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土

自古以來，

家國之亂，

往往起于鄉(xiāng)野，

起于細故，

起于某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沖冠一怒。

當庠序之燈一盞盞遠去

（2012年4月13日）

先前睡前翻書的習慣，常被上網(wǎng)讀報取代。聽著淅瀝的雨聲看新聞，思緒忍不住跑起馬來。我向來不解，那些哼哼唧唧的肥皂劇，似乎永遠不缺觀眾，其實，從古而今，真實的“新聞”，遠比肥皂劇驚心動魄、扣人心弦。新聞中那些主人公的跌宕起伏，不但事關個人命運，也總有與史影相牽連的草蛇灰線之跡可尋，未免就絮叨幾句。

眼下，有一樁芥豆也似的新聞，讓人忍不住說道說道——三個花朵兒般嬌弱的小生命，死于9日發(fā)生在廣東陽春市的校車與貨車相撞事故。

又是校車事故。說者和聽者都已經(jīng)麻木了吧，究竟這類事故有什么“非發(fā)生不可”的邏輯呢？

自2006年起，教育部開始對農村中小學進行大規(guī)模布局調整，撤并生源減少的農村中小學，把學生集中在縣鄉(xiāng)中心學校，目的是讓教育資源集中利用。這本是善政。

然而，大量村級小學、鄉(xiāng)級中學消失，孩子們上學路途遙遠，交通如何解決？于是，“超載車”“黑校車”應運而生?！岸嗬薄翱炫堋背闪斯?jié)省成本、牟取利潤的不二法門。

不出事故，才怪！

鄉(xiāng)村學校大量消失，不光把孩子逼到危機四伏的路上，還有更大、影響更深遠的“事故”，尚未引起足夠重視，雖不像校車事故迫在眉睫，卻像溫水煮青蛙般，亦關“生死”——農村的文化種子，正有被漸次抽離、掏空的危險，這可能是繼農村青壯年大量流入城市、農村老齡化、留守兒童驟增之后，又一樁加劇農村空心化的大事。

擁有數(shù)千年農耕文化的中國，靠什么薪火相傳，維系農村道德秩序，保存文明火種，化怨解困、和睦鄉(xiāng)里？庠序文化功不可沒。庠序，說白了，就是鄉(xiāng)村學校，“設庠序以化于邑”，這話說得很明白，教書并非設庠序的唯一目的，而教化鄉(xiāng)邑，才是根本。

從前“三老”普遍受到尊敬，連秦末起義稱王的陳勝，也要恭敬延為座上賓。“三老”者，鄉(xiāng)間教師小頭領罷了，其聲望足以讓從鄉(xiāng)民到豪強一體敬畏。無論廟堂與江湖有多少亂象，中國農村文脈不絕如縷，庠序居功至偉。《紅樓夢》里，秦可卿死前托夢鳳姐，說是“永保無虞”的法子，就是在祖塋邊多置田產(chǎn)并就近設家塾，哪怕再敗落，也能保住家族最后的退路。這“就近”二字，極要緊。

新中國成立后，鄉(xiāng)村教書匠依然受人尊敬，排解糾紛一言九鼎，婚喪嫁娶指點儀軌。書聲瑯瑯的小學校，聽著就讓村民踏實，方便熏著點兒書香。

現(xiàn)在，小學搬離了村子，中學搬離了鄉(xiāng)里。沒了青少年，沒了教書先生，沒了近旁的學校，鄉(xiāng)村的文化主心骨何處寄放？

當孩子們翻山越嶺、坐著低劣的校車奔向遙遠的學校，他們的父母在城里胼手胝足打拼，祖父母則孤守于空蕩蕩的村落倚門盼歸，靠誰來振興中國鄉(xiāng)村？

對遙遠的鄉(xiāng)村來說，每一個學校，是一堆火；每一個老師，是一盞燈，那光雖是暗淡，卻明明滅滅地閃了幾千年，是燭照中國鄉(xiāng)村的一線微茫，溫暖，踏實。

這樣的燈火，真的會一盞盞地遠去？這樣想著，窗外綿密的雨聲，竟讓我聽出幾分驚心動魄來……

高考日，從窮經(jīng)到窮題的反思

（2012年6月8日）

高考的日子。就說說高考吧。

現(xiàn)在，媒體和網(wǎng)友愛拿歷史說事兒，動不動就冠之以“史上最?！薄笆飞献蠲馈薄笆飞献顭o厘頭”……這里頭，透著一股拿歷史鬧著玩兒的憊懶勁兒，明知沒人會去史籍里爬羅剔抉是否真稱得上歷史之最。這兩天的高考，就被照例封上個“史上最嚴”。為了防作弊，上了各種手段，不能帶手機，甚至還有純“裸考”的——連文具也都由考場統(tǒng)一發(fā)放。

其實，稍稍較個真兒，便知如今高考的嚴防死守程度，未必比得上當年的科考。那會兒的秋闈是要連考七八天的。南京夫子廟西北邊有個江南貢院，一格一格密密排布，每間小號都上著鎖，和囚籠差不多。哪怕是號內的油燈潑了，失了火，也不準開鎖放人……像唐伯虎、吳敬梓、李鴻章們，均在江南貢院受過這份罪，還寫得出一手錦繡文章。與他們一樣皓首窮經(jīng)的考生更如過江之鯽。

囚籠式的考試，證明了誠信之不彰，由來已久，更怕的是，思想也進入了囚籠。

今天的考生不必窮經(jīng)，卻得窮題——把自己鍛造成萬有題庫，方能在考場上百毒不侵?？吹轿⒉┲携傓D的一張圖片，一個女生斜倚在她高中三年做過的三大摞考卷前，倘堆疊起來，必超出她的身高了。她笑得很粲然，而看客卻一片悲酸——這樣煉出的人才哦，大好青春，埋首于題海，于國于民當真有益嗎？

從題海游進高校大門的孩子，如今也到了畢業(yè)季。網(wǎng)上有曬各種畢業(yè)照，千奇百怪，倒是看出平時罕有的創(chuàng)造力來。有些照片頗令人拍案，比如集體裝扮成紅衛(wèi)兵，手舉小紅書，甚至行納粹禮，個個一臉嬉笑……稍解“文革”史的人，都不免側目，甚至反胃。在德國，大學生若扮成黨衛(wèi)軍拍集體照，是會被報警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環(huán)境頗“寬松”。

這也不怪學生吧，他們對自己這身裝扮背后的歷史并不深知。現(xiàn)在的學生，曾經(jīng)被督促被嚴管著做題，不做題或少做題就意味著人生沒有尊嚴、失去錦繡前程，但有誰曾告訴過他們那場動亂的深刻背景和殘酷細節(jié)呢？他們如何能知道那是個生民涂炭、知識分子斯文掃地、國家民族岌岌可危的時代呢？

五四的時候，我們反思和鞭撻過“窮經(jīng)”的過往，迎來過一個思想從貧困到豐富的新文化運動。而今，“窮題”時代的反思尚未到位，更未進入操作層面，由此帶來的一代人的思想的貧困、特別是在系統(tǒng)學習中對真實歷史的避讓與反思，其弊端之深遠，可能要再過幾十年更其鮮明。

寫到這兒，聽到2012年歐洲杯開賽前一則新聞，德國、意大利、荷蘭和英格蘭足協(xié)先后宣布，將前往克拉科夫參觀奧斯威辛集中營、祭拜亡靈。當年納粹德國和墨索里尼統(tǒng)治的意大利，曾在二戰(zhàn)期間惡行昭彰，踢球的本國青年祭拜奧斯威辛集中營，那種面對歷史勇于反省和懺悔的精神，讓人肅然起敬。

相比之下，動不動就愛說“史上”的這一代中國青年，沉浮于茫茫題海，偶爾在穿越劇中插科打諢，卻在真實的慘淡歷史前頭，一笑而過……

而且，我們沒有責怪他們的理由，這真的讓人疼痛。什么時候，我們的孩子也能祭拜我們的“奧斯威辛”呢？

五月四日，未完成的成“人”禮

（2013年5月4日）

一位長者來函說，能不能寫一寫五月四日。

是呢，這個日子，每年都是一個必要的提醒，讓我們習慣性地檢點，自從1919年之后，中國都發(fā)生過什么，有哪些完成的和未完成的。94年前，在北平吶喊過的熱血青年墓木已拱，然而，他們喊過的口號，仍有穿透歷史的力度，直逼當下。孩子們教科書上背誦過的五四精神是“愛國、進步、民主、科學”，在我看來，五四這個文化符號的獨特在于，凸現(xiàn)了平民之于國家的意義——平民的吶喊，終于迫使一個傲慢了五千年的帝國向自己的“子民”垂下頭顱。從這一天起，中國人開始了從“子民”向“人民”的艱難過渡：咱可以不再給人當兒子孫子了，咱可以自己成“人”。

但是，這個成“人”禮的實現(xiàn)，絕非輕而易舉。

感謝《中國青年報》，呈現(xiàn)了一個蘆山地震中的故事。我以為，這幾乎是呈現(xiàn)給今年五月四日最震撼的成“人”節(jié)“禮物”。

這篇題為《生命的天平》的報道，敘述了一場令人絕望的拯救：84名官兵用了120多個小時，冒著生命危險，依靠手搬斧鑿的方式，“搬”走了一座山，只為了尋找蘆山“4·20”強烈地震中被掩埋的鐘靈村普通山民李安全，最終，李安全的遺體被挖出，而因為“害怕?lián)p壞遺體”，在余震的飛石襲來時，戰(zhàn)士們撲將上去用身體掩護，6人受傷……

如果，是為了一位高級領導，為了一位科學家，這一切還順理成章的話，這一次，他們面對的只是一位山民。軍隊、士兵，是國家機器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鐘靈村這個小小的角落，在山民李安全的生命尊嚴面前，國家機器垂下了頭顱，生命的天平向著一個“蟻民”謙卑地傾斜。

這個小小的故事，無愧于五月四日。

共和國的成立，其終極意義，就是讓李安全這樣曾經(jīng)被侮辱和被損害的“蟻民”，忽然有了當家作主、揚眉吐氣的“翻身”感。擱到百年前，我們無法想象，會有84個兵去愚公移山，只為發(fā)掘一具山民遺體。我們愿意用信仰去解釋這些士兵的行為。信仰的內容，是人民。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有資格“用”兵的，只有人民，“蟻民”沒有這個資格。美國電影《拯救大兵瑞恩》中的國家力量，在四川，被用來拯救山民李安全，中國軍人在這一剎那，無愧于天下。

然而，我忽然有了一些不合時宜的假設。假如李安全是在一個平常日子，在山里砍柴時跌落重傷，交通不便，缺醫(yī)少藥，他能否及時獲救？假如李安全走出大山，到城里打工，一旦工傷，誰來保障他的余生？假如李安全被一輛豪車撞傷，會不會有人跳下來沖他叫嚷？假如李安全扛著鋪蓋卷兒張皇地走在鬧市，他會不會迎接子彈般射來的嫌惡或漠然的眼光……

這些無法解開的問號，讓我們汗顏：五四留下的呼號，我們遠未實現(xiàn)。

在大災大難面前，我們長歌當哭，熱血如沸，靈魂凈化，守望相助。然而，在無數(shù)庸常的日子里，面對身邊的困厄，生命的天平是否還會向最卑微的李安全們傾斜？我們的權力機關，醫(yī)療、教育以及社會保障是否還會細致地照顧到李安全們的利益？

