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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時期木心的“情”與“緣”

木心上海往事 作者:鐵戈 著


上篇

上海時期木心的“情”與“緣”

木心在上海的許多朋友,是他在人生低谷的階段所結識的,頗為豐富。即使在紐約時期相識相交的朋友,包括文學班的同學們,也多為上海人,可謂木心同上海情緣的衍生。

我這里所說的朋友,并非泛泛之交,也非庸碌之輩,同他都有過不同深度的交往,彼此欣賞和欽慕。尤其在他監(jiān)督勞動期間,寒冷中相濡以沫、抱團取暖。

木心曾將朋友圈比作一個大花盆,因志趣相同、才情投合而結聚,大家把自己像花一樣種到這個花盆里,相互輝映,互勉互愛,構成了這個大花盆的風景。

與眾不同的是,木心有其性格,并沒有將自己完全種在這個花盆里。如木心自己的評述:“舐犢情深或相濡以沫,是一時之德權宜之計,怎么就執(zhí)著描寫個沒完沒了:永遠舐下去,長不大?永遠濡下去,不思江寬湖浚?”花盆再大,也容不了木心的江寬湖浚。

2011年的冬至前夕,木心于故鄉(xiāng)烏鎮(zhèn)逝世。在“木心先生治喪委員會”名單中,有以陳向宏為首的國內外各界人士。然而,其中除了木心的親外甥王韋先生,沒有一位在木心上海時期見過木心,也沒在誰在那段時期聽到過木心的名字,更不用說孫牧心。葬禮時為木心送行的其余幾百人,和他此生并無交集,更多的是年輕稚嫩的臉,因為木心的文集才認識到這個曾被遺忘和忽視了的人。

與此同時,木心上海時期認識的親密朋友,當時沒有一位得知木心的過世,更沒有一位趕到烏鎮(zhèn)出席木心的葬禮,都是事后從報刊上得知木心在烏鎮(zhèn)的家鄉(xiāng)故世。

2015年木心美術館開館,年底12月,我去烏鎮(zhèn)看了一下。到了美術館,在圖片上見到久別的木心和他的畫,一番往事,涌上心頭。美術館聽說我早年認識木心,予以熱忱接待。直到離別美術館時,我沒留下自己的姓名電話。

后經朋友的轉達,丹青方才得知,木心在上海還有包括我在內的多位朋友,于是立即同我聯(lián)系上了,開始通信交流。次年丹青來上海,在大寧劇院恰有一次講座,于是邀我開幕前見面,一起吃飯。雖然很想同他當面聊一些木心在上海的往事,但若真是見面吃飯,我還是猶豫不決了一個上午。當時我心理上確有一個障礙,怕見名人,怕他們在我面前有什么架子,而我同名人交往又實在不習慣仰視。這也是為什么此前那么多年來,我一直沒尋找丹青的原因。為此我甚至同兒子商量究竟是否要去。畢竟是年輕人,建議我應該去見見。

打車將要到達那里,忽接一個電話,是陳丹青,開口上海話,打招呼說路上堵車,會遲到一些。待到倆人一見面,隔膜全無。一坐下來吃飯,就急切地交談起來,彼此毫無保留地聊起了木心。

上海時期的木心和紐約時期的木心,對于丹青和我來說,互為空白,好比兩張圖片,突然之間拼接了起來。

劇場滿座,他在臺上開講木心美術館建立的前后過程,中間插上了一句:今天邀請了一位特別的嘉賓,木心在上海的朋友。接著,就將躲在觀眾席里的我請上了臺,讓我隨意地同聽眾們講一會上海時期的木心。當我剛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陳丹青,就沒有今天大家熟悉的木心”,嚇得他立即捂住我的話筒:“千萬不能這么說!”臺下一片笑聲,接著是掌聲。平心而論,我這話沒有絲毫夸張。

