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死

一

秋天了。兩輛馬車在大路上風(fēng)馳電掣地飛駛著。前面那輛轎式馬車?yán)镒鴥蓚€女人。一位是太太，消瘦而蒼白。另一個是侍女，容光煥發(fā)、臉色緋紅、胖胖的，她那干澀的短發(fā)老從褪了色的帽子底下滑出來，所以那只戴著破手套的紅紅的手不時要把頭發(fā)塞進(jìn)去。那裹著粗毛披巾的高高的胸脯透出健康的氣息，那雙滴溜溜的黑眼睛，一會兒注視著窗外掠過的田野，一會兒膽怯地看看太太，一會兒不安地打量著馬車的角落。太太那頂掛在網(wǎng)架上的帽子在她的鼻子前面搖晃著，一條小狗躺在她的膝上，她的腳蹺著，讓開放在地上的一堆小匣子，隨著彈簧的顫動聲和玻璃的震動聲，可以微微地聽見她的鞋底敲在小匣子上的聲音。

太太把兩手疊放在膝蓋上，閉上眼睛，靠著墊在她背后的靠墊上微微搖晃著，微皺著眉頭隱隱地咳嗽著。她頭上戴一頂白色睡帽，嬌嫩、蒼白的脖子上系著一條淺藍(lán)色的圍巾。在睡帽下面筆直的頭縫把她那淡褐色的、非常平整的、抹了油的頭發(fā)平分著，那條寬寬的平分線的白皮膚上，現(xiàn)出一種干枯的死色。她的面貌雖然秀麗，可是微微發(fā)黃的皮膚卻干枯松弛，兩腮和顴骨上一片潮紅。她的嘴唇是干的、不安的，稀疏的睫毛沒有卷，呢子的旅行外衣在她那凹下去的胸部形成一條條直褶。雖然太太的眼睛閉著，她的臉上卻現(xiàn)出疲倦、惱火和慣有的痛苦的表情。

那個聽差正在趕馬車人的座位上把胳膊肘支在軟椅上打瞌睡。那驛站的馬車夫精神抖擻地吆喝著，趕著四匹汗淋淋的高頭大馬前進(jìn)，他間或回頭看看在后面那輛四輪馬車上吆喝著的另一名馬車夫。輪胎的寬闊的平行痕印在泥濘的石灰路上均勻而迅速地向前延伸。天空是灰色而寒冷的，潮濕的塵霧灑落在田野和道路上。馬車?yán)锩婧軔灒矣幸还苫端蛪m土的氣味。病人把頭往后一靠，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那雙大眼睛發(fā)亮，黑得好看。

“又來了?！碑?dāng)侍女的大衣下擺微微碰著她的腿時，她便用那美麗的瘦骨嶙峋的手神經(jīng)質(zhì)地把它推開，說道；她的嘴痛苦地歪扭著?，斕亓紊秒p手提起自己的大衣，用壯實的兩腿微微欠身起來，把身子挪開些。她那容光煥發(fā)的臉上滿是嬌艷的紅暈。病人那雙美麗的黑眼睛貪婪地注視著侍女的動作。太太用兩手按著坐位，也想欠起身子，往上坐一坐；可是她力不從心。她的嘴歪扭了，她整個的臉由于一種無可奈何的、惡意的嘲諷的表情而變得難看?！澳隳呐聨臀乙幌履?！……哎呀！不用了！我自己會，勞你駕，請你別把你的麻袋之類的東西放在我背后！……既然你不會，你就別碰我！”太太閉上了眼睛，接著，又很快抬起眼皮，瞧了侍女一眼?，斕亓紊еt紅的下唇望著她。從病人胸中涌上一聲深沉的嘆息，可是嘆息在中途便變成了咳嗽。她轉(zhuǎn)過臉去，皺起眉頭，兩手揪著胸口。咳嗽完了，她又閉上了眼睛，仍舊一動不動地坐著。轎式馬車和四輪馬車駛進(jìn)了一座村莊?，斕亓紊瘡呐硐律斐鲆恢慌趾鹾醯氖謥懋嬃藗€十字。

“這是什么？”太太問道。

“驛站，太太?！?/p>

“我問你為什么畫十字？”

