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波士頓彌漫著巫術(shù)的味道,一個安息日發(fā)現(xiàn)的稻草玩偶,讓很多人陷入焦慮。
1665年的秋天,波士頓又以女巫幫兇的罪名吊死了兩個人,女巫是個老婦人,被吊死的是她的表弟杰曼和她的幫兇。
同一年,索爾·彼得漢姆先生,一個虔誠、體面的男人,因為拒絕從一個又老又丑的巫婆手里買爛蘋果,被這個老巫婆低聲詛咒,還用拇指和鼻子沖他做了個邪惡的手勢。雖然老太婆最后惡狠狠地走掉了,但是彼得漢姆先生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他的妻子,一個非常虔誠的基督教徒,從梯子上摔下來了。這個梯子是她架在閣樓上,為了窺視她的女仆和男仆是否通奸用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那個老太婆做邪惡手勢的時候。
教會里的長老把老太婆抓過來,讓她跪下,強迫她放棄對魔鬼的崇拜,讓她回到上帝身邊。據(jù)現(xiàn)場的人說,她當時一邊哭泣一邊對耶和華做禱告。許多人認為對巫術(shù)的指控是沒根據(jù)的,因為這些指控往往發(fā)生在討人嫌又沒什么本事的老婦人身上。
到了春天,殖民灣又發(fā)生了一起疑似巫術(shù)事件,這次是在考恩角。在海邊的一個小棚屋里,住著一對姓格蘭尼的窮困潦倒的老夫婦。老頭是個修補匠,但是手藝并不高明,所以生意不是很多。他妻子卻是個高傲的女人,出生在肯特,來自一個體面家庭,但是她竟然肯屈就成為一個修補匠的妻子。
她善使草藥,這給她帶來了一定的收入,但是她的名聲也因此壞掉了。她不喜歡種植那些來自英國的正經(jīng)草藥,反而不斷地跟那些黃褐色的異教徒印第安人聯(lián)系,向他們學習用藥技術(shù)。毫無疑問,那都是邪術(shù)。印第安人崇拜她,稱她為“白人媽媽”或者“月亮婆婆”。她甚至比任何一個男人都敢于進出大森林,她很愛那些黃褐色的野蠻人,老是跟他們打交道。教會里的長老已經(jīng)警告過她兩次了,一個女人,應該在家待著,而不是獨自跑到森林里去,因為誰也不知道在里面會發(fā)生什么。
一次安息日禮拜的時候,在教堂大廳中心,她的裙子下面掉出一個用玉米稈和稻草做的粗糙玩偶,上面是個齜牙咧嘴的人臉。一般來說,女巫會做這樣的玩偶,之后摧毀它,因為她們相信,敵人也會跟隨玩偶一起被摧毀。但是,大家沒有當場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做這么個玩偶。
那周晚些時候,三個執(zhí)事把她叫來,要求她解釋。她表現(xiàn)得很心虛,因為被懷疑而憤怒地大哭起來。她說,她只是為拜爾比先生家可憐的小娃娃做一個玩具。她說,這個小娃娃總是被那個潑婦漢娜殘忍地使喚,有的時候還被鞭打。
這件事就這么算了,執(zhí)事只是當庭訓斥了她,訓斥她竟然如此不敬,要在耶和華的殿堂里,在耶和華的日子里,把這樣一個奇怪的玩偶交到一個孩子手上。這件事之后,格蘭尼一家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沒有人再去他們鹽草甸旁邊的小屋,除了拜爾比家奇怪的娃娃。
二月的一個晚上,漢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很惡心,想嘔吐。早上的時候,外科醫(yī)生克里弗先生被叫來,他給她的上臂放了兩盎司的血,但是她依然非常難受。整整三天,她感到胸悶、恐懼,晚上老是出虛汗。她確定自己是被下蠱了,而且指責一定是格蘭尼家的老太婆干的。澤利先生要她管好自己的舌頭,不要亂講話。這不是他第一次幫女巫說話了。他說,格蘭尼太太沒有理由要害她。但是這個說法根本不能服眾,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格蘭尼老太太喜歡娃娃,討厭那個對娃娃不好的養(yǎng)母。于是附近的村鎮(zhèn)都傳遍了——不管是塞勒姆、伊普斯維奇還有考恩角,大家都在低聲說,娃娃已經(jīng)臣服于格蘭尼老太太,而且她肯定做了什么,把漢娜的指甲或頭發(fā)拿給了格蘭尼,好讓老巫婆施展魔法。
