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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動身吧

小人物:我和父親喬布斯 作者:〔美〕麗莎·布倫南·喬布斯 著


第三章 動身吧

到此為止

我對父親最早的記憶,是別人為他在俄羅斯山舉辦的生日宴會上,那時他30歲剛出頭。

舊金山,我們稱為“那個城市”。這里的燈光跟帕洛阿爾托不一樣,斜射、發(fā)黃,比帕洛阿爾托的燈光更柔一些。那棟房子也更漂亮:房間寬敞,羊毛地毯沿及四壁,還有當(dāng)時我見過的最大的電視機(jī)。后院的草坪幾乎被一個圓形金屬支架的高大蹦床占據(jù)。

父親站在蹦床上,身穿牛仔褲和法蘭絨襯衫。

“嗨,想玩嗎?”他朝我喊道。

我走了過去,有一個人(不是我的母親)把我舉起來。我抬高雙腿,剛好夠到蹦床邊緣的布料,我的腳趾像袋鼠一樣蜷曲著。蹦床像個小型游泳池一樣大,表面光滑如鏡。我原以為我跟父親兩人會像我在上體操課時那樣跳,可蹦床上同時有兩個人,節(jié)奏不規(guī)則,會相互影響。我盡力控制自己的跳躍軌跡,但半空中還是差點跟他撞上。他的動作不協(xié)調(diào),不知道怎么起落。他這樣跳,對我倆來說都很危險,而且,蹦床四周還沒有防護(hù)網(wǎng)。我們可能會掉到草坪上,砸在賓客身上,或者飛出后院的圍欄。我體重較輕,所以,飛出去的人很可能是我。更嚴(yán)重的是,我們倆可能會同時飛出去,然后我砸在他的身上。我當(dāng)天穿了一條黃色短褲,跳躍時,短褲兜風(fēng)卷起,我擔(dān)心他和下面草坪上的賓客會看見我的內(nèi)褲。可我要是雙手按住短褲,又顯得太過滑稽,跳躍的動作也會變形失控。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跳到了最高點,因為每次跳起都伴隨著下落,仿佛被人在下面拉扯著一樣。

有兩次,我們倆是同時落在蹦床上。我暗暗祈禱,千萬不要有身體碰觸,那樣就顯得過于親密了。在外人面前,我刻意避免與父親的意外親近。半空中,他微笑著看我。

我掉下,他彈起;他掉下,我彈起。蹦床下面,有人為我們拍了張照片。我們倆跳啊跳啊,最后他對我說:“好了,孩子。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薄暗酱藶橹埂?,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嗨!史蒂夫”

母親給我講過一件事,那是她從我父親那里聽來的:

父親是被人領(lǐng)養(yǎng)的。20多歲時,他曾尋找生身父母。最初的一段時間里,尋親的事幾乎沒有進(jìn)展,最后,父親找到了當(dāng)時負(fù)責(zé)接生的醫(yī)生。他已經(jīng)找了太久,所以,他將其視作最后的機(jī)會,要是再無進(jìn)展,他就注定與親生父母無緣了。

他去見那位醫(yī)生,問生母的名字。醫(yī)生說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能告訴他,因為此舉違反保密協(xié)議。

父親從醫(yī)生的辦公室里出來,沒有立即回去,而是打算再等等,看看有沒有轉(zhuǎn)機(jī)。與此同時,醫(yī)生坐在桌前寫了張紙條:“等我死后,請轉(zhuǎn)告史蒂夫·喬布斯,說我認(rèn)識他的生母,她叫喬安妮(Joanne)?!边€在紙條上寫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

四個小時之后,醫(yī)生死于冠心病。父親拿到紙條,找到了生母,還得知自己有個妹妹,名叫蒙娜。

講述類似的故事,易于把控事件的巧合。在講到父親逗留期間醫(yī)生寫下讖語時,母親故意壓低了聲音。

我8歲時,又跟母親搬了一次家,父親每個月到我們家來一兩次。那時父親被迫從蘋果公司離職,后來我聽說,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即便我當(dāng)時還小,也能感覺到他深深的沮喪,走路的樣子變得很滑稽,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那時創(chuàng)辦了一家新公司,名叫NeXT,生產(chǎn)計算機(jī)軟硬件。我還知道,他還有一家電腦動畫公司,名叫皮克斯動畫工作室,皮克斯制作了一部里面有大小兩個臺燈的動畫短片,大獲成功。但這點成就,無法與蘋果和NeXT相比。

母親后來對我說,父親之所以來找我們,是因為他世界級的成功事業(yè)遇到了挫折。她認(rèn)為,父親只有在事業(yè)受挫、在外失利時,才會想起我們母女倆,繼而來家里探望,想在我們身上找到慰藉。他似乎在事業(yè)狂飆突進(jìn)時忘記了我,受阻時才又想起我。

父親過來時,我們倆一起在附近滑旱冰。母親也陪著我們,因為那時我對父親知之甚少,單獨(dú)跟他相處讓我感覺很怪異。他通常是下午過來。他來的時候,汽車轟鳴著開進(jìn)我們的私人車道,停在紅瓶刷子樹前,震得房子及對面的籬笆都瑟瑟發(fā)抖,空氣中洋溢著激動的氣氛。他開著一輛黑色的保時捷敞篷車,車停下時,發(fā)動機(jī)由轟鳴變成嗚嗚低吼,熄火后才安靜下來,顯得周圍越發(fā)寧靜,只聽得到鳥鳴的聲音。

“嗨,史蒂夫?!蔽掖蛘泻舻?。

“嗨?!彼麘?yīng)道。

我喜歡他走路的樣子:腳尖發(fā)力,身子前傾,一顛一顛的,他的外表干凈利落。

我盼望著父親的到來,為之牽腸掛肚。他離開后,我還總想他,但每次跟他在一起的一個小時里,我們之間總有種怪異的寧靜,就像他的保時捷熄火之后那樣。他不太跟我說話,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在跟母親交談,但中間會有長時間的靜默,只聽見旱冰鞋輪子在人行道上的摩擦聲、鳥鳴聲、汽車聲和旁邊草坪上吹落葉機(jī)器的聲音。

我們在街區(qū)的街道上滑行,樹影斑駁,旁邊院子里種著燈籠海棠,花瓣綻開,雄蕊垂下,仿佛身穿舞會禮服和紫色鞋子的女子。有些街道兩邊種著巨大的橡樹,有些樹的樹干因內(nèi)力或地震而開裂,彎彎曲曲的裂紋里滿是亮閃閃的黑焦油。

“看,焦油里映著天空?!蹦赣H對我和父親說道。真的,在天空的映襯下,條條焦油就像淺藍(lán)色的小河。

跟母親兩個人在一起滑旱冰時,我總是很健談,但跟父親在一起時,我就變得沉默寡言了。

父親的旱冰鞋跟母親的一樣,鞋身是褐色磨絨牛皮,紅色鞋帶交叉穿過金屬扣眼。我有時滑到他們身前,有時跟在他們身后。母親談起舊金山的一所大學(xué),說想去那兒上學(xué)。父親在人行道或街道上的裂縫處總會絆一下,對我來說,滑旱冰就像跑步、游泳一樣簡單。母親的旱冰鞋的后剎車片早就磨平了,前剎車片(像橡皮一樣的那塊)也磨掉了一半。她雙腳迭進(jìn),直行一段之后,穩(wěn)穩(wěn)地停在一個停車標(biāo)志前,就像弗雷德·阿斯泰爾的舞步一樣。而父親的旱冰鞋的剎車片都是新的。

“你會用剎車片嗎?”我問他。這時我們已接近一個停車標(biāo)志。

“我不用剎車片?!彼鸬?。只見他直直地朝標(biāo)志桿沖過去,實實在在地撞在前胸上,雙臂摟住標(biāo)志桿,繞著它轉(zhuǎn)了好幾圈,磕磕絆絆地停了下來。

經(jīng)過種有灌木的院落時,父親拽了一把葉子在手里,然后邊滑邊撒葉子。碎葉在我們身后連成一條線,就像《韓塞爾與葛雷特》故事里的情節(jié)一樣。

好幾次,我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可當(dāng)我抬頭看時,他又把目光移開了。

父親離開后,我和母親談?wù)撈鹚?/p>

“他的牛仔褲上為什么全是窟窿?”我問道。他該把破洞都縫起來。我知道他有數(shù)百萬美元的身家。在談到父親時,我和母親不說他是“百萬富翁”,而是說“數(shù)百萬富翁”,一是因為那樣更精確,二是因為知道精確的數(shù)字顯得我們是“自己人”。

“上高中時,他的衣服也有破洞,不僅僅是牛仔褲?!蹦赣H答道,“他就那樣。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他來家里接我,我爸爸說‘小伙子,你長大后想干什么?’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嗎?”

“怎么回答的?”

“他說‘做個流浪漢吧’。你外祖父聽了,很不高興。他想讓我跟有上進(jìn)心的男人交往,可你爸爸那時是個留著長發(fā)的嬉皮士,只想得過且過,做個流浪漢?!?/p>

母親說,父親說話口齒不清?!翱赡芨烙嘘P(guān)?!彼忉尩?。她說,大多數(shù)人要么是上牙兜住下牙,要么是下牙兜住上牙,“但他的上下牙是直接相對的,多年的磨合使得上下牙咬合時嚴(yán)絲合縫,像鋸齒,或是拉鏈一樣?!?/p>

在他們倆上中學(xué)相戀時,甚至在制售可以免費(fèi)撥打任意電話的藍(lán)盒子之前,父親就預(yù)言自己會功成名就。

“他怎么知道的?”

“他就是知道,”母親答道,“他還說自己會英年早逝,估計40多歲就會死掉?!?/p>

他的第一個預(yù)言已經(jīng)應(yīng)驗,所以我相信,他的第二個預(yù)言也會成真。我繼而把他看作某種先知,一生與孤獨(dú)和悲劇為伴(只有我們了解他的孤獨(dú)和悲慘?。?;他永遠(yuǎn)游離于光明和黑暗兩端,沒有中間地帶。

“還有,他的手掌很平,這很奇怪?!蹦赣H補(bǔ)充道。

我那時認(rèn)為,父親身上的種種怪異之處恰恰意味著他的神奇。他奇怪的走路姿勢、拉鏈樣的牙齒、破洞牛仔褲、平的手掌……這些怪象都被我賦予了神秘色彩,仿佛他不僅僅是跟別的孩子的父親不一樣,而是比他們更好。因為現(xiàn)在他出現(xiàn)在了我的生活中,哪怕只是一周見一次面,也說明我之前并非白白等待。與那些始終有父親陪伴的孩子相比,我會過得更好。

“大多數(shù)人到了二十來歲就不再長個兒了,可他還在長。”她說道,“我親眼見到的?!?/p>

當(dāng)然,父親身上的種種特點并不協(xié)調(diào):他富甲一方,卻穿破洞牛仔褲;他事業(yè)有成,卻寡言少語;他文質(zhì)彬彬,卻笨手笨腳;他聲名顯赫,卻孤孤單單;他發(fā)明了一款電腦并以我為名,卻對我視而不見,也不向我提起這件事。盡管他身上有種種矛盾和不協(xié)調(diào),我仍將其視作一種特質(zhì),是他獨(dú)有的個性。

“我聽說,只要剮蹭了一下,他就會直接買新的?!蔽覠o意中聽到母親對羅恩說。

“新的什么?”我問道。

“保時捷。”

“涂點漆不就行了?”