多么希望，我們能回答一聲：是。

沒有頭發(fā)，拎著什么離開地球

（2013年5月25日）

這個世界總不缺救世主式人物。

喬布斯死了，比爾·蓋茨老了，更傳奇的繼任者適時出現(xiàn)了。最近有個被稱之為“美國瘋子”的家伙很火：艾倫·馬斯克（Elon Musk）。他以42歲“低齡”的一己之力，在地球上三個最有前途也最有想象力的技術領域攻無不克：在線付費的pay-pal方案，聲稱能把老鼠送上火星的空間探索計劃，還有電動汽車。

據(jù)稱馬斯克從小就有拯救世界的英雄情結，他做的這一切，看上去都是試圖用技術挽回地球環(huán)境頹勢的不懈努力。

十余年前，曾經(jīng)和一位朋友激辯環(huán)境問題。

我那時剛剛驅車走完黃河全程，時見要么斷流、要么河水黑滯如柏油的觸目驚心，連本該浩蕩的黃河入?？?，寬漫的河床也只剩下幾行濁淚，“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竟成黃粱一夢。

當時我很悲觀，面對13億要房要車要就業(yè)的國人，環(huán)境污染呈現(xiàn)加速度，資源亦瀕臨耗盡，這會不會毀掉中國的改革發(fā)展成果？而朋友不以為然，他樂天地預測，技術的進步、市場的選擇將挽救環(huán)境，水、汽油如果真成了稀缺品，就一定會逼出新的、廉價的、更生態(tài)的替代品，如巴西用玉米、甘蔗轉換為乙醇，成為新的動力資源，開出了“玉米汽車”。

十余年過去，中國的環(huán)境果然持續(xù)惡化，空氣、水、土壤，沒一樣讓人省心?？晌覅s越來越欽佩這位朋友的見地。技術進步真的在改變環(huán)境，或者說改變一切，滌蕩這個世界的舊有面貌，顛覆所有人的交往方式與生活方式。好吧，除了玉米汽車，特斯拉電動車也開始贏利攬金了，也許有朝一日，我們將在博物館里憑吊汽油動力車。

嗯，黃河也慢慢回來了。雖然污染仍重，但經(jīng)過全流域調配用水，斷流之痛亦有緩。身邊的蘇州河，不是也神奇地消滅黑臭了嗎？

有朝一日，技術或真能挽救生態(tài)環(huán)境。

那么，還有沒有技術無能為力的地方呢？

腦海里倏地跳出“人文教化”的字樣來，我知道這么想很蝸牛很土鱉很九斤老太?？墒?，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似乎難有救世主。喬布斯、馬斯克和馬云再牛，其天才創(chuàng)意也攔不住下毒的學生和干壞事的校長，攔不住往生姜里摻毒的農民。

文化虛無縹緲，卻能無比堅硬地影響社會人心走向。莫言有句妙語，說文學與人的關系，如同頭發(fā)之于人，看似用處不大，就算禿頂也可以活得挺好?？墒侨怂廊胪粒舾赡旰笫Ｏ碌?，倒只剩下無用的頭發(fā)。社會在疾速變化，而文學不朽。咱把文學置換成文化，亦然。

因為無用，人們活得興致勃勃的時候，鮮有人理會這些不朽的玩意兒，于是只能坐視自己和周邊人文環(huán)境的朽壞而不自知。作家們哪怕名滿天下如莫言，也沒有了他的前輩那種輝煌，如魯迅、郭沫若般可以用自己的思想甚至情緒氣質、語言風格影響一代國民。

從這個角度，重建文化環(huán)境的難度，更甚于重建生態(tài)環(huán)境。老鼠能上火星，而我們若沒了頭發(fā)，又拎著什么離開地球呢？沒有救世主，頭發(fā)只能一根一根長出來。不過，發(fā)如韭，割復生，生生不息，還是值得期待吧。

讓烈士死的光榮，國家才生的偉大

（2013年7月27日）

翻遍漢唐歌賦，我以為最痛的就是這一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短短14字，道破戰(zhàn)爭與和平、殘酷與溫情、死別與生離、永恒與愛情這兩端最遙不可及的距離。如果春閨新寡終其一生都觸摸不到、更無法安葬無定枯骨呢？那種蝕骨之痛，能讓河山為之一黯。

現(xiàn)在，我們以虔敬的心情，迎接360具戰(zhàn)死異國的“無定枯骨”從韓國回家，盡管，這距離他們血濺沙場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個甲子。

60年，倚門老母和春閨新寡早已凋零，但是，生命的尊嚴和烈士的犧牲永遠不該老朽。他們回歸，面臨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嶄新的家鄉(xiāng)，一個全然陌生的嶄新的國際地緣政治。他們當年拼將一死，改寫了國際政治格局，歷史從他們的遺骸邊繼續(xù)匆匆前行，冷戰(zhàn)結束，祖國以開放的胸襟催生震驚世界的經(jīng)濟崛起，開辟了中華復興的嶄新途徑。只是，烈士們則懷揣“保家衛(wèi)國”的浩然之氣，永遠定格在青春最悲壯的一瞬，盡了報國之忠，卻未能盡人子之孝、父兄之道，我們后來知道，烈士的妻兒父母，扛起了很多他們遺下的苦難，這讓活著的人更有愧疚之心。我們就是用這樣一種百感交集的心情，注視著360具遺骸回家。

國富民強，是我們的目標。在這個目標的實現(xiàn)進程中，我們還有比“富”和“強”更溫暖的愿望，因為有“富”的底氣、“強”的撐腰，而更有實現(xiàn)的可能。比如送這360具遺骸歸還故里，就是韓國女性總統(tǒng)樸槿惠訪華時的友善提議。而在改革開放之前，這只能是天方夜譚的想象。

在越來越關注生命尊嚴和人性溫度的今天，國家正在關注和照拂從前被忽略的那壯烈的群體。比如，作為對香港地區(qū)人大代表關于優(yōu)撫原抗戰(zhàn)老兵提案的回應，民政部不但將原國民黨抗戰(zhàn)老兵納入相應保障范圍，還給予他們應得的榮譽；中央財政近日下?lián)?7億元專項補助資金，用于支持地方完成約30萬座零散烈士墓遷移、整合、修繕；更早些時候，中國還悄然啟動境外烈士紀念設施保護工作，在新中國建立后歷次出境作戰(zhàn)中埋骨朝鮮、越南、緬甸、印度等國家的諸多墓地的烈士尊嚴，有望重塑……

人們時常引一句詩，“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尸還”，所用典故、意象很中國，卻是日本人西鄉(xiāng)隆盛所作。而東漢名將馬援說的是，“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當年志愿軍也曾在清理戰(zhàn)場時莊重提出，“不遺留每個烈士的一件遺物，不丟掉每個烈士的一根頭發(fā)”——死生大焉，葉落歸根，讓青山有幸埋葬忠骨，這是中國人最夢寐以求的終極心愿，其實蘊含著非常豐富的文化倫理信息，也是極具溫度的人文關懷。

然而，我們有太久的時間去習慣于大國大歷史大時代的宏大敘事，卻容易忽略大歷史中小人物的犧牲細節(jié)。找回對個體生命的尊嚴，承認每一個犧牲者的價值，我們才能找回平等意識，找回公平正義。畢竟，我們的紅色政權是無數(shù)支前小車推出來的，是無數(shù)父老鄉(xiāng)親獻出至愛的鮮血染出來的，忘了他們，就會忘卻了我們從哪里出發(fā)、為什么改革、為誰發(fā)展這些根本性命題，甚至動搖立國之本。

讓烈士死的光榮，共和國才能生的偉大。

只是因為隔著人群多看了你一眼

（2013年9月28日）

秋天了，這是個連弟弟都想干掉的狠角色曹丕也忍不住凄惶的季節(jié)——“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古時講究天人感應，人事亦要順應天時，所謂“秋決”，便是將一年一度的行刑放在草木凋零的秋天執(zhí)行，似乎有“零落成泥碾作塵”的落葉們陪伴，也能給往生者一點“只有香如故”的念想。

這個秋天，應該是碰巧了的緣故，“秋決”——秋天的判決頗為集中，層出不窮。雷政富與“表叔”楊達才踽踽謝幕，薄熙來、谷開來匆匆登場，大眾眼球還關注著一恚摔嬰的韓磊、私奔過的商人王功權、殺死城管的小販夏俊峰、涉輪奸案的無良少年李某某、擁有N個戶口N套房產(chǎn)的“房姐”龔愛愛……

借由互聯(lián)網(wǎng)特別是自媒體的普及，更借由“重大事項要讓人民知道”的知情權保障，我們進入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時代：一樁原本局限于法庭內外的案件審理，會被滿城爭說，每一個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判例、自己的是非、自己的判決理由。這也成了一個普法的季節(jié)，很久不曾被翻動的法律條文，以及宣諸媒體的林林總總的犯案細節(jié)，被各種專家和非專家們一條條晾曬于陽光下，且被喧騰著的萬口細細咀嚼品味議論……

法律似乎從來沒有離公眾如此接近，如此觸手可及。

另一個從來沒有離公眾如此接近、如此觸手可及的，是原本隔著厚重籬笆墻的完全不同人群、不同社會階層的生活狀態(tài)，忽然經(jīng)由媒體細細渲染或法庭公開審理、直播的案件，打開一扇扇天窗，讓人們彼此打量、彼此窺探，彼此恍然大悟，也讓彼此和彼此的小伙伴們都驚呆了……

如果不是“秋決”的細節(jié)被一一以各種方式“直播”，我們無從了解薄家深藏于尼斯戛納的那套豪華別墅和它設計復雜的購買程序，更不知有一種價值8萬元的“玩具”叫“賽格威”的電動平衡車，貴公子和電影明星們私下將這樣昂貴的玩具借來借去；我們無從知曉貪官雷政富的性交易內幕、“表叔”楊達才的奢侈品消費習慣；我們亦無從知曉沈陽小販夏俊峰的擺攤故事與他兒子強強奇異的繪畫天分，以及死于他刀下的城管一家三代失了家中頂梁柱的經(jīng)濟來源、擠在60平方米小屋的困窘細節(jié)，還有摔嬰的韓磊已經(jīng)身背無期徒刑卻還能大搖大擺地減刑出獄并出手殺人……

這些平日里互不照面的人群，離我們的庸常生活太過遙遠，因為偶然的公開“秋決”，彼此不期而遇，只是因為隔著人群多看了你一眼，在公眾心中激起的重重漣漪恐將經(jīng)久不息。

薄熙來、李某某、韓磊、夏俊峰和“雷哥”、“表叔”、“房姐”們，將成為當下中國眾生百態(tài)的社會符號，被歷史固化并銘記，而他們也在詮釋中國下一步改革的艱苦卓絕，決策層焦首煎心意欲以改革的大智大勇突破的利益固化、階層固化的藩籬，就傲然橫亙于這些我們漸漸熟悉起來的面孔之間。

夏強強與李某某的從前，貧富懸殊相隔云泥，夏強強與李某某的未來呢？這層籬笆墻的被打破，是否會源于如今彼此多看的這一眼？畢竟，改變，往往始于公開透明，亦始于法紀的嚴明公正。

