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中學時代

舞臺之光:鄭榕傳 作者:李娟娟 著


第二章 中學時代

1.走出“大宅子”

轉(zhuǎn)眼到了1934年,鄭榕兄妹和母親在“大宅子”里的日子,也整整過了十年。眼看著鄭家兄妹一天天長大,鄭榕和哥哥鄭慶桐也到了上中學的年紀,母親郭韻清終于又鼓起勇氣來到鄭榕大伯父的房間,再一次請求這個大家庭的主人,讓她帶著孩子們走出去生活。

這樣的情景,“大宅子”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很多次,但郭韻清的請求卻始終未能實現(xiàn)。雖然如此,她卻從沒有放棄擺脫“大宅子”生活的愿望。這個來自山東濰坊一個舊中國沒落地主家庭的女子,雖然命運讓她早早失去丈夫,又沒受過正式教育,卻性格堅強,正直善良。她不甘于“大宅子”里寄人籬下的生活,也時時不忘教誨兒女講仁義道德,更深知兒女讀書受教育的重要。因而盡管走出“大宅子”的請求一次次遭到拒絕,她仍然一次次地提出,以她柔弱的身軀,一次次地和命運抗爭。

或許是郭韻清的執(zhí)著感動了大伯父。“大宅子”的主人——鄭榕的大伯父終于有一天,答應(yīng)了郭韻清的請求,并拿出了一筆足夠他們一家五口人生活的資金。于是很快,母親帶著鄭榕兄妹四人走出了他們生活了整整十年的“大宅子”。

堅強的郭韻清帶著孩子們不僅走出了租界地的“大宅子”,而且離開天津來到了北京,她要讓自己的兒女在文化濃郁的北京城走進學校,接受正規(guī)的教育??恐羧障乱败婇y為他們存在銀行里的十萬大洋,一家人很快就在北京東城東堂子胡同找到房子安置了下來。不久,鄭榕和哥哥也走進了和自己家只有一墻之隔的北京大同中學。

從與世隔絕的家塾到老北京城的中學,從高大華麗的租界地到文化濃郁的古都,剛剛走出“大宅子”成為北京中學生的鄭榕,雖然對眼前的一切感到新奇、陌生,甚至有些畏懼,卻很快就被古老的北京城獨具的文化底蘊深深吸引。他喜歡北京四合院的靜謐,也喜歡胡同里回味悠長的叫賣聲和老北京風味兒十足的天橋、廟會,還有什剎海和天壇高大幽深的古樹,以及北京的京戲。

走出“大宅子”的新生活,讓中學生鄭榕興奮、沉醉,古老北京城充滿文化風情的一切一切,更是深刻地留在了他的記憶中。

在年少的鄭榕心中,這座文化古都表面看來遲緩沉靜。無論是單調(diào)的駝鈴,沉重的水車,還是嘹亮的鴿哨,胡同的叫賣,好像都被囊括在那巨大的蒼穹里了。

從天津到北京,鄭榕更感到,北京所不同的,是比天津租界要濃郁得多的泥土氣息。因此他經(jīng)常邊在心里默誦著“咸陽古道音塵絕……”。邊踱步在什剎海附近的大道上,大道旁那些上百年的參天大樹也常常引起他的一些遐想。

還有廠甸的風車,白云觀的老道,西直門外的毛驢,天橋的游藝場……都讓鄭榕大大開闊了眼界。

北京的京劇也一直在鄭榕心中揮之不去。他知道北京人熱愛京劇。當時富連成正處在鼎盛時期,他們的演出整齊嚴肅,很吸引人。有時看過戲后,鄭榕也會和兄弟們在廟會上買一些下邊插豬鬃的紙扎戲人,回到家后,他們就把戲人放在家中原本擱放茶壺茶碗的銅盤里,接著再用手不停地敲銅盤,于是那些扎著豬鬃的戲人便紛紛揮舞刀槍,團團亂轉(zhuǎn),孩子們更是看得一個勁兒地咧著嘴樂。

