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與偵探

1．偵探

本來這個案子輪不到我去處理，但是偵探所的其他人都去抓那個專偷金魚的女賊了。按照法律（或者說我們偵探所的內(nèi)部規(guī)定），這個女賊被抓到后，將成為我的妻子，法定妻子。然后，她就不能再偷金魚，要當偵探，而我要接替她去偷金魚。我不想偷金魚，我覺得金魚像是被吹鼓的長滿鱗片的奇形怪狀的氣球。我不明白，那個女賊為什么要去偷金魚。金魚渾身都是綠色的黏液。

但是，我的同事們不忍心看著我一天天憔悴下去。我的頭發(fā)在減少，一根根地減少，所以只好把茄子皮貼在頭頂上。而且，我越來越易怒，這是潛在的危險。誰都明白這一點，但誰也不好意思說出口。最后，有人忍不住偷偷用自己的鮮血把它寫在了辦公室的墻上。

其實，我說這些只是想暗示，我是一名偵探。因為我名氣很大，所以現(xiàn)在還不便透露。我和一位女王的丈夫的家庭老師同名，提示這么多就夠了。這宗命案十分棘手。那是一個微弱的風(fēng)從馬的白色鬃毛上拂過的下午（或者其他什么時候），一位著名詩人死在了自己爬滿常春藤的房子里。但這一點還不能最終確定。必須補充說明的是，我本人很喜歡詩歌，就和那些開電梯的姑娘們一樣，她們喜歡Franz Werfel的詩，每個乘坐電梯的人，都會被捆住，并聽一首Franz Werfel的詩。而我并不喜歡外國詩人，因為外國詩人大多愛好數(shù)學(xué)。我喜歡我們本地的一位詩人——李逵。其實他是我的一位同事，他正在追捕偷金魚的女賊（我的未婚妻）。這對我破案也許有幫助，但也可能是種障礙。怎么說呢？才華和膽識是兩碼事兒。

我來到詩人的房子里，他的妻子正在等我?！拔医兴谓徒形倚∷伟??！彼f著，輕輕吻了我的手一下。她特意留下了唇印，以便下回能重新認出我。我注意到一些細節(jié)，她的脖頸潔白、細長，保養(yǎng)得不錯?！胺蛉耍∥颐懊?，能讓我看看尸體嗎？”我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當然，但我想先看看您的證件，您知道，您看起來……不像個偵探?！蔽易詈迍e人說我不像偵探（除了我的哲學(xué)家朋友），所以我馬上脫掉褲子讓她檢查證件。她仔細地翻看著，最后，她無可奈何地說：“對不起，您的確是個偵探，但您的證件比一般偵探的小?！蔽姨岷醚澴?，有意讓雙目顯得炯炯有神，這讓她有點害怕?！澳敲词w在哪兒？尊敬的夫人。”我再次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安辉谌魏蔚胤剑衷诿總€地方，我只找到一些肝臟碎片、腦細胞和淋巴結(jié)?！彼谓f完，就坐進了墨綠色塑料盆里，交叉雙腿，從身下抽出一根火腿腸，輕巧地扒開包裝，吮吸起來?！澳敲矗覀兪紫鹊冒咽w拼湊起來，這需要更多的人手?！蔽夷闷饌商綄Ｓ檬痔犭娫?，撥通了助手的偵探專用手提電話?！拔梗菑堬w嗎？馬上到案發(fā)現(xiàn)場來，這里需要你！”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耙苍S，他是自殺?！彼谓鋈徽f?！盀槭裁?？我很想聽聽您的看法，夫人?！蔽艺f。“他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想自殺?！薄霸瓉硎沁@樣……”我陷入了沉思。

那么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通常都會請教福爾摩斯先生。他似乎有一只信鴿叫“華生”，我們靠它保持秘密聯(lián)系。但遺憾的是，不久以前，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都失蹤了。這令破案工作陷入了僵局。就在此時，張飛趕到了，手里端著尸體碎片掃描儀?！澳愕娜蝿?wù)是協(xié)助這位女士找到詩人尸體的各個部分，其中包括舌頭，然后送到法醫(yī)那里，請他們把這些碎片拼成人或者動物的形狀，明白了嗎？”“不太明白?！睆堬w端著掃描儀，傻乎乎地說?！澳愕脑捒墒潜讳浟艘舻?，所以你最好是聽明白了?！蔽沂莻€壞脾氣的偵探?！澳俏颐靼琢??！睆堬w委屈地說，眼睛濕潤了。