公眾在期待十年以后的中國，當李某某出獄、夏強強長大后的中國……

波撼余姚，當政府無力回天

（2013年10月12日）

大水圍城五六天的余姚，一度成了全國人民關注的“孤島”。

在福建登陸的臺風“菲特”，一路撒野，惡作劇般地重創(chuàng)了浙江小城余姚?！袄咸鞝敳畈欢喟?8個西湖的水倒到余姚頭上”，臺風、冷空氣、大潮汛“三碰頭”，余姚這回苦透苦透。當別的地方還沉浸在國慶黃金周的余溫中，還停留在長假安排是否科學的爭論中時，泡在水中的余姚人只能苦著臉望“洋”興嘆，甚至一度憂心飲食不給。

圍繞泡在水中若干天，電力、通信、交通甚至飲食都難乎為繼的余姚，輿情經(jīng)歷了一個從淡定、關注到驚愕的過程。如何詮釋余姚今天的悲劇，成了自媒體上嘵嘵不休的焦點話題。

余姚畢竟不是中西偏遠縣市。和那些一提就讓我們口角噙香的浙江小城，如上虞、慈溪、奉化、嵊州一樣，它美美地安臥于荷葉田田、小橋流水的江南。它還是全國十強縣之一，有“最具幸福感城市”之譽，前年與全球其他三座城市一起，摘得“全球綠色城市”桂冠。這樣一座小城，中了臺風的當頭一棒，水漫家園，波撼城池，讓余姚人痛楚，也讓我們心悸。

一個有意味的爭論是，風雨飄搖中的余姚之困，是天災還是人禍？是天災暴露了人禍，還是人力難以回天？

批評政府者說：抗擊臺風預案不足？風暴預警信息不暢？排水不力救援來遲——當?shù)卣y辭其咎？甚至又慣性般地出現(xiàn)了已被證偽的流言，比如“潰壩”啊，“水庫泄洪”未通知啊，“買幾棵白菜就需百元”啊……

替政府抱屈者說：暴雨突如其來，天災難以防范，余姚的鍋底式地形、水網(wǎng)縱橫的環(huán)境，讓它難以抵御突然傾盆而下的“68個西湖”。不能把所有天災的賬，都記到政府頭上。美國颶風還不是損失慘重，也沒見老百姓一股腦地抱怨政府啊。

不知道當?shù)卣袥]有從民眾的抱怨中，讀出一絲欣慰來：中國百姓和政府的關系，大約是世界上最為“緊密”的。有事找市長、找政府，這成了民眾的思維習慣。天災人禍面前，盡最大可能防災減災、救死扶傷、提供基本公共服務，本來就是政府應盡的職責。從這個角度來說，政府沒什么冤枉可言。何況中國的“全能政府”形象，是數(shù)十年行政權力包打天下奠定的——密度極高的各路資源集中于政府，唯政府所能調配；諸多“精英”經(jīng)過重重篩選亦集中于政府，人均公務員比例居高不下；各種稅費收入的高企，納稅人意識的提高……這種種都讓民眾遇到急難險重便寄期望于政府，不是情理之中的嗎？

寄望政府，表明眾望所歸，甚至是民氣所用，政府無可推卸，不可不懈怠，亦不可不惕懼。

然而，另一方面，天災之重確實有時是人力所難以抵御。要稍卸“全能政府”的擔子，一是讓大家理性看待天災，二是得從眼下各地的行政體制改革入手。該政府管的，責無旁貸；該市場管的，放權讓利；還要有胸懷和雅量，培育社會組織、社會團體調節(jié)、配置社會資源的能力，比如，增強民間的、專業(yè)的救援組織力量。

中國城鎮(zhèn)化浩浩蕩蕩，波撼余姚或許只是偶發(fā)“小”事件，卻藏著改革“大”文章。包打天下的政府，當無力回天時，不妨向改革要“藥方”。

倘若沒人愿意再做醫(yī)生

（2013年11月2日）

陪家人去看病，深為醫(yī)生折服。困擾數(shù)日的病痛，被醫(yī)生以一個激光小手術，三下五除二解決，所有收費不足300元。因為是名院，門診大廳里，掛號求診的人水泄不通，臉上寫滿焦灼。到了中午，慢慢就寥落了，大部分人帶著醫(yī)囑和藥回家，心里也寧靜許多。

一定也會有醫(yī)不好的病患，畢竟人類醫(yī)學還沒有進化到能治愈所有絕癥的地步。一旦不治，親友的悲痛可想而知，然而，其間卻有一些人立即轉身撲向醫(yī)者興師問罪，甚至釀成慘劇。更有甚者，病愈了還要懷疑醫(yī)術有虧，竟起殺機。溫嶺被無端暴力襲殺的醫(yī)生王云杰，就再一次把劍拔弩張的醫(yī)患關系傷口，血淋淋地撕開在公眾面前。

平日里溫文爾雅的醫(yī)生護士們憤怒了。

犧牲者不獨王云杰。據(jù)中國醫(yī)師協(xié)會統(tǒng)計，短短10天內，發(fā)生了6起患者傷醫(yī)事件，我國每所醫(yī)院平均每年的暴力傷醫(yī)事件竟高達27次。而三級醫(yī)院、大院、名院，更因診療量大、疑難險癥多，成了醫(yī)患關系高危區(qū)域。

事情嚴重到國務院總理李克強也下筆批示了，要求有關部門高度重視因醫(yī)患矛盾引發(fā)的暴力事件，采取切實有效措施維護醫(yī)療秩序。

據(jù)說，醫(yī)院要高密度配安保了，有的醫(yī)生在診室配了辣椒水以防不測，更多的醫(yī)院將啟用如機場般的安檢設施……又有統(tǒng)計說，寒了心的醫(yī)生們，有七成絕不愿兒女行醫(yī)。而在世界范圍，醫(yī)生本來是社會地位最高、最受人尊敬的行業(yè)??！

在醫(yī)療資源本就極其短缺的中國，如果真的沒人愿意做醫(yī)生，國人情何以堪？

不管在哪個國家，總有病重不治者、鋌而走險者，也總有缺乏溝通技巧的醫(yī)者，醫(yī)患沖突何以在今天的中國嚴重到如此地步？仔細究詰，站在第一線的醫(yī)生，是否在替欠賬太多的醫(yī)療保障體系、替極其稀缺的優(yōu)質醫(yī)療資源、替改革遲緩醫(yī)藥難分的醫(yī)療體制付出代價？

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中國，在社會保障事業(yè)方面積累了不少欠賬，“教育”和“醫(yī)療”是被拖累的兩個大戶。教育總算是完成承諾了近20年的目標——教育投入占GDP的4%，但醫(yī)療衛(wèi)生的政府財政投入還是一個長期低迷的指標。2011年，我國政府的醫(yī)療衛(wèi)生支出僅占GDP的1.35%，低于世界上大部分國家。而發(fā)達國家的政府衛(wèi)生支出占GDP比例一般為6%—8%，發(fā)展中國家大部分是2%—6%。盡管中國在努力彌補，但差距之大仍然驚心。

總體投入偏低，醫(yī)療保障水平偏低，城鄉(xiāng)與東西部醫(yī)療資源配置嚴重失衡導致患者奔波千里求醫(yī)，醫(yī)藥不分家?guī)怼耙运庰B(yǎng)醫(yī)”、大處方等亂象，醫(yī)藥市場監(jiān)管不力帶來醫(yī)托作祟、假藥橫行……這種種和百姓生活的漸漸豐裕體面形成強烈反差。溫飽之后，健康長壽的欲望激增，求醫(yī)問藥時卻步步艱難。人命關天，一些非理性患者或患者家屬便將怨氣宣泄到了一線臨床醫(yī)生頭上。

醫(yī)者，對13億人而言，是接觸最多、依賴最深、受益最大的職業(yè)之一。他們兢兢業(yè)業(yè)支撐著13億人的健康，拿著不高的工資，“白加黑”連軸轉，承受著超乎常人想象的心理壓力，同時也承受著被一些無良同行倒出的、潑向這個職業(yè)的污泥濁水，甚至還得挨上雖然個別、卻令人痛心的無妄之刀，承受直接和間接的身心傷害。

倘醫(yī)生和患者長期對立，必會兩敗俱傷。要根治，需要國家下決心動大手術。否則，真的沒人敢做醫(yī)生、或最優(yōu)秀的人不愿做醫(yī)生的話，最倒霉的還是患者，是你、我、他……

霧霾天，掂量一根羽毛的分量

（2013年11月9日）

霾襲申城。

周四周五，魔都百姓的心情和呼吸道一同郁悶著。放眼全國，霧霾此日獨厚申城，催生了秋季首個重度污染日。曾經(jīng)眺望過、同情過帝都霧霾的申城百姓，這一回則忙著關緊自家門窗，憂心忡忡地目送孩子出門入托、上學……

以前沒幾個人能準確讀寫的“霾”，如今成了常用字。煙非煙，霧非霧，夜半來矣，天明不去，來如噩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不獨是上海，PM2.5這一回讓長三角集體失陷。

很想一個筋斗云翻到半空，再借雙千里眼，恨恨地探看究竟是誰在這一天牽出了這頭霾，毒化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甚至生命？

就在這個霾日，看了一段頗有隱喻力量的視頻短片，忽有所悟。有亞洲平衡大師之稱的志田美代子表演的棕枝平衡舞，其實不能算是舞蹈，而是一個由一根羽毛發(fā)端的哲學隱喻。她用一根棕枝穩(wěn)穩(wěn)地挑起那根羽毛，又用另一根更大的棕枝挑起這根棕枝，一根接著一根，她緩緩架起一個如恐龍骨架般龐大的平衡系統(tǒng)，幾乎網(wǎng)住整個舞臺，讓人屏住呼吸，生怕這個系統(tǒng)吹彈得破。棕枝越來越多，平衡系統(tǒng)也越來越難控制。神乎其技的是，美代子用最后一根棕枝巧妙地頂住了整個系統(tǒng)，而自己悄然抽離，徹底置身物外。正當大家瞠目結舌之際，她輕輕拈去最初那根白色羽毛，整個龐大的平衡系統(tǒng)瞬間崩潰……

是誰牽出了霾？這不啻在問，是誰打破了亙古便有的自然界相互牽制、相互依存的精妙平衡？而這平衡的緣起與終結，都關乎輕飄到本來可以忽略的那一根羽毛。

這根羽毛，可以是任何一個開著車、抽著煙、搭乘著飛機、購買過工業(yè)品的我們自己，是那種被冠以“現(xiàn)代”之名的生活方式。“貢獻”最大的始作俑者，倒可能早已頹然委地，但自有新的支撐前仆后繼，漸漸把一片潔凈江山染上毒霧。與其追問誰是最后那根羽毛，不如沉心靜氣重新搭建新的環(huán)境平衡。

中國正在試圖這么做。

國務院不久前發(fā)布《大氣污染防治行動計劃》，將投入1.75萬億元的巨資治理霧霾天。十項具體措施猶如十根“棕枝”相互搭襯，更要靠所有城鄉(xiāng)的相互馳援，試圖化解積重難返的舉國大氣污染。但是，光有棕枝是不夠的，還需要羽毛的分量。

世界衛(wèi)生組織下屬國際癌癥研究機構近日首次指認，大氣污染“對人類致癌”，并視其為普遍和主要的環(huán)境致癌物。這確實令人絕望，我們再也無法獨善其身。哪怕你再小心翼翼試圖保持健康生活方式，哪怕是拒絕喝酒抽煙，堅持慢跑健身，但是你無法讓自己不暴露于空氣污染中，你也不可能拒絕呼吸。

