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午六點十一分去博格諾里吉斯
人們總是想象布賴頓居民永遠生活在胡鬧之中,整天在路上和海軍閱兵場閑逛,夜晚盡從事些亂七八糟的性活動,認為到那里會有個淫穢的夜晚。布賴頓過分惡名昭彰。所以你到布賴頓,原本預期享樂,但布賴頓有張老妓女的臉和非常短暫的吸引力。
這里距離倫敦一個小時,是倫敦的度假勝地之一。搭渡船到迪耶普需要兩小時,所以也是法國的度假勝地之一。愁眉苦臉的外國人賦予它一種粗俗的大都市氣息,但沒有人知道該拿它怎么辦。希臘人和印度人開了餐館和便宜的商店,然后站在店前,幾乎不相信生意會這么壞;英國人比較精明,他們開設賭場和酒館。布賴頓比英國任何一個濱海城市都擁有更多的酒吧,因為除了喝酒之外,沒有什么好做的。認真的漁夫往下到紐黑文,泳者則往上一點至霍夫,就像許多惡名昭彰的地方,布賴頓充滿了失望和壞脾氣的游客。
《布賴頓硬糖》包含了布賴頓的一般印象:幫派分子、狂歡、謀殺和死罪——這些在皇宮碼頭全部看得到。但是格雷厄姆·格林后來在小說的序言中說,他對設定于墨西哥和中南半島的細節(jié)一絲不茍,而布賴頓的背景“可能有部分屬于想象的地理區(qū)域”。他說他在書寫過去——在一九三七年已經如此,那個布賴頓已經消失,所以“我必須為了虛構出這屬于我的布賴頓而說自己有罪”。
盡管如此,小說還是很好地描述了布賴頓的失望和遠足者的行進:“他們搭乘擁擠的火車,一路從維多利亞站過來,還得排隊等買午餐,半夜時半睡半醒地從火車晃到擁擠的馬路和打烊的酒吧,以及疲倦的回家路上?!币詿o比的勞力和無比的耐心,他們從歡樂的漫漫長日中解放出來:這陽光、這音樂、迷你車的咔嗒聲、潛進水族館步道底下嬉笑骨骸間的幽靈火車、布賴頓的石頭碎片、紙做的水手帽。
多多少少就是那樣。我來過布賴頓太多次,沒有意愿停留,心想直接到我沒去過的博格諾要好得多,但我在布賴頓有個人要找——喬納森·拉班,他的“戈斯菲爾德少女”就停泊在肯普敦和天體海灘過去的布賴頓小碼頭(“這個告示牌后就不用再穿泳衣了”)。喬納森說過他正在做環(huán)游英國海岸之旅,并計劃據此寫一本書,這讓我產生了興趣。所有的旅行都是不一樣的,即便是兩個一起旅行的人,對于他們的旅行也會有極為不同的看法。喬納森正在進行他的逆時針海岸之旅,把船停在他喜歡的港口。
他對他的船好像很滿意,墻上掛著裝框的照片和雕刻品,舷窗下打開的是金萊克的《日升之處》。在船上看到打字機和電視機實在奇怪,可是那種船就是這樣,非常舒服,又彌漫著文學性,滿是書架和珍品。
“這一定是你的航海日志?!蔽彝缕沉艘谎壅f。只是份速寫的記錄(“……微雨,風向東南東……”)——沒什么文學性,沒有對話,沒有驚嘆號。
他說:“我一直計劃要做筆記,可是好像從沒動手,你呢?”
“我到處逛。”我說。騙人,其實除了做筆記之外,我根本什么也沒做,一住進旅館或是民宿,就開始亂寫,還經常錯過晚餐。我討厭這么做,那是個負擔。但如果我在阿富汗,就會詳細地寫日記,所以在英國旅行為什么要不一樣?
