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獻身于一種悲涼
獻身于一種悲涼
A 我的什么人
傳說你已在藏北無人區(qū)的大雪中
死去 嘴角掛著不曾有過的笑意
傳說你跟一群半魔半神的物種 在一起
用含混不清的語言講述你
遠離人群的用意
傳說你 躺在為我修建的茅草屋里
回想我的目光和手指
掠過你的十一處傷疤時的顫栗
傳說你在一張巨大的牦牛皮上
鐫刻 我淚流滿面時寫給你的詩句
任何一種傳說
都可能讓我迷失 讓我修改今天的旅程
我的什么人 你知道嗎
我天生就是為你獻身 獻媚 獻丑
獻一切能獻的女人
2002年5月的熱浪里 疾病中的小巫女
與一堆破舊的手稿在一起
熱淚 冷汗 失控的文字
我掉在了對你的追尋里 我的什么人
我要讓所有的女人
因為我的光芒而不敢走近你
讓所有的男人
因你的存在而遠離我
當(dāng)我們失去所有的人群 斷去所有的道路
而無話可說時
就讓這份愛 把彼此殺死……
渴望被愛殺死 渴望被你殺死
我的什么人 這也是你的渴望
你說過 我死后
在這個塵世你便沒了 牽掛
你厭恨對我的牽掛 你留戀這牽掛
你在兩者之間 拿不定主意
于是你站在我的月份之外 指望我耗盡激情
在奄奄一息時 抱著這尊癡迷的肉體
回到你的叢林
注視生與死爭搶一個生命 對你產(chǎn)生的快意
你不在意 眾神因此對你的懷疑和非議
你也不在意 你的前生和下世
我的什么人 你只在意
我被殺死 及你獨自面對世界的結(jié)局
而我總活著 帶著孤魂般的魅力
活在城市的中心 并把愛你的神話
當(dāng)著活下去的理由 和在世間棲身的秘密
B 隱匿群山
星空下 曠野里 另一堆篝火旁
你坐著 神情像我錯過的某次相思
火苗舔著空氣 狼群低低嗚咽
與你對命運的構(gòu)想 成就了藏北的冬季
無數(shù)次 你故意把自己迷失又找回自己
頌經(jīng)聲下面的空洞和跪拜中的虛無
都成了你的過去 你不再計算
腳步離真理還有多遠的距離
我的什么人 你想知道
我對你的幻覺 是正在崩潰 還是將堅持下去
我的今天像一場祭祀 像一場無意義
明白自己正在獻身于一種悲涼
并在刻意 滿足你的虛榮和在意
我們相遇之前 你已被人類的眼神
傷透 帶著余意未盡的惋惜
你拋棄眾生 把自己隱匿在群山之中
日落處的虛無和死亡的藏身之地
都因為你的存在而變得具體
而我 過早地與一抹實在的膜拜
撞進了你的禁區(qū) 我轉(zhuǎn)身離去的不得而知
成了你的不安 指望和牽掛
一次次 我隱藏自己的邪惡 裝扮得像個圣女
怕你絕望 怕你斷去與人類最后的聯(lián)系
一份遙遠的守望
把你完善得更像你 把我凈化得更像我
而這些 都不是你和我的用意
我的什么人 你想知道
我對你的幻覺 是在崩潰還是將堅持下去
C 逼退的時刻
我的存在 是這樣的暫時 和無枝可依
想到你無休止地行走在群山之中 與鳥聲
與陽光 與樹木的枯榮及群峰的沉默共存
把一張神圣的面孔保留至今
我就激動得像一場暴雨 我用寫作的權(quán)利
抵擋來自這個城市的淪落和下墜
我必須純凈
以配得上你的星空對我們的誘惑 同時
我會公然領(lǐng)略你對人類的失望和蔑視
你要因為我 保存著對人類最后的聯(lián)系
點燃一支煙 點燃黑暗中的掙扎和孤單
我伏在窗臺上 凌晨兩點鐘的北京
