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盲癥
久不聯(lián)系的朋友來找我,他姓陳,我們是在樓下撞見的。
我房間里只有一把舊椅子,他坐在上面擔驚受怕的樣子。“想不到你過得這么糟糕……”我從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中猜測他接下來可能想說點這樣的話??墒撬麤]有說,只是不停地拍著剛剛在樓梯口不小心粘上的蜘蛛網,神情煩躁,像個有潔癖的人。他戴了一副眼鏡?,F(xiàn)在他也戴眼鏡了。從前他喊我四眼狗。
也許是戴了眼鏡的緣故,我突然發(fā)現(xiàn)其實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他僅僅有幾分陳姓朋友的相貌。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坐立不安,是我將他領上樓來,還把唯一的椅子讓給他坐,這份熱情給得過于倉促以致想收回都來不及。我有點后悔了。
那么接下來我要把他請出去。這對我來說并不困難,只需要一丁點兒時間找個得當的理由。我在這兒沒有交一個朋友,樓道因為只有我和少數的幾個租客穿行,在拐角處已結滿了蜘蛛網。這種狀況的形成正是因為住在這棟樓的人都不愛交朋友。即使有那么一次意外——就像現(xiàn)在,我誤將這位陌生人當成失聯(lián)的老朋友帶上樓,接著就會想辦法將他送走,這里又會恢復如前。
可是我暫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發(fā)現(xiàn)他不是我的朋友后,因為找不到話題,干巴巴地連水也忘記喝地坐著,再沒有比這更尷尬的氣氛了。眼看天色漸晚,而他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已經開始著急。
大概是為了緩和氣氛,他提議出去散步。聽到這個建議我高興壞了,正好,出去散步,然后隨便說兩句就散伙。
我們迎著冬風,前面有只狗給我們開路,它是只流浪狗,平常我一個人散步的時候它會跟來陪我走一段。有一次我的房東跑來跟我說,那是我的狗,是我把它遺棄了,而狗對我不離不棄,我是個沒有良心的人。可是我想不起那是我的狗。我大概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其實這也沒什么關系,人注定是記不住太多事情的。就像這位陌生人,他以朋友的身份來找我,我卻將他忘記了。
這樣想來我確實是個沒有良心的人。比沒有良心更糟糕的是,我得了夜盲癥,這是多久以前發(fā)生的事我已記不得,也許十年也許八年。我只清楚有一段時間,我抬頭只看得見一小片窟窿一樣的天,低頭伸手不見五指,我是憑感覺走路憑感覺活在世上。好在最近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點光亮,雖然模糊但基本可以看到這位陌生人的裝束,況且當一個人閉上眼睛的時候她的心眼就開了,她的潛能會得到更大發(fā)揮,因此他有什么情緒很難逃過我。
他在我身邊走著走著就彎下腰去,這樣子倒確實像我那位姓陳的朋友。
之后他跟我提起一件往事——因為提起這件往事,我才確信他是我的朋友。他問我是否記得十年前的晚上,我們坐在一片開敗了的荷花池邊,計劃一件事情。如果當時我們成功了,今天就不會這么潦倒,就不會得夜盲癥。原來他也得了夜盲癥。我安慰他不要傷心,得夜盲癥的不止我們兩個。在我租住的房子里,甚至別的房子里,到處都有得夜盲癥的人,我們之所以不交朋友正是因為看不清對方。何況灰蒙蒙的世界反而像一層保護膜,更有安全感。
他聽我這樣一說也就不傷心了,彎下去的腰直了起來??墒墙又謴澫氯チ?。
我知道他始終放不下那件事情。那件事如果說給我的房東聽,她要么昏過去,要么將我轟出去。
事情是這樣的,十年前的晚上,我們坐在一片開敗了的荷花池邊,籌劃在一個有月光的大半夜,去挖我家的祖墓。你沒有聽錯,十年前的晚上,我和陳姓朋友想當盜墓賊,但是我們又非常膽小,怕鬼,尤其怕陌生的鬼——我們把親人稱為家鬼,把陌生人稱為野鬼,我們商量來商量去,最后都覺得挖祖墓最保險。先挖我家再挖他家。我們都很肯定,祖墓中的人活著時愛我們,死了一定也是愛我們的,如果他們看見我們窮困潦倒,一定會睜只眼閉只眼——假如他們當時被我們嚇得睜開眼睛的話。反正,偷自己家里的東西最容易獲得原諒。
可是我們拖拖拉拉了一陣子,不敢動,害怕含口銀子是假的,尤其是看見街鋪上有鐵匠用白銅做了一塊像模像樣的元寶,我們對挖墓的事情就更冷淡了。姓陳的朋友跟我說,他父母有一雙結滿繭疤連筷子都拿不穩(wěn)的手,如果有含口銀子給祖輩,他們的手肯定像月光一樣白,不會粗糙蠟黃。這樣一來真是白辛苦了,所有的計劃都要泡湯。我們敢肯定,祖輩們正是用一雙結滿繭疤的手將他們的孩子——我們的父母——撫養(yǎng)長大。很多例子提示我們,這樣的手會延綿地遺傳給下一代。
他低下頭,再抬頭時他告訴我,那次計劃告吹之后他偷偷挖了自家的祖墓,頂著月光干了大半夜,想著很快就會挖出銀子他還激動得哼起了調子,然而他只刨出一個深深的黑洞,他站在洞底感覺自己像一只害蟲,還因為心情慌亂把自己的腳背都挖傷了。他爬出深洞撒腿就跑,那之后他得了夜盲癥,好在人的眼睛看不見東西的時候,他的心眼就打開了,他甚至可以在寧靜的黑暗中看見平時看不見的。
前些天,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點亮光,又可以辨認一些東西了。剛才在樓道拐角粘上的蜘蛛網,他也一絲不留地清理干凈。
我們來到一條林蔭道上,他始終彎著腰,灰撲撲地走在我前面。我對我們之間的關系又產生了懷疑,甚至,我們剛才所回憶的那件十年前的往事也可能是假的,只不過是兩個四處流浪的夜盲癥患者為了找到一點共同的話題,虛構了一場瘋狂的往事。他所描述的祖墓中的黑洞很可能只是一眼水井。你看他彎腰駝背的樣子,很像傳說中背井離鄉(xiāng)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