因為木心,從此同陳丹青有所往來,一旦聊起木心,倆人不可收拾。也因為如此,才有今天我所寫的《木心上海往事》。

大約1985年,一位在美國定居的朋友回國探親時告訴我,從上海來了一位名叫“牧心”的作家,在華人圈里有些名氣,發(fā)表好多文章,還出了一本書,文筆優(yōu)美,封面雅致。當時的華人文化界里,幾乎沒有什么大陸來人在報章雜志上發(fā)表文章,何況“牧心”是從上海來的,儼然天外來客。作為上海人,我的朋友多少為此有些驕傲。我聽后說:“牧心?我認識,也是他的朋友?!彼煮@訝:“過去怎么沒聽你說起過?”我當時沒怎么回答,因為說來話長。

有幸認識木心,一是因當年他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中,有一位同他相識甚密的畫家唐燾,又名唐友濤,是我小時的鄰居,我們同住一棟獨立的帶有天井花園的小樓,地處虹口區(qū)的海南路。他一家住右?guī)麡巧?,我家在左廂樓下,由此認識了。唐燾比木心小十二歲左右,比我大八九歲。當時樓上另有一位鄰居,我尊稱為白家伯伯。對我與唐燾來說,他家猶如磁鐵,晚上一有空我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去到他那里。數年后見到木心,我常會想起白家,不僅因他倆相似的儒雅和俊美,及風格幾乎相同的鋼筆字,還有待我如長者般的親切。同唐燾、白家他們一起,耳濡目染,無形之中有所熏陶,也更狂熱地讀起他們所藏所購的世界文學名著,開始同他們聊了起來。日常時久,我也大了許多,彼此如朋友般交往,長幼不分。

有趣的是,那時我的記憶力特強。有一次唐燾送白家伯伯一幅浙江吳興風景的山水畫,掛在墻上,畫中有一首詩,我只是順眼看了一遍,竟能當著他們的面一字不漏地背了出來。因此獲得小小的贊賞,真有點受寵若驚。

還在六十年代時,唐燾家中就常常高朋滿座,濟濟一堂。相對來說,他的住處比其他朋友家寬舒許多,聚會的容積也就大一些,一旦會聚,他家就像個小小的舞臺,眾人各顯神通,飲酒賦詩,揮筆作畫,或高談闊論,或高歌吟唱,從肖邦、莫扎特、帕瓦羅蒂的協(xié)奏曲或詠嘆調,到舒伯特或俄羅斯民歌,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莫泊桑到唐詩宋詞,從京劇的《空城計》《四郎探母》到蘇州評彈,興致一起,各種樂器都會來上一曲,不一而足。說不上談笑皆鴻儒,至少也往來無白丁,個個自覺蘭亭雅集。因為如此,凡唐燾的朋友,包括其中的木心,也很自然地都認識了,日后也都成為好友。

木心進到這一朋友圈后,每次聚會,總是穿著出眾,不是西式夾克,就是高領風衣,風度翩翩,相比之下,其他朋友們在穿著上都很質樸,絕大多數都循規(guī)蹈矩,而木心始終在形象上顯得格外引人注目,確有天外來客的風度,為眾友傾服。木心比大多朋友年長十歲左右,在這圈里,他無疑學識最為淵博,見解超群出眾,深受每一位的敬重,誰有什么寫作,或繪畫作品,都會請他做權威評價,并引以為榮。當時朋友之間都直呼其名,稱木心為孫牧心,至今老朋友交談時提起他來,依然這么稱呼,否則反顯別扭。

當年不僅是我,幾位朋友也都欣賞“孫牧心”這個名,一個“牧”字,其雅,在于眾人之上,同他的形象與風度很為符合。直至如今,感覺依然。

“孫牧心”是木心使用時間最長的名,將近大半生。自四十年代中期到杭州、上海求學后開始,在整個上海時期,包括剛到美國的初期,都使用這個正式名。

至于木心,據《文學回憶錄》中,1989年8月27日給學生做《詩經續(xù)談》講座時提道:“古說‘木鐸有心’,我的名字就是這里來?!?/p>

《聯(lián)合文學》編者曾問:“為何取名‘木心’?(是不是‘木人石心’之意?)是否方便公布‘本名’?”