很快不到一年,所有對格蘭尼老太婆的質(zhì)疑似乎消失了。但是更多的謠言圍繞著孩子展開了。拜爾比太太喜歡低聲散布這種謠言,這里說一次,那里說兩次,多半是大家懇求她,她才勉為其難地說說,說之前她都要求聽的人保守秘密。
她說這個女孩是女巫生的,她還跟大家說她那個沒出生的男孩,那個在肚子里活蹦亂跳的孩子,是怎么突然爆炸的。她跟大家說,不信可以看看拜爾比先生是不是被她迷惑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整個波士頓都買不到合適的衣服給他的娃娃,要去英國買。她都十三四歲的大姑娘了,他還把她抱在膝上。有時長老和牧師來找他,漢娜都因為性別的緣故離開房間了,但是他依然讓這個可惡的小怪物依偎在腳邊,而且一邊說話,一邊摸她亂糟糟的頭發(fā)。
這個孩子從來不和同齡的孩子一起玩,那些信奉上帝的父母也不愿意自家的孩子去跟娃娃玩。大部分時間她都很安靜,踮著腳走路,安靜得好像一只貓。在她養(yǎng)父看來,她又漂亮又活潑;在格蘭尼老太太看來,她非常善良,總是從她養(yǎng)父的儲藏室里偷食物分給可憐的窮人。她也很少說話,但是她的眼睛并不安分,透露出神秘和邪乎的東西。
2
在娃娃死后二十年的時間里,澤利先生總是在重復一些娃娃少女時期的事情,類似她不怎么去禮拜,類似她在布列塔尼就看到了魔鬼,很可能已經(jīng)效忠于它。
當澤利先生老了,生命走到盡頭,破碎不堪的時候,他因為巫術(shù)被起訴,在經(jīng)過長時間的詢問之后,他講了好多關(guān)于拜爾比娃娃的事情。比方,他撒謊了,其實娃娃從來都沒有忘記從她布列塔尼父母那里學來的巫術(shù)。
沒錯,父母死亡帶來的震驚和恐懼給她造成了巨大的痛苦,仿佛一張巨大的黑布在生命中垂下,讓她喘不過氣來,就像那天大屠殺產(chǎn)生的煙霧。她現(xiàn)在的生活都在幕簾之前,但是她父母的死依然存在,只是存在于幕簾之后,無限小,無限遠。
要看到(因為她無法稱其為記憶)幕簾后面隱藏了什么,她必須去思索那些陰暗的東西。很快,她的努力有了成效,黑色漸漸瓦解了,一點一點地,她看到了奇怪的場面,異常清晰。她的所見都是縮小版的,她凌駕于他們之上,好像她站在高高的教堂尖頂之上。有時,她也看到她自己,一個小小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女孩,走在下面。
如果沒有人打擾她,如果漢娜沒有因為她發(fā)愣給她一巴掌,她就可以好幾個小時看這些小人,一動不動。里面有她的爸爸媽媽、其他女巫和術(shù)士、幻影野獸、魔鬼、妖精、仙女,還有她自己。
有的時候這些小人實在太小了,比沙子大不了多少。但是,他們越小,帶來的現(xiàn)實感就越強烈。澤利先生說,她發(fā)現(xiàn),當這些幻覺也好,意象也罷出現(xiàn)的時候,對她來說就好像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樣大一樣真實。他們雖然模模糊糊的,極難分辨,但是即使他們不比一粒沙子大,她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到她父親額頭上的皺紋,看到小鬼肩膀上的鱗片,看到母親微笑時露出的牙齒,甚至她自己的手指甲。但是想一想吧,當一個成年人不比一粒沙子大時,她的指甲得多么小啊。
當澤利先生垂垂老矣的時候,他被命令進一步回憶,她還看到什么,以及她看到的這些小人都在做什么。
