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新的一天 作者:許立志 著;秦曉宇 編


序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秦曉宇

2014年9月30日下午近兩點,九零后詩人許立志來到深圳龍華一座大廈的十七層,他疾步走到窗前,向外眺望了五分鐘之后縱身一躍。10月1日0點0分,他預設了定時發(fā)送的一條微博“新的一天”,準時發(fā)布于他已辭別的這個世界的新的一天。

許立志,曾用筆名淺曉痕,生于1990年7月28日,廣東揭陽市揭東縣東寮村人。父母均為普通農民,田間勞作之余父親常以潮州樂器椰胡自娛,母親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高中畢業(yè)后許立志在廣州、揭陽等地打過工,2010年開始寫詩。2011年初赴深圳,進入富士康公司成為一名流水線工人。2014年2月合約期滿后曾去江蘇謀職,不久返回深圳,失業(yè)半年。9月26日與富士康又簽訂了一份為期三年、入職月薪1900元的勞動合同,孰料四天后便跳樓身亡,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不能回村安葬,他的大哥許鴻志于是決定就在深圳附近的海域將他海葬。10月15日上午我們跟富士康進行了第二輪談判,下午我陪鴻志前往南澳,隨行的還有工人詩紀錄電影《我的詩篇》的導演吳飛躍及其大象微紀錄團隊,他們拍攝了整個海葬過程。

登舟前,鴻志捧著骨灰甕,穿過一條陰潮的涵道;在這條方圓幾百米通往碼頭的必經之路上,海鮮販子分列兩旁;他們面前的方塑料盆散發(fā)出刺鼻的腥味,有人挑挑揀揀,有人討價還價。我忽然想到,塑料盆里那些所謂的海鮮,一直生活在大海里,最終卻不得不以陸地為歸宿,而許立志恰恰相反,相反而又相似。鴻志的身子骨原本單薄,現在更顯憔悴了,此時此刻弟弟就在懷中,被緊緊抱著,只是業(yè)已化作銀灰色的粉末。就在他上船時,一個懷抱嬰兒的女子登上了另一艘快艇,揚波而去。正是黃昏時分,港口寧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海天鉛灰一色,鴻志沿著一條夕光臨時織就的絲綢之路,駛向大海深處的落日。他佇立船頭,揮灑著,墓園浩淼,弟弟隨風飄散,一如其詩歌讖言:“等我死后/你們把我的骨灰/撒在茫茫大?!薄?/p>

許立志絕大部分詩作是在富士康打工期間內完成的,此前他大概只寫過三首詩。那是2010年10月,在揭陽一家驗鈔機公司當店員的許立志做了個闌尾手術,隨后在家休養(yǎng)了幾日,這很可能促成他用另一種眼光來打量自我及其熟悉的鄉(xiāng)村世界,詩興陡起,在他年屆二十前途未卜之際。這三首詩有著青春期寫作常見的一些毛病,這些毛病在他日后的許多作品中也都沒能完全消除。第一首《夜路》模仿海子的痕跡較重,譬如結尾部分:

……月光月光 請讓我靠在你肩膀

掉在稻田溝渠的一角 你未見過的一角

淚水在 溝渠的一角

淚水三千 我抬不起的右手 只取一勺

這樣的句式恐怕來自海子的《謠曲》“小燈,小燈,抬起他埋下的眼睛”,以及《不幸》“豐足的羊角 嗚嗚作響的羊角/王冠和瘋狂的羊角”。不過敏銳的節(jié)奏感(如“淚水在”之斷句從語法角度講并不合適,卻是合乎聲律的三字頓),以及韻腳的處理,均體現了成為一名優(yōu)秀詩人所必需的語感天賦。

隨后他寫了《短袖》,共六十四行,是他創(chuàng)作的最長的一首詩——進入富士康后他幾乎只寫二十行以內的短詩,辛苦打工之余,每天能夠用于寫作的時間精力少得可憐,這樣的篇幅容易一氣呵成。和《夜路》相比,《短袖》更是將聲律,尤其自由穿插的韻腳,發(fā)展成一首詩的結構性因素。在這首詩中,我們還領略到一種捕捉和深化意象的能力。如果說長袖善舞是形容成熟練達善于鉆營,那么短袖意味著與此相反的少年心性;如果說“裹著蕓蕓眾生”的“棉襖”可保暖御寒,那么敏感單薄的短袖很容易被現實的寒冷所侵襲,在“冷空氣南下南方”之時;如果說詩人幻想被誰披上的“錦繡貂裘”象征了富貴,那么短袖在詩中無疑喻指貧寒。我們知道,對于紅袖、翠袖、水袖、羅袖等,中國文學已有十分豐富精彩的書寫,而許立志苦心經營了短袖意象,以此抒發(fā)貫穿古今的少年愁。

