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請打開《朝花夕拾》里的這篇《無?!?,且看魯迅是如何描述的。
一開始,魯迅就將迎神賽會中的“神”與“鬼”對照著介紹:據(jù)說“神”是“掌握生殺之權的”,而在中國更是“仿佛都有些隨意殺人的權柄似的”;而“這些鬼物們,大概都是由粗人和鄉(xiāng)下人扮演的”,鬼卒鬼王都是“穿著紅紅綠綠的衣裳,赤著腳”的,“所以看客對于他們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恢挥X間,通常蒙在鬼上面的恐懼與神秘消失了,一下子就與我們讀者的距離拉近了。
接著,魯迅又一再強調:“我們——我相信:我和許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卻是活無常”,“人民之與鬼物,惟獨與他最為稔熟,也最為親密”?!堊⒁膺@里的幾個稱謂:“粗人”、“鄉(xiāng)下人”、“人民”,分明是在強調,與作為人民統(tǒng)治者的“神”不同,鬼,尤其是無常鬼,屬于下層社會的普通百姓,是“我們”“大家”的。
說到這里,魯迅才著手給無常畫像——
身上穿的是斬衰兇服,腰間束的是草繩,腳穿草鞋,項掛紙錠;手上是破芭蕉扇,鐵索,算盤;肩膀是聳起的,頭發(fā)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個“八”字。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按比例一算,該有二尺來高罷;在正面,就是遺老遺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著四個字道:“一見有喜”。有一種本子上,卻寫的是“你也來了”。
順便說一句:在《朝花夕拾》的《后記》里,魯迅還真的畫了一幅題為《那怕你,銅墻鐵壁》的無常肖像,〔16〕和前引描述性文字對照起來看,是很有意思的。應該說,無論文字還是畫圖都是神形兼?zhèn)?,惟妙惟肖的。而給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這個“鬼”真有些其貌不揚,但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卻是經(jīng)??梢杂鲆姷模哼@是一個“平民化”的鬼。
而且普通平民還真對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魯迅問道:“人們一見他,為什么就都有些緊張,而且高興起來呢?”并且這樣回答——
他們——敝同鄉(xiāng)“下等人”——的許多,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因了積久的經(jīng)驗,知道陽間維持“公理”的只有一個會,而且這會的本身就是“遙遙茫?!?,于是乎勢不得不發(fā)生對于陰間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為銜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子”們只能騙鳥,若問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
這段話里引人注目地出現(xiàn)了“正人君子”、“公理”這些看起來不大協(xié)調的概念。查查有關資料,就可以知道,這里所說的“正人君子”指的是以《現(xiàn)代評論》雜志為中心的一批大學教授。魯迅對他們有一個概括性的介紹和評價,說他們“從外國留學回來”,自稱“特殊的知識階級”,以“公理”的執(zhí)掌者與壟斷者自居,“以為中國沒有他們就要滅亡”。〔17〕這自然引起魯迅的反感,因而展開了激烈的論戰(zhàn)。這里自然不可能對這場論戰(zhàn)做詳盡的討論,只想指出一點:這場論戰(zhàn)構成了魯迅《朝花夕拾》寫作的重要的思想與心理背景,也就是說,魯迅在沉浸于對家鄉(xiāng)童年民間生活的回憶時,心中始終有這批“正人君子”作為“他者”存在著。在我們引述的這段話里,魯迅顯然是將“鄙同鄉(xiāng)的下等人”與“正人君子”相對立的;而尤其有意思的是,當魯迅談到“鄙同鄉(xiāng)下等人”“活著,苦著,被流言,被反噬”的命運時,實際上是把他自己擺了進去的:他在與現(xiàn)代評論派的論爭中,正是深受這些“正人君子”的“流言”、“反噬”之苦。也就是說,當這些“公理”的壟斷者采用種種手段要將魯迅逐出時,魯迅就深切地感到自己與“鄙同鄉(xiāng)下等人”處境與命運的相同,并且與他們一起感受著對于無常鬼的世界的親切與向往:既然陽間(人世間)的已經(jīng)被這些“正人君子”壟斷,那么,下等人(以及與他們同命運的魯迅)只能寄希望于“公正的裁判是在陰間!”于是,又有了下面這番議論——
想到生的樂趣,生固然可以留戀;但想到生的苦趣,無常也不一定是惡客。無論貴賤,無論貧富,其時都是“一雙空手見閻王”,……無常的手里就拿著大算盤,你擺盡臭架子也無益。