木心的回答很木心:“孫,東吳人氏,名璞,字玉山。后用‘牧心’,‘牧’字太雅也太俗,況且意馬心猿,牧不了。做過教師,學生都很好,就是不能使之再好上去:牧己牧人兩無成,如能‘木’了,倒也罷了?!?/p>

此話在我聽來,并非木心不喜歡這個“牧”字,乃是來到紐約不久頗有失落之感,“牧己牧人兩無成,如能‘木’了,倒也罷了。”

如今“牧”心已“木”,不可更改,我也就入鄉(xiāng)隨俗,前前后后,跟著稱“牧心”為“木心”了。好在讀音沒變。

木心在圈內交友甚為謹慎,而且十分挑剔。進入他視野認可為朋友,首先他得認為其人品可靠,對己不會有什么傷害,同時確信“相由心生”,認為人是可以貌相的。木心曾學過看相,因此也常以貌取人。其次,在藝術上,如音樂、繪畫、演奏、學識等方面是否有一技之長,毫無功利氣味。

回顧起來,這一朋友圈實是特定時期年輕一代海派文化的潛流,也是那個年代冷寒中的避難所。用現代語來說,好似抱團取暖。凡這圈里的朋友,無不烙有相同的印痕。木心也不例外。所謂相同的印痕,回顧起來,大致上都崇尚獨善其身,個性張揚,努力進取,說不上出世的達觀,卻多有入世的樂觀。當時西方哲人的著作,如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尼采的超人思想、叔本華的唯意志論等等中譯本,常在朋友中傳閱、交流、激活,木心因讀得最早最多,為朋友們所傾慕。無神論也是幾乎所有朋友的共同特征,無一例外。木心之所以會時而對宗教發(fā)出他尼采式的狂言,同樣也是對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賢士無名的現實發(fā)出的感慨與憤懣。神之不神,人神顛倒,何來有神信仰?當年的木心視尼采為知己,那種睿智深刻的、散發(fā)性的、非邏輯非理性的表達方式,似乎最適宜木心的文采與性格。

朋友中熱衷繪畫的居多。各位所畫作品,大多傳統(tǒng)水墨山水花鳥,或竹林七賢達摩禪宗等,水彩油畫雕塑亦無一不足,彼此相互交融,推心置腹,也提高了每位的藝術涵養(yǎng)。

一般來說,木心出外,或到朋友家中做客,聚餐喝茶,總是衣冠整潔,正襟危坐,不茍言笑,但酒意頗濃的時分,卻也放松了起來。有時聚會,常會輪流說一笑話,增添樂趣。若某人的笑話精彩,木心也會前仰后合,笑得合不上嘴,并及時地習慣地將嘴掩住。當時的笑話與如今全然不同,大多從明清文人編撰的如《笑林廣記》等故事中得來,略微添油加醋一番。那個躲在床底大喊男子漢說不出來就不出來的笑話,記得最牢。

因為個個有才,人人好勝,個性也極強,有時難免唯我獨尊,都相信能憑著自己的才華來改變個人的命運。隨著時間的推移,其中有好幾位都謀求出國,成功者有之,落魄者也有之,大浪淘沙,在時代洪流中順應命運沉浮起落。

當時除了鋼琴家金石與木心年齡相近,其余的朋友同木心也就相差十歲左右,我年齡雖則最小,但彼此之間沒有太大的差距,只是各有所長,深淺不同而已,大家聚在一起,良好的氣氛,同紐約文學班同學們相聚的情景有點相似。那時一群大陸的,尤其上海,以及臺灣地區(qū)的藝術家、作家們來到紐約,把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聚在一起,也有抱團取暖的溫馨感。但其中還是有較大的差別。一是木心同他們之間年齡上相差更大,彼時木心已經六十多歲,與同學們相比,少說也差三十左右。那些去美國留學的青年,日后大多為一代文化精英。但由于時代的斷層,文化上不免有許多空白,更有藝術與智識上如饑似渴的求知欲,嗷嗷待哺。陳丹青曾回憶道,木心剛剛教他們的時候,驚訝地說:“原來你們什么都不知道啊?!?/p>