鄭榕愛看京劇,也愛回來學著比畫唱上幾句。所以除了買豬鬃戲人,他也買了一些京劇唱本。等回到家,自己就披上床單,照著背唱。有時他也會刀槍寶劍的,亂打上一通。但那時候他不愛聽京劇里的青衣老旦。后來到了老年回想起來,他才感到?jīng)]聽過程硯秋的唱,真是很大的遺憾。

2.在大同中學

鄭榕剛剛走進大同中學不久,北京城就爆發(fā)了著名的一二·九運動。那是在1935年12月9日,北京城大、中學生及愛國民主人士數(shù)千人走上街頭游行,揭露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我國東三省并吞華北的陰謀,抗議南京國民政府的妥協(xié)投降政策。這次運動,不僅讓中國人民認清了日本強盜侵略者的真實嘴臉,更促進了中國人民的覺醒,激發(fā)了國人一致對日抗戰(zhàn)的決心。

眼看著身邊許多學生高喊“打倒日本狗”“全國武裝起來,保衛(wèi)華北”和“打倒賣國賊”等口號,他們散發(fā)傳單、上街游行,最后遭到軍警的圍捕。對外面世界還懵懵懂懂的鄭榕,也第一次領(lǐng)略了自己所置身的社會那近乎殘酷的真實生活。

那天早上,和每天一樣,已是中學生的鄭榕吃完早飯,就去上學。不想剛剛走出家門不遠,就看到一排排軍警已在學校門口站滿。一派陰森的氣氛中,只見林立的軍警隊伍里槍上的刺刀閃著寒光,警察們更是如臨大敵般個個筆管條直、神情緊張,一動不動地盯著學校大門口。

從小就被關(guān)在大鐵門里幾乎與外面世界隔絕的鄭榕何曾見過這樣的“陣勢”。驚訝之中,他更感到了恐懼。而走進學校大門看到的情景,更讓他在驚呆和恐懼中受到了震動。校園里早已站滿了學生,他們個個情緒激昂,手里高舉著標語,衣兜和書包里塞滿了傳單。不承想再回過頭來時,學校的大門已經(jīng)被門外的軍警關(guān)嚴了。于是,幾個領(lǐng)頭的學生隔著學校大門輪番向外面的軍警喊話。高舉著標語的同學們簇擁著向大門奔去,無奈大門已經(jīng)被軍警封住,任你學生怎樣喊話,怎樣沖擠,都始終無法走出被軍警們牢牢封住的大門。

一心要上街游行的大同中學學生就這樣被困在了學校里。眼看著過了中午,里面的學生都餓著肚子,外面的軍警依然把著學校大門。從來沒受過如此“待遇”的鄭榕經(jīng)歷了一陣難熬的饑餓后,終于覺得實在受不了了,便找到哥哥。于是兄弟倆一起跑到和自己家一墻之隔的學校操場,沖著墻那邊就喊了起來。

很快,墻那邊的母親聽到了喊聲,她立刻派人給墻頭搭上了梯子。隨著鄭榕和哥哥翻過墻頭,后邊也跟著上來了同學,于是很多同學都跟著翻過墻頭,終于沖出了被困了大半天的學校。這段經(jīng)歷,后來鄭榕先生曾有如下回憶:

宋哲元一早派兵把住了校門,把我們鎖在學校里邊一天,到了下午,我實在餓極了,就隔著操場的墻喊家里來救我們。我們家臨近學校操場后院,家里就派人搭上梯子,把我們接回家去吃飯。這時,大批手里拿著標語和傳單的學生像過云梯一樣爭先恐后地從梯子上跨過去,潮水般地借著這條路沖出了我家的大門。

轟轟烈烈的一二·九運動,對于剛剛來到外面世界的中學生鄭榕來說,無疑是一個不小的沖擊和震動。雖然他覺得那些舉標語發(fā)傳單的學生深不可測,但他心里很敬佩他們,正是他們讓他認識到了外面的世界,懂得了愛國抗日的道理。這是走進大同中學的鄭榕對外面世界接觸到的第一個“重大”事件。