“車漆不是那么簡單的。”羅恩解釋道,“你看原車漆是黑色的,就補(bǔ)上黑漆,那可不行。兩種漆不一樣,光黑色就有好幾千種。所以,要是刮了,就得把整輛車都噴涂一遍?!?/p>

之后父親過來看我時,我看著他的車,禁不住疑惑:這究竟是上次開來的同一輛車,還是全新的另一輛車?

蒙娜·辛普森

有一天,父親到我們家來,還帶來一個人。她身材嬌小,相貌漂亮,身穿牛仔褲,留著紅色齊肩直發(fā),深藍(lán)色的大眼睛,嘴巴挺大,笑靨如花。

“這是我妹妹?!彼榻B道。她名叫蒙娜·辛普森(Mona Simpson),是一位作家。父親的生父將父親棄養(yǎng)之后才結(jié)了婚,幾年后生了個女兒并把她留下來撫養(yǎng)。她跟我父親性格投契,剛認(rèn)識就一見如故,親近得不得了。那時她剛剛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名叫《芳心天涯》(Anywhere but Here)。這本書連續(xù)數(shù)周占據(jù)暢銷榜,還被拍成電影,由蘇珊·薩蘭登和娜塔莉·波特曼主演。乍看之下,史蒂夫和蒙娜毫無相同之處:一個高大,一個嬌??;一個沉悶,一個活潑;一個男,一個女……根本看不出他們是兄妹,只有兩人同時笑起來時,才能看出一些端倪——他倆的笑容是一樣的,還有相似的嘴唇,一樣的大顆牙齒。

父親的妹妹名叫蒙娜,對我而言這是天大的巧合。我們倆的名字合起來,恰恰是那幅世界名畫《蒙娜麗莎》。這是怎樣的機(jī)緣巧合?。?/p>

在他們二人相認(rèn)之前,父親兄妹倆各自事業(yè)有成,但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他們倆有著不同的審美觀,父親購買昂貴的燈具、地毯、書籍,蒙娜則在跳蚤市場里尋覓古舊的水銀燈、木雕、木蘭花盤子、銀邊玻璃杯。

后來,在蒙娜的一再要求下,父親為我和母親租了一棟房子,比我們在麥爾維爾(Melville)住得好多了。也是在她的一再要求下,父親把他在伍德賽德(Woodside)住的(我跟他生活期間也住在那里)小房子重新鋪了地毯,粉刷一新。還是在她的一再要求下,父親把我從原先的紅毛地毯臥室換到了另一間臥室,這樣我去上廁所時就不必穿過他的臥室。她給我買了一張新床,還主張讓父親給我們母女倆買棟房子。她一直站在我們母女倆這一邊,為我們爭取利益。她支持我母親的藝術(shù)事業(yè),格外關(guān)注并提升我的生活。她來我們家時,還帶著對食物、飾品、衣物的熱情。她能為我們找到最好的餐館,吃當(dāng)?shù)刈詈贸缘酿W餅。她常常戴著同一副耳墜,長長的金鏈垂下,掃動著她的下頜。

蒙娜的父親棄家出走,所以,她也是跟母親長大的。我曾讓她給我講她小時候的事,而在我聽來,她的母親簡直是腦子有問題。有一次圣誕節(jié),她母親給男友的孩子買了禮物,卻什么都沒給她買,她母親把她扔在路邊,讓她去餐館點一份牛排,自己卻駕車離開,因為她們沒法付錢,我的母親絕不會做這樣的事。蒙娜的往事令我不禁戰(zhàn)栗,仿佛站在萬丈懸崖邊上俯視,瀕臨危險的同時卻安然無恙。蒙娜對我很感興趣,她注意到我的品位并對此做出評價,說我很聰明,她給我的第一份禮物是《一千零一夜》。后來我想,她這樣幫助我、為我爭取利益,或許是在彌補(bǔ)幼年時自己缺失的愛。

蒙娜看著我時,仿佛對我的臉格外感興趣,甚至在跟別的大人談話時,她也會偶爾注視我片刻。有一次,我們在餐館吃飯,我在一個盤子的墊紙上胡亂畫了畫,她卻說我畫得很棒,將墊紙拿走裝框,放在她紐約的住處里。

我希望自己的人生也能達(dá)到蒙娜那樣的高度,我長大后也要像她一樣嬌小玲瓏,我也要在大學(xué)里學(xué)英語文學(xué),我也要寫作。

有那么一年的時間里,她每周都寄給我她寫的長信,用的是厚紙、褐色墨水。她送給我的禮物也是把我當(dāng)成大人:銀長耳墜,柔色封面平裝版的契訶夫文集、蒂芙尼的鑲紫水晶金戒指。

這些禮物就像一扇扇窗戶,為我打開了一個豐富多彩的、我渴盼躋身其中的世界。她的童年不幸福,但她從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成了人生的勝利者,那些送給我的禮物就是最好的證明。我擔(dān)心,一旦她在我身上看不到自己幼年的影子,一旦她對我不再心生同情,她送給我的禮物和對我的關(guān)注都會戛然而止。

我上中學(xué)時,蒙娜又出版了一本書,名叫《一個普通人》(A Regular Guy),我那時15歲。付梓之前,蒙娜寄給我一份書稿,問我的意見,問我有沒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受寵若驚,可當(dāng)我開始讀時,我卻震驚了:書中的角色都像極了我和我的父母,而我的角色名叫“珍妮”。此前,我根本不知道她要寫我們的事。上大二時,我寫了一篇文章,闡述了被人寫成故事的經(jīng)歷。在文章中,我記錄了蒙娜是如何收集我生活里的點滴,并將其納入書里:她甚至連送給我的禮物都描述得巨細(xì)無遺,如一個古代中國的琺瑯盒,藍(lán)底,飾有菊花和五彩鳥。其他內(nèi)容都是杜撰的(那本書是小說),但這種虛實結(jié)合的敘事令我反感。看到自己的事情變成了她筆下的白紙黑字,我甚是驚訝,甚至覺得自己被出賣了,仿佛她收回了給我的所有禮物。話雖如此,每當(dāng)我讀到蒙娜的書,總讓我有提筆寫作的沖動。

“人們習(xí)慣以小說的形式來敘述家事,”蒙娜解釋道,“托爾斯泰就說過,小說的細(xì)節(jié)源于真實生活?!闭f這些話時,我們倆正坐在佛羅娜咖啡館(Caffe Verona)里。我們倆到這家咖啡館專門聊這本書的事,那時我還在上中學(xué)一年級。蒙娜得知我讀過書稿之后心中不快,第二天就乘飛機(jī)從洛杉磯到帕洛阿爾托來跟我解釋。

“作家就是這樣的。我不是有意傷害你,絕不會?!?/p>

“我很傷心?!蔽艺f道。讀她的書,我覺得自己已沒什么可寫。我感覺被掏空了。“珍妮”不喜歡壽司,因為吃壽司時就像嘴里被塞進(jìn)了一根舌頭。書中的細(xì)節(jié)令我不快,因為她寫得太好了,那些事仿佛就變成了她的,而不再屬于我。

“你先前讀書稿的時候,怎么不告訴我,不想讓我出版呢?”蒙娜問道,“我可以修改,可以等一段時間再出版,甚至可以不出版啊?!笨晌夷菚r只有15歲,怎么會想到,又怎么可能干涉她的事業(yè)。

現(xiàn)在,書的出版已成定局。

何況,由于心中不安,我只讀了一半書稿。我根本不知道我這個角色結(jié)局如何,所以,即便提出意見也很可能會被她無視。

“你沒讀完?”蒙娜問道,松了口氣,“你會喜歡的,珍妮的結(jié)局很好?!?/p>

“或許吧?!蔽掖鸬?。

“沒準(zhǔn)兒有一天你也會出書,那就把我的書寫進(jìn)去?!彼龑ξ艺f道。我一聽,頗感驚訝:原來可以做到書中有書,仿佛俄羅斯套娃一樣。原來同樣的人物、同樣的時間段,都還有內(nèi)容可以挖掘。

在那本書的故事最后,珍妮身穿校服跟其他孩子一起沖進(jìn)教室。她終于跟大家打成一片了。

拍照

羅恩認(rèn)為我就讀的那所私立學(xué)校過分強(qiáng)調(diào)素質(zhì)教育,基礎(chǔ)教育不扎實。他說服了母親,于是,我們搬到了帕洛阿爾托學(xué)區(qū),以便我在這里的公立學(xué)校上學(xué)。

我們的新家是位于一棟房子后面的公寓。我們原先租住的房子就夠小了,新家比老房子還要小一半,但房間一樣多,就像兒童游戲房似的。房子里鋪著木地板,在我們?nèi)胱≈?,房東將其重新打磨上漆。地板呈干草黃色,閃閃發(fā)亮,仿佛沾了水。在此之前,我們住的地方都是滿屋地毯。母親一見到這地板就欣喜若狂,這讓我頗為詫異,她在新房間里把我的兒童床安裝好。

我們?nèi)胱〔痪?,一天晚上,母親租來《神秘約會》,在新電視機(jī)上看,但她不準(zhǔn)我看。在此之前,我們住的地方都沒有電視機(jī)。她讓我上床睡覺,我卻悄無聲息地掉了個頭,把門敞開一條縫,隔著沙發(fā)偷看。

電影里,一個女人身穿破舊黑衣,頭發(fā)像谷穗一般,戴著好幾條項鏈。越看,我就越想變得像她一樣。

母親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了我在偷看電視。

“我就知道你在偷看,”她說道,“快去睡覺?!闭f罷,她走過來把門掩上了。

幾天過后,我在一本雜志里看到一張圖,或許是蓋爾斯或Jordache的牛仔褲廣告,圖上有位女郎,她留著蓬松短發(fā)(或許是濕的),在空中躍起。她在半空中雙腿劈叉,身下是黑色的瀝青。她身穿T恤,砂洗的牛仔褲,我也想成為跟她一樣的女孩兒。

一天,正當(dāng)我和母親在廚房里時,羅恩來了。家里的廚房正對正門,他一進(jìn)門,就舉起了手里的相機(jī)。

“別動,”他邊說著邊按下快門,“很好?!蔽覀兗覜]有相機(jī)。

開始時,他是抓拍,后來就讓我們?yōu)樗麛[造型。我臉上的笑容都快僵住了。

在跟我和母親相處時,羅恩總是過于堅持己見。母親說他“犟得很”,仿佛只有極端的重復(fù)才能使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知道羅恩是個好人,他的攝影技術(shù)很好,沒有歹心,還很大方。他給我和母親買了兩條金項鏈,她的粗一些,我的細(xì)一些,均是魚脊形的雙套鏈。他拍了很久,還對我們倆的反對置若罔聞,最終惹得我們生了氣,把他拒之門外?,F(xiàn)在,他又追到廚房里來了,一面是母親和我,一面是急于拍照的他。我們對他冷眼相看,他卻打開了閃光燈。

“羅恩,夠了,”母親說道,“不拍了,可以嗎?”