“有座教堂，太太?！?/p>

病人轉(zhuǎn)身對著車窗，開始緩慢地畫十字，睜大那雙大眼睛瞧著她那輛轎式馬車經(jīng)過的那座鄉(xiāng)村教堂。

轎式馬車和四輪馬車都在驛站前停住了。病人的丈夫和醫(yī)生下了四輪馬車，來到轎式馬車跟前。

“您覺得怎么樣？”醫(yī)生把著她的脈問道。

“嗯，你怎么樣，親愛的，你不累吧？”丈夫用法語問道，“你不想下來嗎？”

瑪特廖莎抱起包袱蜷縮在角落里，免得妨礙他們談話。

“沒什么，還是那樣，”病人答道，“我不下去?！?/p>

丈夫站了一會兒，就走進(jìn)驛站里去了。瑪特廖莎從轎式馬車上跳了下來，踮著腳跑過泥濘，走進(jìn)了驛站的大門。

“我不舒服，并不能作為您不吃早飯的理由?！辈∪宋⑿χ鴮φ驹谲嚧芭缘尼t(yī)生說。

“他們誰也不管我，”當(dāng)醫(yī)生剛輕輕地邁腳離開她，很快地跑上了驛站的臺階時，她自言自語地尋思道，“他們身體好，所以他們不在乎。哦！我的上帝！”

“怎么樣，愛德華·伊萬諾維奇？”丈夫看到醫(yī)生時，帶著愉快的微笑搓著手說，“我已經(jīng)吩咐他們把食盒^[1]拿進(jìn)來，您對此意下如何？”

“行?！贬t(yī)生答道。

“嗯，她怎么樣？”丈夫嘆了口氣，壓低聲音，揚起眉毛問道。

“我說過：她不僅到不了意大利，就是到莫斯科也得看天意了。尤其是在這種天氣?！?/p>

“那怎么辦呢？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丈夫用手捂著眼睛說?！澳玫竭@兒來。”他對拿著食盒進(jìn)來的仆人說。

“本來就該待在家里?！贬t(yī)生聳聳肩膀答道。

“請問，我有什么法子呢？”丈夫反問道，“您知道，我曾經(jīng)想盡一切方法阻攔她，我提到了費用，提到了我們必須撇在家里的孩子，以及我的一應(yīng)事務(wù)，可是她什么都不聽。她訂出在國外的生活計劃，好像她是個健康人似的?？墒前阉牟∏槿鐚嵏嬖V她——又無疑是殺害她?！?/p>

“其實她已經(jīng)被殺死了，瓦西里·德米特里奇，這一點您必須知道。人沒有肺是活不成的，而肺是不能再長出來的。這的確很悲哀、很難過，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你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讓她盡可能平靜地死去?，F(xiàn)在得請牧師了?！?/p>

“哦，我的上帝！請您想想我的處境吧，得提醒她立遺囑。隨它去吧，我反正不能跟她提這件事。您知道，她是多么善良啊……”

“不過，您還是得想法子勸她等路凍結(jié)實了再走，”醫(yī)生意味深長地?fù)u著頭說，“要不然，在路上也許會出事……”

“阿克休莎，哎，阿克休莎！”驛站長的女兒尖聲喊道；她把一件敞胸短上衣頂在頭上，在滿是泥濘的屋后的臺階上跺著腳?！霸蹅?nèi)デ魄葡柦鸺业奶?。聽說她胸口疼，要到外國去。我還沒見過害癆病的人是個什么樣兒呢?！?/p>

阿克休莎從門里跳了出來，她們倆手拉手地跑出了大門。她們放慢步子從轎式馬車旁邊走過去，向放了下來的車窗里張望了一下。病人向她們轉(zhuǎn)過頭來，可是，一發(fā)覺她們好奇的神情，就皺著眉頭把臉轉(zhuǎn)了過去。

“媽……呀！”驛站長的女兒很快地轉(zhuǎn)過頭來，說道，“從前她是個大美人兒，可現(xiàn)在成了什么樣兒了？真可怕。阿克休莎，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是呀，可瘦啦！”阿克休莎附和著說，“咱們假裝是到井臺那邊去，再去瞧瞧。瞧，她把臉轉(zhuǎn)過去了，可我還是看見了。多可惜呀，瑪莎?！?/p>

“瞧這些爛泥！”瑪莎答道，接著她倆又跑回大門里去了。

“看來，我的樣子很可怕，”病人想道，“但愿我能盡快、盡快到外國去；我在那兒會很快恢復(fù)的?！?/p>

“怎么，親愛的，你怎么樣？”丈夫走到轎式馬車跟前，嘴里還嚼著什么東西，說。

“問來問去就這句話，”病人想道，“可他自己還在吃！”