雖然已經(jīng)成為一名中學生,他卻對學校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適應(yīng)。不管是五花八門的各類學習,還是課下同學們之間的熱烈交談,他都因感到陌生和膽怯而無法與大家融在一起。至于以前家塾里從沒有上過的體育和音樂課,就更是一竅不通了。為這,鄭榕沒少遭到同學們的嘲笑,他也感到很傷自尊,甚至有時會覺得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

雖然如此,但命運賦予中學生鄭榕的,似乎并不都是自卑與煩惱。語文就是他最喜歡的課,他喜歡聽語文老師講解文學作品,也喜歡回答老師的提問。當然最高興的,還是語文老師讓他在課堂上當眾為同學們朗讀課文。這個時候的鄭榕,沒有自卑,更沒有畏懼,而是通篇流利地把課文朗讀完畢。為此,他沒少受到老師的表揚。老師不僅總是夸他口齒清楚,而且總是讓他在班上朗讀課文,尤其是有外面來人聽課時,更是喜歡讓鄭榕出面朗讀課文。這也是初到外面世界,對一切都感到陌生和畏懼的中學生鄭榕唯一快樂的事。

因為朗讀課文口齒清楚流利,很少在同學面前“顯赫”的鄭榕也得到了登臺演劇的機會。雖然排練了半天最后只得到了一個沒有一句臺詞的“旦角”角色,但卻是后來成為表演藝術(shù)家的鄭榕幾十年表演藝術(shù)生涯的開端。

那時大同中學每年都要舉辦兩次演出活動,是租青年會的劇場,一般是白天演話劇和小節(jié)目,晚上唱京戲。當時高年級學生排練《五奎橋》和《梅寶》等話劇。鄭榕班里排了一個獨幕劇《劉三爺》,叫鄭榕演劉三爺。等到排出后又說他不像老頭,結(jié)果沒被通過。后來臨時改演《請醫(yī)》,讓他扮演病人的妻子,穿了件花旗袍,打了一臉白粉,雖說只是男扮女裝演了個“旦角”,又沒有一句臺詞,但這是鄭榕首次登上舞臺。

北京古都濃郁的文化風韻,一二·九運動的風暴,第一次登上舞臺表演。這一切一切,都深深吸引著剛剛走出天津租界地“大宅子”的懵懂少年。然而戰(zhàn)爭的爆發(fā),又讓中學生鄭榕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

3.返回天津

1937年7月7日,隨著盧溝橋的炮聲,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進了北京城。大伯父想到侄兒一家淪陷在日本人魔爪之下,立刻派人給住在北京的郭氏母子發(fā)了一封電報,叫他們立即返回天津租界。

接到電報的母親有些驚慌,顧不上收拾家中的行李和家具,只簡單打點一下就匆匆忙忙帶著鄭榕兄妹回到了天津。在大伯父的安排下,租界地里的生活雖然仍是衣食無憂,但成為中學生的鄭榕已經(jīng)開始懂事了。他沒有想到,在國土淪喪、民族危機的時刻,天津租界里卻處處是奢靡腐化的墮落生活。

大街上依然繁華,漢奸、流氓打手更是耀武揚威、招搖撞騙……學校里的風氣也非常不好,經(jīng)常是打架斗毆,一片混亂,沒有一絲抗日愛國的激情。經(jīng)歷了北京一二·九運動的鄭榕,不由心中升起悲憤和憂傷,他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不知亡國之恥。他更不知,自己心中激起的抗日熱情去向誰傾訴。

所幸的是,他還能夠看上一些電影,特別是能夠看上不少當時正處于美國好萊塢鼎盛時期的影片,這對于正在上中學的鄭榕來說,不僅彌補了空虛苦悶的生活,更為他日后從事的表演事業(yè)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

在盧溝橋的炮火中,鄭榕從恬靜的夢境中驚醒。雖然大伯父用電報把他們一家召回了天津避難。但鄭榕卻深深感到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一個處處霉菌叢生、更加動亂的天津。他看到,一些奸商囤積居奇,一夜間就成了暴發(fā)戶。租界內(nèi)雖是一片燈紅酒綠,但誰都知道,那不過是將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老百姓掩埋在最底層之下的一種表面的繁華景象。更為可怕的是那些誘人墮落的、看不見的陷阱已遍布四周。

