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辨》第一冊自序(節(jié)錄)
我的心目中沒有一個偶像,由得我用了活潑的理性做公平的裁斷,這是使我極高興的。我固然有許多佩服的人,但我所以佩服他們,原為他們有許多長處,我的理性指導我去效法;并不是愿把我的靈魂送給他們,隨他們去擺布。對今人如此,對古人亦然。唯其沒有偶像,所以也不會用了勢利的眼光去看不占勢力的人物。我在學問上不肯加入任何一家派,不肯用了習慣上的毀譽去壓抑許多說良心話的分子,就是為此。固然有人說,一個人的思想總是偏的,不偏于甲派便偏于乙派,但我覺得要保持客觀的態(tài)度,用平等的眼光去觀察種種不同的派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不能完全不偏,總可以勉力使它少偏一點。也有人說,為學不能不投入家派,正如不能不實用假設,有了假設才有入手的路,所以家派是終該選定的,盡不妨俟將來深入之后而棄去。這種話在以前是可以說的,因為那時各種學問都不發(fā)達,學問的基礎既不建筑于事實上,研究學問又苦于沒有好方法,除了投入家派之外得不到一點引路的微光,為尋求一個下手處計,也有選擇家派的需要。例如你要菲薄《詩》毛氏學,便當從齊魯韓三家或其中的一家研鉆下去;等到自己的學問足以自樹了,再脫離家派而獨立。但到了現(xiàn)在,學問潮流已經很明白地昭示我們,應該跳出這個圈子了。我們自有古文字學、古文法學、古器物學、古歷史學等等直接去整理《詩經》、《毛傳》固要不得,就是《三家詩》也是《毛傳》的“一丘之貉”,又何嘗要得!至于我們?yōu)橐私飧骷遗稍跉v史上的地位,不免要對于家派有所尋繹,但這是研究,不是服從。我很怕別人看了我表彰鄭樵崔述諸人的文字,就說我做了他們的信徒而來反對毛公鄭玄,所以現(xiàn)在在此附帶聲明一句:我對于鄭樵崔述諸人決無私愛;倘若他們的荒謬有類于毛公鄭玄,我的攻擊他們也要和對于毛公鄭玄一樣。希望讀者諸君看了我的文字也作這等的批判,千萬不要說“承你考辨得很精細,我有所遵循了”這一類話!
《老子》說“自知者明”,希臘的哲學家多勸人知道自己:在這一方面,我“當仁不讓”,自認為無愧的。我既不把別人看做神秘,也同樣的不把自己看做神秘。我知道我是一個有二重人格的人:在一切事務上,只顯得我的平庸、疲乏、急躁、慌張、優(yōu)柔寡斷,可以說是完全無用的;但到了研究學問的時候,我的人格便非常強固,有興趣、有宗旨、有鑒別力、有自信力、有鎮(zhèn)定力、有虛心和忍耐:所以我為發(fā)展我的特長計,愿意把我的全生命傾注于學問生活之內,不再旁及他種事務。我知道固有的是非之心的可貴,所以不受習慣的束縛,不怕社會的威嚇,只憑了搜集到的證據而說話。我知道自己的憑借,故不愿沒卻他人的功績;也知道自己的缺點,故不愿徇著一時的意氣。我知道學問是一點一滴地積起來的,一步不走便一步不到,決沒有頓悟的奇跡,所以肯用我的全力在細磨的功夫上,毫不存僥幸取巧之心。我知道學問是只應問然否而不應問善惡的,所以我要竭力破除功利的成見,用平等的眼光去觀察一切的好東西和壞東西。我知道我所發(fā)表的主張大部分是沒有證實的臆測,所以只要以后發(fā)現(xiàn)的證據足以變更我的臆測時,我便肯把先前的主張加以修改或推翻,決不勉強回護。因為我有了以上種種的自覺,所以我以為我現(xiàn)在固然學力淺薄,不足以解決多少問題,但我的研究的方法和態(tài)度是不錯的,我的假設雖大膽而絕不是輕舉妄動,只要能從此深入,自可馴致于解決之途。