“沒什么?！彼鸩焕淼卣f。

“你要知道，親愛的，我擔(dān)心在這樣的天氣里旅行會加重你的病，愛德華·伊萬內(nèi)奇也這么說。咱們不如回去吧？”

她生氣地一言不發(fā)。

“說不定天氣會好起來，那時路也就好走了，你的病也見好了；我們大家再一塊兒去。”

“對不起。如果早先我不聽你的話，那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柏林了，而且健康完全恢復(fù)了。”

“有什么法子呢，我的天使，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可是現(xiàn)在，你要是肯再等一個月的話，那你的身體就會大大地好起來；我也可以把事情辦完，孩子們也可以跟我們一塊兒去了……”

“孩子們沒病，我可有病?！?/p>

“不過你要明白，親愛的，假如因為這種天氣你的病在路上加重……那時候咱們至少是在家里?！?/p>

“在家里又怎么樣？……在家里等死嗎？”病人勃然大怒地答道。但是死這個字顯然把她嚇住了，于是她央求地和疑惑地望了望丈夫。他低下眼睛，沉默了。病人的嘴突然像孩子似的撇了一下，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丈夫用手帕捂著臉，默默地從轎式馬車旁走開了。

“不，我要去，”病人說時眼望著天，抱著胳膊，開始低聲說些不連貫的話，“我的上帝！這是為什么呢？”她說時眼淚流得更厲害了。她熱烈地祈禱了很久，可是她的胸部還是那樣疼痛，喘不過氣來；天空、田野和道路還是那樣陰沉和灰暗，那同樣的秋霧，既不密，也不稀，依舊落在泥濘的道路上、屋頂上、轎式馬車上和馬車夫們的皮襖上。那些用洪亮、愉快的聲音交談著的馬車夫正在給車輪涂油和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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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轎式馬車套好了；可是車夫在磨蹭。他走進(jìn)了車夫們待的小木屋。木屋里又熱、又悶、又黑，有一股人味、烤面包的味、白菜和羊皮襖的氣味。有幾個馬車夫在正房里坐著，一個女廚子在爐旁忙著，火炕上躺著一個穿羊皮襖的病人。

“赫韋多爾大叔！喂，赫韋多爾大叔！”一個穿著皮襖、腰里掖著鞭子的年輕馬車夫，走進(jìn)屋來對病人說道。

“飯桶，你找費季卡^[2]干什么？”有個馬車夫答應(yīng)道，“瞧，你們的馬車在等著你哪?！?/p>

“我想借他的靴子；我這雙破了?！毙』镒踊卮饡r把頭發(fā)往后一甩，并把掖在腰里的無指手套塞好?！八?？喂，赫韋多爾大叔！”他走到火炕跟前，又喊道。

“什么事？”一個微弱的聲音答道，接著一張長著紅胡子的瘦臉從炕上探出來，向下張望著。接著，一只蒼白瘦削的毛茸茸的大手拉過一件粗呢上衣，蓋在穿著骯臟的襯衫的瘦肩膀上?！敖o我點水喝，小伙子；你有什么事？”

小伙子遞給了他一勺水。

“是這么回事，費佳^[3]，”他說時兩腳倒替著站著，“現(xiàn)在你大概不需要那雙新靴子了；讓給我吧，你大概不會再滿處跑了?！?/p>

病人把疲憊無力的頭俯在那光滑的木勺上，下垂的稀稀拉拉的胡子浸在渾濁的水里，他無力而貪婪地喝著。他那蓬亂的胡子很臟，凹下去的、無神的眼睛吃力地抬起來望著小伙子的臉。喝完水，他想抬起手來擦擦濡濕的嘴唇，可是力不從心，只好在粗呢上衣的袖子上蹭了蹭。他默默地、困難地用鼻子呼吸著，強打精神直望著小伙子的眼睛。

“也許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給別人了吧，”小伙子說，“要是那樣的話，那就算了。主要是，外面潮濕，我得出去干活，所以我想：我去把費季卡那雙靴子借來吧；他大概不用了。要是你自己要用，那你就說……”