在天津上高中的鄭榕(后排右起第8人)

鄭榕的同學中,就有幾個家中不是官僚、漢奸,就是暴發(fā)戶的。他學校的校長就是一個軍閥。同學們經(jīng)??匆娔俏卉婇y校長穿著緞子袍褂,坐著锃亮的包車,還有一個保鏢跟在車后推著跑。

有這樣的校長,校園里的“軍閥混戰(zhàn)”之風就更不用說了。有一天,學校里發(fā)生了兩派奪權(quán)。鄭榕只看見那座樓里的教室每個窗戶后面都站著手持棍棒的人。只是片刻之間,所有窗戶的玻璃就都被打碎了,緊接著,書桌椅子又從樓上的窗戶往外扔了出來。鄭榕只覺得當時的場面是那樣恐怖,令人不寒而栗,全然沒有了校園里讀書學習的美好場景。

這個時期,少年鄭榕已逐漸成長為青年。剛剛從封閉的家庭走向社會,他的心中,還懷有對社會的陌生和畏懼,這反而在不知不覺中,為身處燈紅酒綠花花世界的鄭榕筑起了一層無形的保護傘。

他從不走進光怪陸離、充滿靡靡之音的舞廳,也不踏進奢侈污穢、醉拳聲聲的酒樓半步,打群架、耍流氓的事更是跟他不沾邊。一天天長大的少年鄭榕唯一的樂趣就是看電影。

像好萊塢文藝片《鐘樓怪人》《悲慘世界》等,還有些進步影片如《北極星》、長動畫片《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記》等。鄭榕不僅被這些好萊塢電影深深吸引,更為那些表演大師如查理·勞頓、勞倫斯·奧利佛等創(chuàng)造的許多不同的鮮明形象驚嘆不已,當然也為那一片童心的動畫片里的小動物流過眼淚。

那個時期的鄭榕還沒有開始大量閱讀文學作品,因此,從另一方面看,這個時期觀看了眾多的好萊塢影片,更彌補了他在文學上的無知和奠定了他對表演藝術(shù)的熱愛。

4.抗日愛國的激情

在租界里燈紅酒綠、墮落無聊的環(huán)境中,有時也會發(fā)生讓鄭榕為之震動的事。那就是聽到身邊有的同學逃走奔赴抗日前線打鬼子,或是某某投敵的漢奸被處死的消息。比如一個偽聯(lián)合準備銀行的經(jīng)理在大光明電影院被人用槍打死;還有在志達中學校園內(nèi),一個反水投敵的漢奸也被人處死了。這些鋤漢奸的事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但卻讓很多愛國的中國人拍手稱快,鄭榕更是認為他們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從心底里佩服他們。

哥哥鄭慶桐更是親自參加了鋤漢奸的行動。一次是為配合鋤漢奸,他冒著大雨去光陸電影院畫地圖。還有一次是他跟幾個同學輪班到胡同里的一個漢奸家門口監(jiān)視。哥哥參加的“鋤奸”行動雖然沒有像親手處死漢奸那么轟轟烈烈,但也讓鄭榕十分羨慕。他很想和哥哥一起出去,以表示自己抗日愛國的決心。可惜年齡還小,他始終沒有得到親身參加這類活動的機會。

初三那年,鄭榕終于有機會在班上為同學們演出了一部歌頌抗日英雄的話劇。

雖然不是親自參加抗日鋤奸的活動,但能夠為同學們演出抗日的話劇,也總算是表達了自己心中那份抗日愛國的一片激情。鄭榕在班里參加演出的話劇名字叫《最后一計》,是寫一位抗日游擊隊英雄的事。他在劇中演馬百計。雖說這不過就是一次為班里的演出,卻讓少年鄭榕又一次在同學們面前顯露出他的話劇表演才能。

