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驃騎兵
獻給瑪·尼·托爾斯泰婭伯爵小姐[1]
……若米尼,若米尼[2],沒有半個字提到伏特加……
丹·達(dá)維多夫
在十九世紀(jì)初,當(dāng)時還沒有鐵路,沒有公路,沒有煤氣燈,沒有硬脂蠟燭,沒有矮矮的彈簧沙發(fā),沒有不上漆的家具,沒有戴眼鏡的意志消沉的青年,沒有自由主義的女哲學(xué)家,沒有我們這個時代比比皆是的可愛的茶花女[3],——在那個純樸的時代里,當(dāng)時坐普通馬車或是轎式馬車從莫斯科到彼得堡,要隨身帶著全套家庭烹飪用具,在松軟的塵土飛揚或是泥濘遍地的路上走上八天八夜,而且全靠炸肉丸子,靠瓦爾達(dá)伊的鈴鐺和小面包圈,——當(dāng)時,在漫長的秋夜,脂油制的蠟燭結(jié)著燭花,照著二三十口人團聚在一起的家庭,在舞會上,枝形燭臺上插著蜂蠟或是鯨蠟制的蠟燭,當(dāng)時家具的擺設(shè)講究對稱,那時我們的父輩還很年輕,不但沒有皺紋和白發(fā),而且還會為了女人去決斗,會從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里跑過來拾起一條有心或是無意掉下的手絹;那時我們的母輩都穿短腰身和袖子肥大的衣服,用抓鬮來決定家務(wù)事;當(dāng)時妖艷的茶花女們在白天都不露面,——在共濟會[4]分會、馬丁教徒[5]、豪氣長存協(xié)會[6]的那個純樸的時代里,也就是在米洛拉多維奇[7]、達(dá)維多夫和普希金的時代里,地主會議在省城К城開幕了,貴族選舉即將結(jié)束。
一
“好,沒關(guān)系,大廳里也行?!币晃簧泶┢ご笠?、頭戴驃騎兵軍帽的年輕軍官剛從走遠(yuǎn)道的雪橇上下來,走進K城一家最好的旅館時說。
“老爺,這真是個盛大的會議。”茶房說;因為他已經(jīng)從勤務(wù)兵嘴里知道了這位驃騎兵就是圖爾賓伯爵,所以尊稱他“老爺”。“阿夫列莫夫的女地主和她的幾位小姐說,她們今兒晚上就走;等十一號房間一騰出來,就請您搬過去?!辈璺空f時,沿著走廊輕輕地走在伯爵面前領(lǐng)路,還不斷地回頭張望。
在這間公用大廳里,在亞力山大皇上的那幅變成黑色的全身肖像下,有幾個人(大概是當(dāng)?shù)氐馁F族)正坐在一張小桌旁喝香檳,在另一頭,還有幾位身穿藍(lán)色皮大衣的外地客商,正坐在那兒聊天。
伯爵進屋后,就把他帶來的那只灰色大米蘭狗布柳赫爾叫到身邊,然后,脫掉領(lǐng)子上還蒙著霜的軍大衣,要了杯伏特加,便光穿著藍(lán)緞子短上衣在一張桌前坐下,跟坐在這兒的紳士們攀談起來。紳士們對這位來客的漂亮、開朗的儀表馬上產(chǎn)生了好感,于是他們就敬了他一大杯香檳。伯爵先喝了一小杯伏特加,然后也叫了一瓶香檳回請那幾位新交。趕橇車的進來討酒錢。
“薩什卡,”伯爵叫道,“給他!”
車夫跟著薩什卡走了出去,可是他手上攥著錢又回來了。
“我說,老爺,我給您老人家真夠賣力氣的了!您說過給半個盧布,可是他只給了我二十五戈比?!?/p>
“薩什卡,給他一個盧布!”
薩什卡低下頭,望望車夫的腳。
“給他這點夠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而且我也沒錢了?!?/p>
伯爵從錢包里掏出了僅有的兩張藍(lán)票[8],把一張給了車夫。車夫親了親他的手,就出去了。
“我來得太匆忙了!”伯爵說,“就剩下了五個盧布?!?/p>
“真是驃騎兵作風(fēng),伯爵。”一位貴族笑著說;從這位貴族的胡子、說話的聲調(diào),以及他腿上的那種有勁而又隨便的動作,一眼就可以看出這是一位退役騎兵?!安?,您打算在這兒待很久嗎?”
“必須弄點錢;要不然,我才不待在這兒呢。再說,又沒房間。真他媽的活見鬼,在這種該死的小酒店……”
“對不起,伯爵,”騎兵說,“您能賞光上我那兒去嗎?我就住在這兒的七號房間。您要是不嫌棄,就請在我那兒過夜吧。您在我們這兒待上這么三兩天。今天首席貴族府上有舞會。他一定會非常歡迎閣下光臨的!”
“真的,伯爵,您就在這兒待幾天吧,”另外一個交談?wù)撸晃黄恋哪贻p人附和說,“您忙什么呢!您知道,選舉——三年才舉行一次。伯爵,您哪怕去瞧瞧我們這兒的小姐們呢!”
“薩什卡!給我襯衣,我要上澡堂,”伯爵說著站起身來,“洗完澡再說吧;說不定我真的會上首席貴族家去的?!?/p>
然后,他把茶房叫來,跟他悄悄說了幾句話,茶房笑嘻嘻地答道:“事在人為嘛!”接著他就出去了。
“老兄,那我就叫人把皮箱搬到您房間里去了?!辈粼陂T外大聲叫道。
“請,不勝榮幸之至!”騎兵緊走兩步,跑到門口,答道,“七號!別忘了。”
等不再聽見伯爵的腳步聲時,騎兵就回到自己的坐位上,緊挨著一位官員坐下,兩眼含笑地看了看他的臉,說:
“你知道,這就是那一位?!?/p>
“是嗎?”
“我告訴你說吧,這就是那位愛跟人決斗的驃騎兵,——嗯,大名鼎鼎的圖爾賓。他認(rèn)識我。我敢打賭:他認(rèn)出了我。哪能不認(rèn)識呢,當(dāng)我去補充軍馬的時候,曾和他在列別江足足三個星期喝得人事不知。在那兒還鬧了一件事——是我倆一塊干的,——可他干了這事,好像沒事人似的。真是個好樣的,對嗎?”
“真了不起。他待人接物的樣子多帥!簡直一點也看不出來,”漂亮的年輕人答道,“瞧,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大概不到二十五歲吧?”
“不,看著年輕;其實他不止二十五歲了。真應(yīng)該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米古諾娃是誰拐走的?是他。殺死薩布林的是他,抓住馬特涅夫的雙腳把他從窗口扔出去的是他,贏了涅斯捷羅夫公爵三十萬盧布的也是他。還應(yīng)該知道,他這人簡直是個不顧死活的家伙。賭徒,決斗家,好勾引女人;但他是個驃騎兵——驃騎兵中的熱心人,是個真正的熱心人。關(guān)于我們騎兵雖說有種種傳說;要是有人懂得一個真正的驃騎兵是怎么回事就好了。哦,那時候是多么美妙?。 ?/p>
于是這位騎兵便把他和伯爵在列別江縱酒豪飲的情形告訴了自己的交談?wù)?;那樣的開懷痛飲不但從來不曾有過,而且也不可能有。不可能有的原因是:第一,他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伯爵,而且在伯爵入伍的前兩年,他就退伍了;其次,因為這位騎兵甚至從來也沒在騎兵隊里服過役,只在別列夫團當(dāng)了四年最低級的士官生,等到他剛被提升為準(zhǔn)尉時,他就退伍了。但在十年前,當(dāng)他得到了一筆遺產(chǎn)以后,倒真的上列別江去了一趟,和馬匹采購員在那兒胡亂花掉七百盧布,為了想進槍騎兵,還訂做了一套有橘黃色翻領(lǐng)的槍騎兵制服。想進騎兵隊的愿望,以及和馬匹采購員在列別江度過的三個星期,是他一生中最輝煌、最幸福的時期,因此,他先把這個愿望改變成現(xiàn)實,后來又把它改成了回憶,結(jié)果他竟堅信自己有過一段當(dāng)騎兵的歷史,不過,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值得尊敬的人,因為他心地善良,為人誠實。
“是的,沒有在騎兵隊服務(wù)過的人,是永遠(yuǎn)不會了解我們的弟兄的,”他騎在椅子上,伸出下巴,用低沉的聲音說,“常常,你騎馬走在騎兵連前面;你騎的不是馬,是惡魔;你騎在馬上,連你自己也成了惡魔。那時,騎兵連長騎著馬來檢閱。他說:‘中尉,沒您簡直不行;請您帶領(lǐng)騎兵連參加典禮吧。’你就說,‘好?!@一來,你就瞧吧!于是你環(huán)視一下隊伍,對你那些留著小胡子的弟兄們大聲喊著口令。哦,他媽的,那個日子多美??!”
伯爵滿臉通紅,頭發(fā)濕漉漉的,從澡堂里回來了,他徑直走進了七號房間;這時,那位騎兵已穿上睡衣,叼著煙斗,懷著喜悅和某種惶恐的心情坐在那兒仔細(xì)玩味就要降臨到他身上的幸?!投ΧΥ竺膱D爾賓同住在一個房間里?!澳窃趺崔k呢,”他不由得想道,“萬一他突然把我的衣服剝光了,把我拽到城門外,撂在雪地上,或者……給抹上柏油,或者干脆……不,看在朋友面上,他不會這么干的……”他自寬自解地想道。
“薩什卡,喂喂布柳赫爾!”伯爵大聲叫道。
旅行后喝了一大杯伏特加解乏,而且有相當(dāng)幾分醉意的薩什卡進來了。
“你就熬不住了,灌足了酒,混蛋!……喂喂布柳赫爾!”
“不喂它,它也死不了:瞧,它全身的毛多滑溜!”薩什卡一面撫摩著狗,一面答道。
“得了,別廢話!快喂去?!?/p>
“您光想到讓狗吃飽;人家喝了一小杯酒,您就數(shù)落開了。”
“呸,我揍你!”伯爵嚷道,聲音大得連玻璃窗都震動了起來,甚至那位騎兵也感到有點害怕。
“您應(yīng)該問問,薩什卡今天吃過點兒什么沒有。好吧,您要是認(rèn)為狗比人寶貴,那您就揍吧?!彼_什卡說??墒蔷驮谶@時候,他臉上挨了狠狠的一拳,他摔倒了,頭撞在板壁上,他連忙用手捂著鼻子跑出門去,倒在走廊上的大木箱上。
“他把我的牙給打掉了,”薩什卡抱怨說;他一手擦著出血的鼻子,一手給正在舔毛的布柳赫爾撓背,“布柳什卡[9],他把我的牙給打掉了,可是他還是我的伯爵,我甘愿為他赴湯蹈火——就這么回事!因為他是我的伯爵。你懂嗎,布柳什卡?你要吃飯嗎?”
他躺了一會兒就起來了,喂了狗,這時差不多酒也醒了,于是他就去侍候自己的伯爵,問他要不要茶。
“您簡直讓我太難受了?!彬T兵站在伯爵面前怯生生地說。伯爵正躺在他的床上,把一雙腳抬起來蹬在板壁上?!澳?,我也是一個老軍人,可以說,還是個同僚。既然我樂意孝敬您二百盧布,您又何必去跟別人借呢。現(xiàn)在我雖然沒有這個數(shù),只有一百,可是我今天準(zhǔn)能把它湊足。伯爵,您簡直讓我太難受了!”
“謝謝您,老兄,”伯爵立刻就看出他們之間應(yīng)該建立起來的那種關(guān)系,于是他拍拍騎兵的肩膀說,“謝謝。噯,既然如此,那咱們就去參加舞會吧。可是現(xiàn)在咱們干什么呢?你就說說貴城的情況吧!有漂亮的姑娘嗎?誰愛鬧酒?誰好打牌?”
騎兵說明,舞會上會有好多好多漂亮女人;新當(dāng)選的縣警察局長科爾科夫最愛鬧酒,不過他缺少真正驃騎兵的那種豪情,不過人倒挺好;伊柳什卡的吉卜賽合唱隊從選舉開始以來就一直在這兒演唱,由斯喬什卡領(lǐng)唱,而且今天大伙離開首席貴族府上的舞會以后,還要去聽他們唱歌。
“好賭的人也不少,”他繼續(xù)說,“盧赫諾夫是外地來的,既好賭,又有錢;還有住在八號房間里的伊利英,這位槍騎兵少尉,也輸了很多錢?,F(xiàn)在已經(jīng)在他房間里賭上了。他們每天晚上都賭錢;伯爵,我告訴您說吧,這位伊利英真是個非常好的小伙子:他一點也不吝嗇——連最后一件襯衫都會拿出來送人?!?/p>
“那咱們就上他那兒去。咱們?nèi)デ魄扑麄兌际切┦裁礃拥娜?。”伯爵說。
“去吧,去吧!他們會非常高興的?!?/p>
二
槍騎兵少尉伊利英剛睡醒。他從昨晚八點鐘坐下來賭起,一連賭了十五個鐘頭,直到上午十一點。他大概輸了很多錢,可是到底輸了多少,他也不知道,因為他自己有三千現(xiàn)款和一萬五千公款,他早就把這兩筆錢混在一起了,所以他不敢去數(shù),以免證實他的預(yù)感:公款里已經(jīng)短了多少錢。他差不多在正午才睡著,而且一直沉睡不醒,也不做夢,這只有非常年輕的人,在輸了一大筆錢之后,才會這樣酣睡。在晚上六點鐘,正是圖爾賓伯爵到達(dá)旅館的時候,他才醒來,看見自己周圍滿地都是紙牌、粉筆和屋子當(dāng)中那張弄得很臟的桌子,于是他恐怖地想起了昨天的賭博,以及使他輸了五百盧布的最后那張牌——杰克,可是,他還是不大相信這是事實,于是便從枕頭底下掏出錢來,開始數(shù)點。他認(rèn)得某幾張從這個人手里轉(zhuǎn)到那個人手里轉(zhuǎn)了多少次的“折角”[10]和“轉(zhuǎn)注”[11]的鈔票,想起了賭錢的全部經(jīng)過。自己的三千盧布已經(jīng)沒有了,公款也短了二千五。
這位槍騎兵一連賭了四夜。
他從莫斯科來,這筆公款就是他在那兒拿到的。在K城,驛站長借口沒有馬匹使他滯留了一天,但實際上是因為驛站長和旅館老板早就串通好了,——要把所有的旅客都留一天。這位年輕快活的槍騎兵剛在莫斯科從雙親手里拿到三千盧布作為他在團隊的裝備費;他很高興在選舉期間能在K城待幾天,并希望在那兒痛痛快快地玩一玩。他認(rèn)識一位已經(jīng)成家的地主,他打算去看看他,對他的幾位小姐獻獻殷勤,就在這時候,他偶然同那位騎兵認(rèn)識了,就在那天晚上,騎兵毫無惡意地把他自己的朋友盧赫諾夫和其他的賭友們在公用大廳里介紹給他。從那天晚上起,槍騎兵就坐下來打牌,不但沒有去看那位相識的地主,再也沒有去要驛馬了,他一連四天都沒出過房門。
在穿好衣服,喝過茶后,他走到了窗前。為了驅(qū)散那些惱人的關(guān)于賭博的回憶,他想出去走走。他穿上軍大衣,走到街上。太陽已經(jīng)躲到紅屋頂?shù)陌追孔雍竺妫荒荷蹬R了。天氣暖和。一片片濕潤的雪花靜悄悄地飄落在泥濘的街上。想到他把就要逝去的這一整天都睡過去了,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陣難以忍受的悲哀。
“已經(jīng)過去了的這一天是永遠(yuǎn)不會回來的了?!彼氲?。
“我把我的青春給毀了。”他忽然自言自語地說,倒不是因為他真的想到他毀了自己的青春,——他甚至壓根兒沒想到這回事,——而是因為他腦子里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現(xiàn)在我怎么辦呢?”他尋思道,“跟什么人借點錢,走掉算了?!币晃惶谌诵械郎献吡诉^去?!斑@位太太真蠢。”他不知道為什么這樣想道,“可是借貸無門。我把我的青春給毀了?!彼麃淼搅耸袌?。一個穿狐皮大衣的商人站在鋪子門口在招攬顧客?!拔乙遣话寻它c撤回,我就可以把本撈回來了?!币粋€要飯的老婆子跟在他后面苦苦地哀求?!敖栀J無門”。一個穿熊皮大衣的紳士駕著馬車走過去了,一個崗警在值勤?!拔夷茏龀鳇c什么不尋常的事情呢?對他們開槍嗎?不,那太無聊了!我把我的青春給毀了。哦,那些掛在那兒鑲著小飾物的馬頸圈多漂亮??!我要能坐上三套馬車就好了!哎呀,你們這些活寶!我得回去了。盧赫諾夫快來了,我們又可以賭了。”他回到旅館,又?jǐn)?shù)了數(shù)錢。不,他頭一回并沒有數(shù)錯:公款還是短了二千五百盧布?!拔蚁认露灞R布的賭注,然后——折角……再下七倍的賭注……十五倍,三十倍,六十倍……三千了。我把馬頸圈買來,就走人。他不會讓我走的,這個壞蛋!我把我的青春給毀了。”槍騎兵心里正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盧赫諾夫果然走進了他的房間。
“怎么,米哈伊洛·瓦西里奇,您早就起來了嗎?”盧赫諾夫問道;他慢條斯理地從干瘦的鼻子上摘下了金絲眼鏡,拿一塊紅綢手絹小心翼翼地把它擦干凈。
“不,才起來。睡得好極了?!?/p>
“有位驃騎兵來了,住在扎瓦利舍夫斯基的房間……您沒聽說嗎?”