母親跑進(jìn)了衛(wèi)生間,我則躲在了墻后面。

“回來啊,”羅恩喊道,“再拍幾張吧?!?/p>

羅恩不在這里過夜時,我就跟母親睡在她的床上。其實我更想一個人睡在這張床上。

“你為什么不離開他?”第二天,我問母親。

“會的?!蹦赣H答道。

羅恩把洗好的照片裝在紙質(zhì)信封里拿了過來。他剛進(jìn)門,母親就一把奪過他手里的信封,跑到沙發(fā)那里,坐下來翻看。我想抽幾張來看,羅恩也想抽幾張看看,但母親蜷著身子把相片護(hù)在自己的懷里,一邊看,一邊把不喜歡的抽出來,塞到腿下面壓著。

母親深信,攝影師的核心視角就在其拍攝的照片中,好的照片意味著羅恩抓住了她的美,甚至是她的靈魂,丑的照片則證明他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美,不懂得欣賞她,甚至不愛她。

“我看看?!蔽艺f道,從她背后探過手,想要取照片,但還是慢了一步:她把壓在腿下的那些照片拿出來,撕作兩半。

撕完后,她轉(zhuǎn)過身來,沖我們聳了聳肩膀,得意地歪著腦袋,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她知道這讓我和羅恩憤怒且沮喪,但她卻自鳴得意。在撕掉自己的照片后,她總是做出如此反應(yīng)。

每當(dāng)她這樣做,都會觸怒我?,F(xiàn)在,我對她越發(fā)挑剔。我發(fā)現(xiàn)她走路時帶點內(nèi)八字,她的小腳趾外側(cè)結(jié)了黃色的老繭,那些老繭堅硬且鋒利,垂直于腳底板。她往沙拉里放了太多啤酒酵母,聞起來像灰塵密布的房間,而她做的蛋糕也總是塌的,因為她性子急,冷卻時間太短。我曾經(jīng)喜歡她咀嚼時鼻尖聳動的樣子,還喜歡坐在她的腿上,聽她咀嚼時發(fā)出的鐮刀割草似的聲音。但現(xiàn)在,我覺得這些都奇怪且不正常,我相信,由于以上種種原因,她也只能與羅恩這種檔次的男人交往,她配不上我的父親。繼而我認(rèn)為,她失敗的感情經(jīng)歷完全是咎由自?。核粔蚱?,因而不可愛,也不會惹人憐愛,甚至還可能把我也撫養(yǎng)成那樣。

我的父親是喬布斯

新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是西班牙風(fēng)格的單層建筑,灰泥墻、拱門和院子都是臟兮兮的。教室之間的走廊是露天的柱廊,地上鋪著亮閃閃的水泥方磚。下雨的時候,積水就灌進(jìn)院子和學(xué)校后面的圍欄操場。我的老師是約翰遜女士(Miss Johnson),她是位年輕的女老師,我們是她帶的第一批學(xué)生。她的金發(fā)沿臉頰垂下,劉海則是內(nèi)弧形。她笑起來的時候,腮上會鼓起圓弧,仿佛嘴里含著好吃的東西。

此前我對效忠誓言一無所知,所以,當(dāng)全班第一次起立宣誓時,我只是張了張嘴,濫竽充數(shù)。我發(fā)現(xiàn),全班只有一個女生是坐著的,但她似乎不是忘了起立,而是坐得理所當(dāng)然。

我問她這其中的緣故,她告訴我:“因為我是耶和華見證人?!?/p>

得知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起立效忠宣誓了。

“你為什么不效忠宣誓呢?”有一天,約翰遜老師問我。

“我是佛教徒。”我答道。母親說過,她和父親都信奉佛教。

“哦,這樣啊?!奔s翰遜老師應(yīng)道。從那之后,她再也沒要求我起立宣誓。

“并不是父母單方面選擇了孩子?!蹦赣H對我說道,這肯定是佛教的理論。“據(jù)說,孩子也會選擇父母來投胎?!蔽摇霸u估”了一下自己的投胎選擇:父親遙不可及,像閃爍的碎鏡片一樣;母親如影隨形,卻咄咄逼人?;蛟S的確是我選擇了他們。如果讓我再選一次的話,我還是會選他們。

在學(xué)校里,我不可以提及父親。

“以防被人綁架?!绷_恩解釋道。

母親上高中時,學(xué)校里有個女生被人擄進(jìn)一輛白色無窗的貨車,手腳都被綁了起來。出城之后,綁匪到加油站加油,她借機(jī)打開車門,才逃出魔爪。我隱隱約約地知道,由于父親的關(guān)系,我也可能被人綁架??墒牵驗樗辉谖业娜粘I钪?,所以我遭綁架的可能性似乎有些小,同時又頗為刺激。

在羅恩的催促下,母親帶我去警局采集了指紋。一個男警察捏著我的手指,先在黑色的印油里蘸了蘸,再將其按在一張紙上。為了精確地采集指紋,需要把手指肚來回滾一滾。我的手指很細(xì)小,每次他抓住我的手指在紙上按,我都有點疼。指紋采集好了,紙上留下了數(shù)個指肚紋路。母親解釋說,那就是我的指紋,全世界獨(dú)一無二。她說,我的指紋是螺旋樣的,又稱“簸箕”。接著她給我看了看她的指紋,她是同心圓樣的,像山脊線似的。

“我有個秘密?!蔽覍W(xué)校里的幾個新朋友說道。我故意悄聲,讓他們以為我是不愿說出口。我覺得,要想達(dá)到預(yù)期效果,關(guān)鍵就是輕描淡寫?!拔腋赣H是史蒂夫·喬布斯?!?/p>

“誰?”有人問道。

“他可有名了,”我解釋道,“他發(fā)明了個人電腦。他住在大別墅里,開保時捷敞篷車,要是剮蹭了,他就會再買輛新的。”

話雖如此,但即便我自己聽來,這事都不甚可信。此前我跟父親少有相處,只有寥寥數(shù)次滑旱冰和來訪的經(jīng)歷。如果有這樣一位成功人士做父親,那么他的孩子理應(yīng)有光鮮的衣服、時髦的自行車??晌沂裁炊紱]有,連我的姓都跟他不一樣。

“他還以我的名字命名了一款電腦呢?!蔽覍ε笥褌冋f道。

“什么電腦?”一位名叫伊麗莎白的女生問道。

“麗莎?!蔽掖鸬?。

“一款名叫‘麗莎’的電腦?”她說道,“我從沒聽說過。”

“因為太超前了。”我引用了母親的原話,但我不明白它為什么會超前?!昂髞硭l(fā)明了個人電腦。你們可要保守秘密,要是讓壞人知道了,他們就會綁架我。”

我耐心等著,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才把這件事透露出去,起到欲揚(yáng)先抑的效果。跟那些有父親的朋友相比,我不記得曾感覺低人一等,我暗中擁有一個神秘的身份,在自怨自艾時,它就會發(fā)癢發(fā)痛,心理壓力越來越大,繼而以某種形式表達(dá)出來。

有一次,我聽說父親被《花花公子》雜志評為“年度最性感男士”。我有選擇性地吹噓此事,因為我既不知道消息的真實性,也不知道這個頭銜的確切意義。據(jù)我猜測,因為既有《花花公子》又有《花花女郎》兩本雜志,所以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有裸體女郎的男性讀物里被報道了,還是在有裸體男士的女性讀物里脫光了。繼而我得出結(jié)論,父親應(yīng)該是在《花花公子》里刊登了他的裸體照片。一想到這種情況,我就不寒而栗。我想,所謂成長,就是要對類似情況泰然處之吧。

學(xué)校里一個名叫柯爾斯頓(Kirsten)的女生開始在課外尾隨著我,嘴里念叨著“你爸爸是史蒂夫·喬布斯,你爸爸是史蒂夫·喬布斯”。

“別吵。”我對她說道。

但她不聽。她有時是以嘲笑的語氣在說,有時則像機(jī)器人一樣嘟囔。我不勝其煩,但其騷擾也有好處:她廣而告之的正是我想讓大家知道的事實。是她在替我吹噓炫耀,我則是無辜的,甚至是受其折磨的一方。

“那個女生是怎么回事?”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她如此問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說,可能是我告訴她的,但我是無心之過。

“你跟她說的?”

“我說漏嘴了?!蔽业戎蟀l(fā)雷霆,她卻沒有生氣,只是疑惑不解。

“那更說不通了。”母親分析道,“你告訴了她,現(xiàn)在她又反過來追著對你說?讓她別再說了。這孩子真奇怪。”

一天下午,父親又過來跟我們一起滑旱冰,他從NeXT公司捎來一沓貼紙,一共六份。貼紙很漂亮,又大又厚,由透明硬塑料制成,上面印著一個黑色的立方體,立方體上面是亮閃閃的四個彩字:NeXT。

“你可以把它送給學(xué)校里的朋友。”他說道。我激動壞了:這樣一來,朋友們就會知道我并非是在杜撰自己的身世。

就在那段時間,約翰遜老師在班里搞了個活動,名叫“猜數(shù)字”,讓學(xué)生們猜罐子里玉米粒的數(shù)量。我連續(xù)兩次以全班最小的誤差猜中了大概的數(shù)字。其實我只是在紙上寫了幾個數(shù),我讀不出來,因為我還不認(rèn)識個、十、百、千的計數(shù)單位。母親來接我放學(xué)時,約翰遜老師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她們倆都以詫異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我是個神童。一周之后,我寫的一首詩被選中,刊登在學(xué)校的周報上:“美麗的朝圣者,偉大的朝圣者,他們乘著五月花號,踏上我們這片土地。”一切好像水到渠成,我變成了自己夢想中的樣子:像父親一樣有名并且幸運(yùn)。

不久之后,父親給我送來一臺麥金塔電腦。他把箱子從汽車后座上拖出來,搬進(jìn)我的房間,將其放在地板上。他看了看箱子,說道:“該怎么打開呢?”似乎他真的不知道,我禁不住懷疑他是不是這臺電腦的發(fā)明者。

房間里光亮的木地板上,只有兒童床這一件家具,平行四邊形樣的光從窗戶里射進(jìn)來,點點浮塵像半空中微小的火星。

他抓住頂部的把手,將電腦拉了出來,放在地上,靠近墻上的電源插座。

他抓起電源線,似乎很眼生的樣子,說道:“我猜,應(yīng)該把它插進(jìn)去?!?/p>

他盤腿席地而坐,我則跪坐在他身邊。他找到電腦的電源開關(guān),按下開關(guān),電腦啟動,屏幕中央出現(xiàn)一張電腦的笑臉照片。接下來,他教我如何用電腦畫畫,畫完后如何保存,然后他就離開了。

他對另一款電腦——Lisa——只字未提。我擔(dān)心他并未以我的名字命名電腦,擔(dān)心那只是個誤解。

“你想讓別的同學(xué)都喜歡你嗎?那就跟他們說,你去了NASA,還玩了飛行模擬器。他們會羨慕你的?!绷_恩如此說道。他在NASA工作,是阿姆斯研究中心(Ames Research Center)的工程師,所以能把我?guī)нM(jìn)去。幾個月之后,終于等到了去NASA的日子。那天,驕陽似火,茶色玻璃門外面的白色石頭都散發(fā)著熱量。他為我拍照:在NASA的標(biāo)志旁邊、在接待處的桌子后面、在飛行模擬器門外。那時我剛剛在超級剪理發(fā)店剪成齊腮短發(fā)(我的姨媽琳達(dá)在超級剪連鎖理發(fā)店擔(dān)任經(jīng)理,所以我們享受折扣)。

可是飛行模擬器關(guān)著。“該死,”羅恩埋怨道,“怎么非在今天呢,太不湊巧了?!憋w行模擬器并不像飛機(jī),更像是間辦公室。操作臺上有幾根黃色、藍(lán)色的操縱桿,但屏幕是黑的。

“這些模擬器太棒了,就跟真的在飛行一樣?!彼忉尩?。聽他講著,我卻在想,是不是真的會有乘風(fēng)飛翔的感覺,如果操作失誤,是否也會有失事墜機(jī)的感覺。

“看著屏幕,假裝全神貫注的樣子?!彼愿赖?。他拿起相機(jī),為我拍了好幾張照片?!鞍巡倏v桿一起拉下來,很好。你可以跟朋友們說,因為相機(jī)開著閃光燈,所以照片上看不到模擬器屏幕的樣子?!?/p>

接著,他帶我去吃午飯。那里的桌布都是白色的,水裝在銀質(zhì)水壺里,用玻璃酒杯喝。他為飛行模擬器的故障向我道歉,我跟他說沒關(guān)系。

他又給我拍了幾張照片:手肘支著桌面,小口地喝著水,微笑著。食物端上來了,我們開吃。

當(dāng)天晚上,我在日記里寫道:我愛爸爸。

緊接著我又在下面做了澄清:不是羅恩,是史蒂夫·喬布斯。

在史蒂夫·喬布斯的下面,我又寫道:“我愛他!我愛他!我愛他!”我覺得這份愛就在我的胸膛里,如果它沒了,我的心也會碎掉。

“準(zhǔn)備好回家了嗎?”