此外,木心醉心音樂,六十年代就同當時著名的鋼琴演奏家金石交友密切。金石與傅聰、李名強曾同在鋼琴家俞便民那里學琴,他的父親金武周先生,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赴美留學的哲學博士,在燕京大學讀研究生時,師從司徒雷登。其時燕京大學的校長司徒雷登正在編撰希漢字典,金武周先生就在他的辦公室里放一課桌,常是司徒雷登辦他的公,他學他的課。晚年的金武周先生曾回憶司徒雷登及當年燕京大學幾位學者教授的往事,即囑我筆錄或整理。

由朋友介紹,我有幸拜金先生為師,學習英文,金先生單獨教我多年。我是小輩,稱金先生為伯伯,很長時期往來極密,視同家人,直至他老人家過世。因此關系,也就自然認識了金石,于是同木心多了一層忘年之交的關系。木心同金石的密切交往,在本書《破譯木心的文言密碼》一節(jié)里有所詳述。

上海時期的木心并非生活在真空之中,朋友的交往不僅同他的精神生活交織在一起,也隱約地反映在他的字里行間,進入他的詩詞格律之中。勾勒出這一幅有血有肉的軌跡圖,木心也就顯得不再那么遙遠空泛。

我寫木心,之所以先從當時的唐燾說起,不僅因為他是我當年的鄰居,因他而自然地進入了這一小圈子,還因他同木心的另一朋友陳巨源一樣,是這一朋友圈里的主要人物,都同木心深交。平心而論,唐燾當時對朋友們有很大的吸引力,甚至女性朋友,也多難抵擋他的魅力。那時沒有粉絲一說,但有幾位年輕貌美的女性朋友,常以拜他為師習畫為名,取得接近的機會。唐燾雖引以為榮,卻是君子一般。

大家已從公開發(fā)表的圖片上一睹木心的風采,不必再述。但我這里還得舉個例子:從風度到氣概,當年的木心頗有魅力。一天他去唐燾家,我也在。同朋友間平時一樣,事先也沒招呼,剛拉開移門,木心見到座上有位陌生的年輕女子同唐燾聊天。按當時朋友的習慣,在這種場合下,一般來說都會彼此介紹一下新的朋友,隨席而坐,不管在座的有沒有女性,并不見外。

唐燾見到木心前來,甚喜,起立招呼相迎,木心卻禮貌地表示歉意,隨即告辭而去。

那位女子是唐燾的中學老同學,出身大家閨秀。木心一走,立即震驚地問道:“剛才那位朋友是誰?一看就相貌不凡,過去怎么沒聽你說過?”聽了唐燾對木心的介紹,她無法掩飾自己“驚鴻一瞥”的表情,滔滔不絕地贊美起木心留下的瞬間印象。

近看木心,給人最深印象的,是他的一雙眼睛。不是說那眼睛怎么漂亮,而是一種時刻的警惕,敏感,難以捉摸,讓人覺得里面藏著說不盡的故事。

往年木心的好友陳巨源曾經用文字回憶過當年交往的朋友,包括木心在內,每人的描述雖然篇幅極短,但較為生動地再現了當年朋友們交往的活躍情景,給了我的記憶不可多得的補充。下面他對唐燾的描繪之所以值得一提,是因為從中可見木心當年所在的朋友圈這個花盆,有著怎樣的文化土壤,怎樣的交往氛圍,這也是從前的木心曾經沉浸著的生活。

陳巨源在自己的回憶文《斑駁人生》中,說道:

“在梅文濤家中,我們又結識了一位儀表不凡的人物。也是永年的朋友,叫唐燾。此人談吐文雅,瀟灑倜儻。不久他就邀請我們到他海南路的家中去玩,那是一幢西班牙式帶雕花鐵欄桿陽臺的老房子,他家住二樓,父母房間和大哥一家兩個房間都各帶一個陽臺。他住后間,條件不錯?!?/p>

“他是學國畫的,不知是師從唐云還是張大壯,幾筆揮毫,嗖嗖生風,像是那么回事。朋友到他家里,一來比較寬敞,二來他是夜游神,多晚都沒有關系,最主要的是他那里朋友多,再說他那里的氣氛非常有味道,容易讓人回味,所以常常就想到他那里去?!?/p>

“喝酒要有知己,所謂酒逢知己。我這一生酒知己除了元鼎(朋友中最早結識木心的王元鼎,后有詳述)就是友燾,從二十幾歲那時起,直到今天,三人喝起來還是最開心,盡管大家都已垂垂老矣?!?/p>

自從陳巨源在六十年代初認識唐燾以來,唐家就成為他經常的去處,同他的弟弟陳巨洪時時出現在他的酒桌上。巨源去唐家最多,酒也喝得最多,每當興起,趁著醉意,就會高亢他最為拿手的《我的太陽》或《冰涼的小手》,有時不顧夜深人靜,竟在陽臺上唱了起來,惹得隔壁鄰居抗議。

當年的朋友們難得聚在一起合個影,在一張好不容易發(fā)現的六十年代舊照片中,都是當年同木心交往很深的朋友,都有許多值得一提的木心故事和回憶。右一就是唐燾,右二為梅文濤,右三即陳巨源,左一為徐永年。其中除了徐永年已經故世,其余三位都已進入耄耋之年。

唐燾、梅文濤、陳巨源、徐永年合影(從右至左)

木心無論怎樣孤傲,畢竟也渴望被朋友肯定,被朋友友愛,同時也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朋友的友愛與肯定。這是真實的木心。有一次木心熱誠邀請巨源等幾位朋友看他的五十幅畫,唐燾恰恰沒有在場,當時眾人不置可否,一時啞然,令木心黯然神傷,此后很久也不來往。但木心第二天就到唐燾家去,從紙盒里小心拿出畫來,請?zhí)茽c鑒賞。不料唐燾細看之后,大加贊美,當即寫了一首七律贈給木心,木心閱后甚為欣慰,不日即寫就一首七言,持以回贈。

木心抵美后,曾在紐約華人報刊上發(fā)表一文,特地提到那次同唐燾互贈詩文一事,且把報上的文章剪下來寄到上海,由小翁送到唐燾家中。前幾年同唐燾憶起木心往事,得知倆人不止一次互贈詩詞,但保存的木心墨跡也就這首七言了。我請他設法將此詩找出來,以便我寫《木心上海剪影》使用。他說原件已經被外孫女即木心的粉絲索要去了,只留下一份復印件。我讓他找出來,折騰了好多天,好不容易從故紙堆里尋了出來:

戊午清明正 少璞頓首

唐公足下 贏得春風識異人 雪里芭蕉自青青 不羨高山流水意 二橫一語破癡心 恭取大樂雪齋 不具

少璞頓首 頓首

詩中“二橫”為唐燾雅謔的稱號,“大樂雪齋”為木心筆誤,為唐燾畫室“大雪樂齋”的雅稱。寥寥數言,視唐燾為高山流水的知音,能一語道破木心的所思所畫。短短一信,三處頓首,足見他孤寂潸然之中,在唐燾那里獲得的欣慰。

有一次木心來看唐燾,倆人居然為了一個字,即唐燾贈給木心的詩里的第一個字,爭議和討論了幾乎整整一個下午。這個字過于生僻,我總是記不得,唐燾雖對我說過幾次,還是沒法記住。

但是木心有句妙言,我卻記得很牢。木心用諷刺性的口吻若有所指地說:“人家老是講‘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其實志不在大小,大家都是燕雀,對自以為鴻鵠的人,我倒是要講:‘鴻鵠安知燕雀之志哉?’”