“沒有,沒聽說……怎么,人還沒來嗎?”
“好像到普里亞欣那兒去了。馬上就會來的。”
果然,不久他們都來了:一個是和盧赫諾夫形影不離的衛(wèi)戍區(qū)軍官;一個是有個深褐色大鷹鉤鼻子和一雙凹進去的黑眼睛的希臘商人;一個是經(jīng)常賭通宵、但永遠(yuǎn)只下半盧布孤丁的、又肥又胖的地主兼一家釀酒廠的老板。大家都想盡快賭起來;可是那幾位主要的賭客都不提這件事,尤其是盧赫諾夫在非常悠閑地講述一件莫斯科的詐騙案。
“請想一想,”他說,“莫斯科,這個故都,堂堂的首都,騙子手們拿著鉤子,化裝成魔鬼,每天晚上出沒街頭,嚇唬無知的老百姓,搶劫過往的行人——結(jié)果,居然不了了之。警察在干什么?真是怪事。”
槍騎兵注意地聽著關(guān)于騙子手的故事,可是故事一完,他就站起身來,悄悄地吩咐拿牌來。胖地主首先開口:
“諸位,干嗎浪費寶貴的光陰呢!說干就干嘛!”
“是呀,您昨天半盧布半盧布地?fù)谱吡艘淮蠊P錢,怪不得您這么起勁呢?!毕ED人說。
“真的,該開場了?!毙l(wèi)戍區(qū)的軍官說。
伊利英瞧了瞧盧赫諾夫。盧赫諾夫瞧著他的眼睛,繼續(xù)不動聲色地講騙子手們化裝成長有利爪的魔鬼的故事。
“您來坐莊?”槍騎兵問。
“不嫌太早嗎?”
“別洛夫!”槍騎兵喊道,不知道為什么他臉紅了,“給我拿午飯來……諸位,我還沒吃東西呢……拿瓶香檳和幾副牌來?!?/p>
就在這時候,伯爵和扎瓦利舍夫斯基走了進來。原來圖爾賓和伊利英是同一個師的。他們馬上就成了朋友,互相碰杯,喝起香檳來了,五分鐘后,他們彼此已經(jīng)你我相稱??磥?,伊利英博得了伯爵的好感。伯爵老是笑瞇瞇地望著他,取笑他年紀(jì)輕。
“好一位漂亮的槍騎兵!”他說,“好漂亮的小胡子,好漂亮的小胡子!”
其實,伊利英嘴上只有茸毛,而且顏色根本是很淺的。
“怎么,你們好像準(zhǔn)備打牌似的?”伯爵說,“好,伊利英,祝你賭運亨通!我看,你準(zhǔn)是一位好手!”他笑瞇瞇地加了一句。
“可不是,準(zhǔn)備打牌,”盧赫諾夫一面回答,一面撕開那包一打裝的紙牌,“伯爵,您不來嗎?”
“不,我今天不來。我要是來的話,準(zhǔn)把你們的口袋一掃而空。只要我一折角,任何一個莊家都非倒不可!我沒法來。我在沃洛喬克附近的驛站上把錢全輸光了。在那兒我碰見一個戴戒指的步兵,那家伙準(zhǔn)是個賭棍,把我騙了個精光?!?/p>
“難道你在那個驛站上待了很久嗎?”伊利英問道。
“待了二十二個鐘頭。我忘不了那個倒霉的驛站!哼,那個驛站長也忘不了我?!?/p>
“這是怎么回事?”
“我一到,你知道:驛站長,那個滑頭滑腦、一臉賊相的家伙,就蹦了出來,——他說沒有馬;不過,我得告訴你,我有個老規(guī)矩:只要沒有馬,我就連皮大衣也不脫,直奔驛站長的房間,不是到他的辦公室,而是到他的住宅去,我吩咐把所有的門和氣窗都開得大大的:理由是煤氣味太重。我就在那兒也是那么辦的。你記得上個月的天氣有多冷啊——零下二十度。驛站長說話了,我就扇了他一個耳刮子。于是什么老太太呀、大姑娘、小媳婦們呀,便大呼小叫起來,端起盆盆罐罐的要往村里跑……我堵著門說:給我馬,我就走;要不然,休想出去,把你們?nèi)o凍死!”
.“這個辦法妙極了,”胖地主說,笑得直不起腰來,“就像凍死蟑螂似的!”
“可是不知道怎么一來,我沒看好,出去了一下,驛站長便和所有的女人都溜走了。光剩下一位老太太在那兒做人質(zhì);她坐在火炕上一個勁兒地打噴嚏和禱告上帝。后來我們便開始了談判:驛站長來了,他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勁兒地勸我把老太太給放了,我便叫布柳赫爾去咬他,——布柳赫爾最能對付這些驛站長了。可是,那個壞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還是不肯給我馬。就在這當(dāng)口,那個步兵來了。我走進了另一間屋子,于是就賭起來了。你們看見過布柳赫爾嗎?……布柳赫爾!……唿!”
布柳赫爾跑了進來。盡管賭客們想著去辦別的事,但他們還是寬大為懷地敷衍了它一下。
“諸位,你們怎么不玩呢?請吧,別讓我妨礙你們。我這人就愛神聊,”圖爾賓說,“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愛聊總是件好事?!?/p>
三
盧赫諾夫把兩枝蠟燭挪近自己,掏出一個裝滿了錢的咖啡色大錢包,然后,好像舉行某種圣禮似的慢慢地把它放在桌上打開,從里面取出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把它們壓在牌下面。
“跟昨天一樣,我拿二百坐莊?!彼f完這句話,就把眼鏡扶正,拆開一副紙牌。
“好吧。”伊利英說時并沒有看他,還是和圖爾賓繼續(xù)談話。
牌局開始了。盧赫諾夫發(fā)牌很準(zhǔn)確,就跟機器似的,有時停下來,從容不迫地記下點什么,或是從眼鏡上面嚴(yán)肅地瞧瞧,用低微的聲音說:“請壓牌?!迸值刂髡f話的聲音最大,聽得見他在自言自語地說出種種想法,他用唾沫舔濕了胖乎乎的手指,把牌折起角來。衛(wèi)戍區(qū)軍官默默地在牌下面漂亮地寫著什么,并在桌子下面折著小角。希臘人坐在莊家旁邊,用他那雙凹進去的黑眼睛聚精會神地注視著牌局,好像在等待著什么。扎瓦利舍夫斯基站在桌子旁邊,突然渾身都動起來,從褲袋里掏出一張紅票[12],或者藍(lán)票,把牌壓在它上面,接著便用巴掌拍拍它說:“小七子呀,你給我?guī)蛡€忙吧!”然后就咬胡子,兩腳來回倒動,滿臉通紅,全身搖晃,直到牌發(fā)完為止。伊利英正坐在那兒吃黃瓜就小牛肉,這盤菜就放在他旁邊的那張鬃墊的長沙發(fā)上;他一面迅速地在上衣上擦擦手,一面把牌一張張地放下。圖爾賓起初坐在長沙發(fā)上,他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是怎么回事。盧赫諾夫根本不看槍騎兵,也不對他說什么話:只是有時他的眼鏡會在一剎那間對準(zhǔn)槍騎兵的手,而后者的大部分牌都輸了。
“瞧,這張牌我可要贏了。”盧赫諾夫指著胖地主始終下半盧布賭注的牌說。
“您贏伊利英的吧,我算老幾?!钡刂髡f。
果然,伊利英的牌輸?shù)帽葎e人多。他在桌子下面焦躁地撕碎那張輸了的牌,并用打顫的手去挑選另一張。圖爾賓從長沙發(fā)上站起來,請希臘人讓他坐在莊家身邊。希臘人換到另一個位子上,伯爵便在他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目不轉(zhuǎn)睛地、聚精會神地盯著盧赫諾夫的手。
“伊利英!”他突然用自己慣常的聲音說道,但他的聲音卻在無意中把所有別人的聲音都壓倒了,“你怎么老賭那張牌呢?你真不會賭!”
“不管怎么賭,反正一樣?!?/p>
“那你就輸定了。我來替你打一會兒?!?/p>
“不,對不起。我一向都自己打。你要是愿意打,那你就自己來?!?/p>
“我剛才說過我自己不來;我愿意替你來。看見你輸錢,我心里惱火?!?/p>
“看來,我的手氣不好!”
伯爵不做聲,支著胳膊,又那樣聚精會神地盯著莊家的手。
“可惡!”他突然拖長聲音大聲說。
盧赫諾夫回頭瞧了瞧他。
“可惡,可惡!”他正眼瞧著盧赫諾夫的眼睛,更加大聲地說道。
賭博繼續(xù)進行著。
“豈—有—此—理!”盧赫諾夫剛贏了伊利英的一張大牌,圖爾賓又說道。
“伯爵,您有什么事不滿意呢?”莊家禮貌而又冷淡地問道。
“我不滿的是:您讓伊利英贏單注,可專吃他的折角??蓯壕涂蓯涸谶@兒?!?/p>
盧赫諾夫把肩膀和眉毛微微一動,表示勸他一切都得聽天由命,又繼續(xù)賭他的。
“布柳赫爾,唿!”伯爵站起來喊道?!白ニ?!”他又很快地加了一句。
布柳赫爾從長沙發(fā)底下沖出來,背碰在長沙發(fā)上,差點沒把衛(wèi)戍區(qū)的軍官撞倒,它跑到它的主人跟前,狂吠起來,環(huán)視所有的人,搖著尾巴,好像在問:“這兒誰不老實????”
盧赫諾夫放下了牌,連人帶椅子移到一邊。
“這樣就沒法賭了,”他說,“我最不喜歡狗。要是把整窩狗都叫到這兒來,那還賭個什么勁兒呢!”
“尤其是這種狗:它們好像叫吸血鬼吧?!毙l(wèi)戍區(qū)軍官附和著說。
“我說,米哈伊洛·瓦西里奇,咱們是不是還玩下去呢?”盧赫諾夫?qū)Ψ块g的主人說。
“伯爵,請你別打攪我們了!”伊利英轉(zhuǎn)身對圖爾賓說。
“到這兒來一下?!眻D爾賓說著便拉著伊利英的胳膊,同他走到隔壁的房間。
伯爵的話非常清晰地從那兒傳了出來,雖然他的話是用自己平常的聲調(diào)說的。但他的聲音總是隔著三間屋子也能聽得見。
“你莫非變傻了嗎?難道你就看不出那個戴眼鏡的先生是個頭號的騙子嗎?”
“唉,得了!你說什么呀!”
“不能得了,我告訴你,別玩了。這對我沒有什么。換個時候,我自己還想贏你哩;可是看見你把錢輸光,我真感到有點兒遺憾。你的公款還有嗎?”
“不;你怎么會這樣想呢?”
“老弟,我自己就是過來人,所以一切玩牌搗鬼的花招我統(tǒng)統(tǒng)知道;我告訴你,那個戴眼鏡的是個騙子。請你別賭了。我以朋友的資格請求你?!?/p>
“好,我打完這一副就歇手。”
“我知道這一副的結(jié)果是什么;好,咱們等著瞧吧?!?/p>
他們回去了。就在這一副牌里,伊利英出了多少張牌,人家就贏了他那么多,以致他輸了很多錢。
圖爾賓把手放到桌子當(dāng)中,說:
“好,算了!咱們走吧?!?/p>
“不,我不能走;請你別管我?!币晾⒁贿厫篮薜卣f,一邊去洗弄彎了的牌,不去看圖爾賓。
“哼,活該!既然你樂意,那你準(zhǔn)輸。我可要走了。扎瓦利舍夫斯基!咱們到首席貴族家去吧。”
于是他們走了。大家都默不做聲,盧赫諾夫一直等他們的腳步聲和布柳赫爾的爪子聲在走廊里消失以后,才開始發(fā)牌。
“好厲害的主兒!”地主笑著說。
“好,現(xiàn)在他不會來打攪了?!毙l(wèi)戍區(qū)軍官急忙地加了一句,不過仍是低聲地。
于是賭博又繼續(xù)下去。
四
由首席貴族的家奴組成的樂隊的樂師們,正站在為舉行舞會而騰出來的餐廳里;他們已經(jīng)挽起了常禮服的袖子,一接到信號,便奏起一支古老的波蘭舞曲《亞歷山大,伊麗莎白》,于是,在輝煌柔和的燭光下,佩著星形勛章的葉卡捷琳娜女皇時代的總督挽著瘦削的首席貴族夫人,首席貴族挽著總督夫人,還有在各種各樣的組合和變化中的本省的要人們,便輕盈地走過鋪著鑲木地板的大廳入場了。這時,扎瓦利舍夫斯基也走進了大廳;他身穿肩頭打褶的大領(lǐng)藍(lán)色燕尾服,腳著長統(tǒng)襪和舞鞋,他的胡子、翻領(lǐng)和手絹上都灑了濃郁的茉莉香水,散發(fā)出濃烈的香味。和他一塊來的是一位英俊漂亮的驃騎兵;他穿著一條裹得很緊的天藍(lán)色馬褲,一件驃騎兵的繡金紅披肩,上面掛著弗拉基米爾十字勛章和一八一二年紀(jì)念章[13]。伯爵的身材不高,可是體格十分勻稱優(yōu)美。他那雙淡藍(lán)色的炯炯發(fā)光的眼睛和相當(dāng)濃密的、卷成一個個小圈兒的深褐色頭發(fā),給予他的美以一種非凡的氣概。伯爵來參加舞會是件盼望之中的事:因為在旅館中看見過他的那個漂亮的年輕人,已經(jīng)把這個消息報告了首席貴族。這個消息所產(chǎn)生的印象固然不同,但總的說來是不大愉快的。“這個小家伙說不定還會嘲笑我們呢?!薄@是老太太們和男人們的想法?!耙撬盐覔屪吡耍趺崔k呢?”——年輕的婦女和小姐們多少都在這么想。
波蘭舞曲一完,一對對的舞侶們都互相行禮分開了,女人歸女人,男人歸男人,感到幸福和驕傲的扎瓦利舍夫斯基便把伯爵帶到了女主人跟前。首席貴族夫人心中有點哆嗦,生怕這位驃騎兵在大庭廣眾會使她出丑,便傲慢而又輕蔑地轉(zhuǎn)過臉去,說:“非常歡迎!我希望,您將參加跳舞吧?”——接著便用懷疑的眼光瞟了他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說:“你要是冒犯了一位女性,那你就是一個十足的壞蛋。”可是伯爵以自己的殷勤、周到和漂亮愉快的外表很快就把這種先入之見征服了,因此在五分鐘后,這位首席貴族夫人臉上的表情就已經(jīng)在告訴周圍的人說:“我知道怎樣來對付這些先生們:他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跟誰在打交道;瞧,他整個晚上都會對我獻殷勤的?!倍揖驮谶@時候,那位和伯爵的父親相識的總督走到了他跟前,十分客氣地把他領(lǐng)到一邊,跟他交談起來,這就使得這幫外省人越發(fā)放心,伯爵的身價在他們的心目中也提高了。接著,扎瓦利舍夫斯基又把他介紹給他妹妹;他妹妹是一位體態(tài)豐盈的小寡婦,伯爵一進來,她就用她那雙大大的黑眼睛盯著他。這時,樂師們奏起了華爾茲舞曲,伯爵就請這位小寡婦跳舞,他那高超的舞技終于把大家的成見一掃而光。
“真是個跳舞能手!”一位胖胖的地主太太一面這樣說,一面緊盯著他那穿著藍(lán)馬褲的、在大廳里不時閃過的雙腿,心里數(shù)著:“一,二,三;一,二,三……——跳得真好!”
“多么輕快,多么輕快,”另一位在本省社交界被認(rèn)作風(fēng)度欠佳的女客說?!八趺床粫旭R刺給絆了呢!太妙了,靈活極了!”