母親被舊金山的加州大學(xué)工藝學(xué)院(California College of Arts and Crafts)錄取了,她要在那里攻讀學(xué)士學(xué)位。因為她星期三晚上有課,父親就主動提出每周三晚上帶我去他的住處。這是我第一次跟他單獨(dú)相處,我們倆將住在他那占地七英畝、白墻閃亮的別墅里。

第一個星期三,我坐在教室里,心里又是激動又是難以置信。我上四年級了。我們換了老師,她叫濟(jì)茲曼(Keatsman)。她坐在教室前面,因為學(xué)生們的頑皮而內(nèi)心備受煎熬。她一圈圈地捻著手指上的金戒指,戒指下的皮膚因之扭曲。這一天終于結(jié)束了,放學(xué)鈴響時,我第一個沖出校門,四處尋覓一輛白色本田思域。父親讓我上這輛車,他的秘書芭芭拉(Barbara)會過來接我。

那輛車就停在校門外的路邊。我走出校門,她從車?yán)飶澭戳丝次遥瑩u下車窗。

“你是麗莎?”

“你是芭芭拉?”

“是我?!彼鸬?,把副駕駛一側(cè)的車門打開了。

她開車帶我去父親的公司。她一只手握住方向盤,另一只手握住車擋,我發(fā)現(xiàn),她的手指甲是紅色的。她身穿長裙,女士襯衫,左右兩條布在衣領(lǐng)處打成領(lǐng)結(jié)。她的頭發(fā)是褐色的,很有光澤,剛剛齊肩。她戴著眼鏡,我喜歡在她身邊。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都喜歡跟父親的同事相處,他們都對我和藹溫柔,跟他們在一起,比跟父親在一起更舒心。他們大都富有人情味,還很謙遜。我想,父親一定是喜歡他們的人品,所以才選擇跟他們做同事,但他自己的性格卻罕有以上特點。芭芭拉雖然比我母親大不了幾歲,但她穩(wěn)重而成熟。

到了公司里,我被帶進(jìn)一個大房間里,坐在中間的地毯上。房間四周是白色的水泥柱子,四周有幾個矮沙發(fā)、一株綠色植物,玻璃墻外是很多間辦公室。房間里有股新油漆和新地毯的氣味。芭芭拉給我拿來紙和彩色鉛筆。從我坐著的地方,可以看到父親的辦公室,就在地板的另一邊,跟其他辦公室一樣大小,門開著,我能聽到他打電話的聲音。不斷有人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跟他談一會兒,出來后在我身邊停一下,跟我打招呼,問我是否一切妥當(dāng),還看我畫的畫。他的辦公室里有活動百葉窗,而且大部分時間是拉上的,所以我看不到他坐在辦公桌前的樣子,但是我能聽到他說話。有時候他會走出辦公室,朝我揮手微笑,每次我都以為他是要帶我離開,可他隨后又走回辦公室。每間辦公室里都有白色書寫板。父親跟人說話的時候,語速很快,聲音很大。天色暗了下來,他的辦公室跟同側(cè)的其他辦公室一樣都燈光耀眼,天色越暗,越顯得明亮。

“我?guī)憧礃訓(xùn)|西,”其間他走過來對我如此說道,“把書包放在這里就行?!蔽腋铝藰翘?。樓下也是一些房間,但都關(guān)著門。我們經(jīng)過一面墻,墻上掛著白板,白板上貼著員工照片,照片下有名字,名字旁邊是一串?dāng)?shù)字。

“別的公司對員工的收入都是藏著掖著,諱莫如深。”他解釋道,“我們這里則是公開,每個人都能看到,避免了各種猜疑和風(fēng)言風(fēng)語?!?/p>

我跟著他走進(jìn)一間地下辦公室。這里屋頂很低,有一排排桌子,桌子上有很多電腦,有幾個人站在桌子四周。其他人大概都已下班回家了。他向大家介紹我,說我是他的女兒,然后他們開始交談。他們的語速很快,我也聽不懂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

“看這里,”父親對我說道,指了指一個大屏幕電腦,“再看這里,這里。他們的裝配工是個瞎子侏儒嗎?”他指的是大顯示屏上的太陽計算機(jī)系統(tǒng)公司的商標(biāo)。他之所以如此抱怨,是因為每個屏幕下緣的商標(biāo)都貼得不齊整。

看他不平的樣子,我就納悶,既然如此不滿,當(dāng)初為何要買呢?

“我們要用他們的電腦,來生產(chǎn)我們自己的電腦。”他解釋道。哦,用電腦生產(chǎn)電腦,我明白了。

接著他向在場的人道別,帶我回到樓上。

我以為這就要回家了,可他把我?guī)У椒艜牡胤剑肿哌M(jìn)辦公室里,打起了電話。

“準(zhǔn)備好回家了嗎,孩子?”

聽到這句話時,已是深夜。芭芭拉早就下班走了。離開之前,她過來看我,把挎包按在腿邊,以防滑落,然后蹲下身來問我畫的是什么。房間的冰箱里有芬達(dá)汽水,我喝了很多瓶,暈暈乎乎的。

一想到要跟父親去他的大房子,單獨(dú)與他過夜,我就心緒不寧。夜幕降臨時,我尚未想到——我們距離他的房子還很遠(yuǎn),還沒走進(jìn)家門。

伍德賽德距離帕洛阿爾托有二十分鐘的車程。這里是一片林地,有人在這里養(yǎng)馬。父親的房產(chǎn)占地七英畝,是套別墅。

七英畝,這個數(shù)字聽著是如此廣闊,比我知道的所有東西都大。

他的房子是西班牙風(fēng)格,外面抹著白灰,正面是個舊鐵門。鐵門上了門閂,得親自動手打開。門里有根旗桿,但上面沒掛旗子。房間都很大,很黑,都空蕩蕩的。兩面墻上都有大窗戶,不然的話屋里罕見光亮。我早就知道這間房子的采光情況,那還是在幾年前的一個白天,他剛剛買下這棟房子時,我和母親跟他一起看過。

這次,父親讓我把泳衣也帶著,以備游泳時穿。但幾年前荒地里臟池子那一幕仍令我心悸不已,池子里現(xiàn)在還漂著死蟲子和動物尸體嗎?

伴著恐懼而來的,還有別的思緒,那是一種狂喜的期盼:今晚的某個我無法預(yù)測的時刻,他會對我說“我們走吧”,然后帶著我走下寬闊的樓梯,穿過新布料的化學(xué)味道,走進(jìn)芬芳的夜里,然后坐進(jìn)他的汽車,呼嘯而走。第一次,沒有別人,只有我們父女倆,向著他的七英畝別墅飛馳。

汽車的折疊車篷蓋好了,通風(fēng)口里呼呼地吹著熱氣。動身時,我想著:我終于跟父親邁出了相處的第一步。我是麗莎,我跟父親在一起,我們正行駛在山巒掩映的夜里,身在干草的芬芳之中。我把自己的經(jīng)歷默默地講給自己聽,我不知道這些經(jīng)歷最終會怎么樣,但我知道它非同一般,或許意義非凡。

我心中惴惴,不敢說話。車?yán)锖谄崞岬模藞A形的儀表盤、上面的指示燈和抖動的指針之外,什么都看不清。而這儀表盤是我見過的所有汽車?yán)镒钇恋?,在微微的顫抖中,儀表行走準(zhǔn)確,發(fā)出白色的光。父親開車輕重得當(dāng),汽車穩(wěn)穩(wěn)地趴在路上,但他加速很快,毫不猶豫。

父親打開音響,把聲音調(diào)得很大,放的是一首披頭士樂隊的《一夜狂歡》(A Hard Day’s Night)。車外涼爽的夜風(fēng)一絲絲地鉆進(jìn)車?yán)铮L(fēng)口噴出的熱氣交織在一起。我找到座椅一側(cè)的調(diào)節(jié)鈕,把座椅調(diào)到最高最靠前,車?yán)镉蟹N肥皂的香氣。我的屁股和大腿感覺越來越熱,皮質(zhì)座椅上有一些點狀小孔,熱氣一定是從那里面冒出來的。

我們沿著沙山路(Sand Hill Road)行駛,從高架橋上越過280高速路,駛?cè)胗陌档纳降?,空氣中全是草地的味道。遍是紅杉的山脊映在明亮的夜空里,山的輪廓猶如鋸齒一般。一路上,父親既不看我,也不跟我說話。我絞盡腦汁地想找些話題,卻又難以開口。我想立刻跟他親近起來,就像別的父女一樣,我想要滔滔不絕地聊天,想要你來我往地問答,想要他對我的關(guān)注。我等這一刻太久了,現(xiàn)在終于和他有了相處的機(jī)會,卻感覺有點為時已晚。

在他的沉寂中,我再度泄了氣,失望之情慢慢涌起。我全神貫注于他的點滴細(xì)節(jié),卻迷失了自己。

我看著他握住方向盤的雙手,他的手指很好看,第一指關(guān)節(jié)下面長著黑色的細(xì)汗毛,大拇指的指甲很寬。他跟我一樣,都喜歡咬指甲及兩側(cè)的死皮。他不時地會咬一咬牙關(guān),腮上便會出現(xiàn)抖動的紋路,像池塘水面下游動的魚。

我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唯恐因為緊張變了聲調(diào),讓聲音聽起來刺耳,也怕他對我的話置之不理。我有一肚子話想要對他說,只要他開口問我,我就會對他傾訴衷腸:我在學(xué)校里不效忠宣誓,因為我說自己信仰佛教;濟(jì)茲曼老師喜歡轉(zhuǎn)手指上的戒指;我6歲時,在波托拉谷的陡坡上,母親開車時讓我把著方向盤;我猜中了罐子里的玉米粒數(shù);我如何學(xué)著雜志封面女郎的樣子跳躍;小時候,母親在銀行排隊時,或是在博物館里欣賞畫作時,我就在一旁的硬地面上倒立(頭頂?shù)孛?,一下倒翻身體,所以不會磕到頭)以打發(fā)時間……可這些往事在此刻是不合時宜的,我不想破壞這氣氛。

“你今天過得怎么樣?”終于,我打破了僵局。我的手指在顫抖,心吊到了嗓子眼。其實我后面還準(zhǔn)備了兩個問題:我們晚飯吃什么?你平時都吃什么?