我生平最可悲的事情是時間的浪費和社會上對于我的不了解的責望。但這應加上一個說明:我隨順了自己的興味而費去的時間并不在浪費之內,因為這是多少得到益處的。例如買書、看戲、聽鼓詞等等嗜好,當時固然完全為的是欣賞,但到了現(xiàn)在,在研究上都受用了。就是賭博、喝酒、逛窯子、坐茶館等等,我也都犯過,但這只使我知道大家認為嗜好的不過是這么一回事,使我知道這些事情是不足以激起我的興味的,從此再不會受它們的引誘,時間的破費也不是徒然。一個人自幼年到成長原只在彷徨覓路之中:走的路通,就可永遠走下去;走的路不通,也可以不再費力去走。唯其當時肯耗費覓路的工夫,才能在日后得到該走的大道。所以只要自己有興味去嘗試,總與自己有益。我在這些事上耗費的時間,是決不怨的。只有十余年來在新式學校中過的上課生涯,使得我一想著就要叫屈。學校教員的知識大都是不確實的,他們自己對于學問也沒有什么樂趣,使我看著他們十分的不信任,幾乎沒有在課業(yè)中得到什么。中小學時代,我尚未發(fā)生愛惜時間的觀念,隨班上課,只是坐待鐘點的完畢。在這熬耐鐘點的時候,逢著放任的教員我就看課外的書;逢著嚴厲的教員我就端坐冥思,上天下地般瞎想。這樣的生活過了多少年,造成了我的神經衰弱的病癥,除了極專心讀書作文之外,隨時隨地會得生出許多雜念,精神上永遠沒有安靜。進了大學之后,因為愛好學問,不由得不愛惜時間。但是教員仍不容我,我恨極了!看我民國初年的筆記,滿幅是這等的牢騷話。我以為我們所以要有學問,原要順遂自己的情性,審察外界的事物;現(xiàn)在所學的只有一些模糊影響之談,內既非情,外亦非物,為的只是教員的薪金和學生的文憑,大家假借利用,捱延過多少歲月。他們各有所為而捱延,卻害苦了真正愿意自己尋求學問的我,把我最主要的光陰在無聊的課堂上消磨掉了!固然我也在學校教育中得到些粗疏的科學觀念,但要得到這一點粗疏的觀念只消自己看幾本科學書,做上幾次實驗也就夠了,何必化去十余年的大工夫呢!他們在那里殺青年真可恨,青年們甘心給他們殺也可鄙!
自從出了學生界,免去了無聊的上課,我總以為可以由我自己支配時間了,哪知道又不然?,F(xiàn)在中國的做事的人不知道為什么會得這樣少,在社會上跳動的老是這幾個人;這幾個人似乎是萬能的,樣樣事情都需他們經手。我因為屢屢受了他人的邀約而發(fā)表些文字,姓名為世所知,所以一般人也以為我是有意活動的,結合什么團體,每承招致。我嘗把和我發(fā)生關系的團體(不管是實際的或名義的)寫出一看,竟有了二十余個;分起類來,有歷史、古物、文學、圖書館、教育、哲學、政治、社會、商業(yè)、編輯十種。這真使我驚駭極了!我一個人如何有這么多的技能,又如何有這么強的精力!在社會上活動固然有出鋒頭的樂趣,但我哪里愛出這種的鋒頭呢。要是我永久這樣地做下去,我的將來的能力至多不過像現(xiàn)在一樣罷了,我的一生也就完了!再想我在社會上是到處退避的,尚有這許多牽掣,那么,這些自告奮勇的人,他們名下的團體又要有多少?社會上多的是團體,有了團體的名目再從事于分頭拉人。無論拉進的人必不能實心實意地做,就是愿意做切實的工作的也要不勝別方面的拉攏,做了一點就停止了。這樣做去,是永久活動而永久得不到結果的。
我的第二種痛苦是常識的不充足和方法的不熟練。