我說:“我討厭布賴頓。我想那其中有種智慧——英國人,甚至外國人,簡單地說一句‘我討厭布賴頓’。這里有什么可讓人喜歡的?一團糟?!?/p>
“是啊,是一團糟,”喬納森說,“正是我喜歡的事物之一?!?/p>
“我從沒見過那么多表情多疑的人?!蔽艺f。
他說:“充滿流浪漢。”他又笑了起來,然后說了布賴頓最讓人意想不到之處。他走在路上時會看到穿成樞機主教沃爾西和羅賓漢模樣的人,還有音樂家,或者唱著歌、十分快樂的人。
我說我只看到無業(yè)游民和遠足者,以及試著……從漫漫長日中獲得一絲快樂的人。
我們決定在布賴頓的市中心吃午餐,所以從小碼頭搭咔嚓作響的小火車,經過天體海灘去水族館。天體海灘上大部分都是互相對望的裸體男人,因而造成這段海灘的交通擁擠。我們一下車,一個帶著猴子的人就過來糾纏我們。我一直想說:“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我請我父母到船上過了一周。”喬納森在餐廳里說。
奇怪的旅行方式,我心想。爸媽到他三十英尺長的船上,那艘船連讓一只貓大搖大擺走動的空間都沒有,沒有隱私,座位粗糙,打字機往側邊挪移,所有人都睡在同一塊小小的區(qū)域。“你確定不想再吃一塊酥炸魚條?兒子?!薄皼]人反對的話,我要用一下洗手間。”
那是我的想象。
“誰是船長?”我問道。我知道喬納森的父親是個牧師,我覺得牧師好像都有主掌大局的傾向。
“我做主,”喬納森說,“那畢竟是我的船?!?/p>
他說他的書會描述英國海岸所有他所知及所住過的地方——十幾處或者更多。
我說我想寫一本關于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地方的書,大部分是英國海岸。
最后我說我該走了。
“去哪里?”
“博格諾?!蔽艺f。
“美好的舊博格諾,”他說,“所以你要去步道?!?/p>
“對?!蔽艺f。這是一個美好的下午。
他說他一兩天后就要航行至拉伊,然后到多佛,再往東部海岸。
“小心古德溫沙灘。”我說。我向他講述了自己在布羅德斯泰斯聽來有關它們如何吞噬船只的故事。
我們握了握手,然后分道揚鑣——喬納森對抗強風,我則由步道走向博格諾。好一段旅程,我心想,但我是在學習東西,呼吸新鮮空氣。有一天我將會老到沒有辦法做這種事,要是嘗試了,還會被當成流浪漢,因為就連現(xiàn)在,別人也已經會抽抽鼻子,努力不盯著我了。一個背著背包的四十歲男人,很容易就會變成個怪胎。
走著走著,我可以看到霍夫暮氣沉沉,綠草如茵,布賴頓單調的瘋狂也讓位給干凈的老房子和大方揮霍的養(yǎng)老金。自從馬蓋特以來就多多少少延續(xù)的海灘充滿了活力,但我現(xiàn)在知道(因為我離開了它,繼續(xù)步行),布賴頓主要的特色是訪客的年輕化:年輕人讓它顯得毫無目標和恣意揮霍?;舴虿皇悄菢?。
和英國海岸很多其他的地方一樣,霍夫有農舍。那個名稱是種誤導,它們其實是小茅屋,叫農舍是為了符合它們的錯誤發(fā)音——“旅?!保诉@么叫,由旅店和小棧道組合而成的適當字眼。好幾百個旅棧肩并肩沿海而立,我猜它們是從浴場更衣車發(fā)展出來的。英國人對裸體這事相當?shù)难b模作樣(在維多利亞時期,游泳被視為運動的反面——那是一種浸泡治療,介于洗腸和受洗之間),更衣車(架在一對輪子上的小屋)已經變成固定的更衣室,然后排排安置在海灘上,最后成了迷你房子——旅棧。