“還好,謝謝關(guān)心?!彼卮鸬溃灰詾橐?,看都沒看我一眼。說完他就再度陷入沉默,仍是不看我。

怎么可以這樣?

怎么可以這樣!

路邊橡樹的樹冠魚貫映入眼簾,待我們經(jīng)過后,又陸續(xù)隱入黑暗里。

一輛車從山路上下來,向我們迎面駛來。父親輕撥了一下方向盤旁邊的一根操作桿,只聽一聲清脆的咔嗒聲,我們的車燈變暗了。待來車經(jīng)過后,他又撥了一下,車燈再度變亮,照亮視野里的樹林。此前我從未見過會車時變換遠(yuǎn)近光燈,因而對他優(yōu)雅的駕車習(xí)慣大為敬佩(第二天我跟母親說了這件事,她卻說每個人在會車時都會變換遠(yuǎn)近光燈)。

我們駛上芒廷霍姆路(Mountain Home Road),又拐上一條兩側(cè)有白色柱子的路,柱身有粼粼裂紋,柱子也不是豎直的,歪歪斜斜,在夜色中呈銀白色。接著,父親的別墅就出現(xiàn)在視野里了:那個有旗桿、有大門的白色的房子。

院子里有兩個汽車般大小的板條箱,里面種著兩棵大樹,像盆栽似的。蓬松的樹冠像云朵一般,樹干都是定過型的。我隨著父親走進(jìn)前門,來到拱頂大廳里,從這里可以到達(dá)四面八方各個房間。前門是原木所制,摸一下的話很可能會被木刺扎到。跟我上次來時相比,這扇門似乎更大、更沉重了。

父親打開燈,開關(guān)的咔嗒聲在瓷磚地板上回響。暗淡的燈光下,只見寬大的樓梯及其弧形扶欄一路向上,消失在樓上的黑影里。走廊的墻上,倚著一輛摩托車。雙人黑皮車座、鉻黃色車身,像只大黃蜂。

“這是你的車?”我問道。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是會騎摩托車的人。

“是?!彼鸬?,“但我已經(jīng)不騎了。你等會兒想去泡個熱水浴嗎?”

讓我?guī)в疽聛?,原來是為了這個??次胰杂幸蓡?,他帶我去看了他的衛(wèi)生間。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衛(wèi)生間,以至于在此后多年時間里,我都將其視作奢華的標(biāo)準(zhǔn):馬桶上面是個獨(dú)立的蓄水池;天花板上是立體星星外形的吊燈;摩爾式風(fēng)格的瓷磚洗手盆,上面有密集多彩的花紋;水龍頭的把手是青銅翼狀。浴室里燈光很暗,回聲很大,屋頂很高,幾乎高不見頂,給人一種神圣的感覺。我四下里尋找馬桶的沖水閥,只見一根鏈子連著一個白色的陶瓷把手,拉一下,馬桶里就猛烈地沖下水流。

我又跟他來到大廳里。屋頂上是一排排黑色的屋梁,房間正中央是一架黑色的鋼琴,蓋子是掀起來的。除此之外還有一盞燈、一個黑皮沙發(fā)。沙發(fā)很大,但跟房間一比,一下子又顯得很小。隔壁有個大拱門壁爐,我無須彎腰即可走進(jìn)去。壁爐上面是個餐具櫥,白色的櫥架直通屋頂,但里面空空如也。穿過彈簧門,是一間白色的大廚房。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這里是連綿不斷的空房間,屋里全是霉菌和腐木的味道,也沒有摩托車和鋼琴。

父親從冰箱里拿了兩個盛著沙拉的木碗,還有一瓶褐色的果漿。除此之外,冰箱里再無他物,只剩白色而干凈的儲物架。他為我們兩人滿滿地倒了兩杯果漿,多到我喝不了的地步。接著,他把沙拉倒?jié)M到一個大盤子里,兩種不同的沙拉并排擺放,半邊是胡蘿卜和葡萄干,另外半邊是干碎麥和歐芹。

“每樣都給你來一些,好嗎?”他對我說道。我點了點頭,從沒有人一下子給我這么多食物。他是想讓我都吃掉?

“還有這個,”說著,他舉起一個綠色的方瓶子,“這是世界上最好的橄欖油?!蔽也幌矚g吃橄欖油,但我還是讓他在我的沙拉上倒了一點兒。

他遞給我一把大叉子,我們開吃。沙拉很冷,除了食材的原味再無其他。我們倆并排坐在廚房工作臺前的長凳上,面對爐子,他邊看報紙邊吃飯。過了一會兒,他問我吃飽了沒有,我說吃飽了,他便收走我的盤子和杯子(幾乎還是滿的),放到了洗碗池里。至于我吃了多少,他一句話都沒說。

“換上泳裝吧?!彼f道。

我們倆從另一扇門走進(jìn)門廊,又穿過好幾個空房間,走上一段樓梯。樓梯刷的是白漆,有幾處地方已經(jīng)褪色了。

“下面得摸索著走了?!彼f道。燈的開關(guān)在樓梯下面,走上樓梯就沒辦法關(guān)燈了。說罷,他把燈關(guān)掉了,周圍頓時伸手不見五指。樓梯吱嘎作響,我雙手扶墻,摸索著往上走。“轟!”他出聲嚇我,接著又學(xué)起鬼叫,“嚯……哈……哈……哈……嚯……”

走上樓梯,我跟在他身后進(jìn)了一扇門,外面是一個狹長有頂?shù)哪举|(zhì)陽臺。從陽臺上可以看到院子以及院子里的黃楊樹。腳踩上去,陽臺抖動不已?!斑@玩意兒快散架了。”父親說道。我們沿著陽臺走到一個紗門前,他推了一下,門嘎吱嘎吱地開了?!斑@是姻親房?!彼榻B道。

“什么是姻親?”我問道。

“姻親是一類人,離得越遠(yuǎn)越好?!边@其實是一整套公寓。

房間里的味道跟這棟房子的其他房間一樣——舊地毯、霉菌、木頭、油漆。我跟著他走上一段樓梯,走過一個小門廊,走進(jìn)一個空曠的大房間。這是他的房間,地板上有個床墊,金屬支架上有臺大電視機(jī)。

“那是你的床?!闭f著,他指了指隔壁的一個房間。里面鋪著紅色的粗毛地毯,地毯上是個蒲團(tuán),上面有床單和枕頭。

這是位于空蕩蕩的洞穴般的大房子內(nèi)側(cè)的、只有寥寥幾件家具的小公寓,卻給人一種野營的感覺。

他走出去,讓我換衣服。我換好衣服出來時,他也已換好衣服在外面等著我了。他光著腳,身穿短褲和T恤。他遞給我一條黑色的大毛巾,比我用過的任何毛巾都大、都舒服。他家里的什么東西都是大的:板條箱里的樹、正門、壁爐、冰箱、餐叉、電視機(jī)……

在樓梯井旁邊,我又看見了上次來時看到的那架電梯。乍看上去,它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門道,只是旁邊有兩個黑色的按鈕。我問父親能不能坐電梯,他說可以。這架電梯只有在外門和內(nèi)折疊門都關(guān)上之后才能運(yùn)行。菱形格的柵欄隨電梯轎廂一同上下,廂里某處不斷地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只見四壁快速移動,仿佛我們是靜止的,上下的是它們。身在轎廂里,仿佛置身于監(jiān)獄的囚室,不知會在哪里把你放出去。電梯停下,父親伸手去打開金屬門閂,他的胳膊擦到了我的胳膊。我推開電梯門,一躍而出,到了門廊里。

外面一團(tuán)漆黑,連腳都看不見。我們沿著柏油路走下山坡,朝泳池走去??菥淼南饦涓扇~戳進(jìn)我的腳趾縫里。旁邊的大樹上,樹葉被風(fēng)吹得颯颯作響。草坪上的這條柏油路通往泳池,泳池邊上就是熱水浴缸。借著月光我能看到熱水浴缸是干凈的,但泳池里漂滿落葉。

父親脫下T恤,滑進(jìn)浴缸里?!鞍 彼娣厥媪丝跉猓]上了眼睛。

我也坐進(jìn)浴缸里,學(xué)他的樣子說了句:“啊……”我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頭部后仰,只見一望無垠的天空,繁星點點,猶如在我的胸口躍動。冷風(fēng)滑過臉頰,蟋蟀促促而鳴,樹枝吱嘎作響。上半身是冷冷的空氣,下半身是暖暖的水,我感覺就像坐在父親的敞篷車?yán)镆粯?,車篷落下,加熱座椅開著,冷熱兩重天的體驗。

我們倆靜靜地坐在浴缸里,水面不斷升起氣泡和薄霧。我把頭扎進(jìn)水里,想在水里倒立,但下面的噴孔有水流,水泥凳子也礙事,我也怕碰到他的腿,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好了,孩子,”他說道,“我們出去吧?!?/p>

“好?!蔽掖鸬溃业氖忠呀?jīng)泡皺了。我們披上毛巾,走回刺腳的草坪。我覺得既是跟他在一起,又是獨(dú)自一人。我們來到瀝青路上,汽車就停在這里。他指著二樓的屋角說道:“從那間臥室造一段滑梯下來,一直到泳池,你覺得怎么樣?”

“好啊,一定要造?!蔽掖鸬?,卻懷疑他是在開玩笑。不過,我又希望那會是真的。

他的房子有些地方有裂紋,還有一些修補(bǔ)的痕跡,呵護(hù)與疏于管理并存,令我不解。衛(wèi)生間里的洗手盆里有銹色的斑點,一間側(cè)廳的角落處漏水,但外面花園里的樹莓卻修剪得井井有條。整棟房子都是空蕩蕩的,他卻不在乎,仿佛自己并非主人,而是住客。我問他這個房子里一共有多少個房間,他說不知道,因為他尚未把每個房間都看一遍。

后來,我把整棟房子探索了一下。不論是單間還是套間,打開滿是灰塵的房門,看到的總是空蕩蕩的、同樣滿是灰塵的房間,有的是鋪了瓷磚的水池或淋浴室。別墅后面是一棟巨大的建筑,看似是個教堂,它本應(yīng)是個水塔,卻沒有蓄水池了,只剩一層層木質(zhì)的箍環(huán),中央位置原本是蓄水池的地方卻是空的,外面全是落葉、鳥屎和蜘蛛網(wǎng)。因年代久遠(yuǎn),箍環(huán)變成了銀色,仿佛一具大型動物的骸骨。父親住在這里的那段時間,我都沒有來得及把所有房間都看一遍,那些未“征服”之地、未知的領(lǐng)域,都令我著迷。泳池旁邊有個網(wǎng)球場,周圍的防護(hù)網(wǎng)上爬滿了葡萄藤。球場的綠色地面也被地下的樹根頂?shù)闷鸱黄?,甚至開裂,有幾處地方已經(jīng)褪色或磨光。球網(wǎng)很臟,在兩根桿子中間耷拉著,幾乎要垂到地面。

“網(wǎng)球場是你的嗎?”我問道。

“不知道?!彼鸬馈?/p>

“你會打網(wǎng)球嗎?”我又問道。

“不會?!彼鸬馈?/p>

“我也不會。”我說道。

和父親在一起

泡過熱水浴之后,我們倆躺在他的床上(他在靠近電視機(jī)的那一側(cè)),一起看《紅氣球》,接著又看了《哈洛與慕德》。我不喜歡《紅氣球》,因為內(nèi)容太幼稚了,但我又覺得我應(yīng)該喜歡它,因為那是父親提前選好的電影,也是我們父女倆一起看的第一部電影。我喜歡《哈洛與慕德》,中間當(dāng)我要去廁所小便時,他就先把電影暫停了。“那是帕洛阿爾托的教堂。”看到電影中哈洛與慕德相遇的那個教堂,他對我解釋道。

兩部電影都是影碟,就像銀色的唱片似的。取放光盤時,他用手指捏住中間的圓孔和邊緣,不碰觸光盤的表面。裝進(jìn)光盤后,影碟機(jī)關(guān)閉艙門,會發(fā)出一連串機(jī)械運(yùn)作的聲音。

影碟機(jī)艙門的嘎嘎聲、液壓車門的砰砰聲、車燈操縱桿的咔嗒聲……在他身邊聽到的所有聲音都讓我感到很新奇。他的床邊有個金色底座的床頭燈,只需觸一下底座就可以開關(guān)電燈,我試了好幾次,太精妙了。我在想這樣的電燈為什么不能普及呢?為什么大家還要用按鈕式或旋鈕式的機(jī)械開關(guān)?