病人的胸中有什么涌上來了，咕嚕咕嚕地直響；他佝僂著身子，連咳帶嗆地、沒命地咳嗽起來。

“他要靴子有什么用！”女廚子突然怒氣沖沖地嚷起來，嚷得整個屋子都能聽見，“他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有下炕了。瞧他這個咳勁兒，只要一聽見他咳嗽，連我都覺得心口疼。他要靴子有什么用？總不會給他穿著新靴子下葬吧。他早就該走了，請上帝饒恕我的罪過！瞧他這個咳勁兒。應(yīng)該讓他搬到別的屋子里或是什么地方去！聽說城里有這種醫(yī)院；像他占著這一大片地方——哪行？得了吧。弄得你簡直沒一點空地兒，還講究什么干凈?！?/p>

“喂，謝列加！上車去吧，老爺們在等著哪?！斌A站長向門里叫道。

謝列加沒有等到答復(fù)，剛想出去，可是那病人一面咳嗽，一面用目光示意他有話要說。

“你把靴子拿去吧，謝列加，”他忍住咳嗽，歇了一會兒說，“可是你聽我說……等我死后，你給我買塊碑石吧?！彼曇羲粏〉丶恿艘痪?。

“謝謝大叔，那我就拿走了，碑石我準(zhǔn)給你買。”

“我說，伙計們，聽見了沒有？”病人還有話要說，可是他又佝僂著身子喘不出氣來。

“好，我們聽見了，”有一個馬車夫說，“走吧，謝列加，上車去吧，要不然，驛站長又要跑來了。你知道，希爾金家的太太正病著哪。”

謝列加趕快脫下自己那雙大而無當(dāng)?shù)钠蒲プ?，把它們往長凳下面一扔。費多爾大叔的新靴子正合腳，謝列加打量著那雙靴子，走出木屋，向轎式馬車走去。

“嗨，多棒的靴子！讓我來給它擦點兒油吧，”當(dāng)謝列加爬上自己的坐位，拿起韁繩的時候，一個手上拿著上油毛刷的馬車夫說道，“白送給你了？”

“你眼紅嗎？”謝列加答道，他微微欠起身來，用粗呢上衣的下擺把腿裹好?！白甙?！我的寶貝兒！”他揚起鞭子向馬吆喝道；于是載著乘客和大小皮箱的轎式馬車和四輪馬車便在潮濕的大路上飛快地駛?cè)?，在灰蒙蒙的秋霧中消逝了。

那生病的馬車夫留在悶熱的木屋里的火炕上，他始終咳不出痰來，于是使勁翻了個身，便安靜下來了。

到了傍晚，木屋里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不斷有人來吃飯，誰也沒理會這個病人。晚上，女廚子爬上炕去，邁過他的腿伸手去取皮襖。

“納斯塔西婭，你別生我的氣，”病人說，“我很快就會把這地方給你騰出來的?！?/p>

“得了，得了，那有什么，沒有關(guān)系，”納斯塔西婭嘟囔道，“大叔，你哪兒疼呀？你說吧?！?/p>

“我的五臟六腑都難受極了。天曉得是怎么回事兒?！?/p>

“也許是咳嗽得嗓子疼吧？”

“哪兒都疼。我快死了——就是這么回事。哎喲，哎喲，哎喲！”病人呻吟起來。

“你把腿蓋嚴(yán)實了，就這樣?！奔{斯塔西婭說；當(dāng)她從火炕上爬下來時，順手拉過粗呢上衣給他蓋上。

夜間，木屋里的小燈燈光昏暗。納斯塔西婭和十來個馬車夫睡在地板或是長凳上，大聲打著呼嚕。只有那個病人在火炕上翻來覆去，微弱地呻吟著，咳嗽著。到了早上，他完全寂然無聲了。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第二天早上，納斯塔西婭在薄暗中伸著懶腰說，“我夢見赫韋多爾大叔從炕上爬下來，出去劈木柴。他說，納斯佳，讓我來幫你的忙；我就對他說，你怎能劈柴呢？可是他抓起斧子就劈，劈得飛快，飛快，木片滿處亂飛。喲，我說，你不是有病嗎。不。他說，我好了，于是掄起斧子，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大喊了一聲就醒了。他會不會死了？赫韋多爾大叔！喂，大叔！”

費多爾沒有回答。

“可不是嗎，沒準(zhǔn)是死了？我去瞧瞧?！币粋€剛睡醒的馬車夫說。

那只從炕上垂下來的、滿是紅毛的瘦胳膊已經(jīng)冷了，呈死白色。

“好像是死了，得去告訴驛站長?！瘪R車夫說。

費多爾沒有親人，——他是個外鄉(xiāng)人。第二天，人們把他埋在小樹林后面的新墓地里，納斯塔西婭接連好幾天逢人便說她做的那個夢，講她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費多爾大叔死了的。