對國人而言，好消息也不是沒有。

瑞士綠十字會11月5日發(fā)布2013年環(huán)境毒素報告表明，全球有兩億人的生活空間被有毒物質污染，而全球污染最嚴重的10個地方分布在8個國家，其間沒有中國。去年上榜的中國一些重污染地區(qū)，今年光榮下榜。外媒評價道，“這多虧了政府解決有毒污染問題的努力”，光是臨汾，“中國政府就關閉了數(shù)百家重污染工廠，并要求剩下的工廠安裝更清潔的燃煤設備”。

霧霾頻襲的當下，我們已經(jīng)是一個命運共同體。還是那句俗到了家的話：從我做起。

關注棕枝，同時也做好那根羽毛吧，因為它的分量，亦能左右世界。

“一次性消費”泛濫，國蠹能否根除？

（2013年12月14日）

霧霾頻襲中國，連海南亦難幸免。國人牢騷萬千，怨忿腸斷，萬炮齊轟，目標散亂。其實，霧霾中行走的你我，對四處彌散的污染亦有貢獻。

且不說別的，單說中國專注推行30年的一次性消費，誰能置身事外？

有時難以理解，擁有厚重五千年歷史的古國，何以對“一次性”如此鐘愛，如此須臾難離，讓“一次性”誘惑如此沒有節(jié)制泛濫成災，給中國脆弱的生態(tài)添上“濃墨重彩”？

一次性筷子、一次性餐具、一次性雨衣雨傘、一次性餐布、一次性塑料袋，賓館中使用的一次性洗浴用品，以及無數(shù)具有“一次性”性質的手機電池、一次性相機、一次性水筆、塑料飲料瓶、飛機上的一次性刀叉及餐盒、大型展會發(fā)放的精美宣傳材料、無節(jié)制的豪華精致包裝如月餅盒……

13億人使用，累積30年，這是多么可怕的浪費，多么巨大的污染源。

種種“一次性”，原本舶自海外，因與國人渴望的方便、快捷、瀟灑一拍即合，故以不可思議的擴張速度，在中國迅速燎原，輕易拔得世界頭籌。

何時我們才能向“一次性”堅決說“不”？

我們有過說“不”的成功案例，叫停過伴著沙塵暴一起漫天飛舞的塑料袋。

據(jù)專業(yè)部門統(tǒng)計，中國人每天曾使用塑料袋超過30億個，遙遙領先于其他國家。每年中國人丟棄的白色垃圾，是一個極其驚人的數(shù)量。青山綠水，受到荒漠化以及日漸膨脹的“白色垃圾”“電子垃圾”的雙重蹂躪。

5年前，塑料購物袋有償使用在全國強力鋪開，成為環(huán)保人士歡呼的當年頭條環(huán)保好新聞。據(jù)估算，此舉將讓每天30億份“白色垃圾”減少三分之二。只是，超市似能管住，但小菜場的分發(fā)塑料袋仍難以禁絕。根治國土污染，還我碧水藍天，其路漫漫。

對人類來說，“一次性”用品泛濫，是一場遍及全球的生態(tài)災難，這是一種浸潤式的慢性中毒，讓人失去警覺。越來越多的國家，早就在向“一次性”之禍宣戰(zhàn)——不但超市不提供免費塑料購物袋，賓館也不設一次性洗漱用品、餐館不提供一次性筷子、飛機上不提供一次性餐具……

中國的行動早已滯后，“一次性消費”已成國蠹，沒有任何一位國民能置身事外。

杜絕過度“一次性”何以這么難？除了人們對“方便”的不舍，更有經(jīng)濟利益暗中作祟。多少企業(yè)以此為生，多少利益交換賴此進行，一旦揚棄，肥水東流，不知多少既得利益者將徒呼負負。

但是，為這點“肥水”買單的，是中華民族賴以生存的潔凈空氣、水和土壤，代價高昂。

“一次性”消費意識，還滲透著短視、功利、漫不經(jīng)心、漠視自然的種種消極心態(tài)，甚至侵入精神生活。快餐式閱讀讓經(jīng)典成為垃圾，而垃圾變成流行；即用即拋式愛情，使“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竟然成了笑柄……

警惕并杜絕“一次性”之禍，不但是這一代中國人的環(huán)保使命，更是文化責任。

有些“一次性”用品，比如在醫(yī)療衛(wèi)生領域的應用，十分必要。但對絕大部分“一次性”說“不”，放棄的是物質垃圾和精神惰性，收獲的，將是環(huán)境和心靈的雙重美好。周末，且提起竹編的菜籃，重拾雕花的竹筷，拈起久違的鋼筆和毛筆，在出門的行囊中塞進一柄牙刷、一把梳子……回歸樸實生活，絕非對現(xiàn)代化的背叛。

當然，光靠個人覺悟遠遠不夠，還需要強制性的法條。中國豈有想做而做不成的事呢？關鍵得趕緊想起來。

圣誕老人雪地摔倒，你是哭是笑？

（2013年12月28日）

圣誕節(jié)在霧霾中如期而至，引爆眾多神吐槽，微博微信網(wǎng)友創(chuàng)作熱情高漲，人們手指如飛苦中作樂瘋狂轉發(fā)，形成一場今年獨有的網(wǎng)絡圣誕狂歡。主角兒自然是那位白須紅袍的圣誕老人。

這是流傳最廣的一個段子：圣誕老人在到中國途中因霧霾摔倒，至今無人敢扶，仍在雪地上趴著掙扎，袋子里的禮物被哄搶一空，麋鹿被城管收走，雪車又因為無牌照被交警沒收。今年圣誕節(jié)取消，請互相轉告。

霧霾、城管、牌照、交警、哄搶、老人無人敢扶、節(jié)假日取消……短短一個小段子，關鍵詞的背后卻都有讓人彈眼落睛的新聞故事陰影，集納了2013年的百感交集。

這是成人的圣誕狂歡，說過笑過，他們照樣忙碌著訂圣誕大餐，給孩子們買圣誕禮物，互發(fā)祝賀短信或更多段子。然而，他們忘記了圣誕老人原本就是不少孩子期待了一年最甜最大的那枚糖果。有一個幼兒園大班的孩子，當爸爸向媽媽大笑著轉述這個段子時，他驚恐地瞬間飆淚，而且哭得不依不饒，肝腸寸斷，鬧著說要去雪地上尋找圣誕老爺爺，扶他起來。父母只好緊急又編一個段子，說圣誕老人已經(jīng)自己起來了，沒有受傷，仍在繼續(xù)趕路。但是孩子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新段子的漏洞，“他的鹿車呢？警察叔叔還沒有還他啊！爸爸你快點開車去接圣誕老爺爺吧，萬一他又摔倒了呢？”

這是一顆純凈透明的赤子之心，過濾了我們習以為常的冷漠、算計和調侃，只有對弱者的同情、心疼和無盡的善意。

然而，一想到當這孩子長大以后將迅速泯然眾人矣，由不得滋生一種九斤老太式的悲哀。翻看今天的新聞，竟忍不住把新聞主角自動用這個天真的孩子代入。去年廣東社會撫養(yǎng)費的征收總額，計生委說是14億，財政廳說是26億，這孩子長大以后，若有權柄在手，是否也安于制造類似罰多報少的巨大貓膩？“八項規(guī)定”出臺后，受黨紀政紀處分的達6000余人，這孩子長大以后，面對利益誘惑，會不會也樂于享受“金波玉液噎滿喉”的快感？社科院發(fā)布社會藍皮書，指城鄉(xiāng)兩極收入水平相差達20倍，農村本科生成為就業(yè)最困難人群，失業(yè)率達三成，父親職業(yè)在體制內就業(yè)方面權重顯著，這孩子長大以后，是安之若素地參與拼爹還是咬牙切齒痛恨沒能口含銀匙出生？“冷空氣來了，預計今天西安空氣質量好轉至重度污染”，這則并無錯誤卻讓人哭笑不得的新聞標題，在這孩子長大以后，是否還會刺痛他的眼眸……

想到這樣一顆水晶般的赤子之心，會在社會霧霾的籠罩下，漸漸失色、蒙塵、納垢，真有錐心之痛。我是相信人之初性本善的，而要想了解我們的社會還有多大的改革空間，不妨在我們四十歲的時候，反躬自問：四歲時的善良與純凈，自己還剩下多少？

努力過也失敗過的我們，將把一個奇跡般崛起、同時也有千瘡百孔的中國捧在手心，交給下一代。不是沒有自豪，但更多的是愧疚。那個心疼雪地中摔倒老人的孩子，那些希望爸爸開車去救人的孩子，會不會在20年以后依然純凈善良，這取決于我們能否交給后人一個更健康更陽光更平等的中國……

春運，載不動的中國鄉(xiāng)愁

（2014年1月11日）

這一刻，在中國城鄉(xiāng)的千門萬戶里，都有一位母親，在掰著手指數(shù)著懸望著，在采購著盤點著香噴噴的年貨，她無數(shù)次想象著家門被敲響的那個甜蜜而美妙的瞬間，她已經(jīng)等了一年甚至數(shù)年，等著自己的孩子回家。

而在那一頭，她在異鄉(xiāng)的孩子也魂不守舍，一種叫作“想家”的蝕骨相思，堆積了整整一年甚至數(shù)年。為了將之消滅，首先要買到一張珍貴的回家車票，或船票，或機票。想家的人群很洶涌，讓12306成為一個隨時都在崩潰中的購票網(wǎng)站。

交通部在各種盤算之后告訴我們，2014年春運期間，全國道路客運量將達到32億人次，同比增長5.8%左右；全國水路客運量將達到4300萬人次，同比增長1.1%；民航局計算之后也說，春運期間全國民航客運量將達4200萬人次，環(huán)比增10%。數(shù)字年年都變，不變的，是自從2006年的春運人次突破20億之后，年年“空前”。今年預測的總計近33億人次，相當于把全球的一半人口，在短短40天之內集體遷移。這是足以摧枯拉朽、移山倒海的一場浩浩蕩蕩的人口大遷移。

在中國的春天，水陸空的交通工具，不管從哪里出發(fā)，往往都指向一個目標：家。

故鄉(xiāng)有爹娘，有親朋，還有讓人牽腸掛肚的孩子。不計其數(shù)的中國孩子，在向他們的媽媽或祖輩提問，“爸爸去哪兒了”——“爸爸”們越來越多地忙活在另一個餐桌、另一個城市，甚至另一個國家。現(xiàn)在，經(jīng)常缺席的爸爸、媽媽們也要回家了。

中國年的全部的意義，就在于團圓。為了團圓，中國的“春運”之隆重、之艱辛、之驚天動地，遠超當今人類任何一次集體活動。

回家，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足以溫暖和感動古今中外。

中國式春運，足以成為讓全球任何國家交通部長崩潰的夢魘。然而，春運所意味著的人口自由遷移，仍然是中國社會有史以來最為巨大的進步。自由的“候鳥”們在城鄉(xiāng)間任意穿梭，他們是無數(shù)來自田野的中國工人，是用讀書改變命運的莘莘學子，是追逐夢想的城市白領、海歸青年，他們攪動了曾經(jīng)沉寂的計劃經(jīng)濟的一潭死水，中國經(jīng)濟活了、中國文化活了，人流洶涌、物流洶涌、信息流洶涌，因為“他們”，中國從經(jīng)濟上和文化上都有了和世界對話的底氣。