霍夫的旅棧大小類似英國花園里的工具小屋。我往里面看,滿心期待看到生銹的割草機、耙子和澆花的水壺。它們有時會收著自行車,但更多時候裝飾得像娃娃屋和玩具屋。你可以看出英國人認為在海邊舒服度日的必備品是些什么。它們會上漆,墻上有框起來的圖畫(貓、馬、船),以及插在花瓶里的塑料玫瑰。里頭全部都有折疊的海灘椅,以及一個放電爐、茶壺和一些瓷杯的架子。他們有喝茶和午睡的配備——許多人有營帳、塑料墊子和毛毯,有些甚至有釣魚工具,一些還收著玩具。半個水果蛋糕、一把雨傘、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書,大部分還帶著一個看起來慌亂的老人,看到這種情形也不必大驚小怪。
所有旅棧都有號碼,有些數(shù)字很大,證明它們?yōu)閿?shù)眾多。但號碼不是最顯著的特征,因為它們還有名字:海景、浪濤、歡樂時光、小住處,顯現(xiàn)在門上或寫在一塊飾板上。它們設有雙重門,所以看起來不像小屋,反倒像馬房。有窗簾,有擋風的百葉窗。很多人的晶體管收音機嗡嗡作響,可是旅棧里的人都是傳統(tǒng)的人(他們其實是更衣車心態(tài)的傳人),慣稱他們的收音機為“無線電”或甚至是“我的蒸汽收音機”。
它們采取年租,或者一租數(shù)年,或者直接買斷——依然像更衣車,卻被徹底地殖民化。有框起來的孩子和孫子的照片。下雨的時候,它們的住戶就會膝碰膝地坐在里頭,一個看書,另一個編織或者打瞌睡,手肘總會撞在一起。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就會去戶外做這些事,腳或什么的伸出前門。我從來沒有在一間旅棧中見過一罐啤酒或一瓶威士忌。旅棧的人都是熬過戰(zhàn)爭的人。他們沒有錢,但有得是時間。他們看報紙,而那天每個人都像是在為一場考試努力準備地看著??颂m群島戰(zhàn)役。那已經成為一場十分通俗的戰(zhàn)爭。
旅??康煤芙?,卻又矛盾地高度隱秘。在英國,鄰近反而成了隱形的柵欄。每個旅棧都像是獨立的,沒有人會去注意隔壁的動靜。海景在喝茶時,浪濤在看《每日電訊報》;歡樂時光在午睡,而小住處那一對正對著他們的郵件沉思。所有對話都在耳語中進行。旅棧不是個社區(qū),每個旅棧都是分開且孤立的,完全沒有毗鄰的感覺,各自擁有在平靜中忙碌的英國氣息。有條規(guī)定明令不準任何人在旅棧過夜,所以旅棧只是白天的避風港,英國人像對待自己擁有的所有物品那樣,以極度的成見和完全排外的隱私來使用它們——不制造任何混亂,不侵害其他人的旅棧,也不分享。想一窺英國人的生活,只要走過幾英里這種旅棧,就能夠了解,因為即使一般英國住家對陌生人封閉(也對朋友封閉:非關私人,就是這么回事),對于陌生人的視線,旅棧卻完全公開,就像和它們類似的娃娃屋少了一面墻似的。很容易就看得到里面,所以才沒有人真的那樣做。
我走出霍夫,踏上往波特斯萊德和紹斯威克的旅程。就在外海一片小地峽上有座漂亮的發(fā)電廠,配上兩根高大的煙囪,因而看起來像艘停泊在岸邊的汽船。
我在紹斯威克碰到了拉爾夫·斯托尼爾太太。她穿著舊大衣站在陽光下等巴士,說巴士永遠都不來。她是紹斯威克當?shù)厝?。她痛恨這里:過度建造,她說,過去這里很安靜,但現(xiàn)在再也不是了。當然,布賴頓更糟。如今你無法居住在海岸上。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只知道情況肯定會變糟。她挺直了身子站著,面對接近的車子。英國人可以既非常疲倦又非常堅決!她要搭巴士,因為就算身為一個領養(yǎng)老金的人,她搭火車只須半價,火車也還是太貴了。和南岸所有年紀較大的當?shù)厝艘粯?,她有鄉(xiāng)下口音。
“我要去博格諾?!彪m然她沒問,但我還是跟斯托尼爾太太說。
她說:“那在好幾英里之外??!”