三

春天來了。湍急的溪水潺潺地沿著城市中潮濕的街道，在凍成塊的糞肥間流過；穿著色彩鮮明的衣服的人們熙來攘往，熱鬧地交談著。在籬笆里面的小花園里，樹木都發(fā)芽了，隱約可以聽見樹枝在清風(fēng)中擺動。到處都有晶瑩的水點滴下、流著……麻雀在熱鬧地唧唧喳喳地叫著，鼓起小小的翅膀飛翔著。在向陽的那邊，在籬笆上，在房屋和樹木上，一切都在動，都在閃爍著光亮。天空中、大地上和人們心里，都充滿了歡樂和青春。

在一條通衢大道上的一家大公館門前，鋪上了新稻草；那位忙著出國垂死的病人，就在這個公館里。

在那間關(guān)著的房門旁，站著病人的丈夫和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婦人。長沙發(fā)上坐著一位教士，他低著頭，拿著一包用項巾^[4]包著的東西。一位老太太——病人的母親——躺在屋角里的一把高背手圈椅里傷心地哭泣。一個侍女拿著一塊干凈手絹在她身旁，伺候著老太太要用手絹；另一個侍女在用什么東西給老太太揉太陽穴，并且吹著她帽子底下的白發(fā)蒼蒼的頭。

“好，基督保佑您，親愛的，”丈夫?qū)Ω煌驹陂T旁的那個上了年紀(jì)的婦人說，“她非常信任您，您同她很談得來，所以請您去好好地勸勸她，親愛的，去吧?！彼麆傄o她開門，但是表姐攔住了他，幾次用手絹按在眼睛上，猛地?fù)u了搖頭。

“好，現(xiàn)在我不像是哭過的了。”她說完這話，就自己開門進(jìn)去了。

丈夫非常激動，而且好像心慌意亂極了。他向老太太身邊走去；可是，沒走幾步就回轉(zhuǎn)身來，穿過房間，走到教士身邊。教士看了看他，抬起眉毛，仰天嘆了口氣。他那濃密的、花白的大胡子也跟著揚了起來，接著又垂了下去。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丈夫說。

“有什么辦法呢？”教士嘆息著說，他的眉毛和大胡子又都向上揚起，接著又垂了下來。

“而且我岳母也在這兒！”做丈夫的差不多絕望地說，“她可受不了這樣的打擊。要知道，她是多么愛她啊，我簡直不知道有誰像她這樣愛……神父，您最好想個法子去安慰安慰她，勸她離開這兒?！?/p>

教士站起身來，走到老太太身邊。

“真的，沒有人能夠懂得做母親的心，”他說，“不過，上帝是仁慈的。”

老太太的臉突然整個抽搐起來，她歇斯底里地打起嗝來。

“上帝是仁慈的，”當(dāng)她稍微平靜下來以后，教士繼續(xù)說道，“我告訴您，在我的教區(qū)里，從前有個病人，比瑪麗亞·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病要重得多，可是有一個普通的做小買賣的用草藥很快就把他治好了。而且那個做小買賣的現(xiàn)在就在莫斯科。我跟瓦西里·德米特里耶維奇說過，——咱們不妨試試，至少對病人是個安慰。對上帝說來，一切都是可能的。”

“不，她已經(jīng)沒救了，”老太太說，“上帝不把我?guī)ё?，倒要把她帶走?！苯又?，歇斯底里的呃逆陡然加劇，使她失去了知覺。

病人的丈夫兩手捂著臉，從房間里跑了出來。

他在走廊里遇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他那六歲的男孩；那男孩正在拼命追趕他的妹妹。