2．出租車司機

離開詩人的房子，我叫了輛出租車。一開始我就覺得出租車司機有點古怪，但我什么也沒說?！澳ツ膬海俊彼傩市实貑?。“一個地方。”我說。于是，我們就上路了。透過車窗，我欣賞著那些身穿綠毛衣、手舉枯樹杈的人們，他們組成一條變幻不定的林蔭道。“他們真是人嗎？”我盯著身邊的司機問。他沒有回答，他有點緊張。我是個敏銳的偵探。我注意到，在車座位上有些淡紅色的斑痕，不像雞血也不像玫瑰露。在寒冷的季節(jié)里怎么會有這種東西？我正在懷疑，車子猛然停住了！是城管隊員安裝在路面上的西瓜刀切開了車的西瓜輪胎。城管隊員就愛和我們這些偵探作對。按照法律（城管隊的內(nèi)部規(guī)定），如果西瓜輪胎被切開，那么司機和乘客必須一同將西瓜吃掉。

“真糟糕！”司機捂著眼睛大喊，“我可憐的兄弟！”（他的內(nèi)心獨白。）“沒辦法，既然已經(jīng)切開了，那咱倆只能把它吃掉?！蔽艺f?！拔也荒艹浴！彼緳C的語調(diào)很堅決。“但這是法律，我們不能違法，何況我是個偵探。”我的語調(diào)也很堅決?！拔也欢?，而且您也不像偵探，您像個賣手指頭的?！薄澳阆朐谖颐媲斑`犯法律？！”我憤怒地問?！拔也欢?，但我這里有備用西瓜可以用?！彼p眼瞪著我，想靠威勢震住我。人總要證明點什么，比如“自我”，這是一種心理需求，于是，按照這一理論，我掏出了那把專屬于我的偵探專用手槍，頂住司機的頭，一字一頓地說：“現(xiàn)在，下車，咱們一起吃西瓜！”他輕蔑地看看我，搖搖頭說：“你果然不是偵探，你拿槍的姿勢都不對，而且據(jù)我所知，沒有哪條法律規(guī)定一個偵探可以用槍強迫一位共和國出租車司機吃西瓜?！彼捯魟偮洌揖烷_了槍。西瓜汁頓時噴濺得到處都是。“我最恨西瓜偽裝成出租車司機了?！蔽覍χ@個假扮成司機的西瓜尸體說。然后，我把它以及它那個被切開的兄弟都吃了。這就是觸犯法律的下場（雖然是城管隊的法律，但惡法亦法）。我是個壞脾氣的偵探。吃完它們以后，車上、路面上流滿了鮮紅的西瓜湯兒。然而，它們的子女畢竟是無辜的，我把它們小心收好，準備將它們撫養(yǎng)成人或者制作成好吃的瓜子。

3．女作家

為避免遭到西瓜兄弟的報復(fù)，我步行回到了辦公室。那個關(guān)猴子的籠子空空蕩蕩的，它已離開一段兒時間了，我真有點不適應(yīng)。我有點傷感，于是掏出一根扒好皮的火腿腸叼在嘴里。唾液加速分泌，我的大腦重新啟動。我首先思考了烏龜能否自轉(zhuǎn)的問題。接著，我就努力將思緒集中在了案情方面。詩人、作家、賣小孩的人、屠殺金絲雀的人……這些問題在我腦海中一一閃現(xiàn)。最后，我打開了自己的秘密日記，它是一本紅色小冊子，黑色螺旋金屬線將每一頁都固定得很好。我問它：“日記本，關(guān)于這個案子有什么有用的線索嗎？”日記本回答：“請去向福爾摩斯先生求教。”“可他暫時不在，現(xiàn)在我只能問你?！比沼洷舅?。我叫醒它?！氨緛硪粋€日記本不該談?wù)摿硪粋€日記本的事兒，但既然事情如此棘手，那我就跟你說說。有位女作家，她有一個公開的紫色人造革封皮的日記本。里面記載著她與不同的男人看戲劇以及游泳的事情，里面曾提到過這位死去的詩人，你可以從她入手?！比沼洷菊f?！八枪腆w的還是液體的？”我問?！八枪腆w的。”日記本說完又睡著了。