在我徒勞的打量里 陌生得像你的過去
我的什么人 你還好嗎 與你為伴的叢林狼
藏北的雪 唐古拉山的群星 布達拉宮的禱告聲
都好嗎 都好嗎 都好嗎
總是在蒼茫和淚水
把我逼退的時刻 才肯告訴你
對你的幻覺 我會堅持下去
并與你共同承擔(dān) 可能的結(jié)局
2000年5月20日
愛你九天
凌晨三點 我坐在書桌前
鏡子里我披頭散發(fā) 形容憔悴
我似成不了氣候的老女巫 徹夜坐在幻覺里
虛構(gòu)男人 虛構(gòu)不值一提的愛情
今夜在我筆下誕生的男人 叫烤豬
并不知是不是有這樣一個人 真的
在現(xiàn)實中如此存在 他姓朱 他屬兔
他的面孔像我對上帝的判斷 長久的模糊
唯一確定的是 從他跌入生活的那天起
就被現(xiàn)實的火焰 燒烤得無處躲藏
這使我想到父親 及我今天的生存
一種同病相憐的親密就這樣誕生
讓他存在 讓他與我相遇
在通州 在2000年6月8日的黃昏
“他是我生命中最溫潤的情人
而我們只能經(jīng)歷最短暫的戀情!”
一個夜晚?不 最好九天
第一天
他開著破車駛向我的那個時刻
我的生命很輕
那場被雪崩埋葬的愛情
使我像游走在夕陽中的亡靈
他不叫我名字 他叫我南方小蠻子:
“你的一個眼神 闖痛了我的胸口
那個已成木乃伊的夢想 被你
闖出了水面!”他低沉著聲音說這話的時候
緊緊地抱住我 他的手勢令人懷疑
他正捂著胸口的那個痛
在他一米七八的溫情和用心里
我茫然轉(zhuǎn)身 無法確定他
是不是我最終想要的戀人
而一旦想到 所有經(jīng)過我的
男人 不過只在延續(xù)我那巨大的愛情幻境
我就屈從了這場相遇
第二天
無數(shù)個清晨和黃昏
行走在這個被數(shù)億人仰望的城市
想到它在啟蒙教育的第一天
就進入了我幼稚的頭顱和記憶
而我終也說不清 是什么原因
使我除了對它產(chǎn)生敬畏 總是
產(chǎn)生不了敬畏之外的感情
遍地的警察 在每個角落里用京腔普通話
詢問過路的行人 查詢身份證 暫住證 用工證……
使我感到 我行走在別人的城市別人的首都
而今天 因為這個男人的存在
使我對這個陌生的城市產(chǎn)生了肌膚之情
以及一縷 隱秘的深情
每次行走在街頭巷尾 會不由自主地
吸上一大口氣 寧靜地笑一聲
我想 我吸進的陽光和空氣
一定經(jīng)過了他的眼睛和嘴唇
里面還夾雜著 因為他遇到我時
發(fā)出的開心和甜柔的笑聲
第三天
他從未去過南方 只聽我說
那里美女如云 在徹夜的燈火里
她們浮動的身影 使人置身沒有朝代沒有地點的夢里
男人們不關(guān)心政治 品酒 賭博 喝茶
與陰雨綿綿的天氣 制造恍若隔世的情話
我的烤豬聽得入迷 每個疲倦的夜晚
他都開著破車去到廢棄的車站 望著眼前
銹跡斑斑的鐵軌 意想無數(shù)列火車從這里出發(fā)
裝載著他成噸的夢想 去到了南方
第四天
你說 你當(dāng)過警察 看管一群女犯人
你說 你總是在想 她們離開監(jiān)獄穿著好看的衣裳的樣子
你說 一次你護送一個漂亮的女強奸犯 回家
她的笑聲 使你在一瞬間
萌動了愛情 而又在一瞬間你意識到
你是警察 那感覺就消失殆盡
我說 如果是我 我會抓住前一個瞬間
讓一份可能的愛情 延續(xù)下去并成為現(xiàn)實
你說 你永遠都無法體念到 身為男人
與身為警察 看女犯人時