她可能看到赤裸的男人和女人,頭上長著山羊的犄角,他們背對著背跳舞,一邊跳,一邊用巫師的口吻喊道:“呼!呼!呼啦!呼!”她可能看到一個黑人孩子被獻祭,釘在十字架上。她曾經(jīng)看到過魔鬼本人嗎?巫師們常常從自己人里面選出一個當魔鬼,這個人就是他們地獄教堂的大祭司。他們稱這個人為魔。她常常見到魔,他是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身披綠葉。當他們跳舞的時候,沒有人跳得比他還高。他是一個漂亮的男人,女人們都愛他。但是只有在安息日他才成為魔,具有高于其他人的權(quán)力,其他時候,他是個鞋匠。
她看到的這個魔只是個虛擬的魔,她見過《圣經(jīng)》意義上的魔鬼嗎?就是那個邪惡的路西法嗎?啊,她永遠不會記得,即使幫助她看到小人的神秘力量也恢復不了她的記憶。
但是有件事發(fā)生了,當她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努力之后,她可以看到一個女人——她知道那是她的媽媽——走過一大片橡樹林,一個孩子緊貼著女人的裙子,這個孩子就是她自己。一道強光穿過幽綠的森林,照在一個男人身上,他那么高貴,身上帶了一柄小劍,他把玩著小劍的手柄。他穿著綠色的天鵝絨衣服,有一張英俊的臉,紅潤的面膛,漂亮的藍眼睛。她說,他沒有犄角,也沒看到有尾巴,也許他藏起來了。但是她注意到他的鞋子很難看,好像專門被打造出來以適應他變形的腳或者分叉的蹄子似的。
她母親沖他跪了下來,孩子也跟著跪下了,母親說她有一個小仆人要奉獻給他,而且母親保證,這個小仆人將會永遠忠實于他?!斑@么小的一個小家伙,我拿她做什么呢?”雖然這么說,但他還是用手撫摸她。他的手很冷,像冰一樣,即使現(xiàn)在想象一下,她的身上都會起一層雞皮疙瘩。那種感覺好像被死亡之手觸碰。她每次看到這個場景的時候,都忍不住一陣震驚,愉快但是又有點排斥。然后她看到這個孩子接受了男人送過來的一本書。孩子把自己手臂上的血印在書里,留下標記。
但是任何魔幻的、有深愛愿景的結(jié)尾都是平淡的,令人失望的,因為,在最后,她看到她和她的母親坐在爐膛邊,她的母親正在攪一口大鍋,一邊攪一邊給她講故事,講一個小女孩怎么跟著母親走過大森林,遇到魔,發(fā)誓要效忠他。所以,娃娃·拜爾比從來都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的,她真的答應要服務魔鬼,并用自己的血做了承諾,還是僅僅從母親那里聽來了一個童年故事?
起初,這些奇怪的幻覺并沒有讓她不安,雖然不管睡覺還是醒來,它們總是在眼前。但是當她成長為一個少女的時候,這種身份的不確定性就非常困擾她了。如果她真的簽了那本“地獄之書”,那么她就完全被禁錮了,沒有任何逃脫的希望。如果她沒有,那么她可以靠禱告、靠她的警覺逃回天堂。所以,她忍受著極大的精神痛苦。
靈魂的煎熬即使對一個男人來說都是痛苦不堪的,更別說她只是個少女。漸漸地,她無法承受,她試圖忘記所有的跟邪惡有關(guān)的事情,甚至母親的聲音——從火焰中傳來的絕望的喊聲。
最后,良知——這個上帝送給人類的禮物——發(fā)揮了它的作用。她躺在床上,煎熬著,呻吟著,這個時候良知發(fā)出了圣潔的召喚,它一遍一遍地問她,直到她筋疲力盡——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她決定用宗教的方式來拷打自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澤利先生說,他開始關(guān)注她,雖然她直到很多年之后才告知他她的過去。但是讓澤利先生驚奇的是,她的虔誠并不像一般基督徒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充滿樂趣,相反,總有一種迷失靈魂才有的恐懼。
澤利先生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寫下了一個大膽、肆無忌憚的建議(那個時候娃娃差不多已經(jīng)十六或者十七歲了),“我非常感興趣地記錄下來,D.B.小姐的宗教信仰總是搖擺不定,我擔心她結(jié)出無根之果。所以,我建議讓提多斯·桑姆進入她的生活,也許愛情來到門口,上帝就會在窗戶外出現(xiàn)……”還說了很多隱晦的話,暗示在肉體的愛與靈魂的愛之間有很多相似之處。