伯爵的跳舞藝術(shù)使本省的三位最出色的跳舞家黯然失色:一位是總督的副官,高個子,淺黃色頭發(fā),以跳舞的節(jié)奏明快和把自己的舞伴摟得很近而出名;另一位是騎兵,以他在跳華爾茲舞時優(yōu)美的搖擺和常常輕輕地踏響鞋后跟而出名;還有一位是文官,雖然誰都說他沒什么頭腦,但他卻是個優(yōu)秀的跳舞家和所有舞會的靈魂。果然,從舞會開始到結(jié)束,這位文官就按著坐位輪流請所有的太太小姐跳舞,他一刻不停地跳,只是偶爾停下來,用那塊濕透了的麻紗手帕擦擦他那疲倦而愉快的臉。伯爵使他們?nèi)欢槛鋈皇?,他曾跟三位主要的太太跳過舞:一位身材高大,有錢,美麗而愚蠢;一位中等身材,瘦削,不十分美,可是衣著華麗;一位身材矮小,不美,可是非常聰明。他也跟別人跳,跟所有漂亮的女人跳,而且漂亮的女人也很多。但伯爵最中意的還是那位小寡婦——扎瓦利舍夫斯基的妹妹:他跟她跳卡德里爾舞、蘇格蘭舞、瑪祖卡舞。他是這樣開始的:當(dāng)他們在跳卡德里爾舞中蹲下的時候,他對她說了許多恭維話,把她比作維納斯,比作狄安娜[14],比作玫瑰花,還比作別的什么花。對于所有這些甜言蜜語,這位小寡婦只是低垂著粉頸,半閉著眼睛,望著自己那件雪白的薄紗衣裙,或是把扇子從這只手里轉(zhuǎn)到那只手里。當(dāng)她說:“得了,伯爵,您別開玩笑了。”以及諸如此類的話時,她那略帶喉音的聲調(diào)里有著那么一種天真的憨厚和可笑的傻氣,使人看著她時,會當(dāng)真以為她不是個女人,而是一朵小花,但不是玫瑰花,而是一朵絢麗的、沒有香味的淺粉紅色的野花,孤零零地生長在一個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的一塵不染的雪堆里。
天真、毫不做作和秀麗這三者的結(jié)合,使得伯爵產(chǎn)生了那么一種奇怪的印象,以至好幾次,在談話中斷,當(dāng)他默默地凝視著她的眼睛或是她的手臂和脖子的美麗的線條時,他心里就燃起一個非常強烈的欲望,想突然把她抱起來,熱烈地親吻她,以至他不得不認(rèn)真地克制著自己。這位小寡婦十分得意地看出了她所產(chǎn)生的效果;不過,盡管年輕的驃騎兵百般巴結(jié),曲意奉承,照目前的看法,簡直到了肉麻的程度,但他仍舊彬彬有禮,可是在他的舉止中,卻有某種東西開始使她感到惶恐和不安。譬如:他跑去給她端杏仁酪呀,拾手絹兒呀,從一位也想對她獻殷勤的弱不禁風(fēng)的年輕地主手里奪過椅子,以便更快地遞給她呀,等等。
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社交場中的獻殷勤對他的這位太太起不了多大作用時,他就給她講些有趣的故事,試圖博得她的嫣然一笑:他聲稱,只要她吩咐一聲,他就準(zhǔn)備馬上拿大頂,學(xué)雞叫,跳窗或是跳進冰窟窿里去。這一招完全成功了:小寡婦樂不可支,不知怎么就格格地笑了起來,露出兩排美妙的皓齒,她對自己的舞伴感到十分滿意,伯爵也就一分鐘比一分鐘地越來越中意她,因此,在卡德里爾舞行將終了時,他就真心地愛上了她。
跳完卡德里爾舞以后,當(dāng)那個很早以前就愛慕她的十八歲的年輕人——他是當(dāng)?shù)匾晃蛔钣绣X的地主的少爺,也就是圖爾賓剛才從他手里奪過椅子的那位弱不禁風(fēng)的、賦閑在家的年輕人——走到小寡婦跟前時,她對他非常冷淡,從她身上絲毫也看不出她和伯爵在一起時所感到的那種哪怕十分之一的嬌羞。
“您倒好,”她跟他說話時,一直在望著圖爾賓的后背,而且不知不覺地推算著伯爵那整件短大衣上的金線需要用多少俄尺,“您倒好:您答應(yīng)來接我坐車出去玩,還說要給我送糖果?!?/p>
“您知道,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我的確來過,可是您已經(jīng)出去了,我給您留下了最好的糖果?!蹦贻p人說;雖然他的個子很高,但聲音卻十分尖細(xì)。
“您總能找到借口!我不要您的糖果。請您別以為……”
“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您對我變心了,我知道為什么。不過這不好。”他又添了一句,可是,顯然,由于一種強烈的內(nèi)心激動,他的嘴唇迅速而奇怪地抽搐起來,使他無法把話說完。
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并沒有聽他說話,她繼續(xù)用眼睛盯著圖爾賓。
首席貴族,這位一家之主,這位莊嚴(yán)富態(tài)的癟嘴老人,走到伯爵跟前,挽住他的胳膊,請他到書房里去抽支煙,喝杯酒,要是他樂意的話。圖爾賓一走,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就感到在大廳里簡直無事可做,于是她就挽起她的女友,一位干瘦的老小姐,到化裝室去了。
“喂,怎么樣?他可愛嗎?”老小姐問道。
“就是老跟人纏個沒完?!卑材取べM奧多羅夫娜一面回答,一面走到鏡子跟前去照鏡子。
她容光煥發(fā),眼睛含笑,臉上甚至泛起了紅暈,突然,她模仿她在選舉期間看見過的芭蕾舞女演員,踮起一只腳打了一個轉(zhuǎn),然后便用她那帶著喉音、但是可愛的笑聲大笑起來,甚至還屈起雙膝,微微一跳。
“哪有這樣的人呀?他還向我討紀(jì)念品哩,”她對女友說,“可是我什么也不會—給—他?!彼酶璩愕穆曇舫隽俗詈髱讉€字,舉起戴著齊胳膊肘的軟羊皮長手套的一個手指。
在首席貴族帶圖爾賓去的那間書房里,擺著各種各樣的伏特加、果子酒、香檳和小吃。在煙葉的煙霧彌漫中,貴族們有的坐著,有的來回踱步,正在談?wù)撨x舉的情況。
“既然本縣的全體名門望族用自己的選舉把榮譽給了他,”那位已經(jīng)喝得夠多、又一次當(dāng)選的縣警察局長說道,“那他就不應(yīng)該公然缺席,決不應(yīng)該……”
伯爵的到來使談話中斷。大家都來跟他寒暄、結(jié)交,尤其是縣警察局長伸出雙手把他的手握了很長時間,一再請他在舞會之后不要拒絕同他們一道到一家新開的酒館里去(他經(jīng)常在那兒宴請貴族,而且將有吉卜賽人在那兒賣唱)。伯爵答應(yīng)一定去,并且跟他喝了幾杯香檳。
“諸位,你們?yōu)槭裁床惶枘??”他在走出房間時問道。
“我們跳得不好,”縣警察局長笑著答道,“我們更喜歡喝酒,伯爵……再說,所有這些小姐們都是我看著長大的,伯爵!有時候我也跳跳蘇格蘭舞,伯爵……我能跳的,伯爵……”
“那咱們現(xiàn)在就去跳吧,”圖爾賓說,“在去聽吉卜賽人唱歌以前,咱們先玩?zhèn)€痛快?!?/p>
“也好,諸位,咱們走吧!也讓主人高興高興?!?/p>
于是,從舞會一開始就在書房里喝酒的三四位貴族,臉上紅通通的,有的戴上了黑手套,有的戴上了絲織的手套,他們跟伯爵一起剛要走進大廳,這時,那位弱不禁風(fēng)的年輕人卻把他們擋住了;他臉色蒼白,好容易才噙住眼淚,走到圖爾賓跟前。
“您以為您是伯爵,就可以像在市場上那樣亂撞,”他氣喘吁吁地說,“因為這是不禮貌的……”
那情不自禁地抽搐著的嘴唇又把他滿肚皮要說的話給止住了。
“什么?”圖爾賓突然皺起眉頭,大聲叫道。“什么?娃娃!”他大喝一聲,抓住他的胳膊,使勁一攥,使這位年輕人的血都涌上了腦袋,這與其說是由于惱怒,不如說是由于恐懼,“怎么著,您要決斗嗎?好,我一定奉陪。”
圖爾賓剛把他緊緊攥住的兩只胳膊放開,就有兩位貴族上去攙扶著那個年輕人,拽著他向后門走去。
“怎么,您瘋了嗎?您準(zhǔn)是喝醉了。非告訴您爸爸不可。您怎么啦?”他們對他說。
“不,我沒喝醉;而是他橫行霸道,還不道歉。他是豬玀!我就這么罵他!”年輕人尖著嗓子說,這時他已經(jīng)大哭起來了。
可是他們不聽他的,把他送回了家。
“算了,伯爵!”縣警察局長和扎瓦利舍夫斯基也在勸圖爾賓,“他是個毛孩子,還在挨打哩,他才十六歲。不過,他這是怎么回事呢?真叫人摸不著頭腦。他怎么變成了這樣?他父親是一位非??删吹娜耍俏覀兊暮蜻x人?!?/p>
“好,去他的吧,既然他不想……”
于是伯爵回到了大廳,和先前一樣跟那位漂亮的小寡婦愉快地跳著蘇格蘭舞;在看見同他一起從書房里走出來的那些紳士們跳的舞步時,他樂得從心眼兒里大笑,當(dāng)縣警察局長滑了一跤,直挺挺地噗通一聲倒在正跳著舞的人群中時,他那響亮的大笑聲簡直響遍了整個大廳。
五
當(dāng)伯爵到書房里去的時候,安娜·費奧多羅夫娜走到哥哥面前,不知為什么,她想到應(yīng)該裝出對伯爵毫不感興趣的模樣,開始問道:“跟我一塊兒跳舞的那個驃騎兵是什么人呀?請您告訴我,哥哥?!彬T兵盡可能地對妹妹說明了這位驃騎兵是個怎樣了不起的人,同時還告訴她,伯爵所以要留在這里,是因為他的錢在路上被人偷走了,他自己借了一百盧布給他,但這點錢太少,因此問妹妹能不能再借給他二百盧布;可是,扎瓦利舍夫斯基叫妹妹千萬別對任何人提起這事,尤其別跟伯爵說。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答應(yīng)今天就把錢送來,并對此事保守秘密??墒遣恢獮槭裁丛谔K格蘭舞時,她自己非常想對伯爵說,他要多少錢,她都可以給他。她考慮了很久,臉也紅了,最后,終于鼓足了勇氣,談到了正題。
“伯爵,我哥哥對我說,您在路上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您現(xiàn)在沒有錢了。如果您需要錢的話,您是不是愿意向我借呢?我是非常樂意借給您的?!?/p>
可是,這話一說出口,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就突然不知為什么感到害怕,臉都紅了。伯爵臉上的笑容也霎時全部消失了。
“您哥哥真是個笨蛋!”他毫不客氣地說,“您知道,如果男人侮辱了男人,那他們就會決斗;如果女人侮辱了男人,那會怎么辦,您知道嗎?”
可憐的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羞得連脖子和耳朵都紅了。她低下了頭不回答。
“他們就會當(dāng)眾吻這個女人,”伯爵俯身湊著她的耳朵低聲說?!澳呐伦屛矣H親您的小手也好呀?!辈艨蓱z自己的舞伴的那種窘態(tài),在長久的沉默之后,又悄悄地加了一句。
“哎呀,這會兒可不行?!卑材取べM奧多羅夫娜深深地嘆了口氣說。
“那什么時候呢?我明天一早就走……這可是您欠我的債呀?!?/p>
“要是這樣的話,那就不行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笑吟吟地說。
“為了親您的手,您只要允許我今兒晚上找個機會看到您就行了。我一定會找到這個機會的?!?/p>
“您怎么能找到呢?”
“這您就甭管了。為了要看到您,對我來說一切都是可能的……這樣好嗎?”
“好吧?!?/p>
蘇格蘭舞跳完了;他們又跳了瑪祖卡舞,這個舞伯爵跳得精彩極了,他一面接手絹,一面屈一膝跪下,用一種特別的華沙式的姿勢碰響著馬刺,以至所有的老人都放下了波斯頓牌,走出來到大廳里來觀看,甚至連那位騎兵,那位最好的跳舞家,也自嘆不如。晚飯后,他們又跳了“祖父舞”[15],然后便紛紛告辭。伯爵目不轉(zhuǎn)睛地一直盯著小寡婦。他說過,為了她,他可以跳進冰窟窿,這并不是一句假話。這是任性也罷,愛情也罷,倔強也罷,總之在那個晚上,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一個愿望上——去看她和愛她。他一發(fā)現(xiàn)安娜·費奧多羅夫娜開始跟女主人告別,就跑進下房,又從那兒,連皮大衣也不穿,跑到院子里,跑到停馬車的地方。
“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扎伊采娃的馬車!”他叫道。一輛掛著車燈的高高的四座轎式馬車離開原地,向臺階駛來?!罢咀?!”他對車夫叫道,然后踏著齊膝的雪向馬車跑去。
“您有什么事?”車夫問道。
“我要上車,”伯爵答道,一面打開還在行駛著的馬車的車門,極力想鉆進去,“站住,鬼東西!笨蛋!”