那之間 到底有多大的距離
第五天
他第一次帶我去的地方:運河的一個支流
我們到來之前 它已干涸多年
那一天 樹叢的陰影落在他的講述里
運河往日的繁榮 顯得斑駁迷離
歷史 古老的記憶 被隆隆的火車
碾成一堆碎片 散在我們今天的愛情里
像一個無聊的話題
第六天
與他的開始 與他的結(jié)束
都是我今夜的精心導(dǎo)致
而我卻寧愿把它歸為 上帝與魔鬼的一場交易
趁著彼此還不夠熟悉 趁著新鮮感還沒消失 我們
做愛 傾訴 把白天和黑夜揉成一團
祭祀一去不返的今天
今天 他三十七歲 我臨近三十
在彼此的眼里 我和他剛剛誕生
啊哈!啊哈?。?/p>
第七天
我講述:我的色情 欲念和骯臟——
赤裸著身體 在上面涂抹蜂蜜和幻想
想成名 想金錢 想很多男人
想去鄉(xiāng)村 做一名農(nóng)婦 生一群孩子
想抵達彼岸 弄懂輪回的秘密
想永久地漂泊 想死無葬身之地
想待在他身邊 做一會忠貞的小妻子
想在某個夜晚 假裝夢游 去到別的男人床上
讓我的愛人終身蒙羞
…… ……
在我的講述里他默默無語 之后說出閃亮的話語
“你在高出三米的地方 裸露身為人的矛盾
你如此真實與透明 一如我心中的靈魂……”
多年后 我都沒弄清 是什么
讓我在他面前放縱得這般自由 他的贊許
為什么跟我今世的活著一樣 毫無道理
第八天
電話里 他告訴我
他有妻子 一個女兒和一個九年的情人
我說 若我是男人不但兒女成群也要妻妾成群
身為女人 我雖然沒想到去獨占誰
卻決不會 去與幾個女人分享某個男人
再次接到他的電話 聽他對女兒說
“聽爸爸的話,叫小蠻媽媽?!?/p>
“不!我不叫小蠻媽媽,她有魔鏡
她還長著尾巴!”
在那個三歲的小孩眼里 我實在可怕
第九天
我曾以熱戀者的口吻 給他寫過五封信
他說他會把它們 當(dāng)成遺產(chǎn)
一代一代傳下去 并讓子孫們記住
他們的一位祖先多么了不起 曾那么用心地
與一位邪氣十足的女作家
演繹過一段誰也不會相信的愛情
想到他說這句話
我正在北京西客站的一片燈火里
沒有誰會看到 此刻我眼里的淚水
真想告訴他 不要太把我當(dāng)回事
要不了多年后 就是在現(xiàn)在或今天
都沒有幾個人知道 有一個叫西娃的女人
曾經(jīng)漂在北京城 虛構(gòu)地寫作虛構(gòu)地愛過
最終沒說出口 那時我需要這個男人
并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回聲 和肯定——
我也許很重要 曾經(jīng)
還有那么一點點 了不起
2000年7月5日
外公
1
久遠的年份里 你妻妾成群
抽著旱煙躲在女人們的香氣和風(fēng)騷里
體驗戀情 愛情 濫情及純粹的性
沒有一個男人比你更清楚 女人
情欲把你洗涮得干干凈凈
死去的那一刻你兩眼澄明 無所牽掛
和無所貪住的樣子 像我心中的神
我卻在道德和倫理里 迷惑不定
2
多年后的今天 我遠離家鄉(xiāng)的青稞和帳篷
孑然一身走在自己的宿命里 你的
風(fēng)流成性和外婆的陰郁 使我
不相信男人不相信世間的愛情
外公 另一個世界里你注視著 我的凄苦
你滿眼悲憫 于是你的靈魂
2002年的夏天 附在一個貌美的男子身上
于千年的古剎前 將我劫持
3
他讓我叫他外公 這個稱呼
和他蒼老的眼神他高貴的騎士風(fēng)范