固體女作家有著一張米開朗琪羅穹頂式的面孔，但從照片上看，她還挺好看的。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是西瓜偽裝的。通過女作家的公開日記本，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她。當時，她正在吃母熊的乳房，一邊吃一邊吐外國報紙?！拔覑塾^察周圍的人和猩猩，從猩猩的臉上可以讀出國家的命運，還有關(guān)于我妹妹的一些事?！彼f話很像個知識分子（如果我的哲學(xué)家朋友在就好了）?！耙苍S，或然率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微分方程不等于蚯蚓的拓撲解釋規(guī)則，然而，從更深層的語法看，在存在和存在之間有著某種微妙的測不準關(guān)系。”我說。“其實理性就是語感，您說呢？”她問?！捌鋵崱鋵崱性S多種意思，比如‘布谷鳥的小便器’，等等。思想先于懷疑?！蔽乙贿厯u動右臂一邊說這些話，仿佛它們是從我的內(nèi)心深處掏出來的。“您說得有道理，我正在構(gòu)思一篇乳房吃人的小說?！彼哪抗庥悬c迷離?！皩υ娙说乃溃惺裁纯捶?？”我轉(zhuǎn)入正題?！八亲詺⒌??！彼⒓凑f?！澳鸀槭裁催@樣肯定？”“因為猩猩的樣子，以及我妹妹的遭遇?！彼f。“我還會來找您的，或者請您去我們的偵探所，請您近期不要離開這座城市。”我最后說。

4．女賊

我和偷金魚的女賊約好晚上一起看戲劇，我不知道她能否擺脫我的同事們的跟蹤。但在公共浴池門口，我見到了她。她身披魚鱗甲，手提一只灌了水的塑料口袋，里面有一條半死不活的灰色胖金魚?！斑@是你今天偷的？”我指著那條金魚。“前幾天偷的，它快死了，我想讓它臨終前能看場戲劇。”她不好意思地說（她有一顆善良的心）?！敖痿~也看戲劇嗎？”我有點將信將疑。“當然了，我偷金魚就是為了讓它們有機會看戲劇。”她動情地說。“原來如此。”（我的內(nèi)心獨白。）

我們一同走入公共浴池，脫掉衣服，坐在深灰色塑料盆里。她趁沒人注意，將金魚放入浴池里。雖然這是違法的，但我沒有制止。戲劇就要開始了，我站起身，赤腳走過黃瓜地，在偵探專用衛(wèi)生間小便。衛(wèi)生間里擠滿了我的同事。我站在偵探專用小便池前等了半個小時，小便沒有出來，它又違約了。我只好回到我們的塑料盆里。這時，戲劇已經(jīng)開始了。今天演的是《哈姆雷特》?！澳愕耐露荚诟蓡?？這樣下去咱們什么時候能成為法定夫妻？”女賊小聲問。“他們都在拼命緝捕你，你放心吧，不久之后他們就能抓住你的，他們都是很有經(jīng)驗的老偵探。”我小聲回答。“不如咱們先要個小孩兒吧，你去買一個好嗎？”她用懇求的眼神看著我?！昂冒桑冶M快買一個?！蔽矣悬c不情愿，因為我不太喜歡小孩，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詩人的案子怎么樣了？”“還沒進展，別談工作了，咱們看戲吧?！蔽艺f。

當我們聚精會神地觀看《哈姆雷特》的時候，從黑暗中走來一只穿著藍棉褲、綠棉襖，頭裹白毛巾的蝗蟲。它將兩樣?xùn)|西分別交給我和我的未婚妻，隨即消失在黑暗中。我們得到的東西一模一樣。那上面寫著同樣的幾行黃綠色小字：“全體人民憤怒起來，手拉手，摧毀小資產(chǎn)階級以及他們的領(lǐng)子。我們已經(jīng)包圍過來！”“這是什么？”女賊問?！斑@是政治，你不懂?！薄罢问鞘裁?？”“政治就是麻將和請客?！薄艾F(xiàn)在到處都是打扮成農(nóng)民的蝗蟲，我不喜歡它們。”“我欣賞它們拍打胸膛的樣子，很像男子漢，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個男子漢那樣搞搞文學(xué)。”

5．詩人的舌頭和遺書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醒來的，也不知道這是這一天，還是另一天。太陽還在原來的位置，或許稍微偏了一點兒，這不重要。我的偵探專用手提電話響了，那是一首小哀歌。我接通電話，是張飛打來的。他在抽泣，所以聲音有點發(fā)顫：“我們在馬桶水箱里發(fā)現(xiàn)了詩人的舌頭，所以我順便用了一下廁所，我沖水的時候，詩人的遺書就流淌出來了?！薄澳巧囝^是他本人的嗎？”“是，他妻子親自辨認過，她還哭了?！薄澳阋部蘖藢?？現(xiàn)在停止哭泣，把遺書的內(nèi)容念給我聽。”我用命令的口吻說。張飛有點不好意思，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對著電話筒朗讀：“白薯甜嗎？甜。但白薯也是人。學(xué)習(xí)吧，學(xué)習(xí)。所以，我要去自殺。我知道，自殺是個遙遠的地方，但是我還是要去那里。對不起，我在那里等你們?！?/p>