3
一個年輕小伙子闖入女巫的陷阱。
提多斯是鄧肯·意夫瑞姆·桑姆家的老大,也是唯一的兒子。他們家就在拜爾比先生家南邊,兩家土地接壤,關(guān)系也很好,在收割、種植、翻蓋新屋的時候,經(jīng)?;ハ鄮兔Α杉夷腥藗冴P(guān)系不錯,女人們經(jīng)常在一起閑話聊天。
提多斯以前離得比較遠,因為他在劍橋新學院上學,每年都回來幫助家里開荒。他是一個上進的年輕人,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做服務上帝的工作。但是,這一切沒有發(fā)生,因為上帝另有安排。于是在完成學業(yè)之后,他留在劍橋,數(shù)以百計的年輕學子都稱他為“桑姆老師”。
他是個出眾的年輕人,長相俊美,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名牧師。他父親又很有錢。村莊里的女孩都想吸引他,好像飛蛾撲火,甚至在追求他的時候,因為太大膽而完全不顧女孩子的矜持。
她們私下調(diào)笑他,說他是媽媽的乖兒子,永遠不會自己出去找一個女人。她們糾纏他,把他拉到門后面親吻他,還在他不能逃脫的時候撲到他身上,等等,等等。對于這些放肆的行為,他都無動于衷,因為他不喜歡她們,所以他牢記第五誡命,沒事就待在父母的房子里。
他有兩個妹妹,是孿生的,姐妹倆長得可憐巴巴的,又瘦又小。每個看到她們的人都在想上帝真是太節(jié)省材料了,本來是做一個人的材料(頭腦、骨頭、精神、頭發(fā)、軀體等等),但是上帝不知道怎么想的,用這些材料做了兩個。
對于這種挑戰(zhàn)上帝智慧的質(zhì)疑,澤利先生是這么說的,這兩姐妹過于多災多難,一個身體無法承受,所以上帝要給予她們兩個。這樣不光力量分開了,疾病也分開了。
拉波瑞有癲癇病,經(jīng)常渾身僵硬,口吐白沫,渾身抽搐。索瑞的情況也不好,常有夢魘,還有妄想癥,克里弗醫(yī)生說主要是胃寒引起的。她們的母親為此深受困擾,雖然結(jié)束痛苦的人生早早回到造物主身邊并非全然是壞事,但是母親們總是不這么想。她經(jīng)常請克里弗醫(yī)生,或者格蘭尼老太太來給她們用藥,也請澤利先生為她們祈禱。這是兩個漂亮的姐妹,有溫柔的棕色眼睛、黃色的頭發(fā),精致細膩。但是她們的四肢纖細孱弱,肚子倒是莫名地腫大。
桑姆太太告訴她們不要去跟拜爾比家的娃娃玩,她有些害怕那個姑娘,因為她的養(yǎng)母說她是個女巫。但是,就像大多數(shù)生病的孩子一樣,她們有些任性,不大聽話。一有機會,她們就去找拜爾比家的娃娃,多半是在兩家交界處的楊柳溪邊。即使碰面,她們也交談甚少,有時幾乎什么也不說。但是回來后,她母親能聽到兩個孩子偷偷耳語,繼而開懷大笑,她們聊到什么“多莉夫人”,就知道她們又去見娃娃了。但是兩姐妹都太瘦弱了,既不能打也不能罵,所以母親幾乎沒有辦法控制她們。
她如果知道她丈夫經(jīng)常與拜爾比先生坐在黑月酒館談論兩家結(jié)親,想讓這個即使看孿生姐妹一眼都讓她覺得危險無比的姑娘嫁給英俊的提多斯,她會瘋掉的。但是拜爾比先生沒有馬上答應這門婚事,因為他覺得娃娃還是個孩子,不到結(jié)婚時候,她的身體還很不成熟,像個十二歲的小姑娘,給她點時間讓她成長吧。鄧肯·桑姆是不愿意拖延的,她再小不是也十六了嗎?鄧肯的母親不到十六就結(jié)婚了。
其實鄧肯之所以這么熱心,不是因為看中了娃娃,而是希望他的兒子能繼承拜爾比家的那塊好地。他才不管他太太說的危險,他更關(guān)心他兒子能不能在這一世得到財產(chǎn),這比下一世靈魂得救更重要。他不是個壞人,平常在教會里做執(zhí)事,他只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他太太跟他嘮叨的那些關(guān)于娃娃的事情,他聽了就忘。