我常說我們要用科學方法去整理國故,人家也就稱許我用了科學方法而整理國故。倘使問我科學方法究竟怎樣,恐怕我所實知的遠不及我所標榜的。我屢次問自己:“你所得到的科學方法到底有多少條基本信條?”靜中溫尋舊事,就現(xiàn)出二十年來所積下的幾個不可磨滅的印象。十二三歲時,我曾買了幾部動物植物的表解,覺得它們分別種類的清楚,舉出特征和形象的細密,都是很可愛的。進了小學,讀博物理化混合編纂的理科教科書,轉嫌它的凌亂。時有友人肄業(yè)中學,在他那邊見到中學的礦物學講義,分別礦物的硬度十分明白,我雖想不出硬度的數(shù)目字是如何算出來的,但頗愛它排列材料的齊整,就借來抄錄了。進了中學,在化學堂上,知道要辨別一種東西的原質,需用它種原質去試驗它的反應,然后從各種不同的反應上去判定它。后來進了大學,讀名學教科書,知道唯有用歸納的方法可以增進新知;又知道科學的基礎完全建設于假設上,只要從假設去尋求證據,更從證據去修改假設,日益演進,自可日益近真。后來聽了適之先生的課,知道研究歷史的方法在于尋求一件事情的前后左右的關系,不把它看做突然出現(xiàn)的。老實說,我的腦筋中印象最深的科學方法不過如此而已。我先把世界上的事物看成許多散亂的材料,再用了這些零碎的科學方法實施于各種散亂的材料上,就歡喜分析、分類、比較、試驗、尋求因果;更敢于做歸納,立假設,搜集證成假設的證據而發(fā)表新主張。如果傲慢地說,這些新主張也可以算得受過科學的洗禮了。但是我常常自己疑惑:科學方法是這般簡單的嗎?只消有幾個零碎的印象就不妨到處應用的嗎?在這種種疑問之下,我總沒有做肯定地回答的自信力。因此我很想得到些閑暇,把現(xiàn)代科學家所用的方法,宏綱細則,根本地審量一下,更將這審量的結果把自己的思想和作品加以嚴格的批判,使得我真能用了科學方法去作研究而不僅僅是標榜一句空話。
我的第三件痛苦是生計的艱窘。我沒有金錢的癖好,薪金的數(shù)目本來不放在我的心上。我到北京來任事,也明知在欠薪局面之下,生計是不安的;只為要滿足我的學問的嗜好,所以寧可投入淡泊的生活。但近年以來,中央政府的財政已陷絕境,政費屢屢數(shù)月不發(fā),就是發(fā)出也是“一成二,二成三”這般敷衍,連淡泊的生活也維持不下了。以前學生時代,我向祖母和父親乞得些錢鈔,常常到書肆里翻弄;哪知道現(xiàn)在自己有了職業(yè),反而失去了這個福分。在研究上,有許多應備的參考書,但沒有法子可以得到。例如《二十四史》,是研究歷史的人何等切要的工具,以前我不能買全部,尚可搜羅些零種,現(xiàn)在連零種也不許問津了。有許多急需的書,熬到不可熬時,也只有托人去買,因為免得見了他種可愛的書而不能買時,害苦了我的心。有許多地方,在研究上是應該去的,但也沒有旅行的能力。不必說遼遠的長安、敦煌、于闐諸處,就是我研究孟姜女故事,山海關和徐水縣兩處都是近畿的這件故事的中心,并且是京奉京漢兩線經過的,大約有了四五十元也盡夠做調查費了,可憐想了一年半,還只是一個空想!
為了生計的不安定,要什么沒有什么,一方面又受家人的譴謫,逼得極好學的我也不能安心治學。有時到了十分困苦之境,不免想作了文稿出賣,因為我年來得了些虛名,稿子確也賣得出去,在這一方面未始不可救一點急。但一動筆時,又使我懊喪了:我覺得學問原是我的嗜好,我應當尊重它,不該把它壓做了我的生計的奴仆,以致有不忠實的傾向而生內疚。然而學問的忠實談何容易,哪能限定了一天寫幾千字,把生計靠在上面。與其對于學問負疚,還不如熬著困苦:這是我的意志的最后的決定。所以我雖困窮到了極端,賣稿的事情卻始終沒有做過幾回。賣稿且如此,要我去講敷衍應酬,鉆營職務,當然益發(fā)沒有這種的興會了。來日大難,或者要“索我于枯魚之肆”吧?