為班上演出話劇后不久,鄭榕曾兩次被同學介紹參加天津女青年會組織的業(yè)余話劇團。應(yīng)該說,這就是他在班上演出話劇《最后一計》的“效應(yīng)”吧。

第一次是一個叫戚劍鵬的同學,他介紹鄭榕參加的是天津女青年會話劇團。這個組織曾兩次組織業(yè)余劇團,都約鄭榕參加了。當時的天津女青年話劇團要求每個人每月都交會費,每星期六活動一次。

幾個月后,這個話劇團終于要拍戲了。戲的名字叫《回家以后》,鄭榕在劇中扮演的角色叫陸治平。接到角色后,鄭榕開始認真準備臺詞。沒有想到,他只和別的角色對過一遍臺詞后,大家就再沒有進行排練。

又過了幾天,正在等待排練的鄭榕接到了劇團要開會的通知。欣然前往的鄭榕得到的結(jié)果卻是,劇團把所有原來準備參加《回家以后》演出的人員召集在一起,開了個茶話會。一直到這時,鄭榕才知道,這部話劇不再排練演出了。鄭榕后來回憶說:“茶話會開完,我們的話劇《回家以后》就算是全部結(jié)束了。”

就這樣,中學生鄭榕為班里同學演出話劇《最后一計》后,由同學介紹的第一個出演角色的機會泡湯了,而那個第一次組織的天津女青年話劇團也隨之自動解散了。過了一陣子,鄭榕才聽說,這部《回家以后》之所以沒有排成,是因為日本人找人放火搗亂。既是如此,話劇排不成,劇團解散,也就不足為奇了。

鄭榕第二次接受邀請排話劇,是在這件事過去了差不多半年后。當時是來了另一批人又重新組織起了同名稱的天津女青年話劇團。雖然和第一次組織的話劇團名稱相同,但是這一次,組織的人員和活動的地點都換了。

這一次,是另外兩個同學介紹鄭榕參加的。他們排練的話劇叫《獲虎之夜》,可是又沒想到,這一次更不如意了。鄭榕和演員們還沒排練,剛把劇本拿到手,他們之中就有兩個人被日本憲兵隊抓走了。就這樣,女子青年會第二次組織的話劇團又被迫解散了。

雖然兩次被邀出演話劇,都沒有能夠登上舞臺表演,但在“霉菌叢生”的環(huán)境中能夠得到演出、排練抗日話劇的機會,盡管其過程不那么盡人意,卻是表演藝術(shù)家鄭榕曾經(jīng)走過的藝術(shù)之路,也可以說是當年的中學生鄭榕在苦悶生活中的一點兒收獲吧。

5.再次回到北京

轉(zhuǎn)眼到了1941年。夏末的一天,一個從前在天津大鐵門里干過差事的人突然找到鄭榕的母親,見了面就急匆匆地說,他在日本憲兵隊看到了她的大兒子鄭慶桐的名字。雖然心里很明白,這個曾經(jīng)的鄭家仆人是在嚇唬她,不過就是想訛詐一些錢,但是母親仍然很害怕,更何況她知道自己的大兒子確實參加了抗日活動。于是想都沒想,母親就連夜帶著孩子們逃離了天津。

一別三年,一家人又回到了日本侵略者占領(lǐng)的北京城。在東城交道口頭條二十五號安頓下來后,鄭榕考進了由美國長老會辦的崇實中學,在這所當時還有美國人教課的學校里,鄭榕開始了高中二年級的學習。

重新邁入學校大門,走進課堂學習的那一刻,鄭榕不由心中一陣感慨。他想起幾年前在大同中學第一次登臺演出的情景,也想起了在天津為班里同學演出的《最后一計》,還有在天津女子青年會的排練。這一切一切,讓17歲的中學生鄭榕的心中又燃起一股登臺表演的欲望。

回到北京后不久,鄭榕有機會看了一場當時的北京劇社演出的話劇《日出》。這場演出,不僅深深吸引了鄭榕,更喚起了在他心中埋藏許久的演劇夢想,他從心底里佩服劇社那些演員的表演,更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像他們那樣在舞臺上展示風采。