拜爾比太太對娃娃的婚事可是有點焦慮,她擔心這孩子嫁不出去,生怕她走不出家門。有天她問:“我們該拿你的娃娃怎么辦?鎮(zhèn)上不會有小伙子愿意娶她的?!卑轄柋认壬f,鎮(zhèn)上任何一個未婚小伙子都會很高興得到她。拜爾比太太說:“你的意思是,他們更高興得到你的牧場吧?”他說,你要再這么說我就給你一巴掌。她堅持說,娃娃能嫁給個流浪漢就不錯了,或者鰥夫,或者八十歲的老頭子。
拜爾比先生就真的給了她一記耳光,接著他去了黑月酒館,告訴鄧肯·桑姆說,雖然跟他的寶貝分離會傷透他的心,但女兒總是要嫁人的,所以她的人生圓滿更重要。此外,他太太,依然不喜歡這個女兒,甚至比第一次見到她時還討厭。漢娜不是壞人,只是太固執(zhí)了。他說他剛剛打了她一巴掌,并建議說,也許是時候談談婚約了,他愿意為娃娃準備一個非常好的將來,“因為上帝知道,”他說,“她是我的無價之寶?!?/p>
4
盡管理智向他發(fā)出警告,但是面對娃娃,他無法自已。
有一天,兩個農(nóng)莊的男人在一起干活,娃娃去給養(yǎng)父送午餐,每次為了讓養(yǎng)父開心,都是她親自去送飯。她也和他們一起吃,但是吃得很快,不多言不多語,吃完就挨著拜爾比先生坐在那里。
正值收獲的時節(jié),太陽照耀著新割的秸稈,熱浪在空氣中閃閃發(fā)光,大橡樹下的陰涼就顯得特別舒適。娃娃·拜爾比穿著養(yǎng)父給她買的漂亮衣服,待在高大的養(yǎng)父身邊,就好像收割莊稼時,田地邊的那些夏天的花朵。提多斯就在不遠處,雖然沒有人告訴他,但是他也知道,父親希望促成這門親事,但是母親反對。
他忍不住偷偷打量,這是個非常瘦小的女孩,很整潔,行為舉止令人愉悅。她比英國女孩更楚楚動人,更精致漂亮。他經(jīng)常胡思亂想,一個男人,即使聰明睿智、見多識廣,面對這樣的美麗和魅力也會產(chǎn)生無與倫比的快樂,雖然他從來不敢說自己就是個見多識廣之人。
而且他欣喜地注意到,她在他面前非常害羞,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當他躺在地上,盡量伸展自己的四肢,以圖離她近一些時,她會扭頭看著他,不帶微笑,用她那雙憂郁的眼睛看著他,但是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什么,好像有魔法,讓他在夜里不能成寐,渴望她,想念她。
在今年的收獲季里,他不想其他人,只瘋了一樣想著拜爾比娃娃。他知道她的故事,因為他母親不停地在他耳朵邊嘮叨。他知道,她出生在國外,還讓一個胎兒爆炸,多年前她和格蘭尼老太太合謀,讓拜爾比太太渾身難受,還讓她嘔吐不已,吐出針和羽毛,這些故事他都知道。而且,他也目睹了她是如何利用七種感官同時迷惑她的養(yǎng)父。
當他注視她的時候,有時會有冷澈骨髓的感覺。他想,如果他是個明智虔誠的基督教徒,就算父親再貪婪,他也不應該對她有所乞求。提多斯的性格更像他的母親,他有些害怕娃娃。他不能理解她怎么可以不費半點力氣就對他有這么大的魔力。
每一次,看到她穿過正午炎熱的田地,他整個人就變得寒冷、陰郁、大汗淋漓。他的心雖然不是那么期待婚姻,但是他帶著忐忑和喜悅等著與她在一起的那一天。他相信,無論她有什么秘密,都會在新婚之夜告訴他。他半信半疑,也許真到那一天他會發(fā)現(xiàn)吧,發(fā)現(xiàn)他的新娘就是《托比特書》里的薩拉,有一個惡魔情人,總是在新婚之夜殺死新郎。但是怎么辦呢?他既不是天使,也沒有魚肝護體。
5
一只闖禍的公牛誤入歧途,娃娃的表現(xiàn)令年輕的桑姆驚恐萬分,也許公牛就是這個女巫的靈獸。
桑姆家有一頭年輕的黑色公牛,是他們從英國運過來的,一起運過來的還有其他動物。其他動物都很乖,但是這頭牛卻是個浪子,它總是沖破粗壯的柵欄,跑到周圍鄰居家的玉米地、卷心菜地和牧群中惹是生非。
在四月的最后一天,這頭叫亞伯的公牛又跑出來了,它躍上一個高高的樹樁,這是個看起來非常堅固的樹樁,好像除了天使它都能承受得住似的。公牛又跳下樹樁繼續(xù)奔跑,穿過很多牧場,踐踏很多麥田,來到北邊拜爾比先生的莊園附近。
