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豐子愷的詩化人生

豐子愷漫畫古詩詞 作者:豐子愷 著;李曉潤 注



豐子愷的詩化人生

豐子愷先生的一生是詩化的一生。他從童年以《千家詩》啟蒙,到晚年在詠詩作畫中走完人生的歷程。抗戰(zhàn)期間,舉家逃亡,流離失所的日子,他有詩:“大樹被斬伐,生機并不絕。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晚年又有詩云:“歲晚命運惡,病肺又病足。日夜臥床榻,食面又食粥。切勿訴苦悶,寂寞便是福?!彼前讶松诤显谠娭小?/p>

我每次去日月樓,豐先生都會談起詩,多數(shù)是對古人詩的品評,像是“詩話”,也有對我的詩詞習作的指導,并且每次都會送我用毛筆書寫在宣紙上的詩作,有古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如果我有一段時間沒有去問候老人家,他會主動書就小尺幅由信中寄來。有一次,我提出想學寫他老人家的書體,不久,他寫就兩件長手卷,囑兒子新枚送來。一卷《古詩十九首》,另一卷是鄭彥龍的《調(diào)笑轉踏》。新枚說,老人家每天早上五點起身,先書寫一頁,然后去“牛棚”報到。這三米多長的手卷是一頁一頁粘接起來的,我由衷地感念老人家對我的關愛之情,終身不忘。

有一次,應新枚之約,曾在日月樓與他們父子倆玩古詩“接龍”,我好像小學生進考場,五月天里窘迫得額上沁出汗水來,他老人家一邊隨意飲酒,一邊脫口而出,從從容容,我目睹他那時愉悅的神情,是當時環(huán)境下少有的舒心自如,可見飲酒吟詩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光。

我最愛讀豐子愷先生的《緣緣堂隨筆》,文筆淺顯而流暢,生動活潑,善于把生活上的小事,娓娓道來,有滋有味,自然、自如、自在,真有說不盡的魅力。讀他的散文多了,慢慢地能體會出散文中有詩味,譬如《湖畔夜飲》,他與老友CT(鄭振鐸)共飲。

黃昏八點鐘,我正在酩酊之余,CT來了。……我肚里的一斤酒在這位青年時代共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凈凈,清清醒醒。我說:“我們再飲酒!”他說:“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細雨,月色朦朧。西湖不像昨夜的開顏發(fā)艷,卻有另一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態(tài)。昨夜宜于到湖邊步月,今夜宜于在燈前和老友共飲。

墻上,正好貼著一首我寫的數(shù)學家蘇步青的詩:“草草杯盤共一飲,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庇辛诉@詩,酒味特別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肴,莫如詩句。而數(shù)學家的詩句,滋味尤為純正。因為我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是做人。人做得好,詩也做得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可笑?

我想,不管是誰,讀了上面的引文,無論是其中的詩句,抑或是對情景的描述,都會感受到濃濃的詩味。類似這樣的文章在《緣緣堂隨筆》中,可以說隨處可見。豐先生曾不止一次地說過:“文學之中,詩是最精彩的?!?/p>

豐先生的氣質(zhì)是詩人,他用詩人的眼光觀察世界,然后吟出詩句來抒發(fā)自己獨特的感情。他的繪畫也與一般的畫家不同,是詩人的畫,也就是用線條色彩表述的詩,對他來說,如果沒有詩意,就沒有情志,也就沒有美好境界的追求。他說過:“若詩通畫,則竊比吾畫于詩可也?!庇崞讲f:“您的畫本就是您的詩?!敝熳郧逡舱f過:“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是一首首詩——帶核兒的小詩?!蓖瑯拥模S先生的隨筆《山中避雨》《阿慶》,都是佳妙的敘事詩,他的譯文《旅宿》開宗明義的起始幾節(jié),正是富含哲理的優(yōu)美的散文詩。他能自如地融通各門藝術,要知道,做學問的最高境界就是融會貫通。豐先生說過:

畫中有詩,其實可以認為是中國畫的一般的特色。中國畫因為有“詩趣”“詩意”,一切便協(xié)調(diào)起來,生動起來。

由此可見,詩意是中國畫的精神所在,但它并非豐先生一人獨有,藝術創(chuàng)造者都可能擁有,但豐先生繪畫中的詩意具有迷人的獨特魅力。1924年,《我們的七月》發(fā)表了豐氏的《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立刻引起文化人鄭振鐸的注意,鄭寫道:“雖然是疏朗的幾筆墨痕,一把壺,幾個杯,天上一鉤新月,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仙境,心上有說不出的美感。”筆者相信,這是文化造詣很高的鄭振鐸的感受。豐先生的畫是再創(chuàng)作,詩的精神就在于此。也就是王國維說的大藝術家的造景,意與境渾。

佛教在許多方面影響了豐子愷先生的詩意繪畫。佛教主張清修,用精神來點化現(xiàn)實世界的眾生,這是大乘佛教所追求的境界,真空妙有便是詩意。詩意入禪,蘊含著佛學的哲理,滲透到繪畫技法中,用筆簡練,設色單純,構圖講究空靈。豐先生恪守的詩意,既是認識的、審美的,也是行為的,實踐的。

自然的思想情感里要包含深邃的哲理,只有至情至理才能產(chǎn)生詩意,情志歸根結底是藝術家偉大人格的體現(xiàn),只有情志統(tǒng)一的藝術家才能創(chuàng)造出不朽的藝術品。

最近,豐子愷先生的外孫楊子耘來信,囑我為即將出版的《豐子愷漫畫古詩詞》寫序,誠意殷殷。這是我非常樂意的事,但我知道,豐子愷先生的藝術不是學理工的晚輩敢于評說的,內(nèi)心甚是惶恐。只能寫一點個人認識以應,是為序。

慈水 潘文彥

于若己有居滬寓

2017年兒童節(jié) 時年八十又六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