在北京上高中的鄭榕

其實早在大同中學首登舞臺在話劇《請醫(yī)》中扮演病人的妻子時,鄭榕就對自己的表演有了信心,雖說他在劇中只是男扮女裝演了個太太,又沒有一句臺詞,他卻在心底里更堅定了對話劇表演的熱愛??戳诉@場北京劇社演出的話劇《日出》后,更是喚醒了他的演劇夢想。他只覺得劇中的很多角色都演得非常好,演員們塑造的那些人物形象是那樣鮮明,那樣生動。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令他終生難忘。

他還覺得,這些演員的表演沒有一般化,他們能把人物演得很火,很深。比如懶散無神的潘經(jīng)理幕后卻進行著一場爾虞我詐的殘酷爭殺,孤芳自賞的胡四一張口竟那樣粗俗丑陋。他更沒想到,舞臺上的人物形象是經(jīng)過顯微鏡透視,比生活中見到的更為夸張,更為鮮明。演員是怎么“變成”另一個人的呢?他感到驚奇,也無比神往。

6.“四一劇社”與“黑三”的塑造

幾個月后,鄭榕終于得到了報考當時在京城小有名氣的“四一劇社”的機會。那是在1941年底,有一天,鄭榕看見報上登載了“四一劇社”招考演員的消息,就立刻報了名。

“四一劇社”的基本成員大都來自北京劇社和育英劇團。雖然不過是個業(yè)余組織,對所招收演員的考試卻是一絲不茍。鄭榕參加的考試是在中南海里舉行的。主考人是當時有名的老中旅導(dǎo)演陳綿博士。這位導(dǎo)演早年曾經(jīng)留學法國,也翻譯過一些外國劇本。

“四一劇社”整個考試的過程可說是非常正規(guī)也很嚴格,因而接到被錄取的來信時,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鄭榕真是大喜過望。

成為“四一劇社”的演員之后,終于可以淺嘗話劇表演快樂的鄭榕很快就積極投入到劇社的話劇演出中。因為是個業(yè)余組織,所以“四一劇社”的演員們排戲是從沒有任何報酬的,但鄭榕仍然很高興能夠參加演出。特別是第一次參加公演時的情景,他一直牢牢記在心里。

當時“四一劇社”正在排演話劇《北京人》,擔任導(dǎo)演的陳綿就讓剛剛來到劇社的鄭榕在劇中演一個警察。雖然這又是一個沒有名字的舞臺角色,但卻是他第一次參加“四一劇社”的公演,因此,那次“只演一個無名無姓警察”的演出讓鄭榕終生難忘。

終于到了公演那天,鄭榕只覺得既興奮又緊張。他老早就到了后臺,請人給自己化了妝,穿上了服裝后,他仍然抑制不住地一陣陣心情激動。尤其是對后臺的一切,他都感到新奇,什么風車怎么吹響,那個鴿哨怎么發(fā)音,還有什么演員的胡子怎么粘法……他都想摸一摸,問一問,總之就是根本靜不下心來。直到遭到別人幾次申斥后,他才躲到角落里去候場。

一直到戲的結(jié)尾才輪上扮演警察的鄭榕登臺出場。雖然戲份并不多,臺詞也沒幾句,可是他覺得自己還是有些緊張,好像上臺后就“暈”了。他只覺得眼前五顏六色的燈光在閃爍,腳下就跟駕云一樣,臺詞就更慘了,都不知道是怎么說出去的,等到從舞臺下來后,半天還面紅耳熱的。

第一次參加“四一劇社”話劇《北京人》公演,雖不免露了些“窘相”,卻為鄭榕日后的舞臺表演又進一步鋪開了道路。

那個年代,北京的話劇觀眾還比較少,喜歡看話劇的大多是買不起票的中學生。于是在半年后,也就是1942年的夏天,“四一劇社”組織了一次小劇院演出。鄭榕和當時“四一劇社”的演員們一起演出的劇目有《日出》《雷雨》《天羅地網(wǎng)》等。