春運，是觀照中國社會的一面“魔鏡”，映射出中國社會的變遷、發(fā)展以及所有困境。

如果農村、農業(yè)更加高效，如果新型城鎮(zhèn)化讓中西部涌現(xiàn)更多星星般的小城小鎮(zhèn)，容留更多青壯勞力，如果東西部差距不再如此懸殊……那么，33億人次中的相當一部分，或許會把“家”和“工作地點”漸次融合？

就春運而言，變化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位老鐵路告訴我，很多年輕的外來務工人員不再望網(wǎng)興嘆，會在網(wǎng)吧嫻熟地上網(wǎng)購票；綠皮車漸成歷史，買得起動車、高鐵票的打工者越來越多；因為不少企業(yè)辦在家門口，有的地方青壯年的離家打工意愿在下降，沿海一些大企業(yè)不得不開著浩蕩的大巴在送工人返鄉(xiāng)的同時，也懇求相約他們坐企業(yè)的車回到工廠……

我們在等待著不遠的未來，春運的數(shù)字擺脫“空前”，讓中國越來越多的家庭不再頹其一角。

擁有33億人次的同行者，這個春天，鄉(xiāng)愁寫進了媽媽新添的皺紋，寫進了治國方略，寫進了每一盞燈光下的家國夢……

民惟邦本，算賬算出來的期待

（2014年3月11日）

今天，咱且耐著性子算算賬。

李克強總理的政府工作報告，有兩個數(shù)字彈眼落睛：中央國家機關“三公”經(jīng)費減少35%，31個省份本級公務接待費減少26%，其壓縮力度堪稱空前。

往前翻了一下預算司提供的數(shù)字，便知其來之不易。2010年中央單位“三公”支出為94.7億元，2011年則為93.64億元，2012年銳減為74.25億元。去年，按照李總理透露的減少比例，中央單位應該是將“三公”支出硬生生壓進了50億元以內。

這只是中央單位的，如果算上全國的“三公”支出，擠出來的資金更加驚人。據(jù)報道，全國公款吃喝一年曾達3000億元；公車消費更多，超4000億元，今年正要對此痛下狠手。倘若都能減少三成，省下來的資金將達兩三千億。這還沒算上李總理承諾的維持政府機關運行開支行政經(jīng)費的“只減不增”呢。

這是什么概念呢？

且拿教育投入比量一下。這兩年，中央財政教育支出在3000多億元。前年千呼萬喚始出來的貧困地區(qū)兒童試點三元餐補，國家下了那么大決心，中央財政拿出來的也就是160多億元——只是省下來的公款吃喝費用的零頭。

我國行政管理費用的成本高昂，多年來膨脹勢頭極猛。其占財政總支出的比重在1978年僅為4.71%，到2003年上升到19.03%，其后還有上升，是很多國家的數(shù)倍。與此同時，教育、醫(yī)療、社保等民生支出比重卻增長緩慢?！罢逃斦С鲆嫉紾DP的4%”承諾了近20年，才得以實現(xiàn)；醫(yī)療上的財政支出占GDP之比更低，也在世界排名中墊底，讓我們有了新的羞慚。

放在這個大背景下，再來考量35%與26%這組數(shù)字，以及“政府性樓堂館所一律不得新建和改擴建，財政供養(yǎng)人員總量只減不增，‘三公’經(jīng)費只減不增”這一新“約法三章”，就有一種隱隱然的歡喜與期待：被詬病有年的中國昂貴的行政成本，將可能在這一屆政府手中，發(fā)生歷史性的、里程碑式的逆轉。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反過來說，倘官為邦本，顯然就不“固”不“寧”了。所以，這個預期中的逆轉意義，怎么估量都不過分，絕不僅僅是經(jīng)濟上的，它還將彌合民眾與政府的距離感，固化比黃金更珍貴的信任感。

如果再得寸進尺地揣度一下，有沒有可能削峰填谷，做直截了當?shù)摹稗D移支付”，將移除下來龐大的“三公消費”之山，去填民生方面的欠賬？比如，削公車之峰，填校車之谷？領導干部道德境界本該堪為國民表率，花在公車上的錢緊上一緊，被視為公共安全頭號難題的校車，就不至于如此讓人揪心了。

簡單的一削一填，或失之于天真，在財政制度上未必能進入操作層面。但全國兩會上也有一些代表、委員死死盯著這筆錢。民盟廣東省委更向廣東省政協(xié)提交了《關于把我省節(jié)約的“三公”經(jīng)費用于民生的建議》。他們擔心，如果不能直接惠及人民群眾，讓老百姓摸得著，看得見，這種“節(jié)約”又會淹沒于新的行政支出，甚至轉移到其他項目的“浪費”了。

這樣的削峰填谷，更要緊的，是呼應了立黨宗旨和立國之本，就是那五個沉甸甸的字：為人民服務。也是李克強總理用大白話說的，“政府工作的根本目的，是讓全體人民過上好日子”。

從根本上說，政府過緊日子的目的，還不是為了百姓能過好日子嗎？

看什么看，誰又能置身事外

（2014年6月7日）

有朋友是研究PM2.5的，說起北方某城被詬病已久的霾之來源，他提及一組數(shù)據(jù)分析，機動車占31.1%，燃煤22.4%，工業(yè)18.1%，揚塵14.3%，其他14.1%。他嘆氣，說重工業(yè)呢，這幾年一直在外遷，其實，就算都遷走了，霾也還會有。倒是假如機動車都不動彈了，道路揚塵也少了，天就干凈了。北京奧運那陣，機動車停了一半，不是天天陽光明媚，空氣清透？

他還透露，現(xiàn)如今的環(huán)境污染，80%是生活污染。換一句話說，中國污染之烈，人人都罵，但人人都是“貢獻”者，誰都脫不了干系。

政府肯定有責任，你要是能提供方便充足的公共交通，你要是有效引導職住合理分布，你要是早點動用經(jīng)濟杠桿比如大幅提升排污成本，你要是敢把違法排污者——管他是不是利稅大戶——毫不容情地繩之以法……天或許更藍，水也可能更清。

但，也只是“或許”、“可能”。如果公眾依然我行我素，怕是霧霾也會依然大搖大擺。

13億人之眾的國度，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最富有正義感的，是網(wǎng)上的億萬張嘴。河臟了，齊聲喚環(huán)保局長下河游泳；空氣臟了，罵政府不作為；發(fā)生圍毆事件，憤怒聲討袖手旁觀者……總之，凡事都會在網(wǎng)上招致鋪天蓋地正氣凜然的譴責聲浪，仿佛人人都是正人君子，都是“真的猛士”。但是現(xiàn)實中，仍然是老人倒地乏人扶持，仍然是漠然旁觀傷害事件，仍然是垃圾亂丟、紅燈照闖，上個拐角超市買東西也要開車……不能相信，網(wǎng)上猛士與現(xiàn)實看客從不重合。甚至不排除一邊旁若無人坐在“老弱病殘孕”專座，一邊捏著手機對看客行為跟帖狂噴。

其實，魯迅當年詬病的看客們——在刑場看殺人“張著嘴呆看，仿佛頗愉快”——如今還活得好好的，且依然人多勢眾，只是也與時俱進了。他們會移步換形，從現(xiàn)實中的看客身份瞬間飄移到網(wǎng)絡上的道德高地，口沫橫飛地主張正義，動動手指既可滿足自己的俠客心腸，又過了一把居高臨下罵人的癮頭。他們很在乎自己和至親的利益，一旦被碰觸，哪怕是無心的，都會跳腳相向。而不相干的人遇到麻煩，在現(xiàn)實中裝作視而不見，一轉身在網(wǎng)絡上則喜聞樂見，特別是事涉男女的各種八卦逸事。魯迅嘗哀其不幸，“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別人”，嗚呼！

畢竟，做做看客、罵罵旁人，是多么輕松愉快呢。

還是那位朋友告訴我，關于環(huán)保意識和行為的一個測評，郊區(qū)比大學林立的某個城區(qū)要好。起初難以理解，后來一想，也對。農民兄弟至少開車的要少得多，對污染的貢獻還真是愈“文明”者愈烈。

耽于指責他人、原諒自己的我們，真的“文明”嗎？

唉，網(wǎng)絡真是個可惡的家伙，它把我們的正義感和同情心都虹吸凈盡、展示得淋漓盡致，走到現(xiàn)實反而可以一身輕松、毫無違和地耽于看客身份，張著嘴呆看，仿佛頗愉快。

霧霾來了，讓天空蒙塵，也讓我們的靈魂蒙塵。這會呼吸的痛楚，在你我的鼻孔間穿行，而你和我，是這痛楚的受害者，也是這痛楚的制造者。

看什么看？誰也不能置身事外……

勇哉小平：讓“正?！背蔀楝F(xiàn)實

（2014年8月23日）

和女兒同看電視劇《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那一集是恢復高考的故事。

劇中再現(xiàn)當年情景：鄧小平召集一批“在野”的學者，座談高校招生問題。老專家對實行11年的推薦上大學義憤填膺，強烈要求恢復高考制度；一些領導心有余悸，生怕沾上“右傾翻案”；“兩個凡是”如達摩克利斯之劍高高在上……經(jīng)過反復糾結，平地一聲春雷，恢復高考提前成為現(xiàn)實。

重新審視這張時間表，能看出小平深謀遠慮的智慧與時不我待的焦灼：1977年7月17日，黨的十屆三中全會通過《關于恢復鄧小平同志職務的決議》；7月23日，復出僅一周，他同長沙工學院臨時黨委負責人談話說，不管招多少大學生，一定要考試，考試不合格不能要，不管是誰的子女，就是大人物的也不能要，不能“走后門”；8月4日，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主持召開科學和教育工作座談會；9月19日，召集教育部負責人劉西堯等談話，對招生工作停滯不前提出著名的批評：“你們還沒有取得主動，至少說明你們膽子小，怕又跟著我犯‘錯誤’?！薄叭罕妱蓬^起來了，教育部不要成為阻力，贊成中央方針的，就干；不贊成的，就改行?！?1月28日，高考終于來了！

1977年冬天，硬生生加出一場本該在夏天舉行的考試。570萬從農村、工廠、部隊奔進考場的考生參加高考。1978年夏，高考生達610萬。從此，高考成為中國人改變命運的重要門檻，而恢復高考，也成了一個國家和時代的關鍵拐點——發(fā)展靠人，改革靠才，曾經(jīng)支撐且還將繼續(xù)支撐中國發(fā)展的中堅力量，幾乎都經(jīng)過高考考場的砥礪。

一件波及億萬人命運、且停滯11年之久的攬才之舉，非大智大勇豈能輕易撬動！

我看得驚心動魄、心潮澎湃，女兒卻一旁失笑：上大學考試，天經(jīng)地義啊！

孩子，這30多年里，有多少天經(jīng)地義的事，要想進入實踐層面，卻比登天還難。比如，“文革”中被迫害的老干部和知識分子能否平反昭雪、恢復工作？農民種地，種什么、怎么種、啥時種，能不能自己說了算？中學生畢業(yè)是否要一股腦地上山下鄉(xiāng)做農民？企業(yè)是根據(jù)政府計劃悶頭生產(chǎn)，產(chǎn)品放在倉庫里積壓如山，還是以銷定產(chǎn)，看訂單決定？報紙電視能不能刊播廣告？國外影視作品能不能引進？鄧麗君的歌曲能不能聽？穿喇叭褲甚至牛仔褲算不算阿飛？……