“該睡覺了?!彪娪敖Y(jié)束后,他對我說道。

很晚了嗎?我并不知道。跟他在一起時,時間的概念是模糊的。早上也是如此,跟他在一起時,早上的時間也是漫長的——空曠的空間、明亮的環(huán)境、四周的沉寂……跟與母親在一起的早晨截然不同,跟她在一起時,總是匆匆起床,跑到暖氣旁穿衣,再開車送我去學(xué)校,在車?yán)锍钥久姘?dāng)早飯,她的汽車擋風(fēng)玻璃上掛著白霜,等著車?yán)锏呐瘹馍蟻韺⑵淙诨?。但我跟父親在一起時,從沒有匆匆忙忙讓人手忙腳亂的時候。

深夜,當(dāng)我躺在床上時,我才注意到這里蟋蟀的叫聲竟然大到震耳,蟲鳴聲遠(yuǎn)遠(yuǎn)地向我襲來,越過黑暗的草坪,進(jìn)入黑暗的大房子,沖擊著我的耳膜。就在我以為即將被蟋蟀的叫聲淹沒時,叫聲卻戛然而止,周圍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那時我才感覺到,跟這個我?guī)缀醪涣私獾娜俗≡谶@個石洞般的大房子里,其實是很可怕、很孤獨(dú)的一件事。

母親從印度帶回來一串豆粒大小的鈴鐺,那是印度舞者戴在腳踝上的東西。而這邊蟋蟀的叫聲像極了那種腳鈴的聲音,它們齊聲鳴叫,仿佛數(shù)千名戴著腳鈴的舞者在狂舞,速度越來越快,舞步越來越快,卻又突然停下動作,萬籟俱寂。

“你為什么不戴手表?”第二天早上,我穿好衣服準(zhǔn)備去上學(xué),我問他,因為在我的印象中,優(yōu)雅的男士都戴著手表。

“我不想被時間束縛?!彼鸬馈?/p>

“那是什么?”我從廚房的窗戶向外看去,指著一個建筑物問他。它像是一個檢票亭,前面是透明的玻璃,上面有一個尖頂。

“是鳥舍,喂鳥用的。”

“里面有鳥嗎?”

“沒有。朋友以前送給我一只孔雀,可現(xiàn)在它跑了。”

“你會再弄些鳥放在里面嗎?”

“不?!?/p>

我能看出來,他已經(jīng)被我問煩了。七英畝有多大,我心中納悶。若是站在寬廣的草坪上,背對網(wǎng)球場和泳池,面向遠(yuǎn)處層層疊疊的山丘,視線依次越過鳥舍、一棵巨大的紫葉歐洲山毛櫸、樹莓林、橡樹林、水塔,直到樹林漸密、山丘隆起的地方,估計就到頭了。“那里就是?!庇幸淮危赣H指著遠(yuǎn)處對我說道,但我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里。

他把兩個蘋果、一把杏仁放進(jìn)一個紙袋(是一個食品雜貨袋,不是午餐袋),然后把袋口卷緊。“給,這是你的午餐?!彼贿呎f著,一邊將袋子遞給我。移動間,袋底的杏仁發(fā)出咯咯的撞擊摩擦聲。

我走在他的前面,陸續(xù)穿過餐具室、客廳,來到那個有鋼琴的大廳里。大廳的沙發(fā)前有個小茶幾,上面放著一本書,名字是《紅沙發(fā)》。書里的圖片都是一個紅色天鵝絨舊沙發(fā),這些沙發(fā)放在世界各地,上面坐著的都是各路名人。我翻到其中一頁,圖上的人正是父親。圖中的他英姿颯爽,頭發(fā)順滑光亮,雙眼炯炯有神。跟書中的其他人物不同,他雙手指尖相抵,食指對食指、中指對中指……呈金字塔狀,像個小動物的肋骨組成的胸腔。隨后的幾個月時間里,我試著將這種姿勢融入自己的生活中——上課時手肘支在課桌上、與母親吃飯前手肘支在飯桌上、跟朋友在外吃午飯時手肘支在大腿上……可我的動作總不自然,雙手撐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手顯得很大,樣子很傻。

我們倆走出大門時,“你不鎖門?”我問父親。

“沒什么值得偷的?!彼鸬?。

“你可以添點兒家具?!蔽医ㄗh他。要是他能再買些家具,這棟房子該多么好?。∥蚁胱屗嬲矏圻@棟房子,并為之裝點布置,將房子維護(hù)好。在學(xué)校里,我們玩一種名叫“選房子”的游戲,寫下汽車、丈夫、房子的種類,然后隨機(jī)搭配,看看未來自己會過什么樣的生活。其中房子有四種:別墅、獨(dú)棟房子、公寓、棚屋,而我對這四種房子都有直觀的體驗(樹林大道上的工作室就算棚屋了)。我父親有棟別墅,我不知道別的孩子誰能這么說。每個人都想住別墅,也都想要好車:保時捷、法拉利、蘭博基尼……

在拐上280高速的高架橋時,父親說:“眼睛看著要走的方向,手就能很自然地轉(zhuǎn)動方向盤,真是奇妙?!?/p>

他講解駕車拐彎的道理,就像母親講解畫作一樣。他不知道,其實我也有駕駛經(jīng)歷。對他而言,或許我沒有任何過往,只是剛剛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行駛在沙山路上,他指著遠(yuǎn)處凌駕于一眾屋頂之上的胡佛塔,對我說道:“看,像男人的那玩意兒吧?”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帕洛阿爾托之根,”他解釋道,“仔細(xì)看看,那個紅色的頭特別像?!?/p>

胡佛塔在朝陽中熠熠生輝,圓形的紅瓦屋頂與校園里眾多紅瓦屋頂甚是相配。我跟母親去過胡佛塔,近距離觀察過塔上的鈴鐺和鴿子,感受過高處的風(fēng)。鈴鐺周圍圍了網(wǎng),以防鴿子在里面搭窩。

“噢?!蔽覒?yīng)道,笑了幾聲,努力地在腦海中把胡佛塔與見過的寥寥幾根陰莖聯(lián)系起來。

“就像那玩意兒一樣?!彼终f了一遍,語氣中滿是不屑。

同在屋檐下

“我應(yīng)該會在自己40多歲時死掉。”就在那段時間,父親對我說了這番話,他是第一次到朋友家來接我。他的表述頗具戲劇性,似乎是要激起某種回應(yīng),我卻不知所措。我那時只有8歲,對我而言,40歲已經(jīng)很老了。我心中竊喜,因為他把如此私密的事情告訴了我,還因為我們倆還有大量時間共處而高興——畢竟還有四到九年的時間呢!我早就知道,他預(yù)言了自己的成功和早逝,母親告訴過我這些。他是不是會認(rèn)為我們母女倆不在背后議論他?看他說這話時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好像他真的以為他不在的這些年里我們沒有想過他、談過他,就像他離開房間之后,房間就不存在了。

總之,他的這番話并沒有令我悲傷,反而令我振奮。好歹有幾年與他相處的時間,比什么都沒有強(qiáng)多了。

他是個偉人,而偉人——比如肯尼迪、列儂——都是英年早逝的。我不知道這些,但他知道。

當(dāng)晚,他接上我,開車帶我回家。在車上,他說道:“這里原先都是果園?!蹦赣H載著我在庫比蒂諾行駛時,也會說同樣的話,但我從來都不信?,F(xiàn)在,這片土地上已經(jīng)是道路縱橫,低層建筑物鱗次櫛比,仿佛存在已久,沒有一點兒果園的痕跡。

“等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蘋果樹下面?!彼麑ξ艺f道。

我記在心里,告訴自己到時候要想起來。

我們倆單獨(dú)相處時,他總是提起這句話,所以我想,我有責(zé)任完成他的遺愿。他的意思是把骨灰直接撒到土里,不要裝盒深埋,這樣一來,樹根就能把他吸收。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也是同樣的:我坐著敞篷車去他家,車篷敞著,電熱座椅開著;吃的是混合的冷沙拉,喝的是果漿;泡熱水??;一起看影碟——《西北偏北》《摩登時代》《城市之光》。每放一部電影之前,他總會問我是否看過。如果我回答沒看過,他就會默默搖頭,表情嚴(yán)肅,仿佛我犯下了什么大錯一樣。每次我要去廁所時,他總會把電影暫停。第三次跟父親同住時,我尿床了。醒來后,我羞愧難當(dāng),怕清掃房間的人會向他告密。當(dāng)?shù)匾粚ψ≡谝粭澬》孔永锏姆驄D負(fù)責(zé)為他做沙拉、清洗被褥。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快9歲了,已經(jīng)很多年沒尿床了。但第二周我再來時,床鋪已經(jīng)換成了新的,而父親也只字未提我尿床的事。

吃晚飯前,我們倆在鋼琴上合奏《心靈》。我想,這可能是我們唯一都會的一支曲子。琴聲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

上床之后,我盡量多等了幾分鐘,在蟋蟀喧囂的黑暗里積攢勇氣,然后走出臥室,走到父親的床尾,裝哭?;蛟S這是從電影《安妮》中學(xué)來的——小女孩如何討好脾氣暴躁的男人。我穿著睡衣站在地上,低頭看著床上的父親。我知道該利用好身為小女孩的優(yōu)勢:要想喚起他的愛心,就得表現(xiàn)得弱小無助。對他而言,如果想和別的父女一樣親近,就得愛我才行,并且,他的床也比我的床舒服。

我進(jìn)屋睡覺之后,父親就戴上一副大耳機(jī)看電影。這時,他摘下耳機(jī)看著我。

“我做噩夢了,”我撒謊道,“我能不能跟你睡?”