男人們都不在跟前,他們在遠處燒灌木。拜爾比太太在牛奶房做黃油。娃娃這個無所事事的少女,正在小河邊閑逛,于是她遇到了公牛。它正在膝蓋深的黃花地里,然后看到了她。它先是揮舞自己的犄角威脅她,又四蹄亂刨,紫色的嘴里叼著一大堆黃花。
她知道這頭牛所費不貲,必須在它跑進森林里之前就通知大家。萬一它被森林里那些野蠻人抓住,他們不知道它的價值,只會把它變成自己肚子里的肉。
她飛快地跑回家,大聲呼喊“黑亞伯跑了,我看到它往森林那邊去了”。漢娜太太從牛奶房里沖出來,一把抓住娃娃的手臂,憤怒地搖晃她,因為奶牛已經(jīng)準備好了,可以擠奶了,而她卻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她不準娃娃再跑出去了,既不許她跑到燒灌木的高地上去通知男人,也不許她跑到桑姆家去報信(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這只牲畜會被抓住的)。
她把牛奶凳和牛奶桶扔在娃娃腳下,告訴她最好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完,因為如果她老老實實干活,也就是說,一直在這里擠牛奶做奶酪,而不是在牧場里閑逛,就不會看到黑亞伯逃走了。娃娃什么也沒說,坐在牛奶凳上,彎下腰開始默默地工作。
晚上拜爾比先生回來了,非常生氣,因為竟然沒有人通知鄰居黑亞伯跑了。但是娃娃沒有告訴他這一切不是她的錯,是漢娜阻止了她。
養(yǎng)父覺得她應該為這件事負責,娃娃也覺得自己責無旁貸,或者她本來就是個野丫頭,喜歡瘋跑,反正她加入了由兩家男人組成的搜索隊伍。
他們找了牧場、耕地、田野和草原,除了森林,他們都找遍了,但是黑亞伯完全消失了似的,不見蹤影。他們決定去森林里看看。天已經(jīng)黑了,黑暗中樹枝唰唰作響,卻連公牛的影子都沒見到。娃娃一直跟在養(yǎng)父身邊,衣服和手都劃破了,她不時地呼喊:亞伯——亞伯——。每當她甜美的聲音響起,提多斯就知道她在哪里,然后迅速趕到她身邊。
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夜里,他尋找的不是那頭頑皮的公牛,而是她。他知道這夜是多么深沉,知道黑森林是多么可怕,知道那些野蠻的印第安人是多么潑辣。所以他同時也在祈禱,祈禱上帝能把被她深深吸引的靈魂還給他,祈禱上帝把這個少女交給他。
到了最后大家都疲憊不堪,只好回家。但是娃娃跟拜爾比先生走散了,后者跟鄧肯·桑姆一起走了。提多斯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自己一個人了,于是他走到她身邊。娃娃說自己很懊惱當時沒有及時告知他們牛跑了。為了安慰她,提多斯說: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和父親的錯,我們沒有把牛拴好。
但是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除了擔心他們的損失,也擔心這頭可憐的牛是不是遭遇了不幸。他想:傳說中每個女巫都有一個靈獸跟隨,難道這個女人的靈獸就是亞伯嗎?一想到這里,他又感到不寒而栗。
想到她其實比小窩棚里住的那些小妖精大不了多少,傳說中你只要對那些小妖精們好,它們就會給你帶來好運??吹剿@個樣子,他就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觸摸她(不管她是不是女巫),他只想讓她穿過這個漆黑的牧場時不那么疲憊。如果她可以接受這個的話,他們之間就會有更多可能。要知道這是個五月的夜晚,而千百年以來,年輕人都有權(quán)利在這樣的夜晚得到愛人的特別許可。那么白天的那些煩惱將會煙消云散,牛跑了也會變成好事一樁。