二十英里之外,我搭火車到沃辛。
火車上,學生厄比和文奇特在我后面壓低了聲音認真地說著話。兩個人都大約十五歲。
文奇特說:“如果你可以改變你身體的任何特征,”他停頓了一下,“你會改變什么?”
“我的臉?!倍虮日f,沒有絲毫猶豫。文奇特說:“你的整張臉?”
“對。”
文奇特盯著他。
厄比說:“我的整張臉?!?/p>
“你的眼睛呢?”
“我的眼睛,”厄比說,“我不知道?!?/p>
“你的頭發(fā)呢?”
“我的頭發(fā),”厄比露出苦惱的神情,“我不知道?!薄澳愕亩淠??”
“我的耳朵,”厄比說,“反正要小一點?!?/p>
“牙齒呢?”文奇特說。
“不知道,我得想想看?!倍虮日f。
然后,當他們在沃辛推開門下車時,開始討論起避孕措施。
沃辛附近的招牌上寫著“快樂花園”、“休閑中心”和“歡樂宮殿”。在英國,這樣的招牌只會散發(fā)出憂郁的氣息。但以其自傲的旅館和民宿來說,沃辛看起來還不算糟。這是個具備鄉(xiāng)下風貌的活潑地方,街道兩旁有成排的樹,和住在這里的人一樣,沃辛有點老,有點瘸,有點肥胖,但還是有其閃光點,有種我們最喜歡的叔叔或阿姨式的悠閑友善——有尊嚴但不張揚,帶著風趣的文雅和高尚的疲憊。
南岸這些城鎮(zhèn)看起來已經過度旅游化。它們有一種陳舊、疲憊至極的外表,又有點騷動和暴露,車比人多,還有一大堆表演,并且永遠有幅寫著“歡迎車子光臨”的告示牌,還有太過親切以及英國人在度假時的奪命追問傾向:睡得好嗎?好玩嗎?過來的旅程還順利嗎?見到去年的朋友了嗎?想喝杯茶嗎?表演還喜歡嗎?以及希望天氣能夠好下去——那不是很棒嗎?這類閑聊讓這些受訪城市滯塞,而在每天特定的時間里與每個周日早上,它們看起來都非常陳舊、非??斩?。
沃辛就有點那個味道,但披上了迷人的外衣;博格諾里吉斯則直達核心,樣子像是游樂場——人多時歡鬧,空蕩時荒涼。我走路到濱海戈靈,那里的房子比沃辛的更大,也更自命不凡,碼頭上還有個漂亮的女孩正試圖以合理的價錢把一尾胖嘟嘟的多佛鰈賣給一個人。我又走了兩英里路到費靈,然后因為腳痛而坐在村子的綠地上。與其把到博格諾的簡單行程變成嚴格的考驗,接下來的旅程我干脆搭火車。利特爾漢普頓平凡、半孤立且冷淡,是那種當?shù)厝顺私o植物澆水以外沒什么事可做的地方。然后越過阿倫河(阿倫德爾就在上游,但我已經發(fā)過誓:不參觀城堡),到克林平美麗的農田和以黃芥末色加深的亮麗田野。隨后是埃爾默和一個巴特林營區(qū),算是某種警示,說下一個轉彎就是博格諾了。
