些人?儒家的“圣人”是人倫之圣。莊子的“圣人”則是人格之圣。這是沖決一切束縛的人生,這是莫之夭閼的人格。這是一個無情的世界,又是一個大情大義的世界。這些人超凡脫俗,這些人又激情滿懷。他們或擊缶而歌,或憑幾而噓;或形為槁木,或心如死灰;有時躊躇滿志、洋洋四顧,有時或歌或哭、不任其聲;有時南首而臥為高士,有時卻又拊髀雀躍做頑童?!安皇湫悦椤保ā恶壞础罚?,“恢恢乎游刃有余”(《養(yǎng)生主》)。他們“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刻意》),“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他們“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逍遙游》)。他們如此遠離我們,卻又如此吸引我們!他們那么無情,卻又那么富于激情;他們那么丑陋其形,卻又那么美妙其神。他們對人間那么不屑,卻又那么富于同情心,對人世間存有那么多的憐憫——一部《莊子》,一言以蔽之,就是對人類的憐憫!莊子似因無情而堅強,實則因最多情而最虛弱!莊子代表人類最脆弱的心靈,最溫柔的心靈,最敏感因而也最易受到傷害的心靈……

胡文英這樣說莊子:

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莊子獨見》)

這是莊子自己的“哲學困境”。此時的莊子,徘徊兩間,在內心的矛盾中做困獸之斗。他自己管不住自己,自己被自己糾纏而無計脫身,自己對自己無所適從、無可奈何。他有蛇的冷酷犀利,更有鴿子的溫柔寬仁。對人世間的種種荒唐與罪惡,他自知不能用書生的禿筆來與之叫陣,只好冷眼相看,但終于耿耿而不能釋懷,于是,隨著諸侯們劍鋒的殘忍到極致,他的筆鋒也就荒唐到極致;因著世界黑暗到極致,他的態(tài)度也就偏激到極致。天下污濁,不能用莊重正派的語言與之對話,只好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來與之周旋。他好像在和這個世界比誰更無賴,誰更無理,誰更無情,誰更無聊,誰更無所顧忌,誰更無所關愛,誰更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從而誰更能破罐子破摔——只是,我們誰看不出他滿紙荒唐言中的一把辛酸淚?對這種充滿血淚的怪誕與孤傲,我們又怎能不悚然面對、肅然起敬、油然生愛?

魯迅先生曾說,孔夫子是中國的權勢者們捧起來的??婆e制度建立后,孔孟之道是應付考試的必讀書,是敲開富貴之門的敲門磚。而老莊哲學則全憑莊子的個性魅力(如前文所說,此魅力包括莊子的魅力與《莊子》的魅力)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士子們,并經過他們,進入我們民族記憶的核心??梢哉f,孔孟之道是朝廷的,老莊哲學是民間的。民間的莊子構成了我們民族心理中最底層的基石。所以魯迅先生又說,研究中國人,從道家這一角度去考察,就較為了然。林語堂先生也說,街頭兩個孩子打架,拳頭硬的是儒家,拳頭軟的是道家。我們說若朝廷是拳頭硬的,民間不就是拳頭軟的么?古代那些溫習功課準備科考的士子們,他們桌子上擺著“四書五經”之類的高頭講章,但若我們去翻翻他們枕頭底下,一定是放著一本《莊子》。有莊子墊底,他們的心里踏實多了??贾械?,便高談闊論高視闊步地去治國平天下,做儒家;考不中的,回到陋室,凄凄涼涼,頭枕莊子,做一回化蝶之夢,或南柯之夢,也是一劑鎮(zhèn)痛良方。而夢醒之后,悟出“世事莊周蝴蝶夢”,齊貴賤,等生死,則眼前無處不是四通八達的康莊大道,身旁無處不是周行不殆的造化之機——莊周莊周,本即是康莊大道周行不殆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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