好幾次,他都感到她身上仿佛有火花閃現(xiàn),他感受得到。于是他相信,她對他也是一樣的心意。娃娃似乎沒有意識到他的意圖。在黑暗中,每當他的手靠近她時,她就若有若無地閃開了??煲剿业臅r候,他開始意識到,她有一種強大的魅力,讓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現(xiàn)在她用這個魅力在身邊做了防護,他沒有力量去打破它。
他想到了薩拉和她的魔鬼愛人,懷疑娃娃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個魔鬼在保護她。他有點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故事,因為根據(jù)《舊約》,薩拉曾經(jīng)有過七個丈夫,每一個都在新婚之夜被魔鬼阿斯莫泰殺死,因為這個魔鬼愛她。
6
一個年輕的基督徒見證了一次可怕的異象,他射出了一枚子彈,也許沒有。
這個年輕人身體極度疲憊,靈魂也飽受折磨,他一想起來就懊惱不已,在這樣一個五月的晚上,他終于跟娃娃·拜爾比單獨在一起了,可是他什么進展也沒有。那天晚上,他根本沒有辦法睡覺,他就這么躺著,渾身燥熱。當天色將要破曉的時候,他起來穿上馬褲、牛仔褲、長襪和鞋子,灌下一大杯燕麥啤酒,再次出門去尋找亞伯。
因為森林里可能有危險,他帶上了他的滑膛步槍,走出房子。天色仍未亮,東邊有光透出來,但是模模糊糊。海上升起藍色的濃霧,非常大的霧,他不喜歡這一天。
首先他檢查自己家的牛圈,然后檢查了鄰居家的,因為他知道公牛喜歡成群聚集,所以他要看看它是否自己回來了。結(jié)果讓他失望,沒有任何跡象它回來過。他把滑膛槍放在肩膀上,穿過拜爾比先生家的草地,來到英寸河邊。他的想法是,“亞伯要喝大量的水,一旦太陽升起,它就會來到河邊,把自己灌飽”。
河上的霧氣很重,它們平鋪在河面上,好像當頭罩下一床白色的床單。緩緩地,充滿水氣的光從東方出現(xiàn)了。他想他應該坐在柳樹下的巨石上。太陽很快就要出來了,陽光會驅(qū)散霧氣和露水。他找了塊石頭坐下,滑膛槍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他準備好了,晨光閃爍,讓他警惕,離他射程不遠處是一條小徑,從森林里延伸出來,清晨總是有一些野生動物跑出來喝水。他希望能看到亞伯從這條小徑出來。
這期間他掏出了一小塊鹿肉吃起來。他就這么靜靜地坐著,一會兒一只母鹿走了出來,后面跟著一對攣生小鹿。他不會開槍的,因為它們那么漂亮,小巧玲瓏的,讓他想起娃娃。很多東西讓他想起娃娃,小鳥的鳴叫,草地里的花,甚至黎明的神秘和沉默。然而,這些東西本不該讓他想起一個女人,而應該想起造物主才對。
他聽到樹叢中一陣響聲,是樹枝被踏碎的聲音。他笑了,就知道公牛會出來,因為沒有任何一種生活在森林里的動物會搞出這么大的聲響,只有家畜,平常在圈里生活習慣了,才會如此喧囂。
確實沒讓他失望,穿過濃霧走出來的正是那頭年輕的公牛。在虛幻的晨光中,它看起來那么巨大。他想讓牛走到河邊開始喝水之后再動作,他可以從后面偷偷跳出來,一把抓住它的韁繩。
他安靜地等待著,直到驚訝地看到一個印第安人跨過他,用繩子一下子綁住了亞伯的脖圈,接著翻身騎上亞伯,努力把它從河邊趕開。
看到公牛馱著人并不讓他吃驚,他以前就讓亞伯馱過他的兩個妹妹,他生氣的是一個野蠻人竟然想要侵占他父親的財產(chǎn)。于是他起身大聲呼喊,試圖阻止這個人。接下來的事情有點恍惚了,但是他記得那個棕褐色的小人突然變得威猛勇敢起來,他從公牛背上一躍而起,揮舞著斧頭沖向自己。
提多斯來不及多想,他趕緊跪下射擊。盡管霧氣和灌木阻擋了他一部分的視線,但是他確定他瞄準了敵人胸膛上的珠飾。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眼前這個男人,或者說男孩了。他的衣服上裝飾著鹿皮和羽毛,臉膛黝黑,非常憤怒。他的斧子也清晰可見,還有他佩戴的珠子的圖案。提多斯知道自己瞄得很準,但是當子彈射出去的時候,印第安人不見了,站在原地的是娃娃·拜爾比,她的雙手緊緊抓住胸口,驚恐萬分。