“瓦西卡!站??!”車夫?qū)︸{馭前導(dǎo)馬的馬夫叫道,接著勒住了馬,“您上人家的馬車干什么?這是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太太的馬車,可不是您老爺?shù)鸟R車。”
“你住口,蠢材!給你一個盧布,下來,關(guān)上車門?!辈粽f??墒且驗檐嚪虿豢蟿樱运妥约禾崞鹆颂つ_板,打開車窗,好不容易關(guān)上了車門。這輛轎式馬車?yán)锞拖袼泄爬系霓I式馬車?yán)镆粯?,尤其是在釘著黃色絳帶的轎式馬車?yán)铮3Il(fā)出一種霉味和像燒煳了的鬃毛的怪味兒。伯爵從腳到膝蓋都沾滿了融雪,再加上穿著薄靴和馬褲,他感到寒冷徹骨,而且,渾身浸透了冬天的寒氣。馬車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嘟囔著,好像準(zhǔn)備爬下車去??墒遣羰裁匆矝]聽見,什么也沒感到。他的臉在發(fā)燒,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他緊張地抓住黃皮帶,從側(cè)面的窗子探出身去,他的整個生命都集中在這個期待上。這個期待沒有繼續(xù)多久。臺階上有人叫道:“扎伊采娃的馬車!”車夫抖動了一下韁繩,車身便在高大的彈簧上晃動起來,于是這個公館的燈火通明的窗子就一個接一個地掠過了轎式馬車的窗子。
“注意,你這混蛋要是敢對跟班說我在這兒,”伯爵從前窗探出頭去對馬車夫說,“我就揍你;你要是不說,就再給你十個盧布。”
他剛把窗子放下,車身又更加劇烈地晃動起來,接著馬車就停住了。他縮在角落里,屏住呼吸,甚至瞇上了眼睛:他生怕由于某種原因使他那熱烈的期待無法實現(xiàn)。車門開了,踏腳板響著,一個接一個地放了下去,開始有女人的衣服窸窣作響,發(fā)出霉味的轎式馬車?yán)镱D時涌進了一股茉莉香水的香味兒,那輕盈的纖足迅速地蹬上了踏腳板,接著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那件敞著的大衣的下擺拂著了伯爵的腿,她默默地、呼吸急促地在他身旁的坐位上坐了下來。
她究竟有沒有看見他,這一點誰也沒法說,就是安娜·費奧多羅夫娜自己也不知道;但當(dāng)他握著她的手說:“好,現(xiàn)在我可要親您的小手了”時,她并沒表示十分害怕,她什么也沒有回答,但是把手伸給了他。于是伯爵便在比手套上面高得多的地方印上了無數(shù)的親吻。轎式馬車動身了。
“你說話呀。你沒生氣吧?”他對她說。
她一言不發(fā)地縮在自己的角落里,可是突然不知為什么她哭了起來,主動把頭倒在他的胸口。
六
再一次當(dāng)選的縣警察局長和他的那群朋友,騎兵和其他貴族們,早就在新開的酒店里聽吉卜賽人唱歌和喝酒了;這時,伯爵才穿著安娜·費奧多羅夫娜亡夫的那件掛著藍(lán)呢面子的熊皮大衣來加入他們這一伙。
“伯爵大人!您可讓我們等苦了!”一個黑黑的斜眼的吉卜賽人在過道里迎接他,連忙跑上前來給他脫大衣,露出一口閃亮的牙齒說道,“從列別江一別,就沒見著您……您可把斯喬莎給想壞了……”
斯喬莎,這個身材苗條的年輕吉卜賽小妞,深棕色的臉上泛起了一抹紫紅色的紅暈,那雙深邃的黑眼睛亮晶晶的,上面覆著長長的睫毛,也跑出來迎接伯爵。
“?。∮H愛的伯爵!小鴿子!好人兒!太讓人高興了!”她喜笑顏開,嬌滴滴地說。
伊柳什卡也親自跑出來迎接他,裝出一副非常高興的樣子。老太太們、女人們、少女們一個個從坐位上跳起身來,團團地圍住這位客人。有的自認(rèn)是他的干親,有的自認(rèn)是他的干妹子。
圖爾賓親吻了所有年輕的吉卜賽姑娘的嘴唇;老太太們和男人們則吻他的肩膀和手。貴族們也非常高興這位客人的光臨,尤其是在狂歌醉酒到了頂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逐漸冷下來的時候。每個人都開始感到厭倦;酒已失去了對神經(jīng)的興奮作用,只是增加了胃的負(fù)擔(dān)。每個人都已經(jīng)盡情地發(fā)揮了自己的豪興,互相看膩了對方;所有的歌曲都唱遍了,每個人的腦子里都亂糟糟的,只留下一片嘈鬧的、放蕩的印象。不論誰做出什么古怪的、驚人的玩藝兒,大家都覺得這沒什么意思,沒有什么可笑??h警察局長丑態(tài)百出地躺在一位老太太的腳旁,搖晃著兩腿,大聲嚷道:
“來香檳!……伯爵來了!……來香檳呀!……他來了!……我說,來香檳呀!……我要搞個香檳澡堂,洗個香檳澡……貴族老爺們!我就愛高尚的貴族社會……斯喬什卡!唱支《小路》吧?!?/p>
騎兵也有幾分醉意,但是另一副樣子。他坐在角落的一張長沙發(fā)上,緊挨著高高的、美麗的吉卜賽女人柳芭莎;當(dāng)他感到他已經(jīng)醉眼矇眬時,就眨巴著眼,搖晃著腦袋,顛來倒去地重復(fù)著同樣的話,低聲勸說那個吉卜賽女人跟他私奔。柳芭莎笑瞇瞇地聽著他嘮叨,好像他對她說的話很有趣似的,同時又有些憂郁地偶爾偷眼瞧瞧自己的丈夫,斜眼的薩什卡,他正站在她對面的一把椅子背后。為了回答騎兵所表白的愛情,她低下頭去對他耳語,請他悄悄地,別讓別人看見,給她買些香水和緞帶。
“烏拉!”伯爵進來時,騎兵叫道。
那位漂亮的年輕人,帶著心事重重的模樣,極力用堅定的腳步在屋里走來走去,哼著《后宮叛亂》中的一支曲子。
一位年老的一家之長,由于貴族們的再三請求(他們說沒有他一切都要遜色,還不如不去的好),才被拉來聽吉卜賽女人唱歌的,此刻他正躺在他一到這兒就躺在上面的長沙發(fā)上,而且誰也不去理他。一位官員也在這兒,他脫掉了燕尾服,坐在桌子上,帶腳都放在桌上,他把自己的頭發(fā)弄得蓬亂不堪,這就說明,他喝了很多的酒。伯爵一進來,他就解開襯衣領(lǐng)子,在桌子上坐得更高。總之,隨著伯爵的到來,縱酒作樂頓時活躍起來。
在屋里閑蕩的吉卜賽女人又坐成了一圈兒,伯爵讓領(lǐng)唱的斯喬什卡坐在自己的腿上,吩咐再拿些香檳來。
伊柳什卡拿著吉他站在領(lǐng)唱人前面,于是跳舞便開始了。也就是說,按照一定的順序唱起了吉卜賽歌曲:《我沿街走著》、《哦,你們這些驃騎兵……》、《你聽見,你懂得……》等等。斯喬什卡唱得好極了。她那發(fā)自胸腔的柔韌嘹亮的女低音、她那在歌唱時的微笑、她那含笑的熱情的眼睛、她那合著節(jié)拍情不自禁地微微動著的纖足,以及她在合唱開始時那一聲叫喊——這一切都觸動了某根響亮的、但是難得被觸動的心弦。顯然,她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傾注在她唱的那支歌里了。伊柳什卡用吉他給她伴奏,他的微笑、背、腳和整個身心都表現(xiàn)出他對這首歌的同感;同時,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好像他是第一次聽見這支歌似的,專注而關(guān)切地合著歌的節(jié)拍低頭和昂首。接著在最后的嘹亮的音調(diào)中,他突然挺直身子,好像覺得自己高出于世界上所有的人,傲岸而堅決地用腿把吉他拋起,把它旋轉(zhuǎn)著,踏著拍子,抖動著頭發(fā),皺著眉頭回頭瞧著合唱隊。他從頭到腳,全身的每一塊筋肉都在跳舞……于是二十條精力充沛的、強有力的歌喉,各自都用盡全力,更奇妙和非凡地彼此應(yīng)和著,響徹了云霄。老太太們在椅子上躍躍欲試,揮動著手帕,齜著牙,合著節(jié)拍和諧地呼喊著,嗓門一個比一個響。男低音歌手們歪著腦袋,漲紅了脖子,站在椅子背后發(fā)出低沉的歌聲。
當(dāng)斯喬莎唱到高音時,伊柳什卡好像要幫助她似的,把吉他更湊近她,而那漂亮的年輕人則樂得大叫,說現(xiàn)在低半音的符號開始了。
這時奏起了舞曲,杜尼亞莎抖動著肩膀和胸脯起舞,在伯爵面前轉(zhuǎn)著身子,又飄然而去。圖爾賓從坐位上一躍而起,脫去制服,光穿著一件紅襯衫,剽悍地跟她翩翩起舞,舞得恰到好處,十分合拍,并用兩腳做出種種有趣的花步,招得吉卜賽人都頷首微笑,互相使著眼色。
縣警察局長像土耳其人似的盤腿坐下來,一面用拳頭在胸口捶了一下,高呼一聲“萬歲!”然后,他抱著伯爵的腿說,他本來有兩千盧布,現(xiàn)在只剩五百了,說什么只要伯爵允許,他無論什么都能辦到。那位上了年紀(jì)的一家之長睡醒了,想要回去,可是他們不讓他走。那位漂亮的年輕人一再請一位吉卜賽姑娘跟他跳華爾茲。騎兵想夸耀自己和伯爵的友誼,便從自己的位子上站起來,去擁抱圖爾賓。
“啊,我親愛的朋友!”他說,“你剛才為什么離開我們????”伯爵不言語,看樣子是在想別的事情。“你上哪兒去了?哎呀,伯爵,你這個滑頭,我可知道你上哪兒去了。”
圖爾賓不知為什么不喜歡這種不拘禮節(jié)的親昵。他板著臉,默默地瞧了瞧騎兵的臉,突然沖著他罵了一句十分粗野可怕的話,使騎兵難受得好半天都不知道該把這種侮辱當(dāng)作開玩笑呢,還是不當(dāng)作開玩笑。終于他認(rèn)定這是開玩笑,笑了笑又走到自己的吉卜賽女人身邊,向她保證,在復(fù)活節(jié)后他一定跟她結(jié)婚。大家又唱起了另一支歌,又唱起了第三支歌,又跳了一會兒舞,又唱了一會兒喜歌,大家似乎依舊很快活。香檳酒開個沒完。伯爵喝得很多。他的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霧,可是他并沒有東倒西歪,舞跳得更好,話也說得很清楚,甚至還親自加入合唱隊伴唱,唱得非常出色,斯喬莎唱《友誼的溫情》的時候,他還跟她配合。當(dāng)他們舞興正濃時,酒館老板卻來請客人們回家,因為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了。
伯爵揪住老板的衣領(lǐng),叫他跳矮步舞。老板不肯。伯爵就抓起一瓶香檳,把老板翻了個過兒,讓他兩腳朝天并吩咐他就這樣倒站著,然后,在滿座的哄笑中,慢慢地把一瓶酒全倒在他身上。
天已經(jīng)亮了。除了伯爵以外,大家都臉色蒼白,并且疲憊不堪。
“好,我該動身到莫斯科去了,”他站起身來突然說道,“哥兒們,咱們都上我那兒去,給我送行……咱們喝杯茶?!?/p>
除了那位地主,大家都同意了;地主因為睡著了,只得留在那兒;于是他們就把停在門口的三輛雪橇擠得滿滿的,向旅館駛?cè)ァ?/p>
七
“套馬!”伯爵帶著一大群客人和吉卜賽人走進旅館的公用大廳時,叫道,“薩什卡!不是吉卜賽人薩什卡,是我的薩什卡,你去跟驛站長說,他要是給我壞馬,我就揍他。再給我們拿點茶來!扎瓦利舍夫斯基!你招呼大家喝茶,我要到伊利英那兒去瞧瞧他怎么樣了?!眻D爾賓加了一句,就走到走廊里,向槍騎兵的房間走去。
伊利英剛賭完,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一個戈比也不剩,他正臉朝下趴在長沙發(fā)上的破鬃毛墊子上,把里面的鬃毛一根根地揪出來,放進嘴里咬了咬又吐出來。在攤滿紙牌的呢面牌桌上,點著兩支牛油蠟燭,其中的一支已經(jīng)燒到墊的一小塊紙上,燭光正在和透進窗子的晨曦有氣無力地搏斗著。槍騎兵的腦子里什么想法也沒有:賭博的狂熱像一片濃霧把他所有的精神才能都給掩蔽住了;甚至后悔之意也沒有。他曾試試想到他現(xiàn)在該怎么辦,分文沒有怎么能走,又怎么來歸還那輸?shù)舻囊蝗f五千公款,團長會怎么說,他母親又會怎么說,同僚們又會怎么說,于是他感到非??膳?,非常厭惡自己,因此,他想找點什么事兒來忘卻這一切,于是他就站起身來,在屋里走來走去,極力只踩著地板的縫,這時他又想起了昨夜賭博中的所有詳情細(xì)節(jié);他栩栩如生地想到,他已經(jīng)快扳本了,正撤回了那張九點,把兩千盧布押在黑桃國王下面。可是右邊發(fā)了一張皇后,左邊發(fā)了一張愛司,右邊又發(fā)了一張紅方塊國王,——這一來就全完蛋了;假如右邊發(fā)一張六點,左邊發(fā)一張紅方塊國王,那就可以把輸?shù)舻腻X都贏回來了,再來個加倍下注,那就可以凈贏一萬五,可以從團長那兒把那匹溜蹄馬買過來,此外,還可以再買兩匹馬和一輛敞篷輕便馬車。嗯,以后還買什么呢?那就妙啊,妙啊,其妙無比了!
他又躺在長沙發(fā)上,嚼起鬃毛來。
“七號房間里為什么唱歌呢?”他想道,“準(zhǔn)是大伙兒在圖爾賓那兒作樂。我何不上他那兒去好好地喝一杯呢?!?/p>
就在這時候,伯爵進來了。
“怎么樣,老弟,輸光了吧,???”他叫道。
“我裝睡算了,”伊利英想道,“要不然,還得跟他說話,我可困了?!?/p>
可是圖爾賓走到他跟前,摸摸他的頭。
“怎么樣,我親愛的朋友,輸光了吧?輸?shù)眠B一個子兒也沒有了吧?你說話呀?!?/p>
伊利英沒有回答。
伯爵拉拉他的手。
“輸了。與你有什么相干?”伊利英沒有改變姿勢,用睡意矇眬的、冷淡不滿的聲調(diào)喃喃說道。
“全輸光了?”
“是的。沒什么大不了的。全輸光了。與你有什么相干?”
“我說,作為對一個朋友,你說實話吧,”由于喝了酒而變得溫存起來的伯爵說道,并且繼續(xù)撫摩著他的頭發(fā),“真的,我很喜歡你。說實話吧:你要是把公款輸?shù)袅耍揖椭阋槐壑?;要不然就晚了……有公款嗎??/p>
伊利英從長沙發(fā)上跳起來。
“你要是要我說,那你就別跟我說話,因為……唉,請你別跟我說話了……對準(zhǔn)腦門子一槍——這就是我唯一的出路!”他懷著真正的絕望說道,他把頭垂在兩手上,忽然淚如雨下,盡管一分鐘以前他還是那么平靜地想到溜蹄馬。
“唉,你呀,簡直是個漂亮的大姑娘!得了,這樣的事誰沒碰上過呢!沒什么大不了的:說不定還能補救。你在這兒等著我?!?/p>
伯爵走出了房間。
“地主盧赫諾夫住在哪兒?”他問茶房。
茶房自告奮勇給伯爵領(lǐng)路。盡管盧赫諾夫的聽差說老爺剛回來,這會兒正在脫衣服,伯爵還是走進了房間。盧赫諾夫正穿著睡衣坐在桌前,在數(shù)放在他面前的幾疊鈔票。桌上放著一瓶他非常喜歡喝的萊茵葡萄酒。他因為贏了錢正準(zhǔn)備享受一番。盧赫諾夫透過眼鏡冷淡而嚴(yán)厲地望了望伯爵,好像不認(rèn)識他似的。
“您好像不認(rèn)得我了?”伯爵說時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了桌前。
盧赫諾夫認(rèn)出了伯爵,問道:
“您有何貴干?”
“我想跟您賭會兒錢?!眻D爾賓在長沙發(fā)上坐下來說。
“就這會兒嗎?”
“對?!?/p>
“下次一定奉陪,伯爵!現(xiàn)在我累了,想睡會兒。您要不要喝點兒酒?這是好酒?!?/p>
“可我現(xiàn)在想稍微賭一會兒?!?/p>
“今天我不打算再賭了。也許有別的先生要賭,可是我不賭了,伯爵!請您原諒?!?/p>
“那么說,您不賭啰?”
盧赫諾夫聳聳肩膀,對不能滿足伯爵的愿望表示歉意。
“絕對不賭嗎?”
他又聳了聳肩膀。
“可是我懇切地請求您……怎么樣,賭不賭?……”
沉默。
“賭不賭?”伯爵再次問道,“您可要留神!”
同樣的沉默,接著從眼鏡上面投過迅速的一瞥,瞟了瞟伯爵開始皺起眉頭的臉。
“賭不賭?”伯爵大喝一聲,用手把桌子一拍,把萊茵葡萄酒瓶都打翻了,酒也流了出來,“要知道,您贏得不干不凈!您賭不賭?我這是第三次問您了。”
“我說過了,我不賭。這真奇怪,伯爵!再說,用蠻橫的手段來要挾別人是完全不成體統(tǒng)的?!北R赫諾夫說,沒有抬起眼睛。
接著又沉默了片刻,這其間,伯爵的臉越來越蒼白了。突然他照著盧赫諾夫的頭狠狠一拳,把他打懵了。盧赫諾夫倒在長沙發(fā)上,拚命想把錢抓過來,——他發(fā)出一聲尖銳絕望的叫喊,使人怎么也想不到這是一個永遠(yuǎn)鎮(zhèn)定自若而又一表非凡的人發(fā)出的聲音。圖爾賓把放在桌上的其余的錢收了起來,推開跑進來想幫助主人的聽差,快步走出了房間。
“如果您要決斗,我一定奉陪。我還要在我的房間里待半小時?!辈粲只氐奖R赫諾夫的房門口,添了這兩句話。
“騙子!強盜!……”從房間里傳出了這樣的叫聲,“我要上刑事法庭去告你!”
伊利英沒有把伯爵要助他一臂之力的話放在心上,還是那樣躺在自己房間里的長沙發(fā)上,絕望的眼淚使他窒息。伯爵的親切的同情,透過充滿他心里一團亂麻似的感情、思想和回憶,使他意識到了現(xiàn)實,而這個意識始終沒有離開他。他那滿懷著希望的青春、榮譽、社會的尊敬、對愛情和友誼的夢想——這一切都永遠(yuǎn)失去了。淚泉已經(jīng)開始干涸,過分鎮(zhèn)定的絕望感越來越控制了他,自殺的念頭已經(jīng)不再引起厭惡和恐懼,而是越來越吸引著他的注意。就在這時候,傳來了伯爵的堅定的腳步聲。
圖爾賓的臉上還看得出憤怒的痕跡,他的兩手有點兒哆嗦,但他的眼睛里卻閃出仁慈的喜悅和自得的光芒。
“給!贏回來了!”他說時把幾疊鈔票往桌上一扔,“數(shù)數(shù),是不是全在這里?然后趕快到公用大廳里去。我馬上要走了?!彼恿艘痪?,好像沒有看見槍騎兵臉上現(xiàn)出的快樂和感激的非常激動的表情似的,然后,他用口哨吹著一支吉卜賽歌曲走出了房間。
八
薩什卡,腰里扎了一根寬腰帶,稟報說馬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可是他要求先去把伯爵那件鑲著皮領(lǐng)、似乎值三百盧布的軍大衣找回來,而把這件藍(lán)色的破大衣還給在首席貴族家里換去伯爵軍大衣的那個壞蛋;可是圖爾賓說,那件軍大衣不用去找了,說著就到自己房間里去換衣服。
騎兵默不做聲地坐在自己的吉卜賽女人旁邊,在不停地打嗝??h警察局長叫來了伏特加,邀請所有的先生立刻到他家里去吃早點,說他太太一定會親自跟吉卜賽女人跳舞的。那位漂亮的年輕人正在對伊柳什卡莊重地解釋,彈鋼琴更能抒發(fā)感情,在吉他上是彈不出低半音的。那位官員坐在角落里,正在悶悶不樂地喝茶,好像在光天化日之下對自己的腐化墮落感到慚愧似的。吉卜賽人彼此之間正在用吉卜賽話爭吵,堅持還要唱些頌歌來祝賀老爺們,只有斯喬莎表示反對,說巴洛拉伊(吉卜賽語:伯爵或公爵,更正確些是大老爺)會生氣的??傊?,大家心中縱情聲色的最后一點火花已經(jīng)快要熄滅了。
“好,臨別時再唱一支歌,然后各自回家吧?!辈舸┲眯醒b走進大廳里說。他又精神,又快活,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吉卜賽人又圍成了一個圈兒,剛準(zhǔn)備要唱歌的時候,伊利英手里拿著一包鈔票走了進來,把伯爵叫到一邊。
“我只有一萬五千公款,你卻給了我一萬六千三,”他說,“所以,這是你的。”
“這太好了!給我!”