掛斷電話之后，我再次陷入沉思。我叼著火腿腸在冬瓜地里來回踱步。我首先思考了烏龜能否自轉(zhuǎn)的問題，而后，我就將思想集中在了這封遺書上。它有點不對勁兒，但是哪里不對勁兒呢？我想，總有一個地方有點不對勁兒，就是說，在“總有一個地方”這一點上不對勁兒。難道是自殺？還是他殺？還是自殺？我決定用數(shù)花瓣兒的方法判斷。這是一種不容忽視的偵破手段。我取過一枝李逵為我采來的補丁花兒，撕扯它的花瓣。最終的結(jié)論是：自殺。我長出一口氣，重新躺進抽屜里。“這樣一切都好辦了?！保ㄎ业膬?nèi)心獨白。）

在夢中，或在現(xiàn)實中，福爾摩斯現(xiàn)身了。他在拉小提琴。小提琴也在拉他。他們拉來拉去就像一對兒情侶。在小提琴背上，粘著一只小白鴿兒，那可能是華生。它生氣地注視著我，似乎在說：“咕咕嚕咕咕嚕，你啊你你啊你！”

“您對詩人的案子有何高見？”我問福爾摩斯?！笆撬麣?，我的朋友，當然是他殺?！彼筇柣鹜饶c說。房間里彌漫著火腿腸的味道?！坝惺裁锤鶕?jù)？是誰？為什么？多少錢？什么是信用證業(yè)務(wù)？”我不失時機地提出一連串問題?！俺ＷR或公理，另一個人，為了某件事，一定數(shù)目的錢，利用信用證所從事的業(yè)務(wù)?！彼麢C敏地回答了這一連串關(guān)鍵性問題?！翱墒牵疫€是不太明白?！蔽也坏貌怀姓J這一點。但福爾摩斯消失了，小提琴也消失了，只留下小白鴿兒?！半y道說，那個馬桶是假的？”（我的內(nèi)心獨白。）

6．孩子

我決定先把工作放到一邊。我要享受中轉(zhuǎn)站的自由時光。透過窗戶，我看到一些假的人群正在涌動。其實窗戶也是假的。這就是中轉(zhuǎn)站。其實中轉(zhuǎn)站也是假的。但只有敏銳的偵探才能看出這一點。他們能識別出哪些是真商店，哪些是假商店。假商店雖然也是鈷藍色的，但它們從本質(zhì)上說是矮橡樹。假人群在虛假的街道上涌動，并紛紛進入假商店，買些假的石頭和避雷針。

我爬下一棵矮橡樹，穿過虛假的街道，走上真實的街道，那里有真正的小孩商店。我走進其中一家商店，店主正在擦洗柜臺后面的小孩。孩子們見到有客人進來，都搶著喊：“買我吧，買我吧！”這些孩子也就四五歲，正是能干活的年齡。“你們都會干什么?。俊蔽液吞@地問他們?！拔視⑷耍　薄拔視烎~！”“我會吃垃圾！”“我會天文學(xué)！”“我會拆了自己！”他們爭先恐后地喊。最后，等其他小孩都靜下來，站在角落里的一個外國小孩低聲說：“我會唱歌”?！澳銜裁锤?？唱一首我聽聽。”我對那個孩子說。“我會唱《鯰魚的哀歌》?！闭f完他就唱了起來：“世上只有電腦好，沒腦的鯰魚像知了?！彼卯惓ｋy聽。我示意他不要再唱下去了，我心里有點酸楚。于是，我問他們：“你們看我像做什么工作的啊？”孩子們搶著說：“您像個賣手指頭的！”“您像位國王！”“您像塊兒滾刀肉！”“您像拖拉機輪胎！”“您像一片燈籠下的雞皮疙瘩！”最后，等其他小孩都說完，站在角落里的外國小孩低聲說：“您像個偵探?！薄熬唾I他了！”我指著角落里的外國小孩。“您喜歡這孩子太好了，他媽媽也會高興的。他的價格是三塊石頭?！钡曛鞔曛请p長滿豬毛的貪婪的手?！澳敲闯山?！”

這時候，外國小孩母親的影子從柜臺后面的門縫里爬了出來，它爬得那么艱難，以至于風(fēng)都窒息了。它用力伸出一只黑色的手臂，呼喊著孩子的名字：“哥白尼、哥白尼、哥白尼。”“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嗎？你的孩子賣給了一位偵探，你應(yīng)該高興?！钡曛骼浔貙τ白诱f?！罢垊e油炸！”影子哀求道。“偵探是不吃小孩的，我會把他培養(yǎng)成一位偷金魚的好賊?！闭f著，我仁慈地用手拍了拍孩子的頭。