使我相信 他就是外公你
我叫了一聲外公 便聞到滿嘴的親情和親近
4
他拉著我深入 北京的大街小巷 寺院與教堂
深夜里 藍天下 風(fēng)雨中 他蒼涼而又蒼涼的
聲音 為我和這座城市加持
他讓我安住北京 把它當(dāng)成第二故里
我在他的左手上 觸摸親情
卻在他的右手中 觸及到愛情
他用外公的情懷 照顧我細(xì)微的情緒
用一個男人的雄魂 把我變成小女人
從此 孤魂野鬼的曠野里 再也找不到
我的身影
5
因為外公 我解除了對這座城市的陌生
接納著它的風(fēng)沙 熱浪和大雪
因為這個男人 我解除了對眾男人和情愛的敵視
你們與北京的噪音及塵浪
把我洗涮得像一片寧靜
眾多的時候 我分不清
哪一部分是外公 哪一部分是這個男子
你們交織 交織成一道迷人的情緒
6
他漂亮的嘴 在第一抹晨光里
吐出 令我驚悸的話語
“我是在代替你的外公 照顧你 愛你
這是你的需要 也是他的心意
他過去所有的風(fēng)流 都是為了在今世
給你一份這樣的 而不是那樣的愛情”
我逃出他的懷抱 跌進
“亂倫”的罪惡里 這份甜言蜜語
卻把我包裹得像情愛中的醉意
7
外公 謝謝你的成全 謝謝你的美意
請你的靈魂在今天的夜里 離開
我要把這個男子 變成我的男人
我不要叫他外公 我要叫他的名字
2002年9月10日于北京志新村小區(qū)
緣分
火車驚破平原的清晨。窗外
一棵大樹。一抹霞光。一輪輪
五彩的花圈。一隊白色的人們
又一個人,離開了人群
去到陰性的世界,享受活著時
不曾有過的安寧。我的目光
帶著羨慕,送走他
與我擦肩而過的一生
2005年5月12日
不徹底的厭世者
這樣的書房 可以置于任何一朝代 任何一城市
綠色落地窗簾拉得嚴(yán)實 白天也開著燈
北邊一株滴水觀音 南面一盆巴西美人
相續(xù)著 與季節(jié)無關(guān)緊要的綠
東面一排褐色的書架上 排著不同國度的世界巨人
多數(shù)只剩下名字 一兩個已掉光牙齒
你已經(jīng)很久不驚動他們
西邊一整面墻上 掛著布達拉宮:一個尼姑的手繡作品
她在上面耗去了 三年的禪定
你化淡妝 穿蠶絲衣裙 對外面不再分心
卻偶爾走神 只為你愛著卻不曾謀面的男人 好在
有比他還命長的破碎河山 供他痛哭和悲憫
你日日端坐書房 并打算這樣坐下去
幸好長得丑 不用擔(dān)心容顏的凋零
很少出聲 唯恐驚醒睡不踏實的貓咪
有時也取下《涅槃經(jīng)》讀幾句 卻不曾有涅槃之心
多數(shù)時候 你的意生身 進入墻上的布達拉宮 手拿抹布
東擦一下 西擦一下 并不是要擦掉看到的灰塵 然后
把各種塑像前的酥油燈 撥亮一點 再撥亮一點
若忘了返回 就不再返回 留在書房的肉身
在爛掉之前 與波斯貓作伴
2005年6月11日
魂語
有人驚叫一聲:死了
我就看到 后面的日子
在我的面前 生生斷裂
終于一分為二了
——與禁錮我一生的
肉體:伴我修行的寺廟
它將永久地留給 恩賜于給過它活路的土地
第一次感到 這般輕松 和無著落
我將在空中飄泊七天 接受
另一個形體的誘惑
祈望考驗我的光 允許我
變成一棵桑樹 一種無名的花
一條安靜的河流 或者
不被愛與情責(zé)難的 任何事物
2006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