伊利英怯生生地瞧著伯爵,把錢給了他,他張開嘴想說什么,可是臉一紅,眼淚不禁奪眶而出,然后他抓住伯爵的手,開始緊緊地握著它。
“滾吧!伊柳什卡!……我說……這些錢給你;可是你們得唱著歌送我出城。”于是他把伊利英拿來的一千三百盧布扔在他的吉他上??墒撬就税炎蛱煜蝌T兵借的一百盧布還給人家。
已經(jīng)是早上十點鐘了。太陽升上了屋頂,人們在街上來來往往,商人們早就打開了店門,貴族和官員們坐著馬車在街上駛過,太太們也出來逛商場了,這時,一大群吉卜賽人、縣警察局長、騎兵、漂亮的青年人、伊利英和穿著熊皮藍(lán)大衣的伯爵走到了旅館門前的臺階上。這是個天氣晴朗、冰雪融化的日子。三部三套馬拉的驛站雪橇,馬尾巴都綰著短結(jié),馬蹄啪噠啪噠地踩著泥漿,駛近了臺階,于是這群快活的人便分別坐上了雪橇。伯爵、伊利英、斯喬什卡、伊柳什卡和勤務(wù)兵沙什卡坐上第一部雪橇。布柳赫爾在大發(fā)脾氣,搖著尾巴,沖著轅馬狂吠。其余的紳士們也和男女吉卜賽人一起,坐上另外兩部雪橇。三部雪橇一離開旅館就排成一排,吉卜賽人齊聲歌唱起來。
載著歌聲和鈴聲的三部三套馬雪橇,把它們遇到的所有車輛都逼上了人行道,馳過全城,直向城門駛?cè)ァ?/p>
商人、不相識的行人,尤其是熟人,在看見這些貴族老爺們帶著一群吉卜賽女人和喝醉了酒的吉卜賽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唱著歌招搖過市時,都感到很驚訝。
一出城,三部雪橇就停了下來,于是大家開始跟伯爵告別。
伊利英,在臨別時已經(jīng)喝了很多酒,一路上親自駕馭著馬,這時突然變得悲哀起來,他一再懇求伯爵再待一天,可是當(dāng)他深信這不可能時,他就完全出乎意外地,含著淚撲過去吻他的那位新朋友,并聲稱,等他一歸隊,他就請求調(diào)到圖爾賓在那兒服役的驃騎兵團去。伯爵今天特別高興,他把從早晨起就已經(jīng)和他稱兄道弟的騎兵推倒在雪堆里,并嗾使布柳赫爾去咬縣警察局長,還把斯焦什卡抱起來,想帶她去莫斯科,最后,他跳上雪橇,讓一直想站在正中間的布柳赫爾坐在自己旁邊。薩什卡再一次請求騎兵去向他們把伯爵的軍大衣要回來寄給伯爵,接著他也跳上了趕車人的坐位。伯爵喊了一聲“走吧!”就摘下帽子在頭頂上揮動著,然后學(xué)驛站車夫的樣對馬打起唿哨。三部三套馬的橇車便各自東西了。
前面遠(yuǎn)遠(yuǎn)地現(xiàn)出了一片白雪皚皚的單調(diào)的平原,一條黃色泥濘的道路在中間蜿蜒曲折地穿過。明亮的太陽在結(jié)上了一層薄冰的融雪上金光粲然,曬得臉和背部都暖洋洋的。流著汗的馬身上冒著熱氣。鈴兒叮叮地響著。一個農(nóng)民趕著一部載滿貨物的歪歪倒倒的雪橇,緊拉了幾下用繩子編的韁繩,急忙閃到一邊,然后,穿著濕透了的樹皮鞋在積雪正在融化的路上啪噠啪噠地跑著;一個胖胖的,滿臉紅通通的農(nóng)婦,懷里抱著一個小孩,裹著羊皮襖,坐在另一部載貨的雪橇上,用韁繩的末梢趕著一匹白色的禿尾巴駑馬。這時,伯爵突然想起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
“回頭!”他叫道。
車夫沒有馬上聽明白。
“往回拐!到城里去!快!”
三套馬的雪橇又穿過城門,飛也似地駛到扎伊采娃太太公館的木板臺階前。伯爵迅速跑上階磴,穿過前室和客廳,這時這位小寡婦還在睡覺,于是他就把她從床上抱起來,吻了吻她那睡意矇眬的眼睛,接著又飛快地往回跑。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只是似醒非醒地舔著嘴唇,問道:“怎么回事呀?”伯爵跳上了雪橇,對車夫吆喝了一聲,就馬不停蹄地永遠(yuǎn)離開了K城,他甚至既沒有想起盧赫諾夫,也沒有想起那位小寡婦和斯喬什卡,只是想到在莫斯科等待著他的一切。
九
約莫二十年過去了。從那時候起,時光流逝,許多人死去了,許多人出生了,許多人成長壯大和衰老了,而更多的思想產(chǎn)生了,又消滅了;許多美好的事物和許多丑陋的舊事物滅亡了,許多美好的新事物成長了,還有更多不成熟的、畸形的新事物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
費奧多爾·圖爾賓伯爵很久以前在和一個外國人決斗時被打死了,因為他在街上用短柄長鞭抽了那個外國人。他的兒子跟他長得一模一樣,已經(jīng)是個二十三歲的美少年了,正在近衛(wèi)軍騎兵隊服役。可是在品德方面,這位年輕的圖爾賓伯爵卻一點也不像他父親。在他身上甚至絲毫沒有上一代的那種狂暴的、熱情的,老實說,放蕩的習(xí)氣。除了聰明、教養(yǎng)和天賦的才能,他還彬彬有禮,愛好生活舒適,看人看事都講實效,明白事理,有預(yù)見,這一切都是他的顯著的優(yōu)點。年輕的伯爵仕途得意:二十三歲就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中尉……戰(zhàn)事一開始,他就決定為了提升更有利而轉(zhuǎn)到現(xiàn)役部隊里去,于是他就作為騎兵大尉進了驃騎兵團,很快就在那里指揮一個騎兵連了。
一八四八年五月,C驃騎兵團行軍經(jīng)過K省,年輕的圖爾賓伯爵指揮的騎兵連必須在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村莊——莫羅佐夫卡宿營一宵。安娜·費奧羅多夫娜還健在,但是已經(jīng)不那么年輕,她自己也不認(rèn)為自己年輕了,——這對女人說來關(guān)系很重大。她已經(jīng)變得很胖了,據(jù)說,胖可以使女人顯得年輕;可是在她那白白胖胖的皮膚上,卻可以看出柔和的大皺褶。她已經(jīng)不再進城,因為她連上馬車也嫌吃力,但她還是那么心地善良,那么傻乎乎的,——現(xiàn)在可以老實說,她已經(jīng)不能用自己的美貌來吸引人了。她的女兒麗莎,一個二十三歲的俄國鄉(xiāng)村美女,跟她住在一起;她的哥哥,我們熟悉的那位騎兵,因為心地善良而把自己的全部家財都揮霍光了,老來只好寄居在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家里。他一頭頭發(fā)也全白了;上嘴唇癟了,可是嘴上面的小胡子卻仔仔細(xì)細(xì)地染得很黑。不光是他的腦門和面頰上,連他的鼻子和脖子上,也滿是皺紋,他的背駝了;可是從那無力的、彎曲的腿上,還是可以看出這位老騎兵當(dāng)年的風(fēng)度。
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全家和家人們,都坐在這所古老的小房子的小客室里,陽臺的門窗都開著,窗外是一座古老的、種植著菩提樹的星形花園。白發(fā)蒼蒼的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穿著淡紫色的敞胸短上衣坐在長沙發(fā)上,正在一張紅木小圓桌上擺紙牌。她哥哥穿著整潔的白褲子和藍(lán)上衣,坐在窗前拿著捻線錘用白紙捻成細(xì)帶子——這是他的外甥女教給他的,他又十分喜歡做的,因為他已經(jīng)什么都干不了,看報固然是他所喜歡的事,但他的眼力已經(jīng)不濟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養(yǎng)女皮莫奇卡坐在他旁邊溫習(xí)功課,麗莎一面教她,一面用木織針在給舅舅織羊毛襪子。落日的余暉像平常這個時候一樣,穿過菩提樹的林蔭道把零亂的斜暉投射在最遠(yuǎn)的窗子上和靠窗擺著的書架上?;▓@里和屋子里都是靜悄悄的,可以聽得見窗外燕子鼓翼疾飛的聲音,或是室內(nèi)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輕輕的嘆息聲,或是老頭兒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時發(fā)出的哼哧聲。
“這該怎么擺呢?麗贊卡,你來做給我看看。我老忘?!卑材取べM奧多羅夫娜在打通關(guān)[16]時停下來說。
麗莎手里拿著活計,走到母親跟前,看了看牌。
“喲,好媽媽,您把牌給弄亂了,”她說著便重新把牌擺好,“瞧,應(yīng)該這樣。您占的卦還是挺靈的?!彼旨恿艘痪洌低档匕岩粡埮瞥榈?。
“得了,你呀,老是騙我:說什么打通了?!?/p>
“不,真的,這就是說,準(zhǔn)能成功。真通了?!?/p>
“嗯,好吧,好吧,淘氣包!是不是該喝茶了呢?”
“我已經(jīng)叫他們把茶炊燒上了。我這就去瞧瞧。給您端到這兒來嗎?……喂,皮莫奇卡,趕快把功課做完,咱們?nèi)埩_一下?!?/p>
說完,麗莎就走出去了。
“麗佐奇卡!麗贊卡!”[17]舅舅聚精會神地瞧著自己的捻線錘說,“好像我又脫了一針。你給我挑上吧,寶貝兒!”
“我這就來,這就來!我得去讓他們把糖砸碎?!?/p>
果然,過了三分鐘,她就跑進房間里來,走到舅舅跟前,揪住他的耳朵。
“這是對您的教訓(xùn),免得您又脫針,”她笑著說,“活兒做得真不地道?!?/p>
“得啦,好了,好了;快挑上吧,好像有個什么小疙瘩似的?!?/p>
麗莎拿起捻線錘,從自己的頭巾上取下一根別針,這時從窗外吹來的風(fēng)便把她的頭巾微微吹開,接著她就用別針把那一針給挑上了,她抻了兩抻,然后把捻線錘交給舅舅。
“好,那您得親親我了?!彼f著就把紅艷艷的面頰湊近他,一面用別針別住頭巾,“您今兒茶里要對羅木酒嗎?今兒可是星期五呀?!?/p>
說完,她又到喝茶室去了。
“舅舅,您來看:驃騎兵上咱們這兒來了!”從那兒傳出了清脆的聲音。
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同哥哥一起到喝茶室去看驃騎兵,因為這里的窗子對著村子。從窗子里看不大清楚,透過塵霧只看見有一群人在移動。
“很可惜,妹妹,”舅舅對安娜·費奧多羅夫娜說,“可惜咱們的房子太小,廂房又還沒蓋好:要不倒可以請那些軍官住到咱們這兒來。你知道,驃騎兵的軍官們都是些非常好的、快活的青年;哪怕看看他們也好。”
“是呀,我打心眼兒里歡迎他們;可是哥哥,您自己也知道,沒有地方呀;我的臥室,麗莎的房間,客廳,此外,就是您這間房間了——就這么幾間。您自己想一想,哪有地方給他們住呢?米哈伊洛·馬特維耶夫已經(jīng)給他們把村長的木屋打掃過了;他說那兒也挺干凈的?!?/p>
“麗佐奇卡,我們可以從他們里面給你找位姑爺,找一位非常好的驃騎兵!”舅舅說。
“不,我可不要驃騎兵;我要槍騎兵:舅舅,您不是在槍騎兵里服務(wù)過嗎?……我才不稀罕這些驃騎兵呢。聽說,他們都是亡命徒?!?/p>
說完這話,麗莎有點兒臉紅了,可是她又發(fā)出清脆的笑聲。
“瞧,烏斯秋什卡跑來了;得問問她,她瞧見了些什么?!彼f。
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吩咐把烏斯秋什卡叫來。
“你就不知道坐著干會兒活;有什么必要跑去瞧那些當(dāng)兵的呢,”安娜·費奧多羅夫娜說,“我說,這個,軍官們在哪兒???”
“在葉列姆金家,太太。有兩個長得可俊哪!人家說,一位是伯爵。”
“他姓什么?”
“是卡扎諾夫呢,還是圖爾賓諾夫呢,對不起,我沒記住?!?/p>
“真是個蠢東西,什么事都說不清。至少打聽一下他姓什么呀?!?/p>
“那有什么,我再跑一趟好了。”
“我知道你就會干這種事兒,——不,讓丹尼洛去吧;哥哥,你叫他去問問,那些軍官需不需要什么;還是得講點禮貌,就說太太打發(fā)他去問的?!?/p>
兩位老人又在喝茶室里坐下來,麗莎便到女傭人的屋里去把砸碎的糖放進盒子里。烏斯秋莎正在那兒談驃騎兵。
“好小姐,那位伯爵長得可俊啦,”她說,“簡直像個黑眉毛的小天使。您要是有這么位姑爺就好了,那您倆真是天生的一對兒?!?/p>
別的使女們都頷首微笑;坐在窗前織襪子的老奶媽嘆了口氣,然后吸著氣,甚至念念有詞地念起來了禱文。
“這么說,你看上這些驃騎兵了,”麗莎說,“瞧你伶牙俐齒的,多會說。烏斯秋莎,請你去拿點果子汁來,——給這些驃騎兵喝點酸的吧。”
說完這話,麗莎就笑著端著糖罐走出去。
“我真想瞧瞧那個驃騎兵是個什么樣的人,”她想道,“他的頭發(fā)是黑的呢,還是淡黃的呢?我想,他準(zhǔn)會高興跟我們認(rèn)識的。要不,他走了,也不知道這兒有我這樣一個人,而且還想過他。再說,又有多少這樣的人從我身邊過去了。除了舅舅和烏斯秋莎以外,誰也看不見我。無論我梳什么樣的頭,穿什么樣的衣服,誰也不來欣賞一下?!彼浦约耗请p白白的、豐滿的手,嘆了口氣,沉思道,“他準(zhǔn)是個高個兒,大眼睛,留著兩撇小黑胡子。唉,我已經(jīng)滿了二十二歲了,可是除了麻子伊萬·伊帕特奇以外,誰也不曾愛上過我;四年前,我還要好看些;可是我的少女的青春時代就這么過去了,沒有給任何人增添過歡樂。唉,我真是個不幸的,不幸的鄉(xiāng)下小姐?!?/p>
母親叫她去斟茶的聲音,把這位鄉(xiāng)下小姐從這種片刻的沉思中喚醒了。她甩了一下小腦袋,就走進了喝茶室。
好的東西往往是意料不到地得來的;而越是努力,結(jié)果反而越糟。在鄉(xiāng)下,人們很少努力教育自己的子女,因此,倒往往在無意中給了他們極好的教育。麗莎的情形尤其是這樣。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由于聰明有限和性情馬虎,所以沒給麗莎受過什么教育:既沒教給她音樂,也沒教給她非常有用的法語,她只是跟她去世的丈夫無意中生下一個健康美麗的孩子——一個女兒;她把這孩子交給了奶媽和保姆,給她吃,給她穿印花布衣服和羊皮鞋,讓她去散步,采蘑菇和摘野果,并請了一位神學(xué)院的學(xué)生來教她識字和算術(shù)——這樣過了十六年,她偶然發(fā)現(xiàn)麗莎是她的好伴侶,而且是一個永遠(yuǎn)快快活活的、善良能干的主婦。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心眼好,總是把農(nóng)奴的孩子或是棄兒抱來撫養(yǎng)。麗莎從十歲的時候起就開始照管那些孩子:教她們讀書,替她們穿衣服,帶她們上教堂,當(dāng)她們太淘氣時,還要管教她們。后來,那位老邁龍鐘的、心地善良的舅舅來了,她又得像照料孩子似的去照料他。后來,奴仆們和農(nóng)民們常常帶著各種請求和疾病來找這位年輕的小姐,于是她就用接骨木、薄荷和樟腦精給他們治病。后來,所有的家務(wù)事就不知不覺地都轉(zhuǎn)到了她手里。后來,她那沒有得到滿足的愛的要求,只有在大自然中和宗教中表現(xiàn)出來。于是麗莎便不知不覺地成了一個能干的、善良快活的、有獨立能力的、純潔的、虔信宗教的女人。誠然,當(dāng)她在教堂里看到站在她身旁的鄰家女子戴著從K城買來的時新帽子時,她也曾由于虛榮心而感到過小小的痛苦;她曾因為她那上了年紀(jì)的、喜歡嘮叨的母親的任性而氣得流過眼淚;而且她也曾在十分荒唐的、甚至有時候是粗鄙的形式中夢想過愛情,——但是有益的、已經(jīng)成為她的必需的工作,把它們驅(qū)散了,因此,在這位二十二歲、身心的美都充分發(fā)展了的少女的明朗恬靜的心靈上,既沒有留下一個污點,也沒有留下一點悔恨。麗莎身材適中,與其說瘦,還不如說是豐滿的;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不大,下眼瞼上稍有黑暈;淡褐色頭發(fā)梳成一條長辮子。她的步子很寬,有點兒搖擺,就跟俗說的那樣——鴨步。每逢她忙于干活、沒什么特別的事情使她激動的時候,她臉上的神情似乎在對所有那些瞧著它的人說:一個人要是愛上什么人,而且問心無愧,那他活在世上該多好、多快樂啊。即使在她煩惱、困惑、驚慌或是憂愁的時候,她也會透過淚珠、緊鎖著的左邊的眉毛和咬緊的嘴唇,與她的心意相違地閃出一種光輝來,而且,在她那兩腮的酒窩上、在她的嘴角上、在她那習(xí)慣于微笑和對生活的喜悅的明亮的眼睛上,也會閃出一種沒有被理智所破壞的、善良的、坦率的心靈的光輝。
十
當(dāng)騎兵連進入莫羅佐夫卡時,太陽雖然已經(jīng)西沉,但外面還是很熱。在前面,在塵土彌漫的鄉(xiāng)村的街道上,一頭失群的花牛一面快步奔跑,一面不住地回頭張望,有時還哞哞地叫著停下來,它怎么也沒想到,它只要閃到一邊就行了。年老的農(nóng)民們、婦女們、孩子們和地主家的奴仆們都群集在街道兩旁,貪婪地望著驃騎兵。驃騎兵們騎著戴著嚼子、有時打著響鼻的黑馬,在塵埃滾滾之中,蹄聲嘚嘚地行進著。騎兵連的右面有兩位軍官隨隨便便地騎在兩匹漂亮的黑馬上。一位是連長圖爾賓伯爵,另一位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人,——不久以前才從士官生提升上來的波洛佐夫。
一個穿著白色軍服的驃騎兵,從一座最好的木屋里走出來,摘下軍帽,走到軍官們跟前。
“給我們找的宿營地在哪兒?”伯爵問道。
“大人的宿營地嗎?”設(shè)營員渾身打了一個哆嗦答道,“在本村村長家里;屋子已經(jīng)打掃干凈了。我本來要求在老爺家里,可是他們說沒地方。那個女地主可厲害哪?!?/p>
“嗯,好吧,”伯爵說,就在村長家的木屋前下了馬,伸了伸腿,“怎么,我的馬車來了嗎?”