就是小平說過的那四個字：撥亂反正。亂時可以一窩蜂，要反正卻如攀險峰。在經(jīng)歷了反右和“文革”的中國，在億萬人的思想被僵化之后，想做一件正常的事，都如同“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經(jīng)歷千難萬險，方成正果。

感謝小平，以高超的理論勇氣與政治勇氣，帶領億萬國人，凝聚改革共識，一路排險，一路開山，終于讓中國漸次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讓國民能享受正常的生活，更讓中國經(jīng)濟超常騰飛。

在享受“正?！钡臅r刻，“正?！比缈諝夂退话闾旖?jīng)地義。但是，我們還得記取這份“正?！钡膩碇灰?。并且，還有更多的“正?！保却覀冊谌嫔罨母镏腥哿幦?，當下，同樣需要大智與大勇。

這，才是對小平最好的紀念。

還有多少高玉倫潛行鄉(xiāng)野

（2014年9月13日）

殺警越獄的最后一名逃犯高玉倫終于束手就擒。10天里，他潛行青紗帳，從一片玉米地到另一片玉米地，從一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不是餓急了，他不會鋌而走險地到親戚家覓食，被捆住送官。

50歲的高玉倫，用他母親的話說，是整出了“驚天動地的大浪”，驚了全國人民的眼球。

然而，就算高玉倫沒折騰最后這一出殺出囹圄的戲碼，他的殘忍也驚世駭俗，只是，這殘忍只會驚擾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延壽縣延河鎮(zhèn)萬寶村的平靜生活，那是外人聽不見的黑暗故事：僅僅因為妻子做飯晚了，就暴怒恚罵，逼得她仰藥自盡；僅僅因為同村的村民說了一句“我要給我的孫女兒買樓”，讓他覺得顯擺而不爽，就用殺豬刀捅死了他……喝了酒就張牙舞爪耍魔怔，連親生母親平時都不敢在他身邊兒待。還有他那兩個同時越獄的“獄友”：李海偉沒上完初中就輟學，性格殘暴，毆打妻子，虐待父親，把父親的牙都打沒了，妻子受不了而離婚，結果他因為懷疑某賓館服務員與前妻相戀，便動手砍人。王大民，因搶劫入獄18年，出來后因土地糾紛沖進村民家瘋狂打砸，把人家的老人當場嚇死……

這些鄉(xiāng)村暴力離我們的生活太過遙遠，平時并不為人注意。但是，一旦哪個村莊不幸攤上一個“高玉倫”，那便是這個村子的噩夢，只要沒出人命，沒被警察帶走，村民們和他的親人們就都活得提心吊膽，命若懸絲。

中國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窘境，遠非貧困二字所能涵蓋。城市化、城鎮(zhèn)化不管在中國還是在世界都是一個不可逆的趨勢。然而，長期形成的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和戶籍制度的限制，使這個世界性難題在中國呈現(xiàn)得更為突出和棘手。此前，我們常常關注的是它帶來的經(jīng)濟困境，比如農村土地拋荒、農民高齡化、農業(yè)孱弱化傾向，其實，與此相關聯(lián)的人文困境與社會管理困境更令人憂心。鄉(xiāng)村脆弱的安全防線正在大口吞噬著中國農民的幸福感。

隨著鄉(xiāng)村青壯年勞動力大量外出務工，農村空心化現(xiàn)象嚴重。久而久之，村民的自我防范能力與官方治安聯(lián)防能力都在不斷削弱。生性殘暴的高玉倫們，在安全防線脆弱的村莊，如入無人之境，傷人害命，無法無天，寧靖和諧的鄉(xiāng)村成了被安全遺忘的角落。在不少偏遠地區(qū)，受害人連環(huán)失蹤竟乏人過問，婦孺被侵害達上百起才引起重視。鄉(xiāng)村安全感在不斷消解，農村基本安全保障的防線正面臨失守的危險。

切莫以為，這和我們無關。自古以來，家國之亂，往往起于鄉(xiāng)野，起于細故，起于某個不起眼的小人物的沖冠一怒。鄉(xiāng)野本是每一個中國人的故鄉(xiāng)，是國人寄存安全感的遼闊后方，戰(zhàn)亂時避難鄉(xiāng)村，和平時安適郊游。那里有“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的溫存旖旎，也有“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的壯闊清奇，更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安逸踏實……“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禮失求諸野”——那本來是我們最深厚、最可靠、最安寧的精神家園。

殺警越獄的故事，不能隨著三個兇犯的歸案即告終結。需要警惕并系統(tǒng)性防范的，是無數(shù)仍在潛行、仍在不斷撕破“萬寶村”安全感的高玉倫們……

蘇格蘭和“九一八”，都需定睛細看

（2014年9月20日）

這兩天，似乎什么都退了一箭之地，除了蘇格蘭。它的獨立與否，“Yes”或“No”，本來挺嚴肅一件事兒，卻真的快被全世界玩壞了，隔岸觀火的中國人也格外起勁。二選一的豪賭，拱起了人們的賭性，何況還事關曾經(jīng)稱霸世界的大英帝國以及很“拉轟”的蘇格蘭風笛和那襲男人穿的花格裙子。

有人定睛細瞧了一下在英格蘭濃蔭下低調了三百年的蘇格蘭，乖乖不得了，若是沒有蘇格蘭人魔術般的發(fā)明能力，當代世界將大為遜色。原來我們只模糊知道是英國人的大牛們，原產(chǎn)地竟都是蘇格蘭：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之父亞當·斯密，在孤獨中完成《國富論》，激動了無數(shù)書生，更從思想上推動自由資本主義走向高速發(fā)展；那個盯著被蒸汽頂?shù)脫鋼渥黜懙乃畨厣w的蘇格蘭人瓦特，則用蒸汽機頂起了最終席卷全球的工業(yè)革命，把耽于農耕的人類帶入一個新的涅槃。再想象一下，要是蘇格蘭人偷偷懶，你習以為常的這一切，將統(tǒng)統(tǒng)消失：抽水馬桶、電視、電話、電冰箱、ATM機、高爾夫，還有青霉素、核磁共振，還有福爾摩斯、哈利·波特，還有自行車、雷達、彩色攝影……哎，蘇格蘭人有理由讓世界在這個時刻對他們定睛細看。

其實，很多人，很多事，都值得定睛細看?？墒牵绻皇悄：暯缰械哪橙四呈?，忽然成了聳動的新聞，在信息爆炸時代的我們，反而失去了定睛細看的耐心和機緣。比如，如果不是高玉倫們的殺警越獄，我們鮮少關注到縣域管理困境和鄉(xiāng)村安全失守；如果沒有山東昭遠麥當勞無故打人至死慘案，“全能神教”的囂張與殘忍、邪教信眾之多所提示的信仰真空問題，也不會如此嚴峻地浮出水面；如果不是有幾個學生在聽講座時睡覺，又有誰會定下心來，傾聽90多歲的吳良鏞院士究竟想對新一代說些什么……

在大數(shù)據(jù)時代，貌似耳聰目明、無所不知的我們，因為沒有耐心，失去了太多的真相和對真相深處因緣的洞悉。如果不肯定睛細看，我們還會錯失向世界說明真相的能力。

“九一八”到了，為了永志不忘，為了還擊彼岸對戰(zhàn)爭罪行的種種抵賴，我們鳴響了警笛，更新了紀念館館藏，同時更需要還原種種有溫度的細節(jié)，把鐵板釘釘?shù)淖C據(jù)一一呈現(xiàn)。十四年抗戰(zhàn)，盡管有很多概念性、結論性的宏大敘事，有數(shù)億中國民眾的悲壯故事，但隨著時間推移，也因為從前漫不經(jīng)心的忽略，許多真實的人物、真實的故事，正隨著當事人生命的飄零，在歷史長河里不留一絲痕跡。

要“永不遺忘”，不僅需要教科書的傳揚、紀念館的再現(xiàn)、紀念日的組織活動，要讓歷史真正成為“人民的歷史”，就需要更多的定睛細看，澄清更多的歷史細節(jié)，記錄“小人物”的經(jīng)歷與痛楚；從還健在的歷史親歷者中，搶救性地發(fā)掘真相、還原真相……欣慰的是，這樣的努力，已經(jīng)越來越多，越來越醒目。剛剛出版的《日本戰(zhàn)犯的侵華罪行自供》，就呈現(xiàn)了45名日本侵華戰(zhàn)犯自供的原貌，影印刊出，鐵證如山。像這樣無法推翻的證據(jù)，還有不少仍然沉埋，等待我們勠力發(fā)掘，讓全世界定睛細看。

蘇格蘭的“Yes”或“No”，畢竟是別人家的兄弟鬩墻。對咱自己的痛癢，尤其需要定睛細看，格物，才能致知。

被黑蟻蠶食的村莊真相

（2014年12月6日）

鐘點工小孫以及護工小王聊起天來，有一個話題常常同仇敵愾：對仗勢欺人、損公肥私的村支書和村主任的憤懣——盡管她們的村莊一個在安徽，一個在河南。

我便問：照你們說，這村官民憤很大，為什么還選得上呢？小王說，他有錢有勢，可以買選票??！每張選票100元，我家四口人400元，選票就成他們的了，很多人和我家一樣，全家在外打工，都不回村，選舉還不是隨便他們了。小孫有些“艷羨”：你們蠻好了，還能得400元錢，我們可什么都得不到，村主任一當十幾年，誰敢把他選下來？那年選舉，聽說選他的人很少，結果他的一個親戚沖過來把票箱給扔河里了！這就算白選了，他還照當。他家是大姓，親戚多、又能打，誰敢把他怎么著？

那么，這村官有多大好處呢？她們異口同聲，可以賣地啊！村里的地“賣”掉不少，都是這個項目那個開發(fā)區(qū)，農民沒得什么實惠，“都肥了村支書和村主任了”，村子的環(huán)境也敗得一塌糊涂。還有，上級下?lián)艿母鞣N農業(yè)補貼之類，村支書和村主任有權分配，“說是分，反正我們沒見著，到誰腰包不是明擺著的，村里就屬他們兩家最富！”

難道不能向上級舉報？她們一笑置之：告不倒的，他們背后都有人，鄉(xiāng)里的領導早都搞定了，都向著他的。那再往上告呢？小王說：現(xiàn)在村里都空了，原來熱熱鬧鬧大幾百人的村，現(xiàn)在就百來個老人守著，老人懂什么?。坑悬c文化的、年輕點的，都出來了，誰愿意趟這個渾水？小孫說，是啊，我家年輕人都在城里工作了，都說堅決不再回那個鬼地方受氣了。

但是，聽她們的口氣，分明對家鄉(xiāng)的沉淪是不甘心的。小孫說，“周永康那么大的貪官都扳倒了，什么時候也能來管管這些壞村長??？”小王很老練地說，沒戲，天高皇帝遠，中央哪里知道咱村里的事兒呢？

一些鄉(xiāng)村基層管理的沉淪，已經(jīng)積重難返。現(xiàn)在打老虎、拍蒼蠅，熱熱鬧鬧，民心大快。目光都盯著大個兒的，一聽出事兒的不帶個部級都覺得不過癮。村官兒，連國家工作人員也算不上，村委會只是基層群眾自治組織。所以憲法日有了，就職手按憲法宣誓有了，但這些無良村官一概可以不理。在反腐中，他們連“蒼蠅”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黑蟻。然而黑蟻爭穴，橫行鄉(xiāng)里，也足以消解改革成果、國家福利和政府善意，足以瓦解制度與政策紅利，更足以摧毀數(shù)千年來安放禮義廉恥的淳厚民風。本來已經(jīng)脆弱不堪的農村生態(tài)環(huán)境，以及困窘中國多年的三農問題，也因為“黑蟻”的肆虐而變本加厲。

