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濱江小鎮(zhèn)的“神童”
江蘇省泰興縣(今泰興市)黃橋鎮(zhèn),位于淮河、長江之間的平原地區(qū),境內(nèi)河網(wǎng)密集,交通便捷,在清朝末年,是一個“商販歸往,云集蟻附”的繁華集鎮(zhèn)。光緒十三年三月二十日(公元1887年4月13日),黃橋鎮(zhèn)米巷丁家大宅里,誕生了一個男嬰。這個孩子是當?shù)馗簧潭≌榈牡诙€兒子,父親按家族這一代“文”字輩排行,給孩子取名為“文江”。年輕的父母對這個新生兒寄予厚望,期望他將來能夠讀書中舉、光宗耀祖,但他們不會想到,這個嬰兒未來會成為著名的科學家。科學,在這個安靜的濱江小鎮(zhèn)上,此時還是一個很少有人聽說過的名詞。
一 黃橋丁家
丁文江的先祖原先居住在蘇州(一說浙江),于南宋時期或元朝初年遷入距離黃橋鎮(zhèn)東南六公里的“丁莊”,明朝萬歷年間又由丁莊遷入永豐鎮(zhèn)(今黃橋鎮(zhèn))。到丁文江出生時,丁家在黃橋鎮(zhèn)已居住了三百多年,繁衍成人口眾多的大家族,是當時黃橋鎮(zhèn)的“四大家族”之一。與明清時期的很多大家族一樣,丁氏家族有著嚴格的家規(guī),尤其重視子弟的教育。雖然家族成員世代以經(jīng)商為主,但也出過官員,丁文江的高祖父丁椿擔任過廬州衛(wèi)守備的職務,負責漕運公糧。丁椿的二弟丁桂是國子監(jiān)生員,當過浙江通判、臺州同知,為官廉正勤勉,據(jù)說曾得到林則徐的嘉許。
圖1 黃橋鎮(zhèn)丁文江故居一角
在宦游安徽、湖北、江西等地之后,丁椿回到故鄉(xiāng)黃橋鎮(zhèn)開設(shè)米店,成為富甲一方的士紳。丁桂后來也回到故鄉(xiāng),同樣做起了買賣糧食的生意。丁椿店號“丁萬昌”,丁桂店號“丁均昌”,他們的三弟丁楷的米店則號為“丁利昌”,加上一些其他丁氏族人陸續(xù)開設(shè)的米鋪,整個丁氏家族居住的巷子成為黃橋鎮(zhèn)上著名的糧食買賣一條街,因此被稱為“米巷”,巷名沿用至今。
丁椿做過漕運官,熟悉各地糧食差價,為人又精明能干,很快就從糧食交易中賺了一大筆錢。積累財富之后,他開始大量買入田地,據(jù)說有幾千畝之多。他還仿照當時軍機大臣潘世恩府第的格局,修建了一座大宅院,有大小房屋百余間,還有一座五百多平方米的內(nèi)花園。宅院外有一座占地五千多平方米的外花園,名為“東山別墅”,園東、園北環(huán)有小河,直通長江。這座大宅院,就是丁文江出生和他度過人生最初歲月的地方。
道光十一年(1831),丁椿與二弟丁桂、三弟丁楷一起出資,設(shè)立了“丁氏義莊”。一般的家族都會有祠堂,但設(shè)立“義莊”的卻很少,因為設(shè)立義莊有著相當高的條件。根據(jù)清廷的規(guī)定,設(shè)立義莊需要有足夠的田地、房屋、現(xiàn)金,并且財產(chǎn)必須超過百萬(銀圓)。據(jù)光緒年間《泰興縣志》記載,丁氏兄弟三人為設(shè)立義莊,曾兩次捐出田產(chǎn)和房屋,這些田產(chǎn)房屋的收益,除了用于丁氏家族的祭祀之外,其余都用在了設(shè)立家塾、接濟貧困族人等方面。自此,丁氏族人無力讀書者得以入學,年老貧困者有一定的贍養(yǎng)費和醫(yī)藥保障,無力殯葬者的棺木、喪葬費用也由義莊提供。百年之后的1934年秋,丁椿的玄孫、時任中央研究院總干事的丁文江,聘請了一位金陵農(nóng)大的畢業(yè)生,將丁氏義莊作為改良糧食品種、發(fā)展禽畜業(yè)的實驗基地,還在義莊內(nèi)辦起農(nóng)民夜校、畜牧獸醫(yī)學習班等,使義莊不僅惠及丁氏家族,更令整個社會受益。