他知道子彈穿過了她的胸膛,因為她踉踉蹌蹌,站立不穩(wěn),明顯是被猛烈撞擊了。但是,當他趕到她身邊拉住她的手,一邊哭一邊哀嘆自己殺了她的時候,她的灰色長袍上卻沒有血跡,她用微弱的受驚的聲音安慰他說,她沒有受傷。
那天娃娃穿的長袍是結(jié)實的棉亞麻混紡粗布,就像漢娜太太一直說的,這件衣服結(jié)實極了,一個口子都沒有。但是下次娃娃再穿它的時候,大家發(fā)現(xiàn)在心臟上面一點點有一個完美的補丁,很明顯是為了遮蓋破洞修補的,一個不大于六便士的洞。
提多斯太愛娃娃了,幾乎不假思索地愛,他一點也沒有考慮到眼前這一幕多么不合常理,相反,他因為讓她如此接近死亡而難過不已。
當故事在村子里傳開的時候,在某些人嘴里它變得無比熱鬧,但是在另外一些人嘴里,它又不足為奇,無足輕重。在前者的嘴里,娃娃不是一個人,有一大堆人護著她,地獄的使者或者女巫什么的,而且亞伯還跟它的主人說話了,好像是個靈獸似的。
但是在后者嘴里,這些人中包括澤利先生,他們覺得這個故事沒有什么奇怪的,提多斯當時的情況不足以讓他發(fā)現(xiàn)真相。他可能產(chǎn)生了幻想,從來就沒有什么印第安人跳出來騎上公牛,有的只是娃娃。他也沒有看到什么珠串、鹿皮或者砍斧。當他射擊的時候,他視線模糊了,于是打偏了。
澤利先生在他的日記里提到這個故事,他引用了《圣經(jīng)》:我們的主警告我們不要把新酒裝進舊瓶里,免得新酒會因為過于猛烈而把瓶子炸裂。“所以,某種感情,特別當這種感情是從沖動和激情中產(chǎn)生時,對一個弱小的容器來說就是最大的危險,而年輕的桑姆先生就是這個弱小的容器”。
但是在當時,提多斯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這個年輕女孩就在他懷里,她因為恐懼而異常脆弱(也許是因為來自子彈的實際震撼),幾乎無法站立。他安慰她,撫摸她的頭發(fā),親吻她,一遍一遍地說,他寧可自己死去,也不要傷害她一根頭發(fā)。但是關(guān)于一秒鐘之前她是另外一個樣子,甚至另外一個性別,他只字不提,他想她可能不希望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他認為:“就是因為她善良啊,即使不是為我也是為了公牛,這個溫柔的少女才幻化成別的樣子,否則一個白人女孩兒怎么敢一個人跑到森林里去找亞伯呢?”于是他什么也沒有說。
至少那一天他是懷抱著她的,以前夜晚所忍受的煎熬和痛苦都消失了。相反,對他來說,他更像是在安慰愛撫自己的妹妹,于是他把她抱上公牛背,帶她回到了拜爾比先生家。
等他回到自己家的時候,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再次被巨大的、充滿熱情的欲望所壓倒,他不能相信自己在早上親吻她時,僅僅把她當成一個孩子、一個女巫,而不是一個女人。
- 路西法(拉丁語、英語:Lucifer),基督教與猶太教名詞,出現(xiàn)于《以賽亞書》第14章第12節(jié),通常指被逐出天堂前的魔鬼或者撒旦。
- 十誡中的第五誡,尊重父母。根據(jù)《圣經(jīng)》記載,十誡是上帝耶和華借由以色列先知和首領(lǐng)摩西之口向以色列民族頒布的律法中的首要的十條規(guī)定。
- “多莉”英文名為Dolly,“娃娃”英文名為“Doll”,只有一個字母的差別。
- 此處的典故存在于古老的《托比特書》中,這本書屬于天主教和東正教《舊約圣經(jīng)》的一部分,但不包括在新教的《舊約圣經(jīng)》里。托比特之子要娶一名叫薩拉的女子,但是這個女子被魔鬼阿斯莫泰附身,每次新婚之夜魔鬼都會出于嫉妒殺死新郎,為此已經(jīng)死了七任新郎。但是有人告訴托比特之子一個辦法可以避免被殺,就是燃燒魚的內(nèi)臟,產(chǎn)生的煙可以驅(qū)趕魔鬼。托比特之子依法炮制,果然趕走了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