“大人,您的馬車已經(jīng)到了!”設(shè)營員回答,用軍帽指指在門口可以看見的一輛馬車的皮制的車身,接著就朝前奔進木屋的過道,這時,過道里正擠滿了一群想來看軍官的農(nóng)民的家屬。當(dāng)他敏捷地打開打掃好了的木屋的門,站到一旁讓伯爵過去時,甚至把一個老太婆給撞倒了。
木屋相當(dāng)大,也很寬敞,就是不大干凈。那名穿得像個貴族老爺似的德國仆人,在擺好鐵床,鋪好床后,正站在屋里挑選手提箱里的襯衣。
“呸,這房間真叫人惡心!”伯爵惱火地說,“佳堅科!難道就不能在地主家里找個比較好的地方嗎?”
“如果大人吩咐,我就到地主家去把什么人給攆出去,”佳堅科答道,“可是那兒的房子也不見得好,看起來并不比這所木屋強?!?/p>
“現(xiàn)在就不用了。你去吧?!?/p>
于是伯爵就躺在床上,把兩手枕在腦后。
“約翰!”他對仆人大聲喝道,“你又把中間弄得鼓了起來!你怎么就不會把床鋪鋪好呢?”
約翰想重新整理一下。
“得啦,現(xiàn)在就不用了……睡衣在哪兒?”他用不滿的聲調(diào)繼續(xù)說。
仆人把睡衣遞給了他。
伯爵在把睡衣穿上以前,先瞧了瞧下擺。
“果然不錯:臟點子沒有洗掉。當(dāng)差的里頭還有比你更壞的嗎!”他加了一句,從仆人手里奪過睡衣穿上,“你說,你是不是存心要這么干?……茶準(zhǔn)備好了嗎?……”
“我哪來得及呢。”約翰答道。
“笨蛋!”
之后,伯爵拿起了那本給他預(yù)備好的法國小說,默不做聲地看了好一會兒;約翰就到過道里生茶炊去了。顯然,伯爵的情緒不好,——大概是由于疲勞、滿臉的塵土、衣服太瘦和腹中饑餓的緣故。
“約翰!”他又叫道,“把那張十盧布的賬單給我拿來。你在城里買了什么?”
伯爵瞧了瞧遞給他的賬單,又說了些嫌買來的東西太貴等不滿的話。
“茶里面給我對點兒羅木酒?!?/p>
“我沒買羅木酒?!奔s翰說。
“好嘛!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有羅木酒!”
“錢不夠?!?/p>
“那么波洛佐夫為什么不買呢?你應(yīng)該找他的仆人拿點嘛?!?/p>
“波洛佐夫少尉嗎?我不知道。他買了茶葉和糖?!?/p>
“畜生!……滾出去!……就是你叫我受不了……你知道我在行軍的時候喝茶總要對羅木酒的?!?/p>
“這是司令部給您的兩封信?!逼腿苏f。
伯爵躺著拆開了信,接著就看起信來。少尉把騎兵連的宿營地安排好了以后,喜笑顏開地走了進來。
“怎么樣,圖爾賓?這兒好像還挺好似的。老實說,我可累了。天氣真熱?!?/p>
“好極了!房子又臟又臭,還托你的福沒有羅木酒:你那個笨蛋沒買,我這個也一樣。你至少應(yīng)該說一聲呢?!?/p>
說完這話,他又接著讀信。讀完信,他把它團了扔在地上。
“為什么你不買羅木酒呢?”這時少尉在過道里低聲問自己的勤務(wù)兵,“你那兒不是有錢嗎?”
“干嗎什么都讓咱們買!本來就老是我花錢;而他那個德國人就知道抽煙?!?/p>
第二封信看來并不是不愉快的,因為伯爵看信的時候笑瞇瞇的。
“這是誰來的信?”波洛佐夫回到房間里時問道,一面在爐子旁邊的木板上給自己安排睡覺的地方。
“米娜的信,”伯爵喜形于色地答道,一面把信遞給他,“要看嗎?她是個多么可愛的女人??!……噯,真的,她比咱們的小姐們強……你瞧,她在這封信里是多么多情和聰明?。 乐胁蛔愕氖恰X。”
“是的,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鄙傥菊f。
“不錯,我答應(yīng)過她;可是現(xiàn)在在行軍,加上……不過,只要我能再當(dāng)兩三個月的騎兵連長,我就寄給她。決不吝惜,真的!多迷人?。 ??”他說這些話時,一直笑瞇瞇地用眼睛盯著正在看信的波洛佐夫臉上的表情。
“錯別字太多了,不過很生動,而且看來,她好像真的很愛你似的。”少尉答道。
“嗯!可不是嗎!這種女人,要愛就真心實意地愛?!?/p>
“那封信又是誰來的呢?”少尉把看過的信還給他時問道。
“沒什么……那是一位先生寫的;這家伙壞透了,我欠他的賭賬,他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信催我了……我現(xiàn)在還不了……這封信真無聊!”伯爵答道;顯然,這個回憶使他感到不痛快。
之后,兩位軍官沉默了很久。少尉顯然受了伯爵的影響,只是默默地喝著茶,偶爾瞧瞧正在凝視著窗外的圖爾賓那副陰沉的漂亮的臉,不敢先開口說話。
“嗯,我說,也許會有好結(jié)果的,”伯爵突然轉(zhuǎn)身對著波洛佐夫愉快地?fù)u了搖頭說,“假如今年我們有機會提升,而且再參加一次戰(zhàn)斗的話,那我就可以超過我們近衛(wèi)軍的那些騎兵大尉了?!?/p>
當(dāng)他們喝第二杯茶,還在繼續(xù)談著同樣的話題時,老丹尼洛走進來,轉(zhuǎn)達(dá)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吩咐。
“此外,她還要我請問:您是不是費奧多爾·伊萬內(nèi)奇·圖爾賓伯爵的少爺?”丹尼洛由于聽到了這位軍官的姓名,同時想起了死去的伯爵當(dāng)年到達(dá)K城的情形,便自作主張地加了一句?!拔覀兲材取べM奧多羅夫娜跟他非常熟?!?/p>
“他是我父親;告訴你們太太,我非常感謝她。我們什么也不需要,不過,煩你代問一下,如果可以的話,你們公館里或是別處能不能給我們勻出一間干凈點兒的房間來。”
“你這是何必呢?”丹尼洛走后,波洛佐夫說,“難道不是一樣嗎?在這兒就住一夜——難道不是一樣嗎;會給他們添麻煩的。”
“你又來了!我看,咱們在這些熏得漆黑的木屋里已經(jīng)住夠了!……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個不會打算的人……既然可以像人一樣哪怕住上一夜,那為什么不利用呢?而且,相反,他們會非常滿意的。就是一樣討厭:萬一這位太太真的認(rèn)識家父,”伯爵笑瞇瞇地露出發(fā)亮的白牙齒繼續(xù)說,“不知怎么,我老是替先父感到慚愧:老是有些什么坍臺的事或是什么債務(wù)。因此我最討厭碰見家父的那些熟人。不過,當(dāng)時就是那么個時代嘛?!彼麌?yán)肅地補充了一句。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哩,”波洛佐夫說,“我有一次碰見過一位槍騎兵旅旅長伊利英。他很想見見你,他愛你父親愛得要命?!?/p>
“我看那個伊利英簡直是個窩囊廢。但最討厭的是:那些大人先生們?yōu)榱艘徒Y(jié)我,總說他們認(rèn)識家父,而且,講起家父那些丑事似乎是十分可愛的事情似的,叫我聽著都害臊。真的,我并不是感情用事,而且看事情也很冷靜,——他為人太熱情,有時候做的也不完全是好事。話又說回來,一切都是時代造成的。在我們這個時代,他也許會成為一個非常能干的人,得說句公道話,因為他還是很有才能的?!?/p>
過了一刻鐘,那個仆人回來了,他轉(zhuǎn)達(dá)了女地主請他們上她家去住宿的邀請。
十一
一聽說驃騎兵軍官是費奧多爾·圖爾賓伯爵的兒子,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就忙開了。
“喲,我的天!他是我的小寶貝!……丹尼洛!趕快去說:太太有請。”她說完這話,就跳起身來,快步向女傭人的房里走去,“麗贊卡!烏斯秋什卡!快把你的屋子收拾好,麗莎。你搬到舅舅屋里去;而您呢,哥哥……哥哥!您就睡在客廳里吧。反正住一宿也沒什么?!?/p>
“沒什么,妹妹!我可以睡地板?!?/p>
“他要是像他父親,我想,那準(zhǔn)是個美男子。至少得瞧瞧他,瞧瞧這個小寶貝……麗莎,你也瞧瞧!他父親可是個美男子……你把桌子往哪兒搬?就放在這兒吧,”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在瞎忙,“搬兩張床來——一張到管家的屋里去搬;再把書架上的那個水晶燭臺拿來,就是我哥哥在我的命名日送給我的那個,再插上一支卡列托夫的蠟燭?!?/p>
終于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不管母親的干預(yù),麗莎還是照自己的主意給兩位軍官布置了這個房間。她拿出潔凈的、帶木犀草香味的被單鋪好了床;叫人把蠟燭和一玻璃瓶水放在靠床的小桌上;拿香紙燻了女傭人住的下房,然后把自己的小床搬到舅舅屋里。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稍微安靜了些,重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甚至拿起了紙牌,可是,她并沒把牌擺開,而是把她那胖胖的胳膊肘支在桌上,沉思起來。“時光,時光過得好快啊!”她低聲自言自語地重復(fù)說?!熬陀心菢泳昧藛幔亢孟瘳F(xiàn)在他就在我眼前似的。哎,他真夠淘氣的!”淚水涌上了她的眼睛?!艾F(xiàn)在麗贊卡……可是她一點也不像我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那樣……這孩子長得很漂亮,可是不,一點不像……”
“麗贊卡,今兒晚上你應(yīng)該穿上那件凡而紗連衣裙?!?/p>
“媽媽,您真的要請他們來嗎?算了吧,”麗莎答道;一想到要看見軍官們時,她感到了一種無法克制的激動,“算了吧,媽。”
真的,與其說她希望見到他們,倒不如說她是害怕她覺得正在等待著她的那令人激動的幸福。
“麗贊卡,也許他們自己想跟咱們認(rèn)識呢。”安娜·費奧多羅夫娜邊說邊撫摩著她的頭發(fā),同時心里想道:“不,她的頭發(fā)也不像我年輕的時候那樣……不,麗佐奇卡,我真希望你……”的確,她非常希望為自己的女兒做點什么;可是她不能想象和伯爵結(jié)親,也不能希望有當(dāng)年她自己和他父親有過的那種關(guān)系,——可是她還是非常非常希望能為自己的女兒做點什么。也許,她希望,在女兒心里也經(jīng)歷一次她和死者曾經(jīng)歷過的那種生活吧。
年老的騎兵對于伯爵的到來也有點兒激動。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過了一刻鐘,他穿著輕騎兵的上衣和淺藍(lán)色的褲子從房間里出來了,臉上現(xiàn)出一個少女初次穿上晚禮服時那種羞澀而又得意的表情,向給客人們預(yù)備的那個房間走去。
“妹妹,我要去瞧瞧如今的驃騎兵!去世的伯爵是個真正的驃騎兵。我要去瞧瞧,我要去瞧瞧?!?/p>
軍官們已經(jīng)從后面的臺階上來,進了給他們預(yù)備好的房間。
“嗯,你看見了吧,”伯爵說,就穿著滿是塵土的靴子往給他預(yù)備好的床上一躺,“這兒難道不比那個有蟑螂的木屋好嗎?”
“好是好,不過,我總覺得打擾了主人家……”
“胡扯!一個人在各方面都必須講究實際。他們會非常滿意的,準(zhǔn)沒錯兒……來人哪!”他大聲叫道,“要點什么來把這扇窗子給擋上,要不然,夜里會有風(fēng)吹進來?!?/p>
就在這時候,老人進來拜望軍官們。當(dāng)然,盡管他有點兒臉紅,但他并沒有忘記說,他是已故的伯爵的朋友,曾博得過他的好感,甚至說他曾不止一次地得到過故人的好處。所謂故人的好處,他是指那位故人始終不曾把借去的一百盧布還給他呢,還是指故人曾把他扔到雪堆里,或是大罵過他呢,——對此,老人并未予說明。伯爵對這位年老的騎兵非常恭敬,并對留宿表示感謝。
“陋居務(wù)請見諒,伯爵!(他差點兒沒說出“大人”來,因為他已經(jīng)不習(xí)慣和要人們交往了。)我妹妹的房子實在太小。好,我們馬上就來掛上窗簾,那樣就好了。”老人補充了一句,然后,他借口去找窗簾,但主要是想趕快回去講講軍官們的事,于是他兩腳一碰行了個軍禮,就從房間里走了出去。
標(biāo)致的烏斯秋莎拿著太太的披肩來做窗簾。此外,太太還叫她問問兩位老爺要不要喝茶。
舒適的住處似乎對伯爵的心情起了良好的作用:他高興地笑著,跟烏斯秋莎開了幾句玩笑,因此,烏斯秋莎甚至管他叫淘氣包,他還追根問底地問她,她們家小姐是不是漂亮,對于她問要不要喝茶的事,他回答說可以拿點茶來,但主要的是:他們自己的晚飯還沒準(zhǔn)備好,因此,現(xiàn)在可不可以要點伏特加,來點什么小吃,要是有的話,再來點白葡萄酒。
舅舅看見年輕的伯爵這樣彬彬有禮,非常高興,他把年輕一代的軍官們捧上了天,他說如今的人比過去的人強多了,簡直沒法比。
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可不同意——她認(rèn)為誰也比不上費奧多爾·伊萬內(nèi)奇伯爵,到末了,她真的動氣了,只冷冷地說:“對您來說,哥哥,誰最后一個對您好,誰就最好。當(dāng)然啰,現(xiàn)在的人更聰明了,但是費奧多爾·伊萬內(nèi)奇伯爵的蘇格蘭舞跳得太好了,而且人又那么可愛,可以說,當(dāng)時所有的人都被他弄得神魂顛倒了;可是除了我以外,他對誰也不注意。所以說,從前也有好人。”
這時,侍女來說,他們要伏特加、小吃和白葡萄酒。
“您瞧,哥哥,怎么樣?您做事總是不地道。本來就應(yīng)該預(yù)備晚飯嘛,”安娜·費奧多羅夫娜說,“麗莎!好閨女,你去安排一下!”
麗莎跑到食品室去拿了些蘑菇和鮮奶油,又吩咐廚子做炸肉餅。
“哥哥,您那兒還有白葡萄酒嗎?”
“沒有,妹妹!我從來不曾有過?!?/p>
“怎么會沒有呢?您喝茶不是都要對什么嗎?”
“那是羅木酒,安娜·費奧多羅夫娜?!?/p>
“難道這不是一樣的嗎?您就給他們那個得了,羅木酒也一樣。哥哥,請他們上這兒來是不是更好呢?您什么都懂。我想他們不會見怪吧?”