我注意到,三首最初的習作都有夜意象:《夜路》不消說了;《短袖》結尾是“夜雨夜雨下/短袖 可為家”;《光陰·岸》寫到“夜霧的腰帶”。許立志就是帶著這種越來越濃重的黑夜意識上路的。他或許已預感到,這黑夜就是他的現實,而容納了黑夜的詩歌又幾乎是他唯一的燈火,有詩為證:

啊,時光,你竟比貓輕盈,比酒深沉

黃昏已盡,黑暗里我并不孤獨

路的轉角,有詩歌為我掌燈

——《黃昏偶感》

許立志再拾詩筆,已是大半年之后,這時他在富士康的流水線上已經兀立了四個月了,“所在的工站賜我以/雙手如同機器”,“手上盛開著繁華的/繭,滲血的傷/……自己早站成了/一座古老的雕塑”(《流水線上的雕塑》)。這是他在富士康所寫的第一首詩,《短袖》中縹緲空泛的少年愁有了具體、深刻的緣由,并鐫刻于一具疲乏傷痛的軀體;這具被廠方的標準作業(yè)指導書、巨細無遺的規(guī)章制度以及龐大冷酷的工業(yè)機器系統(tǒng)雕塑著的軀體,被牢牢地固定在流水線上,還那么年輕,卻仿佛在幾個月里歷盡滄桑,“古老”提示了這一點,此外它也暗示“我”的經歷乃是一種古老的命運。兩年半后,習慣了流水線作業(yè)的許立志又寫下《流水線上的兵馬俑》。詩中已沒有矯飾煽情的詞句與顧影自憐的感傷,只有冷峻的白描。詩人將“雕塑”換成“兵馬俑”,詩意批判的力度更強了。同樣表現人的異化狀態(tài),“一座古老的雕塑”聚焦于自我,“兵馬俑”則指向一個龐大的群體。和一般的雕塑不同,兵馬俑是物化的軀體,也是殉葬品(而車間在許立志的另一首詩里被稱為“青春的最后一塊墓地”),數量驚人,整齊劃一,嚴陣以待,正如一個專制的工業(yè)帝國中處于準軍事化高壓管理之下的農民工們,“整裝待發(fā)/靜候軍令/只一響鈴工夫/悉數回到秦朝”。那么,這些“流水線上的兵馬俑”究竟在打工,還是在服兵役、當牛馬?他們究竟是現代社會的產業(yè)工人,還是傳統(tǒng)社會的奴隸?對于這種工人階級在生產過程中被異化與奴化的“詩意”,馬克思早有闡論:“將勞動者貶抑成機器的一個附屬品,摧毀他的工作中任何吸引人的魅力,并且將工作轉變成一項令人憎恨的苦勞……它們扭曲他的工作環(huán)境,使他在勞動過程中臣服于令人憎惡的卑劣獨裁統(tǒng)治?!保ā顿Y本論》)

許立志的書架上并沒有馬克思的著作,不過中學時代被灌輸的那些馬列主義基本原理,或許曾讓他反感,也很快被拋諸腦后,現在卻很可能被真實的處境激活了。和許多農民工詩人一樣,他的詩歌主要是某種游民意識的體現,但隨著打工日久,他的階級意識也在生成和發(fā)展,為其寫作帶來強勁的批判性,以及一種更廣闊的人間情懷。在《發(fā)展與死亡》中許立志這樣寫道:“工業(yè)區(qū)呼吸粗糲疆域擴張,無視工人集體爆發(fā)/集體失眠集體死亡一樣活著”。而《我談到血》作為一首言志之詩,更是他的階級立場、政治態(tài)度、社會情懷、文學觀念的一次集中表達: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動的血