我的第四件痛苦是生活的枯燥。我在社會里面,自己知道是一個很枯燥的人。既不能和人敷衍,也不能和人爭斗,又感到人事的復雜,自己知識的渺小,覺得對于任何事件都不配做批評,因此我處處不敢發(fā)表自己的主張。要我呼斥一個仆人,和強迫我信從一個古人一樣的困難。到了交際場中,又因與日常的生活不同,感到四圍空氣的緊張,自己既局促若轅下之駒,又怕他人因了我的局促而有煞風景之感??粗S多人在我的面前活動,只覺得他們的漂亮、伶俐、劈脫、強健、豪爽的可羨,更感到自己的干枯、寂寞、沈郁、拘謹?shù)目蓞?,像一枚爛柿子的可厭。我自己知道,我的處世的才能是愈弄愈薄弱了。這種在舊教育之下和長日的書房生活之中壓迫而成的習慣,恐怕已是改不掉的;并且這種習慣和我的學問事業(yè)不生關系,也沒有立志痛改的必要。我所悲感的,是我的內心生活也漸漸地有干涸的傾向了。
許多人看了我的外表,以為我是一個沒有嗜欲的人,每每戲以“道學家”相呼。但我自己認識自己,我是一個多欲的人,而且是一個敢于縱欲的人。我對于自然之美和人為之美沒有一種不愛好,我的工作跟著我的興味走,我的興味又跟著我所受的美感走。我所以特別愛好學問,只因學問中有真實的美感,可以生出我的豐富的興味之故。反過來說,我的不信任教師和古代的偶像,也就因為他們的本身不能給我以美感,從真理的愛好上不覺地激發(fā)了我的攻擊的勇氣。但一株樹木的榮茂,需有蔓延廣遠的根荄。以前我對于山水、書畫、文辭、音樂、戲劇、屋宇的裝飾等等的嗜好,就是許多條根荄,滋養(yǎng)著我的學問生活的本干的。我對于民俗的理解力固然甚淺,但在向來沒有人理會之中能夠辟出這一條新路,實在就是無意中培養(yǎng)出來的一點成績。我說這句話,并不是說凡是我所欣賞的都要在里邊得到實效,我很知道挾了受用的心思而做的欣賞決不能成為真的欣賞。我的意思,不過要借此說明不求實效的結果自能醞釀出一些成績來,這些成績便不是在實效的目標之下所能得到的而已。所以我們若要有偉大精美的創(chuàng)造,必須任著作者隨了自己的嗜欲和興會而發(fā)展,愈不求實效愈可得著料想不到的實效。
但是我很可憐,從前的嗜欲現(xiàn)在一件一件地衰落了。去年一年中,我沒有到過一個新地方;音樂場和戲園子總共不過去了四五次,又是受著友人的邀約的。家里掛的書畫,以前一星期總要換一次,現(xiàn)在掛了兩年還沒有更動,成了照例文章,把欣賞美術的意味完全失去了。從前喜歡隨便翻書,每于無意中得到會心之樂,近來不是為了研究的參考竟不觸手了。要說好,也是好,因為我的精力集中到學問上,在學問上又集中到那幾科,以至那幾個問題。但我敢說嗜好的衰落決不是我的幸福。再用樹來比喻。我們要使得一株樹木增高,自然削去旁逸斜出的枝條是唯一的辦法;但稍加芟削則可,若統(tǒng)統(tǒng)斬去,把它削成了電桿一般細長的東西,無論在事實上也不會生存,就使生存了也是何等可怕的一件東西呵!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一個沒有情趣的人,我年紀雖過了三十,但還保存得青年的豪興,向日徘徊留戀的美感也沒有喪失分毫。只是事情忙了,胸中的問題既驅迫我走遙遠的程途,社會上又把許多負擔壓積到我的肩上。以前沒有目的的人生忽地指出目的來了,以前優(yōu)游自得的身子又猛被社會拉去做苦工了,愈走愈難,愈擔愈重,我除了我的職務之外再不能分出余力到我所愛好的東西上去了。于是我的生趣日趨于枯燥遂成為不可避免的事實!
以上幾種痛苦,時時侵襲我的心,掣住我的肘,我真是十分的怨望。我要忠實于自己的生命,則為社會所不容;若要改做委蛇的生存,又為內心所不許: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了!我自己覺得,我有這一點粗略的科學觀念,有這一點堅定的志愿和不畏難的勇氣,我的眼下有許多新問題,我的胸中沒有一個偶像,在現(xiàn)在輕忽學問的中國社會上,我已是一個很難得的人,我所負的責任是很重的。社會上固然給我以種種的挫折,但是我竟不能用了我的熱情打出一個學問的地位來嗎!我將用盡我的力量于掙扎奮斗之中,為后來人開出一條大道!就是用盡了我的力量而到底打不出一條小徑,也要終其身于呼號之中,希望激起后來人的同情而有奮斗的繼續(x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