其實，要洞悉一個村莊的真相，在這個時代也并不困難。一是不妨借助網(wǎng)絡建立鄉(xiāng)村政務平臺，以一鄉(xiāng)一村為號，網(wǎng)聚散布于各地的鄉(xiāng)親，為鄉(xiāng)村發(fā)展獻策，監(jiān)督村官作為。二是在村莊選舉之際，由上級和村民代表嚴格監(jiān)管，嚴肅選事，杜絕賄選和強選。三是借鑒巡視制度，由沒有利害關系的部門和官員巡查并清理民憤較大的村官。

小孫已經(jīng)加了微信，小王也正在研究微博，“真的是發(fā)一條全國都能知道嗎？”她們的好奇，也或將成為一種讓黑蟻們忌憚的力量……

仁術濟世，醫(yī)者大道

（2015年1月17日）

上海有家仁濟醫(yī)院，年紀很大了。1844年，上海開埠四個月，它就在緊貼著外灘、南京路的繁華熱鬧處誕生了。也可以說，它是中國擁有的第一家現(xiàn)代意義的綜合性醫(yī)院。

偶然看到這家醫(yī)院在誕生百年后立的醫(yī)德信條，不由怦然心動。信條煌煌12則，犖犖大觀，巨細靡遺，諸如：醫(yī)者之一生，乃為他人非為自己，不思安逸，不顧名利，唯舍己救人而已；對病者僅以病者視之，勿顧貧富貴賤或其他；倡詭誕之奇說，以求聞達者大恥也；以求勞乏而做粗漏之數(shù)診，不如勞心而做細密之一診；盡量為病者減少費用；常篤實溫厚，不多言、不賭博、不飲酒、不好色、不貪利而得世人之好感；縱使遭受威脅，亦絕不利用醫(yī)學知識做違反人類之行為……

仁濟的歷史，是一個象征。西式醫(yī)院的引入中國，正是現(xiàn)代化浪潮初叩國門之際。且看仁濟這醫(yī)者信條，科學、民主、平等、誠信等現(xiàn)代化的諸端要旨，盡在其中，同時又將綿延數(shù)千年的中國醫(yī)道化而為體，綿延不絕。其宗旨一也：以仁濟世，醫(yī)者大道。

如同中國的現(xiàn)代化走到今天，遭遇眾多堆疊累積的矛盾與挑戰(zhàn)，需要全而深的改革以破之，中國的醫(yī)療衛(wèi)生領域、特別是醫(yī)患關系也正遭遇眾多堆疊累積的矛盾與挑戰(zhàn)。中國改革的目標，是要圓“中國人民的幸福夢”，而醫(yī)院的發(fā)展目標，則是服務病患，滿足百姓的健康長壽愿望。現(xiàn)代化的阻力，要用現(xiàn)代化觀念破解，科學精神、平等意識、誠信原則若能一以貫之，可能會成為醫(yī)患矛盾的“化骨綿掌”——有了科學精神，可以最大限度提高醫(yī)療水平、合理利用醫(yī)療資源；有了平等意識，以此為準則，建立醫(yī)療保障體系，做到貧者有其醫(yī)，共享公共醫(yī)療服務；有了誠信原則，大處方、紅包、醫(yī)托等時弊則迎刃而解……

試舉一例。大醫(yī)院住院難、手術難，眾所周知，病家嘖有煩言，醫(yī)院也嘆無奈：病者眾而良醫(yī)少，欲“勞心而做細密之一診”，難矣哉。仁濟醫(yī)院苦心孤詣，致力于“日間手術”——病人入院檢查、接受手術、出院，在24小時左右完成。這在歐美已開展數(shù)十年，我國則從8年前開始探索。2013年上海34家三級甲等醫(yī)院中，日間手術占所有擇期手術約14%，與歐美大醫(yī)院普遍50%—70%差距很大。因為這和醫(yī)院內部科學精細的管理水平以及多學科、多部門的高效配合息息相關。仁濟2014年1月—10月，日間手術1.5萬余臺，占比提高到34.2%，不但上海居首，全國亦屬前列?！叭臻g手術”多了，不光提高病床周轉率，還能“盡量為病者減少費用”，正是仁術濟世的最好實踐。

其實，仁濟的醫(yī)者信條，放諸其他公共服務領域，亦概莫能外。仁術濟世，是公共服務領域一切改革的主心骨。當然，要真正惠及百姓，就得有推行“日間手術”那種殫精竭慮、科學精細的腳踏實地才行。

說白了，什么是現(xiàn)代化，什么是以人為本，不妨從各領域或都閃爍過的、質樸有如仁濟信條一般的行規(guī)里細細琢磨……

追問洪水：從1998到2016

（2016年7月9日）

洪水來得猝不及防，三分之一個中國都泡進水中。

看著那些舍命用身體擋住洪潮的年輕面孔，看著他們渾身傷痛，倚著沙包疲憊小憩……心里一陣刺痛，聯(lián)想到1998年那場同樣讓中國寢食難安的特大洪水，相似的驚濤拍岸，相似的年輕的臉，相似的舉國動員。近20年過去了，當年被九江人民歡送的抗洪子弟兵，現(xiàn)在也是中年大叔了。而今天在第一線沖鋒陷陣的，當年才呱呱墜地。

洪水初襲時，有人撰文，說汛情嚴重，但電視鏡頭封堵決口的，“滿眼都是大型機械施工設備，幾乎看不見現(xiàn)場人員，沒有1998年抗洪時排成長龍扛沙包的戰(zhàn)士，更沒有子弟兵筑成的人墻，進步是巨大的”。

樂觀得略早了一些。

沒過幾天，人墻、扛沙包、泥水饅頭出現(xiàn)了，網(wǎng)上批評聲也潮水般涌來——戰(zhàn)士吃泥水饅頭，是軍需供應能力不足？某地領導親臨抗洪前線，圖片是否擺拍？人墻沙包是否太原始落后，看德國神器用鋼板擋洪水輕而易舉，咱怎么不學？三峽大壩不是說能防百年千年一遇洪水？幾乎是同步，官方和專家頻頻出面苦口婆心解釋：泥水饅頭是戰(zhàn)士們沒時間下堤享受飲食；帶病出征的領導，其鏡頭只是在拍攝災情時偶然捎帶；所謂擋水神器需要諸多條件比如硬路基，即便發(fā)達國家在洪水面前也時常得靠人力運送沙包；百年千年一遇，是指大壩本身過硬到無懼特大洪峰，對中下游暴雨確實作用有限……

輿情紛紜。質疑、感動、悲酸，甚至還有調笑，諸如“湖北只剩湖，找不到北了”之類的段子被瘋狂轉發(fā)，在生死存亡的災難面前苦中作樂。

20年過去了，是真的沒有進步嗎？

洪水，自有人類以來就一直噩夢般相隨。幾乎每個民族的傳說，都有洪水咆哮的巨大魔影。中國遠古“水浩洋而不息”始有女媧補天，繼之“疏河決江”的大禹治水；西方文明則靠諾亞方舟才從洪水中“重生”……洪水是浩劫，也是砥礪人類文明的利器。一人一家，都不足以對抗天災，人類學會了集團作戰(zhàn)，興修水利，在越來越復雜的合作模式中，推動制度優(yōu)化、文明傳播和技術進步。

20年，相對于五千年人類抗災史，只是一瞬。除了物質層面、技術手段，中國更重要的進步，或許就在這追問、解釋與反思之中。

改革開放前，抗災，往往沿襲戰(zhàn)爭年代的應急動員機制，不太重視對災難的預防以及災后的重建，對災難的反思和詰問更是最大的忌諱。為了避免民眾恐慌，政府會對披露災害信息設限，對因災死亡人數(shù)更守口如瓶。

現(xiàn)在，公眾的不懈追問促成了官方信息披露的公開透明，權威媒體逐日更新因災死亡人數(shù)和受災損失情況已成慣例，對社會上的傳言與疑惑，政府也會放低身段出面解釋，讓民眾和研究者能夠更深入地了解國情，厘清國是，反省國難……

因此，即便公眾的追問未必全都妥帖，即便官方的釋疑未必全都具有說服力，這仍然是一種進步。我們確實還沒有到樂觀的時候，外國神器不足恃，有形的大壩不足恃，在依然肆虐的洪水面前，我們都要放低身段，眾志成城，在抗災中繼續(xù)砥礪技術、制度以及文明的進步……

輪椅能到哪里，文明就到哪里

（2016年8月20日）

剛剛碰到的窘事：請一位輪椅老人去浦東濱江大道享受江景與美食，朋友擔憂說，那邊輪椅方便嗎？我大包大攬地說：肯定沒問題，那是大上海的門臉兒，別處沒有，這里殘疾人通道必有。結果是，確實有，但極少，從地下停車庫往上走，必須爬很多級臺階，從餐廳往濱江大道走，又必須逐級而下。沒有輪椅通道，我們不得不時常抬著輪椅和老人艱難上下。大家累慘了，老人也很不安，一再說太添麻煩了，下次絕不出來了。

原是想讓老人高興，結果變成添堵了。這算什么事兒呢！

還有個朋友，曾經(jīng)獨自帶著嬰兒四處旅行。大家表示佩服，她說其實在發(fā)達國家，這都不是事兒，童車哪里都能推進去，反而在國內，哪怕是在上海，殘疾人通道太少了，童車經(jīng)常不得不抬著走，更累。

抬眼望去，夜色下的黃浦江外灘兩岸，霓虹琉璃，流光溢彩，絕對是天下第一等華美熱鬧去處。那也一直是俺不斷向遠客推薦的心頭好，不管是誰，第一眼驚艷都免不了，我也相當與有榮焉?？墒?，同樣驚艷的景色，那晚卻透出一絲蒼涼——這份美麗，只能屬于健全人么？

眼下里約奧運很熱。國人時常念叨，奧林匹克精神是“更快更高更強”，這口號挺合咱們心思。競爭社會嘛，強者為王，求職、升學、賺錢，哪一項不要去爭呢？連上個知名幼兒園，都要在三四歲小朋友中，分出哪個更強更聰明更有發(fā)展?jié)摿δ兀?/p>

然而，如果把奧林匹克精神只理解為“更快更高更強”，并未得其精髓。只是如此，又怎么會有里約的難民運動隊？怎么會有每屆相隨的殘疾人奧運會？他們不夠快不夠高也不夠強，但是，奧運還是給了他們最絢麗的舞臺。

奧運之父顧拜旦有一篇著名演講——《奧林匹克精神》，其中有這樣的句子：“奧林匹克精神必將以現(xiàn)代產(chǎn)業(yè)發(fā)展所賦予的各種形式，為地位最低下的公民所享受。這就是完整、民主的奧林匹克精神?！眹H奧委會在《奧林匹克憲章》中，則用更具公文性的語言描述：“每一個人都應享有從事體育運動的可能性，而不受任何形式的歧視，并體現(xiàn)相互理解、友誼、團結和公平競爭的奧林匹克精神。”