騎兵聲明,他保證,伯爵的心眼兒好,絕不會拒絕的,他一定會把他們請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不知為什么去換上了一件綢衣服,戴上了新帽子;可是麗莎卻忙得不可開交,來不及去脫掉她原來穿的那件肥袖子的粉紅色粗布連衣裙。加上她又異常激動:她覺得有一種驚人的事情在等著她,好像有一團低低的烏云壓在她的心上。她覺得這位英俊的驃騎兵伯爵對她是個全新的、不可理解的、而又是一位十分好的人。他的性格、他的習(xí)慣、他的言談——一切都應(yīng)當(dāng)是不尋常的,是她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他所想和所說的一切都應(yīng)當(dāng)是又聰明又正確的;他所做的一切也應(yīng)當(dāng)是誠實的;他的整個外表也應(yīng)當(dāng)是很漂亮的。她對這一點毫不懷疑,假如他不僅要小吃和白葡萄酒,甚至要求用加了香水的鼠尾草水洗澡,她也不會感到詫異,也不會責(zé)怪他,而會堅信這是非常必要和理所當(dāng)然的。
當(dāng)騎兵向伯爵表示了他妹妹的愿望時,伯爵立即同意了,他梳了梳頭,穿上了軍大衣,拿起了雪茄煙盒。
“咱們走吧?!彼麑Σ遄舴蛘f。
“真的,還是不去的好,”少尉答道,“ils feront des frais pour nous recevoir.”[18]
“扯淡!這只會使他們感到不勝榮幸哩。再說,我已經(jīng)打聽好了:他們家有個漂亮的女兒……走吧?!辈粲梅ㄕZ說。
“Je vous en prie,messieurs!”[19]騎兵也用法語說,不只是為了要讓軍官們知道他也會說法語,而且懂得他們所說的話。
十二
軍官們進來的時候,麗莎的臉紅了,她垂下眼皮,裝做專心在往茶壺里灌水,不敢去看他們。相反,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卻急忙站起身來行了個禮,然后,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伯爵的臉,跟他說起話來,一會兒說他長得簡直跟他父親像極了,一會兒又介紹自己的女兒,一會兒又是敬茶,又是請吃果醬,又是請他們嘗嘗農(nóng)村的軟果糕。至于少尉,由于長相平常,所以誰也沒有注意他,他倒因而很高興,因為他正在禮節(jié)所許可的范圍內(nèi)端詳著,甚至于詳盡無遺地研究著麗莎的美,顯然,她的美使他感到出乎意外地震驚。舅舅在聽著妹妹跟伯爵談話,把準(zhǔn)備好了已到嘴邊的話強忍著,等候機會來敘述他那關(guān)于騎兵生涯的回憶。伯爵喝茶時點著了一支煙味很沖的雪茄,麗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咳嗽。伯爵非常健談,態(tài)度親切;起先他只是在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滔滔不絕的談話的間歇中插話,可是到后來,簡直就他一個人在說話了。有一點使他的聽眾不免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的敘述里,他常常說些在他的伙伴中間并不認(rèn)為是不體面,而在這兒卻稍嫌放肆的話,這一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倒有點害怕了,麗莎連耳朵都紅了;可是伯爵卻沒注意到這個,還是那么泰然、直率和親切。麗莎默默地斟著茶,并不把茶杯遞到客人們手里,只放在靠近他們的桌子上,她還沒有恢復(fù)平靜,貪婪地聽著伯爵講話。他那極平凡的敘述和他那訥訥的言辭,漸漸使她平靜了下來。她從他嘴里并沒有聽到她所期待的非常聰明的言談,也沒有看到她朦朧地希望在他身上看到的一舉一動之中的優(yōu)雅的風(fēng)度。甚至,在倒第三杯茶的時候,當(dāng)她那羞怯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接觸了一下,他并沒有垂下眼睛,而是微微一笑,繼續(xù)有點過分平靜地望著她以后,她感到自己甚至對他有點懷著敵意,而且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不僅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而且和她所見過的那些男人也毫無區(qū)別,根本用不著怕他,——他無非是手指甲又長又干凈而已,甚至他身上也沒什么特別美的地方。麗莎內(nèi)心不無惆悵地放棄了自己的夢想,突然平靜了下來,只有當(dāng)她感到那默默無言的少尉用目光盯著她的時候,她才有點心慌。她想:“也許不是他,而是他!”
十三
喝過茶,老太太請客人們到另一個房間去,她又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
“伯爵,您是不是要休息一下?”她問道。在伯爵回答還不想休息時,她繼續(xù)說:“那么我拿什么來讓二位貴客消遣一下呢?您會打牌嗎,伯爵?我說,哥哥,您來招待一下客人,湊一局,隨便玩點什么吧……”
“您自己不是會打普烈費蘭斯嗎?”騎兵答道,“那大家一塊兒玩吧。伯爵,您來嗎?您也來嗎?”
軍官們表示,不管好客的主人要干什么,他們都同意。
麗莎從自己的房間里拿來她用來算卦的那副舊牌:用它來問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的牙疼是不是很快就會好,舅舅進城去了是不是當(dāng)天回來,一位女鄰居今天會不會來,等等。這副牌雖然已經(jīng)用了兩個來月,但是比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用來算卦的那副牌還要干凈些。
“可是,也許你們不愿意小賭吧?”舅舅問道,“我們和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總是賭半個戈比……就這樣她也把我們的錢全都贏去。”
“哦,隨您吩咐賭多少都成,我非常樂意奉陪?!辈舸鸬馈?/p>
“好,那就來一戈比紙幣一回吧!為了奉陪親愛的客人,讓他們來贏我這個老太婆吧?!卑材取べM奧多羅夫娜說時舒舒服服地在自己的安樂椅上坐下來,敞開了自己的短斗篷。
“也許我還會贏他們一個盧布哩?!卑材取べM奧多羅夫娜心里想道,她上了歲數(shù),變得有點好打牌了。
“您要不要我來教您打‘分兒’和‘米塞爾’[20]!”伯爵說,“這種打法可好玩了。”
大家都喜歡這種彼得堡的新打法。舅舅甚至很有把握地說他知道這種打法,就跟打波斯頓一樣,不過他有點兒忘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根本不明白,弄了好一會還是不懂,最后只好勉為其難地含笑點頭,說這會兒她懂了,一切她都弄清楚了。打到半中間,當(dāng)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拿著等于廢牌的愛司和國王,宣布說“米塞爾”以及她只剩下一張六的時候,大家都大笑了。她甚至感到慌張起來,羞怯地笑了笑,連忙聲明她還不大習(xí)慣這種新的打法。可是她還是輸分了,而且輸了很多;尤其是伯爵,由于他打慣了動腦筋的大牌,打得又穩(wěn),非常巧妙地讓人上當(dāng),他簡直莫名其妙為什么少尉在桌底下一個勁兒用腳踢他,以及他在進牌時怎么老犯大錯。
麗莎又拿來了軟果糕、三種果醬和貯存著的、特制的蜜餞阿波爾特蘋果,然后站在母親背后看她打牌,她偶爾瞧瞧軍官們,特別注意伯爵那雙留著修飾得很精細(xì)的玫瑰色指甲的雪白的手,那么熟練地、很有把握地、優(yōu)美地發(fā)牌和拿起他吃進的牌。
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又帶有幾分狂熱搶在別人前頭喊了七副,但由于少了三副,得分不足;按照哥哥的要求,她只好用難看的字跡記下了她的失分,終于,她變得完全不知所措和手忙腳亂了。
“沒關(guān)系,媽,您還能贏回來!……”麗莎想要使母親擺脫可笑的窘境,微笑著說,“您讓舅舅有一次得分不足:那他就沒轍了。”
“麗佐奇卡,你就來幫幫我吧,”安娜·費奧多羅夫娜驚慌地瞧著女兒說,“我不知道這怎么……”
“這種打法我也不懂,”麗莎答道,心里暗自計算著母親的失分,“媽,這樣您會輸好些錢的!連皮莫奇卡做衣服的錢也要保不住了?!彼_玩笑地添了這么一句。
“是呀,這樣很容易就會輸?shù)羰畟€銀盧布?!鄙傥菊f時瞧著麗莎,想和她攀談。
“咱們不是來紙幣的嗎?”安娜·費奧多羅夫娜看了看大家問道。
“來什么我不知道,不過紙幣我可不會算,”伯爵說,“這怎么算呢?我是說:用紙幣究竟怎么算呢?”
“現(xiàn)在誰也不用紙幣算了?!?sup>[21]舅舅贏了分,他一面玩著小打火石,一面附和著說。
老太太叫人拿來了汽酒,自己喝了兩杯,滿臉通紅,好像對一切都不在乎了似的。甚至一綹白發(fā)從她的帽子下邊露了出來,她也不去整理它。她大概以為,她已經(jīng)輸了幾百萬,她已經(jīng)徹底完蛋了。少尉用腳踢伯爵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伯爵記下了老太太失分應(yīng)付的罰款。牌局終于結(jié)束了。不管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昧著良心怎樣盡量給自己多加分,假裝她算錯了和不會算,不管她怎樣害怕自己輸?shù)锰?,結(jié)果還是算出,她輸了九百二十分。“這就是說,我輸了九盧布紙幣嗎?”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問了幾次,而且她始終不明白自己到底輸了多少,直到哥哥向她說明,她輸了三十二盧布半的紙幣,以及這筆錢一定得付,這才使她大吃一驚。伯爵甚至沒有算自己贏了多少,牌局一完,他就站起來,走到窗前,麗莎正在那兒安排晚飯的冷盤,把罐子里的蘑菇取出來放在盤子里,伯爵非常泰然自若地做了一件少尉整個晚上想做而沒能做到的事,——和麗莎談起天氣來。
少尉這時的處境卻極其難堪。伯爵一離開,尤其是一直都使她保持心情愉快的麗莎也走開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便公然發(fā)起脾氣來。
“真抱歉,我們讓您輸了這么多,”波洛佐夫為了找話說便這么說道,“這簡直太不像話了。”
“可不是嗎,想出了什么打分呀,米塞爾呀!我根本不會;到底一共合多少紙幣呀?”她問道。
“三十二盧布,三十二個半盧布,”因為贏了錢而興高采烈的騎兵打趣地重復(fù)道,“給錢吧,妹妹……給吧?!?/p>
“我會統(tǒng)統(tǒng)給你們的;可是我再也不會上當(dāng)了,再也不會了!這筆錢我這輩子也撈不回來了。”
于是安娜·費奧多羅夫娜走進自己的房間,又很快地?fù)u搖擺擺地回來,拿來九盧布紙幣。只是由于老頭堅決要求,她才把賭賬全部付清。
波洛佐夫有點害怕,唯恐要是他和安娜·費奧多羅夫娜說話,她會痛罵他。他一言不發(fā),悄悄地離開了她,走到正在打開的窗前說話的伯爵和麗莎跟前。
在房間里準(zhǔn)備開晚飯的餐桌上,擺著兩支牛油蠟燭。五月之夜的清新溫暖的輕風(fēng),有時把燭光吹得搖曳不定。通花園的窗前也是明亮的,可是和房間里的光亮完全不同。一輪將圓的明月,已經(jīng)失去淡淡的金輝,在高大的菩提樹的上空飄浮;把偶爾遮住它的白色的薄云照得越來越亮了。池旁蛙聲格格,透過林蔭路看得見有一片被月色照得銀光閃閃的水面。窗下,芬芳的丁香叢中,帶露的花朵偶爾緩緩地?fù)u擺著,幾只小鳥撲著翅膀在枝頭輕輕跳躍。
“多么美妙的天氣!”伯爵走近麗莎,在矮窗臺上坐下來說,“我想,您常常出去散步吧?”
“是的,”麗莎答道;在和伯爵談話時,不知道為什么她已經(jīng)一點也不感到拘束了,“每天早上七點鐘左右我去照看家務(wù)時就和皮莫奇卡散一會兒步。她是媽媽的養(yǎng)女?!?/p>
“住在鄉(xiāng)下真好!”伯爵說時戴上了單眼鏡,一會兒瞧瞧花園,一會兒瞧瞧麗莎,“晚上有月亮的時候,您不出去散步嗎?”
“不去。可是前年在有月亮的時候,每天晚上我都和舅舅去散步。那時,他得了一種怪病——失眠癥。每逢月圓的時候,他就睡不著。他那間小屋子,就是這間,正對著花園,而且窗子又矮:所以月亮直接照著他?!?/p>
“奇怪,”伯爵說,“那不是您的房間嗎,好像是吧?”
“不,我只不過今兒晚上在那兒睡一宿。我的房間讓給你們了?!?/p>
“是嗎?……哦,我的上帝!……這樣打攪您,真叫我一輩子都過意不去,”伯爵為了表示感情的真摯,摘下眼鏡說,“我要是早知道我會打攪您……”
“說不上打攪!相反,我非常高興:舅舅的房間那么好,那么舒服,窗子又矮;在我沒有睡以前,我要坐在那兒,或者爬到花園里,在臨睡前再散散步?!?/p>
“真是個可愛的姑娘!”伯爵想道,又戴上單眼鏡,瞧著她,然后裝著要在窗臺上坐下,想法用腳碰了碰她的小腳,“她多么巧妙地讓我知道,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在花園的窗前看見她?!痹谒劾?,麗莎甚至失去了她的大部分魅力:他覺得要征服她真是太容易了。
“那該有多么快樂啊,”他說,一面沉思地望著黑沉沉的林蔭路,“和心愛的人兒在花園里度過這樣的夜晚?!?/p>
這些話和一再出現(xiàn)的、似乎是無意的腳的接觸,使麗莎感到很窘。于是她,只是為了掩飾她的窘態(tài),就不加考慮地說了一句話。她說:“是啊,在月夜散步是挺有意思的?!彼械接行┎挥淇炝?。她把裝蘑菇的瓦罐扎好,正想從窗前走開,這時,少尉來到了他們跟前,她便想了解一下,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夜色多美?。 彼f。
“他們怎么就知道談天氣?!丙惿氲?。
“景色多優(yōu)美??!”少尉繼續(xù)說,“不過,我想,您已經(jīng)看膩了吧?!彼鷣碛幸环N怪癖,愛對自己非常喜歡的人說些不大中聽的話,他又添了這么一句。
“您怎么會這么想呢?老是吃同樣的飯菜,穿同樣的衣服——會令人討厭,假如你喜歡散步,你就決不會討厭美麗的花園,尤其是在月亮漸漸升起的時候。從舅舅的房間里可以看見整個池塘。今天我又要看它了?!?/p>
“你們這兒好像沒有夜鶯吧?”伯爵問道,他對波洛佐夫走過來,妨礙他問明約會確切的時間和地點,感到非常不滿。
“不,我們這兒一直都有;只是去年獵人逮了一只,今年在上禮拜,又叫了起來,叫得好聽極了,可是區(qū)警察局局長坐著馬車來的時候,車上的鈴聲又把它嚇跑了。兩年前我和舅舅常常坐在綠蔭如蓋的林蔭小道上,一聽就是兩個小時?!?/p>
“這個話匣子在跟你們講什么呀?”舅舅走到他們跟前說,“二位是否愿意吃點東西呢?”
在吃晚飯時,由于伯爵對飯菜贊不絕口,吃得又多,多少驅(qū)散了一些女主人的惡劣心情。吃完晚飯,軍官們就告辭,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伯爵和舅舅握了握手;使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感到驚訝的是,他也握了握她的手,而沒有吻它,甚至他還握了握麗莎的手,而且還直視著她,露出他那令人歡喜的笑容。這種眼光又使這位少女不好意思起來。
“人倒長得挺漂亮,”她想道,“就是太愛打扮了。”
十四
“喂,你怎么不害臊?”當(dāng)軍官們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波洛佐夫說,“我想方設(shè)法故意輸錢,還一個勁兒在桌底下用腳踢你。哎呀,你怎么就不害臊呢?你知道,老太太心里非常不痛快?!?/p>
伯爵哈哈大笑起來。
“這位太太太可笑了!她還真生氣了!”