我拉著哥白尼的手，往不知道什么地方走，總之我們在走。我的思緒重新開始集中，我問哥白尼：“烏龜自轉(zhuǎn)嗎？”哥白尼說：“烏龜不自轉(zhuǎn)，烏龜?shù)白赞D(zhuǎn)?！薄罢媸莻€天才兒童?！保ㄎ业膬?nèi)心獨白。）“那么，詩人是自殺還是他殺？”哥白尼想了想說：“詩人不是自殺，詩人蛋是自殺?！薄拔覐臎]想過詩人還有蛋，是啊，也許這就是可能之外的不可能！”（我的內(nèi)心獨白變得頻繁了。）

“我們?nèi)ツ膬海俊备绨啄釂?。“我們?nèi)ヒ粋€地方?！薄笆裁吹胤?？”“對，就是什么地方?！薄澳莻€地方叫‘什么地方’？”“不對，那個地方叫‘那個地方’，什么地方叫‘什么地方’。”我拉著哥白尼的手，繼續(xù)朝什么地方走。他繼續(xù)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有時回答，有時沉思，有時反問，有時假裝沒聽見?！澳且晃挥兴枷氲膫商??！彼f。我的眼睛濕潤了。

7．女作家與測謊儀

孟良和焦贊是我的同事，他們是一對兒搭檔。經(jīng)過長時間的思索，他們想到一條抓住偷金魚的女賊的妙計。起初他們準備保密，但不知道是誰，竟然用自己的鮮血將他們的計策寫在了辦公室的墻上。他們計劃偽裝成兩條金魚，潛伏在魚缸里，同金魚們打成一片。等女賊來偷金魚的時候，他們就猛地越出水面，把她抓住?！暗戎饶愕南簿?！”他們臨行前說。所長對我說：“你的案子也要抓緊了，否則你就去你的吧！”迫于壓力，我逮捕了固體女作家，并對其進行了謊言測試——

測謊儀：是你殺死了詩人嗎？

女作家：不是。

測謊儀：如果73+97=180，那么在你沒殺詩人的情況下，他會死嗎？

女作家：不會。

測謊儀：如果詩人沒死，那么他是死于他殺嗎？

女作家：不是。

測謊儀：我是測謊儀嗎？

女作家：不是。

測謊儀：你憑什么說我不是？！

女作家：邏輯。

測謊儀：你覺得我漂亮嗎？

女作家：不漂亮。

測謊儀：如果詩人是或者不是被自殺的，并且我漂亮，那么邏輯公理成立；或者你是兇手，并且只有橄欖色浮標顯示大氣情況。這句話成立嗎？

女作家：不成立。

測謊儀：神經(jīng)不正常的黑猩猩會玩兒魔方嗎？

女作家：我會！

測試的結(jié)果是，女作家說謊的可能性為49.999999％。然而，測謊儀的最后一個問題深深地傷害了女作家。她精神失常了。李逵和我把她送入了“神經(jīng)現(xiàn)象學(xué)研究中心”。與此同時，遠方傳來一個更為不幸的消息，孟良和焦贊被幾條虎鯊吃掉了。線索中斷了，我們必須重新開始。

8．顛倒日

現(xiàn)在，我只能寄希望于顛倒日，在顛倒日那天，一切都會顛倒。西瓜和死人將大搖大擺地走上通向市政廳的大道。小孩將成為我，而我將成為小白鴿。鴿子飛到福爾摩斯那里研究案情，但他們將變成罪犯。而詩人在這一天還生活在過去，他可能在馬桶上寫遺書，而在他后面，用手槍指著他的人正是福爾摩斯和我。我們一塊兒偽造遺書，就像偽造一件藝術(shù)品。我們興高采烈。有些東西打翻了，在常春藤的纏繞下，變成了宋江的李逵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然后是一聲無聲的尖叫。我們發(fā)現(xiàn)，馬桶其實是張飛假扮的。而策劃和實施這一陰謀的人正是偵探所的所長，一個正人君子，同時是位固體女作家，她觀察鏡子里的猩猩。

城管隊員們是唯一一隊保持清醒的人馬，他們忙著讓時間、空間、社會關(guān)系恢復(fù)顛倒日來臨之前的狀態(tài)。我從鴿子變回金魚，又變回猩猩，最后變回偵探。我整理了一下偵探專用制服，檢查了自己的證件。集中思想，思索案情，兇手是福爾摩斯和我？接著，我思考了烏龜和烏龜?shù)暗淖赞D(zhuǎn)問題。顛倒日之后，是顛倒日之前的那一天。我決定回偵探所自首，但我的心里有點矛盾，是先喝杯啤酒再去呢，還是不喝啤酒就去，就這樣一直猶豫，直到顛倒日來臨。但這并不是說，顛倒日真的過去了，或者顛倒日是另一天。因為透過灰蒙蒙的窗玻璃，我發(fā)現(xiàn)太陽還在原來的位置。我想回到抽屜里去，而孩子將睡在鏡子里的抽屜里。