魯迅在1936年去世前寫的《死》這篇文章中也說過類似的意思,他說中國人“因為生死久已經(jīng)被人們隨意處置,認為無足輕重,所以自己也(把死)看得隨隨便便”,并且說自己也是死的“隨便黨”的一個。而窮人們又大多相信“死后輪回”的觀念,死亡反而給他們一個重新投胎、改變現(xiàn)有命運的機會〔18〕;因此,對于時刻感受著“生之苦趣”的窮人以及魯迅這樣的知識分子不會將無常鬼視為“惡客”,這是很自然的?!斎?,也還有佛教的“人生無?!钡挠^念的影響;所以魯迅又認為,“無常”鬼的想象正是將來自印度的佛教人生觀的“具象化”,也算是“中國人的創(chuàng)作”吧。而構成這種死的想象的另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在“死亡”面前不分貴賤貧富人人平等,作為這種觀念的具象化,“勾攝生魂的使者”無常是不徇私情的,算得上“真正主持公理的腳色”。飽受人間“公理”壟斷者的欺壓,時時“銜些冤抑”的“鄙鄉(xiāng)下等人”對這樣的陰間及其使者無限神往,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做了這么多鋪墊以后,無常鬼終于“在戲臺上出現(xiàn)了”?!褪浅鰣?,也還要有一番鋪墊。先是交代時間:“夜深”時分;再說看客心情:愈加“起勁”。于是,先看見“他所戴的紙糊的高帽子,本來是掛在臺角上的,這時預先拿進去了”;再聽見聲音:“鬼物所愛聽的”、“好像喇叭”似的特別樂器“目瞎頭”吹響起來了……
在許多人期待著惡人的沒落的凝望中,他出來了,服飾比畫上還簡單,不拿鐵索,也不帶算盤,就是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蹙著,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但他一出臺就須打一百零八個嚏,同時也放一百零八個屁,這才自述他的履歷。
這是全文中最鮮亮的一筆:“雪白的一條莽漢,粉面朱唇,眉黑如漆”寥寥幾個字,就寫盡了無常的威風、嫵媚,令人拍案叫絕!“蹙著,不知道是笑還是哭”的表情則直逼他的內(nèi)心世界(也是對下文的一個鋪墊),讓觀眾也“不知道是笑還是哭”,使無常的形象變得豐厚而耐人尋味。至于“一百零八個”嚏和屁,自然是民間文學中慣有的夸飾之詞,我們讀者也仿佛聽見了臺下觀眾的陣陣哄堂大笑……
然后,直接引用無常的一段唱詞,這既是戲劇演出的一個高潮,也把全文引向高潮。這位陰間之鬼竟是這樣的有人情味:堂房的阿侄突然生病,剛吃下藥,而且是本地最有名的郎中開出的藥,就“冷汗發(fā)出”,“兩腳筆直”,看阿嫂哭得悲傷,不禁善心大發(fā),放他“還陽半刻”。不料“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開了后門,“就將我捆打四十”。閻羅老子居然誤解了自己的“人格——不,鬼格”,無端的懲罰“給了我們的活無常以不可磨滅的冤苦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著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起舞來”,并且決定再也不放走一個——
那怕你,銅墻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這真是神來之筆!看似隨和的無常突然翻轉出剛毅堅定的一面,詼諧中顯示出嚴峻,這是能給讀者以一種震撼的。更可以想見,當在人間,面對“皇親國戚”肆無忌憚地徇私舞弊而無可奈何的普通老百姓,突然在無常這里看到了抵御腐敗、不平等的“銅墻鐵壁”,頓會產(chǎn)生一種“若獲知音”之感:他的所言所為正是表達了底層民眾的愿望。魯迅情不自禁地說:“一切鬼魂中,就是他有點人情;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較地相親近”。并且滿懷深情地寫了這樣一段話——
我至今還確鑿地記得,在故鄉(xiāng)時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這樣高興地正視過這鬼而人,理而情,可怖而可愛的無常;而且欣賞他臉上的哭或笑,口頭的硬語與諧談……
這是全文的一個“核”:前面所有的描述、議論、鋪墊,都最后歸結于此。這里,對無常的形象所做的總結、概括,自然把讀者對無常的認識提升了一步,讓我們關注“鬼”中之“人”,及“鬼”所保留的“理而情”的理想“人性”;而“至今還確鑿地記得”這樣的強調,則提醒讀者注意埋在魯迅心靈深處的永恒記憶:“在故鄉(xiāng)時候,和‘下等人’一起”怎樣與無常鬼同哭同笑……。這意味著,魯迅從童年起,就有了與底層人民和他們的民間想象物融合無間的生命體驗,這是他的生命之根,也是他的文學之根。如我們在第一講中所說,魯迅在生命的最后時刻,還表示對作為“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人們“悲哀,叫喊和戰(zhàn)斗的藝術家”的尊重與向往,〔19〕在某種意義上,是可以看做是對他的生命的起點的一個回應的。
而《無?!返慕Y尾,卻突然發(fā)問:“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么?”——這又猛然突現(xiàn)了對充滿鬼氣的人世間的絕望,由此自然會引發(fā)出許多聯(lián)想與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