于是他又樂得大笑起來,連站在他跟前的約翰也低下了頭,朝著旁邊微微一笑。
“居然和他們家老朋友的兒子生氣!……哈哈哈!”伯爵繼續(xù)笑道。
“不,真的,這不好。我甚至覺得可憐她?!鄙傥菊f。
“真是扯淡!你還太年輕!怎么,你希望我輸嗎?我為什么要輸呢?當(dāng)初我不會打牌的時候,也輸過。十盧布,老弟,會有點用處的。對生活的態(tài)度得實際些,要不然,你會永遠(yuǎn)受人愚弄的?!?/p>
波洛佐夫沉默了;而且,他想獨自一個人想想麗莎,他覺得她是個非常純潔、美麗的姑娘。他脫了衣服,躺在為他準(zhǔn)備好的又軟又干凈的床上。
“這種尊敬和軍人的榮譽簡直是扯淡!”他瞧著白色的月光透過掛著披巾的窗子悄悄地溜進來,這樣想道,“和一個聰明、可愛、單純的妻子同住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該多幸福??!這才是可靠的、真正的幸福!”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并沒有把這些夢想告訴自己的朋友,甚至沒有提起這位鄉(xiāng)村少女,雖然他相信伯爵也正在想她。
“你怎么不脫衣服?”他向正在房間里來回走著的伯爵問道。
“不知道為什么我還不想睡。你要是愿意,就把蠟燭吹熄;我可以就這樣躺下?!?/p>
于是他又繼續(xù)來回地走著。
“不知道為什么,我還不想睡?!辈遄舴蛞仓貜?fù)說;在今晚以后,他對伯爵的權(quán)威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感到不滿,而且想要反抗它?!拔蚁胂蟮贸觯彼睦飳Σ暨@樣說道,“你那梳得光光的腦袋里這會正在轉(zhuǎn)什么念頭。我看出來了,你很喜歡她??墒悄銋s無法了解這個單純的、真誠的姑娘;你需要的是米娜這種女人和一副上校的肩章。真的,我要問問他,他究竟喜歡她到什么程度?!?/p>
于是波洛佐夫向他轉(zhuǎn)過身來,可是又改變了主意:他覺得萬一伯爵對麗莎的看法正像他所想象的那樣,那他不但不能和他爭辯,甚至也不能不同意他的看法,——因為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服從他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卻使他一天天的越來越感到沉重和不公平。
“你上哪兒去?”當(dāng)伯爵戴上軍帽,向門口走去時,他問道。
“我到馬房里去瞧瞧:是不是一切都弄停當(dāng)了。”
“奇怪!”少尉想道,但他還是吹滅了蠟燭,翻了個身,極力要把鉆進他腦子里來的、對自己原來的朋友所懷的荒謬的嫉妒和敵對的想法驅(qū)散。
這時,安娜·費奧多羅夫娜像平時一樣給哥哥、女兒和養(yǎng)女畫了十字,深情地吻了他們,也回自己屋里去了。這位老太太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一天之中感受到這么多的強烈的印象,所以她無法平靜地祈禱:所有關(guān)于已故的伯爵,關(guān)于那么肆無忌憚地贏了她的錢的、年輕花花公子的憂傷而鮮明的回憶,始終縈繞在她的腦際。不過,她還是照常脫了衣服,喝了半杯擺在她床頭小桌上的克瓦斯,就上床躺下了。她那只心愛的小貓悄悄地溜了進來。安娜·費奧多羅夫娜把它叫到身邊,開始撫摩它,聽著它那呼嚕呼嚕的打呼聲,但她始終無法入睡。
“這是貓攪得我睡不著?!彼氲?,她就把貓趕走了。小貓輕輕地跌到地板上,慢慢地?fù)u著毛茸茸的尾巴,縱身跳上了長凳;這時,在屋里睡地鋪的侍女把氈墊拿來鋪好,吹滅了蠟燭,點著了神燈。最后,侍女也打起鼾來了;可是安娜·費奧多羅夫娜還是睡不著,睡意沒能使她的紛亂的想象平靜下來。她一閉上眼睛,驃騎兵的臉就不斷浮現(xiàn)在她眼前,等她睜開眼睛,借著神燈的昏暗的燈光望著五斗櫥、小桌和掛著的白衣服時,他仿佛又以種種不同奇怪的形狀在屋里出現(xiàn)。一會兒她覺得躺在羽毛褥子上太熱,一會兒又覺得小桌上的鐘聲讓她受不了,侍女的鼾聲也使她無法忍受。她叫醒了她,吩咐她不許打鼾。她又想起了女兒,想起了老伯爵和年輕的伯爵,想起了普烈費蘭斯——這些念頭在她腦子里奇怪地混在一起。一會兒她看見自己在跟老伯爵跳華爾茲舞,一會兒又看見自己豐滿的白肩膀,還覺得有人在親它,后來又看見自己的女兒被摟在小伯爵的懷里。烏斯秋什卡又開始打鼾了……
“不,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跟從前不一樣了,人也變了。那一個為了我情愿赴湯蹈火。而且不是平白無故的。可是這一個呢,現(xiàn)在多半睡得像個傻瓜似的,贏了錢就高興,又不會追求女人。那一個卻會跪下來說:‘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可以馬上殺死自己,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只要我一句話,他就會殺死自己的?!?/p>
突然,走廊里傳來了什么人光著腳跑來的聲音,接著麗莎披著一塊頭巾,臉色蒼白,渾身哆嗦著跑了進來,幾乎是跌倒在母親的床上……
跟母親道了晚安之后,麗莎就獨自到舅舅一向住的房間里去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短上衣,用手帕包著她那又粗又長的辮子,吹滅了蠟燭,打開窗子,盤著腿坐在椅子上,用沉思的目光凝視著這時已經(jīng)閃爍著一片銀光的池塘。
所有她做慣了的工作和有興趣的事兒,突然以完全新的面貌在她面前出現(xiàn):年老任性的母親、已經(jīng)成為她的靈魂一部分的對于母親的盲目的愛、年老力衰而又和藹可親的舅舅、崇拜小姐的家奴和農(nóng)民、乳牛和牛犢;這整個,這整個多次死去而又多次復(fù)生的大自然,在大自然的環(huán)抱中,她懷著對別人的愛和別人對她的愛,長大成人,所有使她的心靈得到非常輕松愉快的休息的一切,——這一切突然好像都變了,好像都變成沉悶的、不必要的了。似乎有人在對她這樣說:“小傻瓜呀,小傻瓜!二十年來你做的都是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不知道為了什么侍候著別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活和幸福!”現(xiàn)在,當(dāng)她凝視著月光照著的靜謐不動的花園深處時,這樣想著這些話,比以前在任何這樣的時候更強烈得多地想起了這些話。究竟是什么勾起這種想法呢?這決不是像人們可能推測的那樣,她忽然愛上了伯爵。相反,她并不喜歡他。倒不如說她也許對少尉更感興趣。但是少尉長得不好看,沒有錢,而又沉默寡言。她不由得把他忘了,另一面她卻又恨又惱地想起了伯爵的模樣。“不,不是那么回事?!彼匝宰哉Z地說。她的理想曾是如此美麗!那是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大自然中,既不破壞大自然的美、又能被人所愛的理想,——這個理想一次也沒有為了迎合粗俗的現(xiàn)實而被降低過。
起初,由于孤寂和缺少能引起她注意的人,使得愛的全部力量(這種愛是上帝一視同仁地放在我們每個人心里的)在她心中還是完整的、沒有被騷擾的;可是現(xiàn)在,她靠這種憂郁的幸福已經(jīng)生活得太久——她感到內(nèi)心中存在著某種東西,偶爾打開她那神秘的心靈,欣賞著和觀察著它的豐富多彩,——她再也不能毫不猶疑地把心靈中的一切都傾注在某個人身上了。但愿上帝讓她到死都能享受這種微少的幸福。誰知道它是不是更好和更強烈的呢?它又是不是唯一真實的和可能的幸福呢?
“主啊,我的上帝!”她想道,“難道我就白白地失去了我的青春和幸福,而且再也不會……永遠(yuǎn)不會再有了嗎?難道這是真的嗎?”于是她又望著月光照亮了的高空;天空浮著一片片波浪似的白云,遮住星星的白云悠悠地移近了月亮?!耙巧厦娴哪嵌湫“自普谧×嗽铝?,那就說是真的?!彼氲?。那片朦朧的輕煙般的薄云駛過了明亮的月輪的下半部,于是青草上、菩提樹梢上、池塘上的光就開始暗下來;樹木的黑影也漸漸變得不大清晰了。好像要和遮掩萬物的陰影相應(yīng)合似的,一陣微風(fēng)拂過樹葉,把帶露的葉子、濕潤的泥土和盛開的丁香的香味送到了窗前。
“不,這不是真的,”她安慰著自己,“要是今天夜里夜鶯歌唱的話,那就是說,我所想的一切都是荒唐的,我就用不著悲觀失望?!彼氲馈S谑撬帜刈撕芫?,像在等著什么人似的,雖然一切又明亮了,生了,小朵的白云又有幾次遮住了月亮,一切又都變得暗淡。她這樣坐在窗前快要睡著的時候,從下面池塘那邊傳來一陣陣夜鶯的悠揚婉轉(zhuǎn)的歌唱,把她吵醒了。這位鄉(xiāng)村少女睜開了眼睛,她的整個靈魂,由于和那么寧靜而光輝地在她面前展開的大自然的神秘的融合,又懷著新的歡樂復(fù)蘇了。她兩手托腮。一種惱人的甜蜜的憂愁緊壓住她的胸口,于是她的眼睛里涌起了純潔的、奔放的愛情的眼淚,渴望得到滿足的、善良的、使人得到安慰的眼淚。她把胳膊放在窗臺上,把頭枕在上面。她喜愛的祈禱文自然而然地涌上了她的心頭,她兩眼還是濕的,就這么睡著了。
什么人的手的撫摩驚醒了她,她醒了過來??墒沁@撫摩是輕輕的,令人愉快。那只手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她突然想起了現(xiàn)實,驚叫了一聲,跳起身來,她竭力讓自己相信,她沒有看清全身浴著月光站在窗下的那個人是伯爵,就從房間里跑出去……
十五
果然,那是伯爵。一聽見這位少女的叫聲,以及籬笆后面的更夫為了回答這聲喊叫而發(fā)出的呼哧聲,他就像一個要被逮住的小偷似的,慌忙跑過潮濕的帶露的草地,向花園深處跑去?!鞍Γ艺嫔?!”他無意識地重復(fù)道,“我把她嚇壞了。我應(yīng)該悄悄地叫醒她。唉,我真是個笨手笨腳的畜生!”他站住了,側(cè)耳傾聽:更夫穿過小門走進花園,正曳著棍子沿著砂徑走來。必須躲起來。他下到池塘邊。幾只青蛙急忙從他的腳下?lián)渫〒渫ǖ靥M水里,把他嚇了一跳。在這兒,盡管他的腳濕透了,他還是蹲了下去,并開始回想他所做的一切:他是怎樣翻過籬笆,尋找她的窗子,終于看見了一個白影子的;他是怎樣傾聽著極細(xì)微的沙沙聲,幾次走近窗子而又離開窗子的;他是怎樣一會兒毫不懷疑地覺得,她正在焦急地等待他,嗔怪他怎么遲遲不來,一會兒又覺得她會這么輕易地訂下約會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又是怎樣認(rèn)為她只是由于鄉(xiāng)村少女的嬌羞才裝做睡著了,于是他便毅然決然地走過去,并且看清了她坐在那兒,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又突然急忙跑開了,只有在狠狠地責(zé)罵自己的怯懦之后,他才大膽地走近她,摸了摸她的手。更夫又哼哼了一聲,接著籬笆門吱呀一響,他從花園里走出去了。小姐房間的窗子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還從里面關(guān)上百葉窗??吹竭@種情形,伯爵簡直惱火透了。只要一切能從新開始,他情愿付出很高的代價:現(xiàn)在他決不會再像剛才那樣愚蠢了……“她真是個奇妙的小姐!多么嬌艷!簡直迷人極了!而我卻這樣把機會錯過了。我真是個愚蠢的畜生!”這時他已經(jīng)不想睡覺了,于是他便邁著一個極為懊惱的人的堅定的步子,沿著綠蔭如蓋的菩提樹的林蔭小道去瞎闖。
在這兒,黑夜也給他帶來了它那使悲哀得到慰藉的、使人平靜的禮物,帶來了對愛的需要。直射的蒼白的月光透過濃密的菩提樹葉,把一個個光斑投在有的地方長出小草或是鋪著枯枝的泥路上。一根彎曲的樹杈,被月光照著的那一面仿佛是長滿了一層白苔似的。銀光閃爍的樹葉偶爾竊竊私語著。宅子里的燈光滅了,一切聲音都沉寂了;只有夜鶯的歌聲似乎充滿了整個遼闊的、沉默的、明亮的空間?!吧系郯?,多么美的夜晚!多么奇妙的夜??!”伯爵一面吸著園中的清香,一面這樣想道。“我總覺得有點遺憾。好像我對自己,對別人,對整個生活都感到不滿。而她是個多么好、多么可愛的姑娘啊。也許她真的傷心了……”這時,他的種種夢想混在一起;他想象著自己在這座花園里和這位鄉(xiāng)村少女在一塊兒的種種離奇的情景;后來,小姐的角色被他的親愛的米娜取代了?!鞍?,我真傻!應(yīng)該干脆摟住她的腰,親她?!庇谑遣舯銘阎@種懊喪的心情回到房間里。
少尉還沒有睡著。他立刻在床上翻了個身,把臉對著伯爵。
“你沒睡著嗎?”伯爵問道。
“沒有。”
“要我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你嗎?”
“怎么啦?”
“不,還是不說的好……要不,還是說吧。把腿縮進去點兒?!?/p>
于是,這位在心里把錯過機會的艷遇置之度外的伯爵,帶著興奮的微笑在他的同僚的床上坐了下來。
“你能想象嗎,這位小姐跟我有了rendee-vous[22]!”
“你說什么呀?”波洛佐夫從床上跳起來叫道。
“嗯,你聽我說呀?!?/p>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時候?不可能!”
“是這樣的:在牌局結(jié)束后你們算分的時候,她對我說,夜里她將坐在窗口,從那個窗子里可以爬進去。瞧,這就叫一個講實際的人!當(dāng)你和老太太在那兒算賬的時候,我就把這件小事兒給辦妥了。你不是聽見,她甚至當(dāng)著你的面還說,她今天晚上將坐在窗口眺望池塘嗎?”
“她不過隨便說說罷了?!?/p>
“這,我就不知道她說這話是不是無心的。也許她確實不想立刻就答應(yīng),只不過好像是那么回事罷了。結(jié)果鬧了個大笑話。我簡直當(dāng)了回地道的傻瓜!”他輕蔑地嘲笑著自己,又加了一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剛才上哪兒去了?”
除了自己幾次進退猶豫不決的情形以外,伯爵如實地把一切經(jīng)過都說了。
“是我自己弄糟的:應(yīng)該大膽一些。她驚叫了一聲,就從窗口跑開了?!?/p>
“原來她驚叫了一聲就跑開了?!鄙傥菊f時帶著一種難堪的微笑來回答伯爵那很久以來對他有著強烈影響的微笑。
“是的。得啦,現(xiàn)在該睡覺了?!?/p>
少尉又翻過身去,背對著門,默不做聲地躺了近十分鐘。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當(dāng)他再翻過身來的時候,他臉上現(xiàn)出了一種痛苦而堅決的神情。
“圖爾賓伯爵!”他用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說。
“你怎么啦,你是不是說夢話?”伯爵平靜地答道,“波洛佐夫少尉,什么事?”
“圖爾賓伯爵!您真卑鄙!”波洛佐夫叫道,接著便從床上跳了起來。
十六
第二天,騎兵連出發(fā)了。兩位軍官沒有看見主人,也沒有跟他們告別。他們彼此也沒有說話。他們一到下一站宿營地,便打算決斗??墒鞘鏍柎拇笪?,——這位好心的同僚,一個最出色的騎手,團隊里人人都愛他,——被伯爵選作決斗見證人的人,卻把這件事調(diào)解好了,不但使他們沒有決斗,而且團隊里誰也不知道有這回事,甚至圖爾賓和波洛佐夫,雖然不再保持從前的友誼,但還是照舊你我相稱,同席吃飯,同桌打牌。
(1856年4月11日)
芳信 譯
[1]瑪·尼·托爾斯泰婭伯爵小姐是列夫·托爾斯泰的妹妹。
[2]亨利·若米尼(1779—1869),法國軍事著作家,參加過拿破侖一世的多次遠(yuǎn)征。后受排擠,轉(zhuǎn)投俄軍。歷任沙皇軍事顧問近二十年。這兩句詩引自俄國詩人,一八一二年著名游擊隊員達(dá)維多夫(1784—1839)的詩《老驃騎兵之歌》。
[3]指娼妓。
[4]共濟會是十八世紀(jì)流行于歐洲的一種秘密宗教組織,其宗旨是勸善懲惡,增進道德修養(yǎng)。
[5]馬丁教派是共濟會的一個教派。
[6]豪氣長存協(xié)會是一八〇八年法軍攻占德國期間在凱尼斯堡成立的一個愛國主義組織,旨在鼓舞德國人的士氣。其后,俄國的許多秘密組織常將它奉為表率。
[7]米洛拉多維奇(1771—1825),俄國將軍,一八一二年衛(wèi)國戰(zhàn)爭的參加者。
[8]舊俄時票面值五盧布的鈔票。
[9]布柳赫爾的愛稱。
[10]賭博用語:表示下四分之一的賭注,宣布時將紙牌折角。
[11]賭博用語:表示將賭注移到下一張牌。
[12]舊俄時票面值十盧布的鈔票。
[13]指一八一二年俄國抗擊拿破侖的衛(wèi)國戰(zhàn)爭紀(jì)念章。
[14]古羅馬神話中的狩獵女神。
[15]一種古老的德國舞。
[16]一個人玩的一種占卜游戲。
[17]麗莎、麗佐奇卡和麗贊卡都是伊麗莎白的小名。
[18]法語:人家會為了接待我們而破費。
[19]法語:先生們,請吧。
[20]一種無王牌的紙牌游戲。
[21]當(dāng)時在俄國有兩種貨幣同時流通:紙幣和銀盧布。紙幣于一七六八年發(fā)行。拿破侖侵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紙幣大大貶值。
[22]法語: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