二 早期教育
丁文江的父親丁臻,又名禎祺,字吉庵,是丁椿這一支的長房長孫。按照中國傳統(tǒng),長房長孫在家族中的地位非同小可,吉庵先生雖然沒有科舉功名,但繼承了丁椿創(chuàng)下的偌大家業(yè),也是丁氏義莊的主要管理者。丁文江出生時,丁臻既要打理自家生意,作為地方紳士和長房長孫,也要處理地方和族中的事務,非常繁忙,因此撫養(yǎng)和教育孩子的任務主要落在了丁文江的母親單夫人肩上。
單夫人出身書香之家,通文墨,思想開明,對子女的管教約束也很嚴格。據(jù)丁文江的大哥丁文濤回憶,母親對自己和弟弟雖然“愛護周至”,但并不溺愛,“起居動止,肅然一準以法:衣服有制,飲食有節(jié),作息有定程。一錢之費,必使無妄耗”。雖然是富紳之家,僮仆成群,但只要自己能做的事,單夫人一定不會假手仆人。即使要差仆人做事,她也會和顏悅色,絕不會頤指氣使。她不僅自己堅持這樣做,也要求孩子們這樣做。更為難得的是,單夫人不是一個一味地謹小慎微的家庭婦女,她經(jīng)常鼓勵孩子們樹立遠大志向,不能庸碌無為、目光短淺。丁文濤認為,弟弟文江在年少時就敢于“去家萬里”、游學異邦,后來在長途地質(zhì)旅行時不畏艱難困苦,凡事親力親為,乃至養(yǎng)成節(jié)儉、寬仁等良好品格,都是童年時期母親家庭教育奠定的基礎(chǔ)。
丁文江天資很好,記憶力強,悟性高。還在襁褓中時,母親就開始教他識字,外出時看到街邊的牌匾、楹聯(lián),母親常常會指著上面的字教他辨認,有時去藥店,就讓他認藥名。據(jù)丁文濤回憶,到了五歲(虛齡)進入私塾讀書時,丁文江已經(jīng)認識很多字,以至很快就能“寓目成誦”了。母親在教他認字時,還會隨時加以解釋,所以當私塾里的老師給丁文江講授《千字文》等書時,他不僅能認識書上的字,還能理解其中的意義。
丁文江的父親自己沒有走科舉仕進這條路,但非常希望兒子們能好好讀書,考取功名。為此,他特地請來一位很有聲望的貢生,為他掌管家塾。通常家境富裕又重視子弟教育的鄉(xiāng)紳,會請秀才擔任塾師,而“貢生”是秀才中的佼佼者,延請貢生做塾師,需要更高的費用。然而,丁文江對父親鄭重請來的這位貢生老師,卻不大佩服,他晚年曾撰文說:“教我書的先生是一位名貢生,但是他寫封普通信札,還不如現(xiàn)在的高中畢業(yè)生寫得流暢?!睂τ谒桔由睿∥慕灿X得枯燥無味,他的同時代人魯迅回憶起自己在私塾度過的時光,至少還有《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種種童年樂趣,而丁文江卻只有抱怨:“中國的士大夫階級,有一部分向來是反對運動,反對娛樂的。所以我們在私塾讀書的時候,一步不準出書房,終年沒有假期。”幾十年后,他還在為朋友之子的遺著所作的序中說:
他的遺著很可以代表目前優(yōu)秀青年的知識和志趣。七篇中文、五篇英文之中,一篇是他畢業(yè)的論文,是講物理的,此外六篇講航空,一篇講醫(yī)學史,一篇講新聞史,兩篇講外交,一篇小說。許多腐化的人動輒罵現(xiàn)代青年不如從前。請問三十年前,哪一位二十三四歲的青年有這種知識,能寫這種文章?就是他的死也足以代表時代的進步。三十年前二十三四歲的青年,還飽受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教訓,路且不會走,何況游水?喜歡運動,不怕冒險,現(xiàn)在的青年比三十年前高明何止十倍!所以我看了湯晉遺著,一面為朋友和社會可惜這一個優(yōu)秀的青年,一面覺得這是三十年 來青年進步的證據(jù)。