9．法庭

偷金魚的女賊擔(dān)心我霸占她的金魚。她要求我和她簽訂一份協(xié)議?！暗珔f(xié)議有什么用呢？”我說，“我和小便也簽訂了協(xié)議，但它違約了我又有什么辦法？”“那你就去法院告它！你必須去，你得像個男子漢那樣！”她說。于是，我將小便告上了法庭。

法官坐在塑料盆的背面，手拿一只魔方，以證明自己的智商?！胺ü俅笕?，我和小便在合同中明確約定，每天它要出來三次，可它很久以前就不再出來了，它的這種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違約，請您判決它繼續(xù)履行合同。”我站在一個卑微的角落里說。“但是，或許，從法律的角度看，我認為，太陽的位置似乎一直沒有變化，因此小便并沒有違約?！狈ü僮终寰渥玫卣f?！翱墒牵梢钥吹轿冶锏糜卸鄥柡?，我都快站不住了！”我用力夾緊雙腿，慢慢蹲了下去，然后突然躺倒了。從法律的角度可以看出，我憋得很嚴重。但是，法官的思緒卻由此轉(zhuǎn)移到了別的問題上：“我的那頭奶牛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產(chǎn)奶了，從法律的角度看，它的乳房是那么鼓脹。我和它也訂有合同，但我只是個像泥鰍一樣的小小的法官，我又有什么辦法呢？而從法理上講，我妻子的乳房卻一天天癟下去，難道奶牛偷走了我妻子的奶？可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一邊是法律，一邊是法理，法哲學(xué)的微妙之處正在于此……”“那么就槍決吧。”法官斬釘截鐵地說。于是，城管隊員化裝的行刑隊正步走進法庭。我露出一絲勝利者的微笑：“小便就要被處決了，我贏了！”但當行刑隊的槍口一齊對準我的小腹時，我莫名其妙地有一點悵然若失，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勝利者的悲哀”吧。我閉上雙眼，從容地等待著。就在法官即將發(fā)令的一刻，小便突然自己出來了。它躲在我嶄新的棉褲里狡辯說：“我沒出來是因為我經(jīng)常失眠，從法律和法理的角度看，我都不該承擔(dān)違約責(zé)任?！狈ü僦浦沽诵行剃牐骸艾F(xiàn)在，先生們，我們上我家槍斃那頭奶牛！”說完，他就扔掉了銀亮的假發(fā)，帶領(lǐng)行刑隊沖出了法庭。

10．求婚

我不知道我是該跪下，還是站著，就像一棵挺拔的松樹?！霸蹅兊怯洶?！”我對偷金魚的女賊說。她假裝猶豫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不能答應(yīng)你?！薄盀槭裁?？！”我像一個無知的孩子?！盀榱巳澜纾€有就是我的姐妹們說你缺乏男子氣概?！彼絹碓嚼碇睔鈮蚜??！澳愕慕忝脗兪钦l，我以前怎么沒聽你說過？”我逼視著她。“痦子姑娘和火柴公主。”“痦子姑娘是誰？”“痦子姑娘就是一個痦子，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痦子，她不是偵探，沒你那么‘了不起’，但她是我最喜歡的痦子?！薄澳腔鸩窆魇钦l？”“火柴公主就是一根火柴，一根高貴的火柴，比你高貴一百萬倍?！薄暗俏乙呀?jīng)買了小孩，還起訴了小便，這還不夠嗎？”我跪倒在地?！氨緛砦乙詾槟菢泳蛪蛄?，但現(xiàn)在看來是不夠的，咱們別再討論這個問題了行嗎？”她不耐煩了?！澳悄氵€偷金魚嗎？”“我洗手不干了，我還有事，先走了，祝你找到合適的伴侶?！闭f完她就走了。

我的身體裂開了，然后一塊兒一塊兒地掉在水泥地上。最后只剩下一顆怎么看都讓人有點惡心的心臟。哥白尼悄悄走過來，用高級膠水把我重新粘好，并把茄子皮貼在我頭上，好讓我看上去年輕一點兒?！艾F(xiàn)在，你要把我丟掉了，對嗎？”哥白尼低著頭?！安?，當然不會，我要把你培養(yǎng)成一位科學(xué)家或者哲學(xué)家，我覺得你很棒！”我說，“但現(xiàn)在我只想回到我自己的抽屜里去，我只想待在抽屜里，我快不行了?！?/p>