唐燾也好,巨源也好,當他們拿出木心昔日贊賞他們的書信墨跡,我會調侃地說:反正你們是惺惺惜惺惺,相互吹捧罷了。彼此大笑不已,其樂無窮。那時的木心,也就是從前的木心,同朋友相處時,十分謙和,亦莊亦諧。

唐燾多才多藝,不僅懂書畫,他也拉《二泉映月》,當年音樂學院的教授衛(wèi)仲樂先生,最著名的琵琶專家,曾私授唐燾琵琶彈奏,他聽后,不無贊賞地說唐燾比瞎子阿炳還拉得好。至于小提琴,最早我聽到的莫扎特“第五小提琴協(xié)奏曲”,就是聽他在家里拉的。

與眾不同的是,唐燾對美術理論頗有深研,1981年即在《美術》第三期上發(fā)表《繪畫性與繪畫史》長篇論文,這在當時的美術理論界可謂鳳毛麟角。他在文章中的觀點,早就具備,而且同木心一直在交流,倆人觀點十分吻合。這篇論文他曾花費很多心血,多年醞釀,費時頗長,其間也常請益木心。

一天,唐燾特地約我一起去見木心,請教木心,與他探討藝術本體之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問題,并帶上了自己的初稿。寒暄之后,進入話題。當年國內美術界正剛開始探討繪畫的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問題,木心對此也深感興趣,同唐燾仔細地討論了繪畫本體的意義,“繪畫性”的功能和它的觀念性,中國古代美術史中的書法同抽象畫的關系,西方繪畫的寫實同傳統(tǒng)中國畫的寫意之異同等等,內容極為豐富。

木心很注重書法在美術史上的重要性。他認為書法藝術基本上是抽象的造型藝術,而且已經先于繪畫而積累了系統(tǒng)的造型理論。倆人關于這一問題討論了很長時間。木心還認為,不應把書法僅僅看作點與線的交響,因為書法中的點與線,早已越出點與線的一般概念,對抽象繪畫的造型也有大影響。也正因此,唐燾能對木心的畫有特別的理解,不是出于朋友間的客套。

木心與唐燾的同感,就是形式在繪畫中起到決定性的作用,而長期的傳統(tǒng)思維束縛了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應當予以突破。

記得木心當時還直率地對唐說:“你先不要去研究這種理論問題,多畫多實踐,在形式上多下功夫??偸窍扔袑嵺`才有理論,我自己就是這樣。沒有什么畫家是研究了理論之后再去創(chuàng)作的。西方古典的畫家大師們都不是學了某種理論之后再作自己的創(chuàng)新,出了自己的作品,往往就是他們,擺脫了現有理論的束縛才成功的?!?/p>

由于話題過多,次日木心又來到唐燾家,繼續(xù)談論。唐燾聽取了木心的許多獨到觀點,對初稿繼續(xù)修改,完稿后再親至木心家里,反復探討,直到定稿為止,然后寄送北京《美術》雜志編輯部。此篇長文很受重視,幾經審核和爭議,終于在1981年的《美術》期刊上發(fā)表,這在當時專業(yè)的美術理論界里可謂屈指可數。同期《美術》上,刊登了吳冠中的《內容決定形式?》,還有一篇陳丹青關于繪畫的民族性口號的文章。當時美術界的這場討論,對沖破歷來蘇聯(lián)模式的繪畫藩籬,回歸繪畫性本身,起到一定的突破作用。

在我們這些上海朋友中,木心最早結識的,是畫家王元鼎。遠在六十年代之初,最早將木心帶進上海朋友圈的,也是王元鼎。七十年代末,最后同木心斷交的,也是王元鼎。

古人云“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兩句恰恰都落在他們兩位之間。換句話來說就是:曾經酒逢知己千杯少,后來話不投機半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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