由貢生執(zhí)掌的家塾,所傳授的當然是千百年來不變的“圣人之言”。在這里,丁文江不可能像幾十年后的青年那樣學到物理、航空、醫(yī)學、新聞、外交等現(xiàn)代知識。雖然當時西風東漸,國內(nèi)的維新派已開始提倡“新學”,各地陸續(xù)開辦了同文館、船政學堂、水師學堂、武備學堂等,但八股取士的舊科舉制度尚未廢除,讀圣賢書、做八股文,仍然是私塾里的“正業(yè)”,科舉出身仍然是人們心目中的“正途”,除非家境困苦,一般家庭不會送孩子上新學堂。為了吸引學生上新學堂、培養(yǎng)出國家需要的掌握新知識新技能的人才,新式學堂大多不僅免除學費,還會提供生活補貼。與丁文江同齡、日后“科玄論戰(zhàn)”的另一著名主角張君勱,就是由于家道中落,12歲時奉母命入讀上海江南制造局“廣方言館”,這在當時是不得已的出路。
家境富裕的丁文江當然不會被送進這種新興學堂。15歲之前,丁文江都在家塾里讀“圣賢之書”,他用四年的時間完成了《四書》和《五經(jīng)》的學習,日常主要功課是做八股文和“試帖詩”,這都是當時科舉考試的必考科目。他不喜歡八股文,認為講究套路的八股文就像演戲一樣造作,但他也能把八股文寫得很好,乃至“偶一文成,師必稱善”。至于“試帖詩”,這是丁文江的拿手好戲,他在這方面極具天賦。據(jù)說,有一次老師出上聯(lián)“愿聞子志”,丁文江應聲答“還讀我書”。老師為此大為高興,認為這個學生資質(zhì)不凡,有“宿慧”。
在完成課業(yè)之余,丁文江喜歡讀詩,他喜歡那些有真情實感、灑脫自由的詩,不喜歡拘泥于格律、工整呆板的詩。丁文江的摯友傅斯年曾說,他非常厭惡“選學派”的詩,喜歡杜甫的詩,這與他的性格和為人是一致的。蘇軾的詩,丁文江也很欣賞,直到晚年他還能背出很多首。同樣喜愛蘇詩的傅斯年說:“蘇詩真是氣象萬千,沒有人像他這樣多方面?!倍∥慕f:“惟其如此,專就一格論詩是不當?shù)??!?/p>
在古文方面,丁文江“既不喜那些小品風趣,也不愛排架子的古文。他很不佩服韓退之,說韓文‘蠻不講理’;他很崇拜柳子厚”。他還喜歡顧炎武的《日知錄》、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王夫之的《讀通鑒論》,據(jù)丁文濤說,丁文江之所以喜歡這些文章,是因為欽佩顧炎武等人的民族氣節(jié)。他對史書很感興趣,六七歲就開始讀《綱鑒易知錄》,后來又讀了《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等。課余時,他常常與最要好的朋友顧甸青一起談論歷朝歷代的政治、軍事情況,分析其中的因由,評判其利弊得失,有時也會評鑒各個朝代有名的人物。雖然只是兩個小小少年,卻頗有指點江山的氣概。
讀小說也是丁文江的業(yè)余愛好之一,他特別愛讀《三國演義》,并且小小年紀就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比如對于人人欽佩的關(guān)羽“關(guān)圣人”,他卻不以為然,更口出豪言:關(guān)云長就是個剛愎自用的匹夫,怎么能被尊成“圣人”呢?他敬佩的古代人物是唐代的陸贄和明末抗清名將史可法。就在距離他家鄉(xiāng)不遠的揚州城,清軍南下時,史可法曾經(jīng)在此堅守,最終殉難,這位民族英雄一直是丁文江的偶像。
11歲那年,丁文江作了一篇《漢高祖明太祖優(yōu)劣論》,洋洋灑灑數(shù)千字,老師稱贊不已,“神童”的名聲自此傳開。一些親朋好友便勸丁文江的父親送他去考秀才。丁文江當時實足年齡只有十歲,但清代江浙地區(qū)教育水平很高,幼童考中秀才的先例不少,甚至有九歲的小秀才,所以他的父親當時也動了心。然而,丁文江的母親單夫人卻堅決反對,她認為文江年齡太小,如果現(xiàn)在就考中秀才,難免驕傲,反而對他將來的發(fā)展不利。既然孩子的資質(zhì)好,就更得好好雕琢才能成大器,不能急于求成。父親覺得母親說得很有道理,就讓丁文江繼續(xù)在私塾坐了兩年的冷板凳。