被城管追趕或者機臺絞滅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崗,自殺

一個個爆炸的詞匯

在珠三角,在祖國的腹部

被介錯刀一樣的訂單解剖著

我向你們談到這些

縱然聲音喑啞,舌頭斷裂

也要撕開這時代的沉默

我談到血,天空破碎

我談到血,滿嘴鮮紅

在富士康,上白班時許立志從早晨八點工作到下午五點,若加班便延至七點;晚班則從夜里八點到早晨五點,加班同樣延長兩小時。白班和晚班一個月顛倒一回,大部分工作時間他需要站著完成生產操作。于是辛勞疲憊成了許立志的生活基調與詩歌主題:“左手用于白班,右手用于晚班/老繭夜以繼日地成長”(《車間,我的青春在此擱淺》),“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樣,站著入睡”(《我就那樣站著入睡》),“我想在凌晨五點的流水線上睡去/我想合上雙眼,不再熬夜和加班”(《遠航》),“多少個夜班過后,我最大的夢想,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夜班》),“穿著工衣,他們的疲倦暴露無遺/白班不見太陽,晚班不見月亮”(《疲倦》),“你的名字被釘在廠牌上/你的名字不疼不癢/你的名字只是疲倦”(《淚》),“人行天橋上走過更多的我/心藏疲倦”(《下班路上》)……這真是,君問苦勞句,千辭不可刪。

許立志的身體也在不舍晝夜的積勞中出現了一些狀況。譬如呼吸道問題,“日光燈高懸,照亮我身體黑暗的部分/它們已漫漶成咳嗽、喉痛、腰弓”(《我愿在海上獨自漂流》)。譬如失眠和胃痛的問題,“習慣了加班/一旦放假反倒在夢之外徘徊”(《失眠》),“雨聲瀟瀟的凌晨他開始失眠/咳嗽,胃痛,頭暈,焦慮”(《異鄉(xiāng)人》)。尤其偏頭痛,大約2011年底開始發(fā)作,“郁積了三百天的勞累/在歲末被命名為偏頭痛”(《蒼老的哭泣》);然后持續(xù)困擾著許立志,“身軀正一寸寸腐化/像我長年的偏頭痛/不聲不響地漫過血管”(《夢回故鄉(xiāng)》);并最終促使他下決心離開富士康。2014年1月15日,他在《殺死單于》一詩中寫道:“每個夜班過后/偏頭痛就會悄然降臨/為此我苦惱了整整三年”,但“這個早上”,詩人突然覺得他不再是低著頭顱的打工仔,而化身為昂首挺胸的漢朝將軍,一箭洞穿了單于的胸口。許立志用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民族仇恨與戰(zhàn)爭,來表達他對富士康的憤恨與決裂之情。一箭射殺單于的描寫,讓人想到王維的名句“偏坐金鞍調白羽,紛紛射殺五單于”,此詩題為《少年行》,幾天后勞動合同到期,許立志果然以“少年行”的豪邁告別了富士康。但這又是一個走出與返回的悲涼故事。可以想象,當他四處碰壁求職不順,在失業(yè)半年后萬般無奈重返富士康之時,他會是多么沮喪和絕望!

和其他農民工詩人一樣,在外打工期間,許立志也寫過不少鄉(xiāng)愁詩。這些詩里固然有想家的因素,但頻現的“故鄉(xiāng)”一詞更多的具有烏托邦意味,是詩人借以抒發(fā)其生活苦痛現實悲愁的一個支點、一個符號、一個參照,類似《詩經·碩鼠》中“爰得我所”的“樂土”。在這類詩中,許立志把自己描述為“遠道而來的異鄉(xiāng)人”、“遠離家鄉(xiāng)的游子”,這種不加淬煉隨手使用泛濫陳辭套語的做法,堪稱敗筆;且揭陽離深圳并不遠,三百公里而已,遠的是故鄉(xiāng)隱然象征的美好生活。辭世前兩個月,許立志寫了一首《團聚》,這是他最后的幾首詩之一:

我的生命已經活過兩輪

我應該知足了

剩下的最后幾天

我回到了我的村莊

帶著一垛松松垮垮的年齡和疾病

昔年破敗的祖屋

在我的親人們相繼離開以后

不知從哪一夜起

也塌得只剩半堵土墻了

呵,真是懂事的半堵墻啊

即使塌,也要塌成一塊墓碑的樣子

不久前我去過他的村莊,實際情形是,祖屋仍在,并未倒塌,仍然居住著他的父母。倒是一戶鄰家院落幾近廢墟,屋子差不多傾塌了,一扇破爛的木門旁有半壁土墻,矗立在野草中,仿佛擁有隨時間而來的智慧,能平靜地接受自身的衰亡,用許立志幽默中透著蒼涼的妙語來說,“真是懂事的半堵墻啊”。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團聚》中那半堵土墻的原型,但我確信,許立志的還鄉(xiāng),僅僅是以詩歌的方式完成的象征行動,因為赴死前半年內,他并沒有回過家鄉(xiāng)。

在今天,農民工詩人已然成為一支不容忽視的文學力量,許立志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大部分農民工詩人傾向于運用質樸平實的語言、經驗主義的方式來直抒胸臆,場景化地書寫“到處潛悲辛”的打工生活與工廠世界,在“有詩為證”的意義上揭示底層的生存處境,表現出濃郁的自傳色彩。這樣的寫法許立志當然也很擅長,不過一個有出息的詩人不會滿足于像一名熟練工那樣,在一套駕輕就熟的生產模式下如法炮制;他必須因地制宜,鋌而走險,將現實生活的能量轉化為文學創(chuàng)造力。

農民工詩人創(chuàng)造的最主要的文學形象,便是形形色色的打工者形象。由于有作者充沛的個人經驗的支撐,這些形象總的來說有血有肉、各具特色,只是寫法往往千篇一律。而許立志寫《進城務工者》,可謂自出機杼,別具匠心:

多年前

他背上行囊

踏上這座

繁華的都市

意氣風發(fā)

多年后

他手捧自己的骨灰

站在這城市的

十字路口

茫然四顧

鄭小瓊的詩集《女工記》用詩歌為一個個女工立傳。和“農民工”一樣,“女工”也是集合名詞,該名詞之下的每一個個體經常性地處于匿名狀態(tài),其生命印跡常常被蔑視、被忽略、被抹殺。鄭小瓊的寫作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把這個‘們”換作她,一個有姓名的個體”,深入呈現“‘們’背后的個體命運和她們的個人經歷……讓她們返回個體獨立的世界中”(《〈女工記〉后記》)。這是很可貴的努力。而許立志反其道而行之,用一種極簡主義筆法將“進城務工者”處理成一個幾乎剝去所有個體特征的抽象存在,卻也因此涵蓋了一切農民工。這首詩可分為對比強烈的上下兩闋。上闋用寫實的筆法,勾勒出一個滿懷希望進城打工的尋常畫面;下闋則以震驚手法描繪了一個極其荒誕的結局。然而非荒誕到死,不足以寫出那種刻骨的悲憤與絕望,以及無限蒼涼的宿命之感。兩闋合而觀之,就是任何一個進城務工者的人生剪影,就是一部城市迫使進城務工者從希望走向死滅的傳奇,就是一座無名打工者的紀念碑,就是億萬農民工被注定的悲劇命運。而結尾表達了對此的困惑與憂思:城市、進城務工者、歷史,該何去何從?

許立志的《一顆花生的死亡報告》完全抄襲了某一花生醬的產品說明書。我曾斷言,現代藝術與現代文學有很多可以共享的觀念和手法,但畢竟是兩碼事,譬如現成品藝術在文學中就不成立。而這首詩令我稍稍改變了看法?;ㄉu的生產說明書即花生的死亡報告,當我們以這樣一種可怕的視角閱讀這份說明書時,它就具有了令人戰(zhàn)栗的陌生化效果:花生醬之生產即花生之死亡,生產者即謀殺者,廠址即死亡地點,而結尾處的生產日期無疑便是死亡日期。還有什么詞語能比“生產”更奇險、更真實、更恐怖地寫出“死亡”?而且這首詩絕不僅僅寫花生,更是以比興手法借物抒情,用一顆被壓榨成花生醬的花生來“說明”工人被壓榨至死的命運,在這個意義上“花生”也流露出花樣年華之感,呼應著許立志那些“低于機臺的青春早早夭亡”的詩作。詩人只加了個標題,一份毫無個性、情感與文學性可言的產品說明書就變成了一首后現代主義的好詩,傳遞出強烈的批判意識與抒情意味。

《一個人的手機史》同樣是一首從字面上看毫無抒情色彩的深度抒情之作:

索尼愛立信K510c(2009.1.29—2011.2.1)

諾基亞5230(2011.2.1—2012.3.10)

中興U880(2012.3.11—2013.6.11)

小米2s(2013.6.11—)

2013年6月11日,許立志買了一部小米手機,他似乎有點興奮,當天就寫了這首詩。手機已然成為當代生活的必需品,這些年來,在電子產品快速的更新換代中,我們像許立志一樣,大都陸續(xù)用過好幾部手機,但恐怕沒有誰還記得自己使用這些手機的起止日期。而許立志為什么記得清清楚楚?連諾基亞換成中興有一天間隔都沒忘記。這是因為,購買手機對他來說屬于重大消費,這樣的購物之日不會被輕易忘掉;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孤僻而忙碌的青年民工,許立志的情感生活、娛樂和學習生活基本是在手機上展開的,手機就是他的私人生活的現場,就是他的精神生活的載體,使他暫時游離于枯燥冷酷的工廠世界之外。他所在的代工廠生產蘋果手機,可在馬克思看來,那對于他只是異己的存在物,何況他買不起,“人家出門買蘋果四代/我出門買四袋蘋果”(《自嘲歌》);他只對他擁有過的這四部手機滿懷情意,牢牢記得和它們每一個的初識與終別的日子。而這首詩不僅寫手機,同樣也是以物喻人。不難發(fā)現詩中起止日期用了通常生卒年的寫法,這讓我們進一步意識到,手機品牌及型號很像是工人名字及其工號,例如作者本人可依樣寫成:許立志G4204934(1990.7.28—2014.9.30)。在這個意義上,這首詩又是一份“死亡報告”,以最簡潔的方式記錄下一個個工人的生死,省略一切修辭。

這三首詩均屬于近年來評論界比較關注的所謂“打工詩歌”,然而寫法頗為與眾不同。它們都有獨特的形式感,又并非純形式主義的裝飾設計,而是服務于甚至必要于內容表達的需要,建構深層詩意。學院派讀者可以從中讀出荒誕、震驚、魔幻現實、極簡主義、現成品藝術、后現代主義……不過許立志不會去考慮這些,他從來不是在一間高雅的、由各種理論與流派構筑的文學實驗室里進行創(chuàng)作;他的詩,萌生于被現實逼出的靈感。

我一直不大贊同“打工詩歌”(或“打工文學”)的提法?!按蚬ふ摺笨梢院w諸多職業(yè)和階層,非專指農民工,于是一個原本聚焦作者個體身份的概念,反而混淆了不同層次的打工者之間那些有可能是鴻溝般的社會界限。而且一個自覺的詩人也不會畫地為牢,只寫某種題材的詩。譬如許立志就有許多作品無法歸入“打工詩歌”的范疇,其中也不乏佳作;這些作品表明他就是一個真正的詩人,與職業(yè)身份無關,通過它們,甚至可以更好地去認識他的寫作才能、文學資源、風格意識與詩歌個性。

一寫到打工生活,許立志就苦大仇深,給人的感覺他僅僅是個悲情憤怒的詩人。其實他很有幽默感,擅長運用某種內含鋒芒的反諷語言。這種語言以戲仿來惡搞、捉弄模仿對象,大曝其丑,用詼諧玩鬧、機智妙語對抗丑惡與庸俗。他有首《一位退休老干部的詩意生活》,寫一位貪腐了幾十年的老干部,退休后“過上了與世無爭的詩意生活/在自家院子里,種上了/幾棵松島楓,幾株武藤蘭/……要是感到累了,他就躺在搖椅上/舉頭仰望蒼井空,凝眸倦鳥西野翔”。詩中充滿詩意的自然風物用了日本AV女優(yōu)的名字。更多時候他會以樂境寫哀,用一種“悲劇性鬧劇”的方式來表現荒誕、慘敗的人生?!犊袢巳沼洝罚骸拔疫€能喝點米湯呼吸也還沒斷/你們有什么可開心的/我還活著/你們怎么笑得出來”;在《請給我一巴掌》中,詩人這樣寫道:

請給我一巴掌

作為父親我怕痛

我不敢賣腎給我兒子買iPhone5S

我愧對兒子

請給我一巴掌

……

請給我一巴掌

作為詩人我怕死

我活到今天還沒自殺也沒打算自殺

我愧對媒體愧對大眾

我愧對詩評家愧對詩歌史

請給我一巴掌

他的幽默就是抽向這社會的一巴掌。在許立志看來,活著是一場“悲劇性鬧劇”,死后亦然,“自己的葬禮”屢屢被他拿來開涮,自嘲的同時幽死神一默:“在我的葬禮上/他們哭得面紅耳赤青筋暴露/就像我年輕時在KTV/唱死了都要愛”(《孝兒孝女》),“兒孫哭聲嘹亮,送葬隊伍無插隊掉隊之亂象”(《重生》)。確實搞笑,然而用他的話說,“你們怎么笑得出來”?

我接觸過的農民工詩人說話大都有口音,他們也喜歡用方言交談,不過其詩歌語言更接近普通話口語,這跟語文教育有關,但至少將越來越趨于“寫”的詩歌重新喚回到“說”上來。許立志基本上也是普通話口語寫作,其可貴之處在于,有時他會通過具有一定實驗性的寫作實踐,探索詩歌語言的可能性?!兑活w花生的死亡報告》即是一例。作為揭陽人,他有幾首詩運用了潮汕方言語匯?!斗聿饔斡洝贰熬啪虐耸浑y后/番薯伯終于入土為安/險險到達西天”,“險險”即潮汕方言,微妙的是,其意近于有驚無險。許立志亦很熱愛古典詩詞,常常把自己想象成落魄于當代的古人,夜晚側臥于古籍中,“和一個詞,和一首詩/相擁而眠”(《古人》);每當“佇立于陽臺”,他就不再是那個為暫住證或明天的早餐擔憂的打工仔,而成了一位“倚欄遠眺的宋朝詞人”(《擔憂》)。他的寫作因此也有些鑠古鑄今的嘗試,根據特定主題,化用文言辭藻或古詩句法,實現某種異質混雜的效果。他的五首《雜交詩》,每首均由某一古典詩詞名句起興,接下來卻并非古典詩意的發(fā)揮,而是讓這些千古名句落入當代眾語雜交的語境之下,不倫不類,其結果只能是一場場語言的“悲劇性鬧劇”,在這個過程中,落魄的又何止這些古典詩句。

“底層如何發(fā)聲”的命題事關社會正義與歷史真相。但這發(fā)聲何其艱難?底層總是處于沉默和被表述的境地,僅僅在一些極端的時刻,才不得已用暴烈的形式表達其主體意志、遭遇和情感。因此農民工詩人的創(chuàng)作有著極其重大而特殊的意義,哪怕只是描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他們也是在為兩億多命運的同路人立言,為底層的生存作證。然而對此價值的過分關注也使許多人沒有充分認識到,一些優(yōu)秀的農民工詩人的寫作實際上早已超越了描述、再現、傾訴、寫實的層次,頗具個性地創(chuàng)造出更高妙的文學境界。許立志就有多個創(chuàng)作面相,當他抒寫他的富士康普工生涯時,的確有種詩史的動機,他那些打工詩歌雖不無夸張,但大體真實,整體上既是一名底層打工者的生活史,也是其心靈史;而一旦處理其他題材,我們便會看到另一個許立志,一個具有奇詭想象力、自由穿梭于虛實之間的許立志?!毒滞馊恕诽摌嬃艘粋€毫無親情可言的家族;《懸疑小說》講述一個死者在墓地接收快遞的故事;《入殮師》則是寫一名入殮師入職第一天特意把鬧鐘調快一小時,以便在鏡子前,“好好整理自己的遺容”?!豆适氯齽t》是他最后的作品,《愛情故事》描繪了一種愛情的理想境界,亦真亦幻,看上去很簡單卻又不可能實現?!队亚楣适隆穼懸粋€孤獨的人對自己的友情,以及即將到來的死亡,現在看來那就是一首給自己的訣別詩。《親情故事》寫到了家庭成員的陸續(xù)亡故,許立志出事后人們根據這首詩判定他是一個孤兒,殊不知他父母健在,也并無早早夭亡的姐姐;不過這首詩亦非純然虛構,它煞尾于“當他們都看著我活到二十四歲時/這虛構也許就將成為現實”,下面標了一個時間段:“1990—2014”,這也是作者本人的生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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