我在抽屜里做了一個夢，我和偷金魚的女賊一起走進一家巨大的西餐廳，守門人是一位有名的男演員，他分給我們兩個號碼，并對我們說：“你們按照號碼去找座位吧，但這不容易，這個餐廳其實是個迷宮?！蔽液团\在昏黃燈光的籠罩下，走上螺旋形的樓梯。我們到了一個居民小區(qū)里?！耙苍S咱們走錯了方向？”她說。我們走進一座居民樓。她忽然消失了。我到處找她，但我走反了方向，走出了居民樓，走到了一個擺滿餐桌的看臺上（那下面似乎是賽馬跑道）。那里的每個位子上都有一個醒目的數(shù)字。一位衣著華麗的老婦人對我說：“你走錯方向了?！蔽液芙辜?，趕緊往回走，我一邊走一邊喊著女賊的名字，但是沒有回音。我想她肯定還在居民樓里。我返回居民小區(qū)，走進居民樓，一直上到屋頂。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其實是一座城堡。我看到幾個工人正在做修繕工作。實際上，它已經(jīng)漏了。我想，這里應(yīng)該是餐廳的制高點，所以我就大聲地喊她的名字，希望她能聽見，但就連我自己都無法聽見我的喊聲。四周全是雜音，也可能是風(fēng)聲。但我還是拼命地喊著。喊著喊著，我就醒了。

我的偵探專用手提電話響了，還是那首小哀歌。我接通電話，是張飛打來的，他說：“詩人死得太悲慘了，這樁案件已經(jīng)令我傷透了心，現(xiàn)在我只能上吊了。我是自殺，記住，我是自殺。”電話掛斷了。我陷入了沉思，我不再想烏龜?shù)暗淖赞D(zhuǎn)問題了，因為我已經(jīng)明白了一切。

11．哲學(xué)家朋友

“你的案子破了嗎？”他問?！拔蚁胍呀?jīng)接近尾聲了，”我說，“但是，你看我像個偵探嗎？”“不像，你像編寫卡片的人，你可以在一個雖然不寬敞、明亮，但很安靜的環(huán)境下，研究碎布頭兒，給它們編寫卡片，你自己也可以編織一點碎布頭兒?！彼谡f話的同時就在翻動著一些碎布頭兒?！拔业拇_厭倦了，我想辭職，我只想待在自己的抽屜里?！蔽艺f。我的內(nèi)心很沮喪。后來，我轉(zhuǎn)換了話題，我說：“什么是存在呢？”他說：“存在就是成為約束變項的值?！薄凹s束變項本身也要成為約束變項的值才存在嗎？約束變項的存在是其他事物存在的必要前提嗎？那么它就不可能是一些被灑在布頭上的墨汁，而是某種特殊的抽象物，但這又和Quine的初衷相反……”我思忖著?！澳憷哿耍瑒e想這些了，你需要休息?！彼f。我也這么想，以后我的哲學(xué)家朋友會用外語把它們搞清楚的，我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想待在自己的抽屜里。它破損的地方也該修理了。不久以后，我就辭掉了偵探的工作。

12．女作家的新宗教

在辭職以前，李逵和我一起去參加了張飛的葬禮，我們看著他的骨灰在牛奶中溶化，變成了一杯可憐的咖啡?！澳穷^奶牛在行刑隊面前還是屈服了?！保ㄎ业膬?nèi)心獨白。）然后，我們一同去神經(jīng)現(xiàn)象學(xué)研究中心探望女作家。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她的臉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畢加索的風(fēng)格。她雙手交叉，搓揉著自己兩邊的袖口。“經(jīng)過分析和推理，我現(xiàn)在知道你不是兇手了，你是無辜的，實在對不起?！蔽业恼Z調(diào)很沉痛?！斑@沒什么，在這里，我變得更清醒了，這個世界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它是一個包容一切的星系，我們生活在其中一個星球上。我們是人。只有人會說話，動物和植物都不會說話。石頭也不會說話。西瓜不能化裝成司機，蝗蟲也不能打扮成農(nóng)民。奶牛和法官并沒有合同關(guān)系。一個人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她說得很平靜也很肯定，這似乎是一種古怪的宗教。我感到很內(nèi)疚，我是個缺乏責(zé)任心的偵探?！澳敲?，一切該結(jié)束了。”我對李逵說。李逵凝視我良久，然后鄭重地說：“既然你已下定決心，我也沒什么可說的，最后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是我用鮮血在辦公室的墻壁上寫下了那些不朽的詩句?！薄斑@我早就猜到了，別忘了，我曾是一個敏銳的偵探?！蔽艺f。