“要不要讓我把孩子們帶到媽媽那兒去？”保姆問道。

“不，她不愿意看見他們。這會使她傷心?！?/p>

男孩站了一會兒，凝神瞧了瞧爸爸的臉，突然尥著蹶子，又興高采烈地嚷嚷著向前跑去了。

“爸爸，她像匹黑馬！”男孩指著妹妹叫道。

同時，在另一個房間里，表姐坐在病人身邊，正在用技巧的談話努力使她對死有個思想準(zhǔn)備。醫(yī)生在另一個窗前調(diào)和著藥水。

病人穿著寬大的白色晨衣坐在床上，用枕頭團團圍著，默不作聲地瞧著表姐。

“哎呀，親愛的，”她忽然打斷她的話說，“別來給我做思想準(zhǔn)備了。別把我當(dāng)孩子。我是個基督徒。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活不長了，我也知道，要是我丈夫早肯聽我的話，那我現(xiàn)在早在意大利了，而且也許，——甚至是毫無疑問，——我已經(jīng)好了。大家都跟他這么說過?？墒怯惺裁捶ㄗ幽?，顯然，這是上帝的意旨。我們大家的罪孽都很深重，這一點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上帝的仁慈，人人都會得到寬恕，也許，人人都會得到寬恕的。我要盡力了解自己。我的罪孽也很深重，親愛的。可是我受了多少苦啊。我一直在拼命忍受我的苦痛……”

“那么，我去叫神父來好嗎，親愛的？您領(lǐng)過圣餐后，一定會覺得好些的?！北斫阏f。

病人低下了頭，表示同意。

“上帝?。≌堭埶∥疫@個罪人吧?！彼吐曊f。

表姐走出去對神父使了個眼色。

“她是一位天使！”她噙著眼淚對病人的丈夫說。

做丈夫的哭了，教士走進(jìn)了門，老太太還是人事不省，在第一間房間里變得非常安靜。五分鐘后，教士從門里走了出來，他先取下項巾，然后整理了一下頭發(fā)。

“謝謝上帝，她現(xiàn)在比較安心了，”他說，“她想看看你們?！?/p>

表姐和丈夫走進(jìn)去。病人正望著圣像低聲哭泣。

“親愛的，祝賀你?！闭煞蛘f。

“謝謝！現(xiàn)在我覺得好多了，我感到多么不可思議的甜蜜啊，”病人說，接著她那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上帝是多么仁慈??！不是嗎，他是仁慈的和萬能的？”于是她又滿含淚水，用熱切祈求的眼光望著圣像。

后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示意叫丈夫到她身邊去。

“我求你的事，你是從來不肯做的。”她用微弱的、不滿的聲調(diào)說道。

丈夫伸著脖子，恭順地聽著她的話。

“什么事，親愛的？”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些醫(yī)生什么也不懂；倒是有些很平常的女郎中，她們治好了不少人……你瞧，神父就說過……有個做小買賣的……把她找來吧。”

“把誰找來呀，親愛的？”

“我的上帝！他什么也不愿意懂！……”于是病人皺起了眉頭，閉上了眼睛。

醫(yī)生走到了她跟前，拿起她的手來。她的脈搏顯然地越來越微弱了。他對她丈夫使了個眼色。病人看見了這個表情，便吃驚地回頭看了看。表姐把臉轉(zhuǎn)過去，哭起來了。

“別哭，別折磨你自己，也別折磨我了，”病人說，“這會奪去我最后的寧靜?！?/p>

“你真是天使！”表姐吻著她的手說。

“不，吻這兒，只有對死人才吻手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當(dāng)天晚上，這個病人就成了一具尸體，尸體入殮后，靈柩停放在公館的大廳里。一個誦經(jīng)士獨自坐在這個關(guān)著門的大房間里，用有節(jié)奏的鼻音念著大衛(wèi)的詩篇。明晃晃的燭光從高高的銀燭臺上投射在死者的蒼白的前額上，投射在那雙沉重的白蠟似的手上，以及投射在膝蓋和腳趾處都可怕地凸起的衾衣上的僵硬的皺褶上。誦經(jīng)士并不懂得自己念的詩句，只是有節(jié)奏地念著，在這個寂靜的房間里，那些詩句聽起來很怪，接著便靜了下來。從那遠(yuǎn)遠(yuǎn)的房間里間或傳來孩子們說話的聲音和他們的腳步聲。

“你掩面，他們便驚惶?！痹娖f，“你收回他們的氣，他們就死亡歸于塵土。你發(fā)出你的靈，他們便受造，你使地面更換為新。愿耶和華的榮耀存到永遠(yuǎn)?！?sup>[5]

死者的臉是嚴(yán)峻、平靜和莊嚴(yán)的。她那潔凈冰冷的前額，她那緊閉的嘴唇，都一動也不動。她整個的人都在注意傾聽?？墒羌词乖诂F(xiàn)在，她是否理解這些莊嚴(yán)的詞句呢？