博格諾空蕩蕩的,當城鎮(zhèn)空蕩蕩的時候看起來可能糟得很。風從英吉利海峽吹過來,撩動海岸上的海浪泡沫,再吹進城里。但萬物皆紋絲不動,一棵樹也沒有,任何不牢靠的東西早在冬天就都被風吹走了。只剩下割鋸房子邊緣和在屋檐下翻騰的風聲。巴特林假日營的存在更加夸大了那份空蕩。客滿時的巴特林忙碌不堪(喊叫聲、興奮的掙扎、號角聲),所以,在空蕩蕩的城中,它有種集中營的感覺。好像博格諾的每個人都去了巴特林營區(qū),但解釋起來有點難,因為營區(qū)軍營式的建筑和圍墻令它活像座監(jiān)獄,涂抹在它舊式模樣上的明亮顏色,只讓營區(qū)看起來更加不吉利。在空蕩蕩的博格諾,這客滿的營區(qū)讓它好像倒到一邊去似的。
我心想:我一定要挑一天去看看假日里營區(qū)客滿的模樣。這種地方大部分都設在海岸線上,所以任我挑選。
“噢,對,非常安靜?!痹趲е胰タ茁逄孛袼薜姆块g時,米麗婭姆·帕特吉說。帕特吉太太六十來歲,圍裙口袋里裝著糖果,有太妃和焦糖兩種口味,她撕開來(把玻璃包裝紙收在另一個沙沙作響的口袋里),像一個老煙槍抽煙那樣不斷地吃。“小心,”她說,在樓梯上轉身,并繼續(xù)吸吮——焦糖讓她像猴子般噘起了嘴巴,“每年這時候總是安靜的?!?/p>
每個人都這么說,但對于這么低的住房率根本不具說服力??茁逄乩镏挥形乙粋€人,這間房子很冷,鋪滿了濕地毯,帕特吉太太說他們都是在復活節(jié)關掉暖氣,到十月才重啟樓下的主機,有點像是種習慣。如果你覺得冷,可以一直穿著羊毛衣——勝過直線上升的電費。就算冷得不舒服,只為了溫暖一個人而弄熱整棟屋子有什么意義?
“等旅行季開始后,”帕特吉太太說,“我?guī)缀蹙鸵軘嗤??!?/p>
她聽起來就像已經把這話說了三四遍,盡管我確定并非那樣,她只是話說得慢,而且非常沉悶。她讓我變得好像有了第六感,因為每回她張開嘴,我就知道她要吐出什么話來。她沒什么幽默感,還有著惹得人煩躁的耐性。她對我很親切,房間的要價也不高。
我喜歡這里的安靜。它與布賴頓相反,也不像沃辛那么老舊。博格諾還不賴——這是個愉快的發(fā)現(xiàn),就像在一個沒人喜歡的人身上找到了一種美德。博格諾也很悠閑,暴露在海風中的海邊光禿禿的,碼頭關閉了,因為每個人都去了大圍墻那邊的巴特林度假營區(qū),更顯得毫無虛飾。
夜幕低垂,把博格諾從一個城鎮(zhèn)轉變?yōu)榇迓洹oL勢仍強,卻聽不到海的聲音,空氣中也沒有咸味。我在博格諾唯一開門營業(yè)的炸薯條店用晚餐——我對炸魚薯條及英式早餐漸漸熟悉,也開始不喜歡起來。
“我寫了一本關于女人的書,因為我是個女人,而我認識女人,也了解她們?!本起^吧臺后收音機里有個女人在說話。還有呢?!拔覀冇胁煌纳眢w和不同的選擇,我們和男人是完全不同的,我真的很喜歡當女人,而且我認為……”
“嘩眾取寵!”酒保洛夫先生關掉收音機,并對我做了個鬼臉,“讓我想吐?!彼谙床AП?,用一塊裹在手腕上的布生氣地擦亮它們,“一大堆愚蠢的論調。”我以為他就要砸碎杯子了,“聽過這樣的胡扯嗎?”