13．真相

在我辭職后不久，蝗蟲就占領(lǐng)了城市，它們摔毀了我們唯一的小半導(dǎo)體。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曾用我小胡蘿卜一樣的手指擺弄過那臺半導(dǎo)體?，F(xiàn)在，它碎了，零件被分別扔進井里、垃圾桶里和臭水溝里。所有城管隊員都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偵探所所長和李逵也被吊死在了柿子樹上。法官被罷免，做了一名擠奶工。固體女作家成了蝗蟲們的精神領(lǐng)袖，它們要按照她的構(gòu)想，重新創(chuàng)造和解釋世界、修正歷史、建立理論體系和社會秩序。但謙卑的蝗蟲們不得不偷偷篡改了女作家的一小部分思想。這主要表現(xiàn)在，它們保留了蝗蟲的各種權(quán)力。

在辦公室的墻壁上，我看到了李逵用自己的鮮血寫下的最后一句詩：“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我把這句詩讀了許多遍，然后從保險柜里取出了我的手槍。

夜幕終于降臨了，一天即將過去。我把窗戶打開一道縫，讓冷風(fēng)吹進來。這時，我聽到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位身穿帆布服的中年男人手捧一束藍蝴蝶花站在門口?！澳艺l？”我上下打量著他?！拔蚁胝覀€朋友談?wù)勥^去的一些事?！彼f?！瓣P(guān)于什么？”“關(guān)于詩人的死?！彼冻鲆环N古怪的微笑。“好吧，請進，我也正想找人談?wù)勀莻€案子?！蔽野阉屵M客廳，我們面對面坐在沙發(fā)上。不等他開口，我就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詩人本人，對嗎？”這句話令來訪者大吃一驚，但他馬上克制住了自己，“你是怎么知道的？”“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感到可疑?！薄澳睦锟梢桑俊薄八谓拇接。巧厦嬗形鞴现奈兜?。但是，直到我的搭檔張飛被你們殺害，我才明白全部真相?！蔽业恼Z氣很平和，就像在說一件很久以前的事?！拔液芟肼犅犇闼f的真相究竟是怎樣的?！眮碓L者雙手握緊了他的花束?！澳敲淳妥屛覐念^說起吧，你房子里的尸體碎片其實是福爾摩斯的，你殺死了福爾摩斯，為了掩蓋罪行，你在馬桶水箱里偽造了那封遺書，讓我們以為那是你的尸體。而你所謂的妻子，其實是西瓜化裝的。宋江在那之前就已經(jīng)被你殺死了。你們擔(dān)心張飛將全部尸體碎片拼湊好以后，會揭穿你們的陰謀，于是，你和西瓜假扮的宋江用槍逼著他給我打了那個最后的電話，然后就用繩子勒死了他，偽造了上吊自殺的現(xiàn)場。但是，有一點你們并不知道，張飛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絕對不會以上吊的方式自殺，除非有人用槍指著他的頭?！薄澳敲磩訖C呢？我為什么要殺死自己的妻子和福爾摩斯？”詩人仍然保持著狡黠的笑容?！翱赡苡懈鞣N動機，這并不重要，我想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你和固體女作家的私情，對嗎？當你想到福爾摩斯將來調(diào)查此事，你就把他也殺害了。”我注視著他的眼睛。“第一點你說得不對，我殺死我的妻子，是因為她說她更喜歡李逵的詩！”詩人說著站了起來，“我沒想到你竟然是一個如此敏銳的偵探，你究竟是誰？”“其實我才是真正的福爾摩斯，你殺死的只是我的替身——猴子。張飛其實就是我的朋友華生?！蔽胰匀蛔谏嘲l(fā)上，嘴里叼著煙斗，手里拿著小提琴?！霸瓉砣绱?，看來我小瞧了你，但是現(xiàn)在，你該去見你的朋友華生了。”詩人說完，從藍蝴蝶花束后面掏出一把外觀古樸的勃朗寧國際手槍?！澳阒赖锰嗔?，那么永別了，福爾摩斯?！痹娙说脑捯粑绰錁尵晚懥恕従彽氐乖诹说厣?，血水浸透了客廳的亞麻地毯，是哥白尼從鏡子后面開的槍，子彈穿透鏡子，射中了詩人的心臟。

14．尾聲

將房間打掃干凈之后，我和哥白尼坐在窗臺上，仰望星空。我小聲兒背誦了一段海子的詩：輕雷滾過的風(fēng)中/死者的鞋子，仍在行走/如車輪，如命運/沾滿谷物與盲目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