四

過了一個月，在那位貴婦的墳?zāi)股辖⒘艘蛔^小教堂。那個馬車夫的墳上還是沒有石碑，只有墳頭上長出碧綠的青草，算是一個人過去存在過的唯一標(biāo)志。

“謝列加，你要是不給赫韋多爾買塊碑石，”驛站上的女廚子有一次說，“那你可造孽了。你老是說冬天買，冬天買，可是，為什么直到今天你還是說話不算數(shù)？要知道，這話是當(dāng)著我的面說。他已經(jīng)來找過你一次了；你要是不買的話，他還會來，會把你掐死的?！?/p>

“什么，難道我能說話不算數(shù)嗎？”謝列加答道，“我會去買一塊碑石的，像我說過的那樣，我會買的，我會花一個半盧布去買一塊。我沒忘，總得把它運回來呀。等我有機會進(jìn)城，我一定買?！?/p>

“我說，你哪怕豎一個十字架也行呀，”一個年老的馬車夫插嘴說，“要不然，那就真不應(yīng)該了。你穿著人家的靴子哪。”

“我上哪兒去弄十字架呢？總不能用劈柴削一個吧？”

“你說什么呀？用劈柴削不出來，你拿把斧子，早早地到小樹林去，在那兒做一個不就得了。砍一棵小樹什么的。不就有個小十字架了。要不然的話，你還得請森林巡查員喝酒。為這么一個破玩意兒，你也不值得請他喝酒。瞧，前幾天我弄斷了一根木頭撬棍，我就去砍了一根新的，挺棒，誰也沒說什么?！?/p>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破曉，謝列加就拿起斧子，到小樹林里去了。

樹林里一切都披著一層灰白色的寒露，沒有受到陽光照耀的露水還在滴下。東方剛亮，在那被一層薄云罩著的穹蒼上映出它那微弱的光輝。下面連一棵小草，枝頭連一片樹葉，都一動不動。只是有時候聽得見的密林中的鼓翅聲或是地面上的沙沙聲，打破森林的沉寂。突然，一個奇怪的、不是大自然所有的響聲在樹林邊緣上傳開了，接著就消逝了。但是又聽到響聲，而且在一棵一動也不動的樹干周圍有節(jié)奏地重復(fù)著。有一棵樹的樹頂開始異乎尋常地顫動起來，它那蒼翠欲滴的葉子開始低聲絮語，接著，棲息在樹枝上的一只知更鳥啁啾地叫著飛動了兩次，然后，它動著尾巴，飛落在另一棵樹上。

斧子在樹下發(fā)出越來越重濁的響聲，多汁的白木片飛落在帶露的草上，從砍擊聲中聽到一聲輕微的折裂聲。那棵樹身整個顫動了一下，向一側(cè)傾斜，接著很快又豎直了，緊挨根部驚恐地?fù)u擺著。霎時間一切又歸于沉寂，可是那棵樹又向一側(cè)傾斜，從它的樹干上又發(fā)出折裂聲，于是，它的樹杈折斷，樹枝下垂，樹冠轟隆一聲倒在潮濕的土地上。斧聲和腳步聲都沉靜了。那只知更鳥叫了一聲，就往更高處飛去。它的翅膀掠過的那枝小樹枝兒晃了一會兒，然后，就像別的小樹枝一樣，連同它的全部葉子都靜止不動了。群樹在新的開闊的空間以自己的紋絲不動的枝柯越發(fā)快樂地顯出了自己的美麗。

初升的太陽穿過半透明的烏云，在天空中亮了一亮，接著就照遍了大地和天空。朝霧開始像波浪似的在低谷中升騰飄忽。露水在青青的草木上閃爍、嬉戲，透明的白云在碧空中急速地向四面八方飛馳。鳥兒在樹叢中忙亂著，而且，好像十分激動地在嘰嘰喳喳敘說自己的幸福；蒼翠欲滴的樹葉在樹梢上快樂而平靜地低語著，那些活著的樹木的樹枝也開始在那棵倒下的死樹上面慢慢地、莊嚴(yán)地微微晃動起來。

(1858年)

芳信 譯

[1]俄國貴族出門旅行時隨身攜帶的食盒，其中有各種飲料和食品。

[2]這個老人的名字叫費多爾。費季卡和費佳是他的小名。

[3]這個老人的名字叫費多爾。費季卡和費佳是他的小名。

[4]指披在頸上祭服下面的項巾。

[5]見《圣經(jīng)·舊約·詩篇》第一〇四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