我同意他的說法。當某個人覺得他的智力受到一個電臺或電視節(jié)目的侮辱時,我總會感到安心。
在另一家酒館里有臺電視機,我喝著酒等播報新聞。是福克蘭群島的消息,可是沒什么特別的。
酒吧里,頭上綁著絲巾、長著一對抽煙者的鼓脹金魚眼的??四诽f:“英國人跑去殺福克蘭群島上的十四歲男孩實在是太蠢了,他們就那么點大。有這么一封偷渡出來的信,瞧,在報紙上,說小小的阿根廷人又冷又怕又想家?!?/p>
她繼續(xù)抒發(fā)心情,很快,酒吧里的每個人就都對著她喊,但那只讓她更加抵觸。她才不會讓步,私底下好像還頗為享受和眾人作對的感覺,重復說她讀到的那封信,并輕蔑地看著其他人。
酒吧里還有另外一位女士。她是瓦克菲爾德太太,一口牙齒和瞪人的方式都像狗。她平淡地說起她計劃和丈夫及小孩去美國。她要去找工作。她丈夫熟知汽車的一切,她則擅長餐宴承辦。瓦克菲爾德太太不超過四十歲,丈夫理查德只是坐在那里。他好像在想:伯蒂有必要把什么都說給這群人聽嗎?
“我們打算去五六年?!彼f。
她有倫敦口音,正在喝皮姆雞尾酒。
“我要去加州,”她說,“那里很美,我們去過兩次。我不想和紐約發(fā)生任何關系,而佛羅里達已被糟蹋了。我們會賣掉這里,去開創(chuàng)一份事業(yè)。我們不給別人打工。這是空前的決定,等存了錢后就回家來。我倒是從來沒想過要留在那里,我們不要那樣?!?/p>
瓦克菲爾德太太繼續(xù)形容她和理查德要如何在加州安頓一陣子。因為工作機會不再,英國已經沒有用了,但這里是她的家,她說,她會回來。理查德什么也沒說,現(xiàn)在他看著我,或許是在想我會不會推翻他們這樣的推測?!拔覀円媚愕膰?guī)啄辏缓笤诶鄯e財富后一走了之?!薄麄冋f的就是這么回事。我對他們的預測確實有相反的看法,但我閉上了我的嘴。
我在博格諾待得比預計的久,漸漸喜歡上卡米洛特的帕特吉太太。陽光下的海灘美好,而且總是有老人在海邊販賣裝在木盒里的恐怖大蛾螺。他說那是他自己捉的。陽光普照,但商店都關著,海灘荒廢。旅游季尚未開始,人們說。
我開始覺得博格諾一直被誤傳了。在英國,旅行的口頭傳統(tǒng)就是彼此分享接收到的意見。英國好像夠小也被討論得夠多,足以通過二手數(shù)據來得知。狄更斯廣為人知,也是通過同樣的方式:即使沒有讀過他的東西,也了解狄更斯和狄更斯的個性,這是英國人的個性之一。各地方也是這樣為人所知。所以人們喜愛布賴頓,卻避免去馬蓋特。多佛,大家都稱那里是多佛白崖。而伊斯特本可愛。還有五港,也很可愛。到處都是狄更斯,還有相同的曲解、相同的偏見,有些地方根本全被搞錯了。
“我對鄧杰內斯所知沒應該知道的多。”一個其實什么都不知道的男人告訴我。我大笑著離開了。
有人告訴我,布羅德斯泰斯嚴肅,而博格諾是個笑話。“就像愛德華七世說的,”——那是喬治五世說的,“那是他臨終的最后一句話?!└裰Z那畜生!’這是我說的。”博格諾有個不幸的名字。任何有沼澤或低地的英文地名都注定毀滅。(從十八世紀末以來,英國地名的刪減就是一種持續(xù)的發(fā)展,光是在北安普敦郡,就有巴塔克布斯變成布斯維爾,皮斯福德變成皮茨福德,希特蘭吉變成舒特蘭吉。)坎伯沙灘有著活潑的旋律感,看起來也像個悠閑之地——其實不然;博格諾含帶著洗手間的回音,被視為破舊之地——其實不然。這是種口耳相傳的傳統(tǒng),所有英國人對于哪里的海邊好玩,去哪里是在浪費時間都有意見。英國人很少隨興旅行。他們都經過嚴謹安排后才去度假,并且對于從沒去過的地方抱著十分強烈的看法。
托馬斯·沃爾西(473—530 ),英國政治家,不得人心,他的失敗助長了反教權主義的發(fā)展。
原文為bog,直譯為“沼澤”,“博格諾”是Bognor 的音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