全體共享，沒有歧視，最弱小的可以和最優(yōu)秀的，一起分享快樂與希望——這才是奧林匹克的靈魂。

如果，經(jīng)過奧林匹克圣火的洗禮，我們能給孩子增加更多體育游戲時間，給農民工兄弟分享體育場館的搏擊樂趣，給貧困鄉(xiāng)村送去更多體育器材，讓殘疾人能和我們“走”得一樣遠……這才標志著我們沒有愧對奧林匹克，沒有漠視“地位最低下的公民”。

看一個國家，一座城市，一條道路是否足夠文明足夠先進，標尺很多，但有一把屢試不爽，就是看它如何對待弱者，如何對待殘疾人。換句話說，輪椅能走到哪里，文明就到哪里；輪椅能走多遠，文明就能走多遠；輪椅能上到多高的地方，文明的高度也就在那里了。

期待上海。

我們拿淘寶垃圾怎么辦？

（2017年1月14日）

我每次走過小區(qū)垃圾箱，總是心中一凜，立時憂國憂民。

清潔工很勤快，垃圾箱并沒有擁塞外溢。常常是那幾只野貓，心存僥幸地扒拉著餐余垃圾的塑料袋，或是在各種規(guī)格的破碎紙箱里鉆來鉆去……

小區(qū)不大，每天仍會扔出N多垃圾，工人則一次又一次用平板車拉走。上海有數(shù)以萬計這樣的小區(qū)，堆到一起的垃圾山，幾天就可以把蘇州河填平。若是以年計呢，會是一座佘山？以全國計呢？堆成喜馬拉雅也指日可待吧。世界這么大，可也架不住垃圾肆無忌憚地占山填海吧。更何況，像塑料袋、易拉罐、飲料瓶、電池、充電器等，靠自然降解，那比你我的軀殼耗得更久，塑料能待上一二百年，若是穿越到三四千年后，你甚至可以和喝過的星巴克玻璃瓶重逢，不寒而栗……

好吧，咱不和垃圾耗，咱可以土葬也可以火葬了它。然而，埋它臟了地，燒它有二英，也就是慢性病和急癥的區(qū)別。而國民呢，垃圾廠建哪兒哪兒抗議，可扔垃圾的時候誰都不含糊。

垃圾如山，就這么成了懸在中國大地上一個巨大而猙獰的問號。

看著清潔工弓著背將滿滿一車垃圾騎走，雖不知具體去向，但那些垃圾必是穿過光鮮的霓虹與摩天大樓，裹在車流中，由中環(huán)而外環(huán)而郊環(huán)，如同元春抱怨的那樣，被送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了。

垃圾的發(fā)散路線，正是從城里向郊區(qū)、向鄉(xiāng)村蔓延。從垃圾圍城到垃圾圍村，垃圾與人爭奪生長空間已經(jīng)到了無遠弗屆、無孔不入的地步。兒時清亮亮的小河、漫山野花與野鳥啁啾漸成消逝的記憶，農村娃娃只能在垃圾山上玩耍，其哀噬心，其痛入骨。倘若城鄉(xiāng)都相繼失守，慘遭蠶食，我們這代人不但愧對祖先托付的美麗山河，更欠下掠取子孫健康環(huán)境的罪過。

所羞愧的，我也參與了“同流合污”。有了淘寶，我成了更大的垃圾制造者。快遞員飛一般地穿梭，奉上一個又一個爛嘰嘰的紙箱、黑色塑料包裝袋，還有填充的白色泡沫塑料。我們抽絲剝繭般從中捧出一只紫砂茶壺、一條羊絨圍巾、一瓶防曬乳液……而散落腳下的包裝垃圾數(shù)倍甚至數(shù)十倍于茶壺與圍巾的體積。而從前，如果從柜臺前把它們買回家，也就是一個紙袋的陪伴。

我們擁有全世界幾乎最便宜的快遞成本，于是淘寶成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奇異的存在，滿足了閉門家中坐、貨從天上來的安逸?？墒?，淘寶的出現(xiàn)，它制造的包裝垃圾之巨，也是極其恐怖的存在。

不是不能解決，東鄰西客都示范過垃圾分類的奇效。垃圾分得細，大阪敢在城中心建垃圾處理廠，還能成為充滿童趣的風景?？墒牵驹诘窃?、擁有航母的我們，擁有再多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能耐，卻奈何不了舉手之勞的垃圾分類，奈何不了盛產(chǎn)垃圾的巨無霸企業(yè)，沒有制定使用標準化、可回收、可降解包裝的強制標準，這不科學??！

垃圾圍城面前，我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

先從我做起吧，慎用淘寶，慎喝瓶裝水，盡量不用一次性水筆、一次性牙刷、一次性筷子，節(jié)制使用塑料袋，不然的話，我又有什么抱怨的資格呢……

當孔雀麻雀都往東南飛

（2017年4月15日）

碰到幾位來自東北的朋友，都牢騷頗盛，廢然長嘆：過去說“孔雀東南飛”，現(xiàn)在連“麻雀”都東南飛了！

也是。

當年的“共和國長子”，老工業(yè)基地??！錢學森排除萬難剛剛回國，周總理就大有深意安排他先去東北瞧一瞧。在哈軍工，陳賡大將問錢學森：“中國人搞導彈行不行？”他說：“外國人能干的，中國人為什么不能干？”一句話讓中國走上自主研制火箭、導彈的道路。

那時，不管是“孔雀”還是“麻雀”，是紛紛往東北飛的。曾任人民日報總編輯的老報人范敬宜，上海圣約翰大學畢業(yè)，吳門畫派高徒，20世紀50年代徑自去了東北報界，一待就是33年。他“用事實來回答那些對三中全會精神有懷疑、有抵觸的同志”的力作——《分清主流與支流莫把“開頭”當“過頭”》，便是1979年5月13日首發(fā)于《遼寧日報》，穩(wěn)住了不少人的改革心神。

說到普通人，我的父母生于上海長于上海，卻到東北工作了半輩子，使我有幸出生在哈軍工，又隨父母輾轉到中科院沈陽金屬研究所，身邊總有一大群說吳儂軟語、喜歡吃大米而不是饅頭的爺叔阿姨。20世紀60年代初鬧糧荒，江南不少饑餓家庭棄嬰于街頭，是彼時最有經(jīng)濟實力的東北敞開懷抱，哺育了一大批“上海孤兒”。以后，又有45萬知青、兵團戰(zhàn)士，和黑土地彼此融入，經(jīng)過東北朔風磨礪的“黑兄”“黑姐”，成為星散于全國的社會各界中堅，光是文學藝術界，就有說相聲的姜昆，演話劇的濮存昕，寫小說的王小波、張抗抗……

唉，俱往矣。

從19世紀后期到20世紀80年代的一百來年，東北原是人口凈流入地區(qū)，新中國成立就是亞洲最發(fā)達的地區(qū)之一，1949年后更成了“中國工業(yè)搖籃”。然而，現(xiàn)在的東北三省，每年的人口凈流出都近200萬，走的還都是年輕人，讓人心拔涼拔涼的。哦，老人也走了，涌到熱氣蒸騰的海南，活活打造出“黑龍江省三亞市”……

人走茶涼。人才和資本如今都綁在一起流動。曾聽一位企業(yè)家慶幸自己從東北來到了上海自貿區(qū)，“受不了那邊的潛規(guī)則”。話音未落，就傳來有500多名省人大代表涉案的“遼寧賄選”新聞……

有破才有立，重整東北山河的好消息終是接踵而至。最新的一條，是3月30日，國務院正式印發(fā)《中國（遼寧、浙江、河南、湖北、重慶、四川、陜西）自由貿易試驗區(qū)總體方案》，七個新設自貿區(qū)除了浙江省，其他六地都屬東北和中西部地區(qū)。興許，當類似負面清單這樣的制度建設能在東北等地復制推廣，讓市場明規(guī)則擊碎黑箱潛規(guī)則；當中央下決心力推的東北老工業(yè)基地振興落到實處，東北也會從冷變熱的吧。

中國的改革版圖，有一個清晰的由南向北梯次推移的脈絡。由雄安新區(qū)盤活的渤海灣，將成繼長三角、珠三角之后新的經(jīng)濟增長極，借勢這個“眼”，東北或會走出一局活棋呢！

那時，吳儂軟語會不會又在黑土地飄蕩呢？

1978，那篇刷了“朋友圈”的文章

（2017年5月13日）

1978年，那個初夏，有一篇文章，刷爆了“朋友圈”。

那時候的中國，沒有電腦阿爾法，沒有淘寶支付寶，連電視都極其珍稀。記得越劇電影《紅樓夢》那一年重新放映，讓少年時看慣舉國“藍螞蟻”硬邦邦服裝的我，秒成戲迷，世界瞬間顛覆，變得美妙柔軟。走出電影院，一向假小子般奔突暴走，竟忍不住向往起陌生的蓮步輕盈。規(guī)矩聽話的團支書，居然逃了一次課，就為了守著一臺吱吱啞啞的收音機，聽《紅樓夢》的全劇播出。

對，信息來源主要是收音機；熟悉的明星，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的播音員，齊越和夏青。

這樣“史前”般的時代，對90后、00后來說，該和萬歷十五年之類同樣遙遠吧！但對他們的父輩以及祖輩，卻恍若昨日。這一年，如同一條歷史的界河，讓數(shù)億國人的人生從此開掛：那一頭如同禁錮的中世紀，這一頭是解放了的文藝復興——不然，像《紅樓夢》這樣曼妙斑斕的電影、書籍、戲曲，就還都鎖在黑暗的庫房，零落成泥。而渾然不覺的我們，還天真地時刻準備著，聽從廣播里的號召，去解放世界上另外“三分之二受苦人”。

領袖逝世的大悲慟之后，經(jīng)常聽到斬釘截鐵的“兩個凡是”。

那一年初夏，5月11日，有一篇評論在《光明日報》橫空出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很快便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義正詞嚴播出。年少如我，也能聽出一些異樣。文章反復論證檢驗真理只能以實踐為標準，偉大領袖如馬克思、列寧、毛澤東，也用實踐不斷修正自己。文章用這樣的字句描述領袖：“他們處處時時用實踐來檢驗自己的理論、論斷、指示，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尊重實踐，尊重群眾，毫無偏見。他們從不容許別人把他們的言論當作‘圣經(jīng)’來崇拜”；批判“四人幫”：“他們自吹自擂證明不了真理，大規(guī)模的宣傳證明不了真理，強權證明不了真理?！边@是說領袖也可能犯階段性錯誤？毛主席的話也要被實踐檢驗才行？“兩個凡是”竟然是錯的？簡直離經(jīng)叛道，聞所未聞??！

舉國上下，如飲狂泉。每個單位、每個家庭、每個高校，所有的“朋友圈”都在爭讀、爭論。這篇文字，用“驚世駭俗”評價，毫不過分，如果在1957年，作者必是右派；如果在“文革”，也必被批斗。它的每一個字，都有著融化堅冰的熱力，中國人冰鎮(zhèn)多年的思想，倏然熱辣辣地洶涌起來……

我們后來知道，一年前鄧小平就和中央兩位有關負責人談到，“兩個凡是”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由這篇文章引發(fā)了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思想解放”四字成了流行語。思想不應被禁錮，實踐不必有禁區(qū)——1978，由是成了中國改革元年。半年之后，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掀開中國改革波瀾壯闊的篇章，中國表情從此生動豐富，中國經(jīng)濟從此發(fā)足狂奔，中國模式從此讓世界彈眼落睛。

循蹤而上，打破最初鐵屋靜默的，就是這篇熱力四射的文章。三十九年彈指，于茲留個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