“行啊?!彼鸬?,指了指離電視機(jī)較遠(yuǎn)的一側(cè)。我跳上床,枕頭被我的腦袋壓陷,仿佛里面裝的是空氣。

我的要求似乎并未喚起他的愛心,反而是種打擾,我希望日子長了能有改觀。然而,他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種父親。的確,他的家里有電梯、鋼琴、管風(fēng)琴,他富有、出名、帥氣,可美中不足的是,跟他在一起時,我明顯感覺到精神上的空虛,那是一種莫大的孤獨(dú)感——樓梯位于廚房后面,卻沒有燈;風(fēng)從陽臺吹進(jìn)來,而陽臺搖搖欲墜。我想要的都有,卻無法樂在其中,就像豪華宴會上的一道冷飯。

早晨,他快速地晃我的肩膀叫我起床,“起床了。”他說道。

我穿上衣服,借著他為出門做準(zhǔn)備的空當(dāng),四處探索了一下。我推開他臥室里的一扇門,探頭看了看,原來是個衣櫥。一排西服整齊地掛在衣架上,袖口在一條水平線上。跟他的房子不同,他的衣服都是精挑細(xì)選的,嶄新而且昂貴。所有袖子都一般齊,絕無參差。我把手伸進(jìn)袖口里摸了摸,衣料是那么輕軟,仿佛把手置于緩緩的溪流中一樣。

“英格麗·褒曼太漂亮了?!苯酉聛淼哪莻€周三,我們一起看《卡薩布蘭卡》,他如此說道?!澳阒绬?,她從不化妝,真是天生麗質(zhì)啊?!?/p>

我喜歡英格麗·褒曼的嘴唇,平滑且飽滿,嘴角探入臉頰。我喜歡她的口音,喜歡她走路時輕擺的樣子。父親對美女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是全無雕飾,但回想起來,我覺得她至少是涂了睫毛膏的。

我卻覺得,美女應(yīng)該涂口紅、化妝,穿著漂亮的衣服,涂長指甲,用發(fā)膠做發(fā)型。

每當(dāng)他談起別的女人的美麗之處,聽他語帶向往地說著金發(fā)或美胸,看他做出捧的手勢,似乎在掂量胸部的重量,我就會有種怪異的感覺。他談到美女的時候,品評的全是種種脫離生命的細(xì)節(jié),而非人的行為舉止。

如果我個子高、金發(fā)、大胸,他就會愛我了吧?這些特點我以后也會具備,雖然是癡人說夢,但我總會有這樣的幻想。

“你知道嗎,我聽過英格麗·褒曼的一件事,很震撼?!彼f道,“但那是個秘密,不能外傳?!?/p>

這時我們已經(jīng)看完《卡薩布蘭卡》,他把最后一張碟片放入影碟機(jī)里。

“我發(fā)誓,我絕不會跟別人說?!蔽以S諾道。

“我有個朋友,”他開始講了,“他爸爸是個電影制片人。他小的時候,英格麗·褒曼到他家去過。他家有個泳池,她就躺在泳池邊的椅子上?!?/p>

父親蜷在靠近電視機(jī)的床側(cè)。他在談?wù)摪素院兔厥聲r,往往更有文采,語速也更快。

他繼續(xù)說道:“原來,英格麗·褒曼喜歡光著身子曬日光浴。我那個朋友,他那時還小,他的臥室就對著泳池,他能在臥室里看見她。接著,她就,嗯,她……”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總之,”他繼續(xù)說道,“最后,高潮的時候,她抬頭看見了他,正好看著他?!?/p>

“噢?!蔽覒?yīng)道。她在干什么?他看見什么了?她為什么光著身子?“我那個朋友,跟我是同齡的?!彼a(bǔ)充道,似乎在澄清什么?!翱偠灾?,對他來說,那場面簡直太香艷了?!闭f著,他搖了搖頭,又低下頭,臉上掛著微笑。

隨后幾年的時間里,他對我重復(fù)講過好幾遍,每次都說自己聽到了一件精彩絕倫的事、一個大秘密,卻忘了自己跟我講過。

大概在那段時間,我有了零花錢(每周5美元)。我買了一支藏青色的眼線筆,并將它帶到了父親家里。一天早上,上學(xué)出門前,借著他在外面等我的空當(dāng),我進(jìn)了衛(wèi)生間,伏在洗手池上,離鏡子近一些,開始描眼線。

“快點?!彼驹谕饷娴年柵_上,把著紗門。

“馬上就來?!蔽覒?yīng)道。眼線筆有蠟質(zhì)成分,不像鉛筆在紙上那樣容易畫。我怕畫得太深,所以下手很輕,幾乎察覺不到。我聽母親說過,淡妝的女孩才是最好看的??吹轿一藠y,他就會意識到我是個成熟的小女人。一想到這個,我就心煩意亂,連手都抖了起來。

我走到門前,問他有沒有注意到我的眼睛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他俯身看了看,說:“沒有?!?/p>

“好吧,”我說道,“你應(yīng)該能看出來的啊。”

“看出什么?”

“眼線,”我答道,“我畫了眼線?!?/p>

“去洗掉,”他生氣了,不由分說地命令道,“馬上。”

安全感

“看那邊的天空,”母親對我說道,她正開車載我們回家,“漂亮吧?”我眼角一瞥,只見半空的電話線上方有一團(tuán)艷粉色的云彩,路邊梧桐樹的葉子閃爍著金光。

“還行。”我應(yīng)道。

母親對色彩的感覺很敏銳,而指認(rèn)色彩也是我們倆的交流方式之一,她開車帶著我四處轉(zhuǎn),為我指出各種顏色。她跟羅恩分手了,起初我如釋重負(fù),覺得終于擺脫了他,母親又屬于我一個人了,但現(xiàn)在我不那樣想了。他在的時候,我覺得他挺煩人,現(xiàn)在他不在了,我倒有些想他了。羅恩跟我們母女倆不同,他是個花樣百出的人。他一走進(jìn)家門,家里的氣氛就會變得不一樣。男人帶來生機(jī)和活力,身在其中時覺察不出什么,等他們離開了,生活里就沒了趣味和驚喜,變得平平淡淡。我和母親沒有錢,舊金山的餐廳和博物館我們都消費(fèi)不起。

現(xiàn)在,坐在行駛的汽車?yán)?,她想讓我看云彩?/p>

“抬頭看看,”她說道,“你怎么了?”

我癱坐在副駕駛座上,仿佛窗外的那朵爛云彩是世界上最無聊的東西。要欣賞她指給我的景象,似乎要浪費(fèi)太多精力。不過是夕陽而已,我早就司空見慣了,生活已經(jīng)開始了枯燥的重復(fù)。

柯爾斯頓邀請我到她家過夜。她就是那個追在我身邊,宣揚(yáng)我父親名字的女孩兒。從那時起,她就不再那樣做了,我們倆在學(xué)校里是一伙的。經(jīng)過家長和學(xué)校的同意,我們倆放學(xué)以后可以從學(xué)校步行回她爸爸家。她爸爸的房子位于大學(xué)路北邊,與我們家正好在帕洛阿爾托的兩端。能不用大人陪同走這么遠(yuǎn)的路,對我們而言是一種特權(quán)。

柯爾斯頓家的房子是維多利亞風(fēng)格,房子前面,一條水泥路直通木質(zhì)樓梯。院子的土里,三條樹根蜿蜒拱行,像脖子上的青筋一樣。她的房間在閣樓上,就在屋檐下面,天花板斜著與地板連在一起。她的臥室里有一臺小電視機(jī)。我在她的床沿坐下,床墊像果凍一樣在屁股下面動來動去,太好玩了。

“這是水床,”她解釋道,在床上攤開身子。

她身上有種奇異和不安分的特質(zhì),顯得我保守而平凡。跟她在一起時,我總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就跟與那些看重我父親名氣的人在一起時一樣。我跟著她下樓來到廚房里。

她從冰箱里拿出一根胡蘿卜。

“你知道有些女人用這個做吧?”她問道,“她們把這個塞進(jìn)下面,模擬做愛?!?/p>

“真惡心。”我應(yīng)道。這個世界上存在很多令人反感、無法接受的東西,性就是其中之一。我對性已有了解,卻對此感覺不安:人們私下里做著愛,人前卻一本正經(jīng),仿佛干凈的墻面里藏著的蟲子。

“看!”柯爾斯頓說道,從她衣櫥抽屜里拿出一條黑紗織物。那是一條蕾絲松緊胸罩,兩個三角形的罩杯,上面有兩條黑色的萊卡肩帶。它看似是成年女性的胸罩,很是性感,尺寸卻很小,是小女孩穿的。此前,我竟不知道世上有如此完美精致之物,其小巧和精美令我神往,就像小時候看到玩偶屋里的家具、食物、餐具的感覺一樣。我想要柯爾斯頓的東西,所有的,偏遠(yuǎn)的房子、電視機(jī)、水床、蕾絲胸罩。

“哎,你想看《德州電鋸殺人狂》嗎?”

“好啊。”我應(yīng)道,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德州電鋸殺人狂》是什么。她從一個舊紙盒里拿出一盤錄像帶,放進(jìn)電視機(jī)下面的錄像機(jī)里。電影的畫質(zhì)很差,就像好幾十種顏色的毛線織成的毛衣,我只能看出一個男人走過干草地,朝房子走去。

“我看了很多遍,”她說道,“每次都是睡覺前看。”

看完電影,我們倆正要關(guān)燈睡覺,她爸爸過來看我們了。

他坐在床邊,看著柯爾斯頓。

“爸爸,我很沒有安全感?!彼搪暷虤獾卣f,“你說過,要是我覺得不安了就告訴你,我現(xiàn)在就很不安?!?/p>

“噢,寶貝。”她爸爸愛憐著說道,緊擁著她。

她沒有安全感?我看不出來。我很驚訝,她竟然知道“安全感”這個詞,同時又有些嫉妒,因為她可以跟她爸爸說這樣的話。這是大人才會用的詞,我是絕對想不到的。

“好乖,寶貝?!彼职诌叞参窟呎酒鹕韥?,看著我們倆?!巴戆?,你們倆,睡個好覺。”伴著樓梯的吱嘎聲,他下樓去了。

第二天早上,母親過來接我,柯爾斯頓去廚房了。我借機(jī)在衣櫥上層抽屜凌亂的衣物里找到了那件胸罩,塞進(jìn)了我的書包里。

第五次到父親家時,我已失去耐心。很久以來我一直希望,如果我能把分內(nèi)事做好,那他也會做出相應(yīng)的回應(yīng):我是惹人憐愛的乖女兒,他則是溺愛我的慈父。我認(rèn)為,如果我能表現(xiàn)得像別的女兒一樣,他就會上道。我們倆先是假裝親近,然后弄假成真。然而,倘若我了解他的本性,倘若我有一雙慧眼,我就該知道此計不通,只會惹他反感。

我們倆坐在他的車?yán)?,向他伍德賽德的家里駛?cè)?。今天他穿了一件皮夾克,袖口是黑色棉線螺紋,與他的發(fā)色相配,很是瀟灑。他仍是沉默不語,我的膽子卻大了起來。

“等你用完,可以給我嗎?”我問道。這時汽車剛剛左轉(zhuǎn),經(jīng)過幾根歪斜破敗的白石柱子,這條顛簸的窄路正通向房子正門。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但直到現(xiàn)在才鼓起勇氣開口。

“給你什么?”他反問道。

“這輛車,你的保時捷?!蔽也恢浪褎e的保時捷放在哪里了。我猜,應(yīng)該是在別墅后面,排成亮閃閃的一排。

“休想。”他拒絕得如此決絕而刺耳,我一聽就明白自己剛剛犯了大錯。我想,或許他剮花車漆就換新車的傳言是假的,他并未因一輛車剮花了就再買一輛新的,或許他花錢如流水的傳言也是假的。在錢、食物、話語方面,他并不慷慨,而保時捷似乎只是一個美麗的例外。

我真希望能把話收回來。這時我們到了,他把車停在房前,關(guān)掉引擎。藍(lán)色的繡球花比我的腦袋還大,從院門兩側(cè)探出墻來。

(幾年之后,他曾戲弄我:“你覺得什么樣的繡球花最好看?”