也是在這一次小劇院演出的話劇《日出》中,18歲的鄭榕第一次在舞臺上出演了有名姓的角色黑三。年輕的鄭榕很珍惜這次扮演黑三的機會,他的努力也得到了導(dǎo)演陳綿的肯定。

18歲的鄭榕在《日出》首次扮演有名姓的角色黑三

對于在舞臺上黑三形象較為滿意的塑造,鄭榕自己也做了總結(jié)。他覺得,除了自己的努力,與自己曾在天津租界里的生活經(jīng)歷分不開。在天津租界,他曾見過不少像黑三那樣的流氓。因此在登臺表演時,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現(xiàn)了在天津租界那些曾“見識”過的人的影子。

于是他很自然地模仿他們的姿態(tài),再借助化妝和服裝,他演黑三的自信心更強了……鄭榕終于在舞臺上“經(jīng)歷”了一次流氓的生活,他覺得,這是一次奇異的經(jīng)歷。一直到演完后走下舞臺,他仍然久久不能平靜。也因此,鄭榕說,他在《日出》中對黑三的塑造,比起第一次在《北京人》中扮演警察的表現(xiàn),要進步多了。

“四一劇社”演出的劇場是在西單商場旁邊的一個電影院里。雖然賣座情況并不好,有時候都到開幕前了,大家還坐在劇場前廳數(shù)觀眾,一直到入場夠二十人以上才開幕。但是鄭榕對話劇表演的熱勁卻越來越高。在這以后,他又接連參加了幾場演出,像《正在想》里的哈哈笑,還有《紅樓二尤》里的賈璉等。隨著出演角色的增加,大家也開始承認鄭榕能演戲了。

7.告別學校生活

1941年12月,日本空軍偷襲珍珠港美軍基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在話劇舞臺剛剛展現(xiàn)身手的鄭榕也隨之驚醒了表演之夢。隨著戰(zhàn)爭的深入,日本侵略者在中國的統(tǒng)治更加殘忍兇暴。他們在天津和上海公開侵占了原來的租界地,在北京更是將美國人辦的醫(yī)院、學校全部據(jù)為己有。戰(zhàn)爭更讓中國的老百姓遭受了苦難,除了物資的匱乏,就是疾病的流行。鄭榕一家也過上了社會最底層苦難老百姓的生活。

自從母親帶著鄭榕兄妹四人搬離天津“大宅子”的洋房之后,一家人一直靠取大伯父給的那筆存在銀行里的錢的利息為生。但是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的1942年,日軍占領(lǐng)了天津租界后,就將租界內(nèi)所有銀行的存款全部折合成了幾乎是一文不值的偽鈔,也就是說,一家人賴以生存的存款突然“蒸發(fā)”了。這一下,鄭榕的家就徹底破產(chǎn)了,一家人的生活也隨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鄭榕母親

從衣食不愁到經(jīng)濟來源被切斷,危難之中,鄭榕的母親一人挑起了生活重擔。她遣散了家中的用人,自己承擔了全部家務(wù)勞動。接著為了維持一家人生計,又開始變賣衣物和家具。從此,鄭家桌上的飯菜質(zhì)量一天天降低,為了孩子們,母親最先吃上了窩頭咸菜。

在日本侵略軍的鐵蹄下,老百姓的日子就更苦了。侵略者不僅瘋狂地掠奪華夏大地的物資,還對北京的老百姓實行配給制。每天,為買糧食,胡同里的窮苦人辛苦排長隊,好不容易才買到手的配給糧食,卻是吃在嘴里咯吱作響的“混合面”。

學校里教課的美國人被趕走了,課程表里也增添了日語和讀經(jīng)的課程。大街上的景象就更別提了。每天去學校上課時,鄭榕常常會在路上看到有人餓死在街頭。隨著傳染病的爆發(fā),很多人得了又拉又吐的“霍烈拉”。