“藍(lán)色的,寶藍(lán)色?!?/p>

“我以前也是這么認(rèn)為,那時我還年輕?!彼诳嗟?,“其實白色錐形的才最好看?!保?/p>

我正要下車,他轉(zhuǎn)過臉看著我。

“你在我這里什么都得不到?!彼f道,“明白嗎?什么都得不到,絕無可能?!彼f的是車,還是別的更貴重的東西?我不知道。他的話像一把利刃扎進(jìn)我的心里。

熄火之后,車?yán)镏挥熊図斠槐K白色的小燈亮著,周圍一團(tuán)漆黑。我知道犯了大錯,他發(fā)火了。

在此之前,雖然他不承認(rèn),但他以我的名字命名了一臺電腦的想法一直在我腦中盤旋,而且,當(dāng)我在他身邊感覺卑微渺小時,就用這個想法支撐自己。我關(guān)心的不是電腦,那不過是塑料外殼里的一堆金屬、芯片和電路,其功能令人癡迷,但外形稱不上漂亮,看久了令人厭煩。我關(guān)心的是,能以這種方式與他有所牽連。盡管他與我疏遠(yuǎn),難得一見,但以我的名字命名電腦,意味著我被他選中、在他心中尚有一席之地,意味著我不是無根的飄萍。他有名氣,他開保時捷,而如果Lisa是以我命名的,那我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現(xiàn)在我明白了,我跟他并不相合。在他看來,我是他恢宏巨畫上的一個污點。因為他期望自己有偉大的事跡、光輝的形象,但私生女的丑聞與之相悖。我的存在,毀了他的完美。對我而言,卻恰恰相反:與他多加親近,我的羞恥感就大幅削減。他是我人生中的半邊天,他帶給我光明。

或許這只是個巨大的誤會,是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他可能只是忘了以我的名字命名電腦一事。我迫切地想把這件事糾正過來,如同舉辦了一個驚喜派對,等著主角到場——突然把燈都打開,再高聲歡呼。一旦他承認(rèn)了——是,我是以你的名字命名了一臺電腦——一切就都理順了。他會把房子都修繕好,買入家具,說他一直都在惦念著我,卻無法找到我……但我同時還感覺到,如果我急于求成,反而會打破這微妙的平衡,他會從我身邊一走了之。所以,我不上不下地等待著,只為留住他。

我跟著他下了車,走進(jìn)屋里。這一次,我們沒泡熱水浴。我們吃了沙拉,其間他一直在看報紙。我們一起看了《閃電舞》,我沒打算睡在他的床上。晚上,我因尿意醒來,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萬籟無聲,蟋蟀也都住了嘴。伸手不見五指,我甚至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道自己是趴著還是仰著。我睜著眼睛在黑暗中等著,什么都看不見。我仿佛是要融入這黑暗里,但它卻把我排擠在外。

要去衛(wèi)生間的話,我得穿過父親的臥室,再沿著走廊前行,穿過一個空房間就到了。

我爬下床,摸索著找到房門。房門是白色的,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走近才清晰起來。我看見,父親臥室一側(cè)的床上,躺著一個金色頭發(fā)的人。

是個男人,他是前來刺殺我父親的。他已經(jīng)把父親殺了,又躺在父親的床上睡覺!我對這個金發(fā)男人的嘴臉了然于胸,他只是個滿嘴花言巧語的冒牌貨。他會對我說,他是我的新爸爸,但他跟父親沒有一絲相似之處。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我很害怕,金色的頭發(fā)在黑暗中閃閃發(fā)光。我躡手躡腳地去了衛(wèi)生間,又躡手躡腳地回來。穿過父親的臥室時,只見那個金發(fā)男人還在床上。他在睡夢中翻了個身,鉆進(jìn)被子下面,就像游泳時潛入水中。我回到自己的床上,憂心忡忡,分秒難熬,不知所措,生怕明天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人生發(fā)生巨變,父親從此消失不見。我怕極了,不敢再次起床與金發(fā)男人對質(zhì)。我決定醒著直到天亮,可不知在什么時候睡過去了。

第二天早上,金發(fā)男人不見了,父親復(fù)活了。昨晚的情景都是我臆想出來的。我沒問父親有無此人此事,我為自己無端的恐懼和保護(hù)意識而羞愧。

又一個周三晚上,母親的夜校課因故取消,她開車過來看我們。我們不知道她會來,她在外面敲門、叫門,可都沒人應(yīng),所以她就徑自推開前門(沒上鎖)走進(jìn)屋里,又穿過黑漆漆的房子,來到明亮但清冷的廚房,找到了我們倆。我和父親正坐在臺前吃飯,母親坐了下來,父親則像往常一樣打趣我。

“這個家伙給你當(dāng)男朋友,怎么樣?”他邊吃邊看報紙,隨手指著報紙上一個老頭兒的照片問我。我看了一眼,打了個噴嚏,嘴里的沙拉谷粒飛到報紙上。接著他談起蒙娜要給我買張新床的事,“小伙子們喜歡新床,這下你可不缺暖床的人了。你打算邀請誰來同睡?”他的玩笑開得實在尷尬。父親別的地方都很高雅,卻似乎不懂得怎樣跟孩子說話。我想跟他多加親近,可他尷尬的玩笑常常令我卻步,我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母親也看到了我尷尬的表情。

后來她說,那天晚上廚房里的這一幕——他的玩笑、他像叔伯那樣對待我的方式,以及我明顯的不安——都令她驚詫。她說,我當(dāng)時無所適從,全無往日自在的模樣。從那以后,她周三晚上去上課時,就把我放在朋友家里,并告訴我,以后不讓我在父親那里過夜了,改成他來帶我出去滑旱冰。我覺得這樣的安排也挺好。

Russian Hill,舊金山的一個街區(qū)。

史蒂夫·喬布斯于1985年從蘋果公司辭職后同年成立,1996年12月被蘋果公司收購。

Pixar,1986年史蒂夫·喬布斯以1000萬美元收購盧卡斯電影公司旗下的工業(yè)光魔公司的電腦動畫部,成立獨(dú)立制片公司“皮克斯動畫工作室”。1987年,皮克斯的第一部動畫短片Luxo Jr.(《小臺燈》)獲得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提名,并且獲得舊金山國際電影節(jié)電腦影像類影片第一評審團(tuán)獎“金門獎”。后來其臺燈形象被用作皮克斯的標(biāo)志。

Fred Astaire(1899—1987年),美國電影演員、舞蹈家、舞臺劇演員、編舞、歌手,1950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韓塞爾與葛雷特》,又譯《糖果屋歷險記》,出自《格林童話》,講述的是一對可憐的兄妹遭繼母拋棄,流落荒林,最后來到了一座糖果屋;他們憑借智慧戰(zhàn)勝女巫,找到了回家的路。故事中兄妹倆先后兩次把石子和面包屑撒在路上以做標(biāo)志。

Susan Sarandon,1946年出生,美國演員、制作人。

Natalie Portman,1981年出生,美國演員、導(dǎo)演、制片人、編劇。

Anton Pavlovich Chekhov(1860—1904年),俄羅斯短篇小說巨匠、杰出劇作家、批判現(xiàn)實主義大師。

Tiffany,著名珠寶腕表品牌。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Lev Nikolayevich Tolstoy,1828—1910年),19世紀(jì)中期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代表作有《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fù)活》等。

Desperately Seeking Susa,1985年上映,講述了一位受丈夫冷落的女子因看到報紙上的尋人啟事,而和一名到處惹禍的新潮朋克女郎卷入了一場陰錯陽差的風(fēng)波中,又因意外喪失記憶力而經(jīng)歷一連串驚險、緊張、有趣的奇遇,是一部美國新女性英雄神話式喜劇。

Pledge of Allegiance,美國公立學(xué)校的學(xué)生每天早晨上課前都會全體起立,右手撫左胸,面對美利堅國旗朗誦一段效忠祖國的誓詞:“我宣誓效忠國旗和它所代表的美利堅合眾國。這個國家在上帝之下,統(tǒng)一而不可分割,人人享有自由和正義的權(quán)利。”

Jehovah’s Witness,簡稱見證人、耶證。由查爾斯·泰茲·羅素(Charles Taze Russell)于19世紀(jì)70年代末在美國發(fā)起的基督教非傳統(tǒng)教派。教眾遵循中立原則,遵守現(xiàn)存國家的法律,但不對國旗或肖像敬禮,不向任何團(tuán)體和個人宣誓效忠,對所有政治事件或軍事沖突均保持中立,不參與政治斗爭,也不服兵役。

Macintosh,于1984年1月24日發(fā)布,是蘋果電腦繼Lisa后第二部使用圖形用戶界面的電腦。

Sun Microsystems,創(chuàng)建于1982年,現(xiàn)已被甲骨文公司收購,是IT及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服務(wù)公司,主要產(chǎn)品是工作站及服務(wù)器。

The Red Balloon,1956年上映的一部法國奇幻短片,講述了巴黎的一個孤獨(dú)的男孩兒與一枚紅氣球結(jié)下友情的故事。

Harold and Maude,1971年上映的美國劇情片。

Hoover Tower,斯坦福大學(xué)的標(biāo)志性建筑,以美國第31任總統(tǒng)胡佛命名。

約翰·費(fèi)茨杰拉德·肯尼迪(John Fitzgerald Kennedy,1917—1963年),美國第35任總統(tǒng)。

約翰·溫斯頓·列儂(John Winston Lennon,1940—1980年),英國搖滾樂隊“披頭士”成員,搖滾音樂家、詩人、社會活動家。

North by Northwest,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執(zhí)導(dǎo)的驚悚懸疑片,1959年在美國首映。

Modern Times,查理·卓別林導(dǎo)演并主演的一部經(jīng)典喜劇電影,1936年在美國上映。

City Lights,查理·卓別林導(dǎo)演并主演的一部無聲影片,1931年在美國上映。

Heart And Soul,作者是美國通俗作曲家霍奇·卡邁克爾(Hoagy Carmichael,1899—1981年)。

Annie,美國家庭喜劇片,1982年上映。故事發(fā)生在1930年,10歲的孤兒安妮生活在一所孤兒院里。一天,億萬富翁沃巴克斯來到了孤兒院,從孤兒中選中安妮來陪他生活一周。其間,安妮以其勇敢活潑的個性將沃巴克斯打動,他幫助安妮尋找生身父母,卻使其陷入一連串騙局和兇險,最后安妮平安歸來,沃巴克斯將安妮收為養(yǎng)女。

Ingrid Bergman(1915—1982年),美國好萊塢電影演員,兩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四屆美國電影金球獎最佳女主角、兩屆托尼獎最佳女主角。主要作品有《卡薩布蘭卡》《東方快車謀殺案》等。

華納兄弟影片公司出品的愛情電影,1942年在美國上映。

The Texas Chainsaw Massacre,1974年美國上映的恐怖片,講述了身無分文的販毒者途經(jīng)德州特拉維斯鎮(zhèn),被變態(tài)殺人狂追殺的故事。

Flashdance,1983年在美國上映的音樂愛情電影,講述了熱愛跳舞的女主人公追求理想的奮斗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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