胡同里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被傳上了,整條街就被封鎖,然后就是大卡車整車地往城外拉死人。有時還放火燒房子。弄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耀武揚威的日軍喝醉了酒,就在街上亂哭亂唱,丑態(tài)百出。

高中畢業(yè)后,鄭榕考進了當時的國立北平藝專,雖然學習的是自己喜愛的油畫專業(yè),但國家的危亡、人民的苦難,卻讓這個心中早已積滿愛國熱血的青年再也無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了。

離開北京前在北平藝專的鄭榕

身邊已經(jīng)有很多學生都先后逃離北京城奔往延安或是重慶,這更讓鄭榕下決心離開北京城。

鄭榕的大哥當時在輔仁大學讀歷史系,他也幾次要走,可是母親舍不得。聽說西山后邊有路可以投八路軍,后來又聽說有兩個崇實中學的同學剛從西安回來,鄭榕就立刻去找了他們。一個同學對他說:“你回去就準備好行李,哪天走我通知你?!编嶉怕犃?,心里真是高興極了。要知道那時有多少青年學生都想逃離北京呀!

藝專一個姓王的女同學,雖然已經(jīng)結(jié)婚,年齡也比鄭榕大,但她仍然十分向往解放區(qū)。當她得知鄭榕要離開北京城的消息時,很受震動。就找人約鄭榕到圖書館,當面對他說:“聽說你要走了,多么羨慕你呀!希望你能為我們開一條路?!?/p>

鄭榕知道這個女同學平日里是一個很不愛說話的人,可是這時卻讓人約他當面說出她的心里話,當時就感到這個女同學盼望逃離北京城的急切心情,他不由更為自己即將奔向抗日之路而激動。

焦急盼望和等待的日子過去了一個月后,仍然沒有得到什么消息,鄭榕按捺不住又找到了那個同學。大概是被鄭榕堅決抗日的決心所感動,他終于對鄭榕說:“你買明天去商丘的火車票吧?!苯又种钢葑永飪蓚€鄭榕不認識的人說:“這兩個人和你一同走,你們在火車上不要說話,下車后,他們會把你帶過去。”

在同學的幫助下,鄭榕的逃亡出走就這樣定了下來,母親雖然舍不得讓他走,但她也知道攔不住自己的二兒子。沒有走成的大哥很替鄭榕高興,也非常支持他逃離北京城。

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一個普通的藝專學生能夠逃亡出走,也是很不容易的。因此,鄭榕能夠逃離北京城,既離不開朋友的幫助,也讓很多愛國青年羨慕。心中注滿了抗日情結(jié)的熱血青年鄭榕更是興奮。

臨走時,躊躇滿志,一心要逃離亡國奴屈辱生活的鄭榕還特意畫了一張手持寶劍的自畫像,他覺得這張畫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感。

第二天,鄭榕告別了母親,滿懷著一腔抗日激情,逃離了北京,大哥親自為他送行。當火車開動,大哥朝他揮手的時候,鄭榕心中一震,一股不舍的兄弟之情油然而生,他不知這一別,何時才能見到大哥,何時才能回到北京。

火車的鳴笛終于響了,鄭榕知道,自火車開動的那一刻,他告別母親,離開家庭,走進社會的道路就開始了。那一年是1943年,鄭榕19歲。

讓鄭榕沒有想到的是,大哥的揮手告別,竟是訣別。很長時間以后鄭榕才知道,日本投降后不久,他的大哥就因為得了肺病去世了。想起大哥生前的音容笑貌,鄭榕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聰明、那么能干,充滿青春活力,當年還積極參加抗日鋤奸的大哥,為什么就會離開人世呢?

鄭榕愛大哥,也了解他的大哥,他知道,大哥不但為人正直,而且極富才華,尤其具有繪畫天才。他還知道,大哥最擅長畫飛機,每次從舊書攤買回來大量的外國軍事畫報后,他就會臨摹其中的插圖照片。因為畫得好,還曾出售過。

很多年后,鄭榕想起早逝的大哥仍十分感慨,他為大哥沒有趕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好日子,為大哥的才智沒能得到發(fā)揮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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