三 科場失意,安知非福
19世紀的最后十年,國家內(nèi)憂外患加劇,清政府風雨飄搖,各處暗流涌動。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多年遭外國欺凌,漸漸使得普通知識分子也意識到,當今世界的文明,在于科學與民主,孔孟之學在現(xiàn)代世界已腐朽不堪。西方的科學、技術(shù)、政治、哲學、文學書籍被大量譯介過來,新知識像一股清新的風,使生活在古老帝國的年輕人感到新奇和振奮,同時也愈發(fā)感受到陳腐舊學的無用、可笑和令人窒息。在維新人士的不懈努力下,備受詬病的八股文乃至整個科舉考試都快要走到盡頭。1898年,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發(fā)起了“變法”運動,雖然不過百日即遭到守舊派的鎮(zhèn)壓,但維新思想的傳播卻勢不可擋,日漸深入人心。據(jù)丁文江的四弟丁文淵說:
戊戌政變的那一年,在君二哥剛好才到了11歲的年齡,那時他還在黃橋家鄉(xiāng)我們家里的私塾讀書,然而已經(jīng)受了這個變政運動的很大影響。他在私塾里,早是一個很出色的學生,在戊戌政變失敗以后,他就和他的幾位同學互相約定:從此發(fā)奮努力,以圖救國;不再學八股制藝,要從事實學;不再臨帖寫字,以免虛耗光陰。那時他們的所謂“實學”,就是要研究古人的言行,實事求是,不尚虛偽,于是乃從攻讀正史著手。當時的同學,除了練秋大哥以外,還有顧甸青表叔和一位本家叔祖繡春。其中真能力行不衰的,只有二哥和甸青。
丁文江被新時代的空氣所感奮,本來就個性獨立、思想自由的他,不愿再浪費時間學習假大空的八股文。但沒有合適的引導者,丁文江此時只能與一二知己摸索,這些銳意求知的鄉(xiāng)下少年,見識畢竟有限,對于近代數(shù)學、物理、化學知識一無所知,他們?nèi)耘c明末清初的顧炎武等人一樣,以為認真讀史、考證歷史就是“實學”。
時代風氣已經(jīng)轉(zhuǎn)變,即使是朝廷里的守舊派也不得不承認八股文和試帖詩是無用的了,但實行了千年的科舉制度本身還是難以立即廢除,丁文江也沒叛逆到不去參加科舉考試的程度,一轉(zhuǎn)眼,他已13歲,老師和父親認為他完全可以去考秀才了。考中秀才,就可以繼續(xù)考舉人、考進士,踏入仕途,光耀門楣。即使將來屢試不中,有了秀才的身份,也可以當個教書先生。做官或者教書,這是舊時讀書人幾乎僅有的兩條出路,13歲的丁文江,也按部就班地沿著這條千年來讀書人的“天梯”向上努力。
按理說,有“神童”之譽的丁文江,考秀才應當如探囊取物,但考場的事就是這么難以預測,這一次,他竟然落榜了。對于成績一向優(yōu)異的丁文江來說,落榜很令人意外,以至于他去世后,相處幾十年的同事、摯友翁文瀚為他寫傳記時,理所當然地推想他必然“以優(yōu)異的成績通過院試”。胡適也曾推測,以丁文江之才,大概不會考不中。但事實是,丁文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科舉考試,以失敗告終。
沒有考中秀才,對于神童丁文江當然是個打擊,但這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師友親朋都認為,這只是他第一次下科場,他才13歲,有的是時間和機會再去爭取功名。然而,從小就極有主見的丁文江卻不這樣想,盡管只有13歲,他已經(jīng)開始設(shè)想人生的別種可能性。
丁文江參加院試的那一年,是光緒二十五年(1899)。此前,決意變法的光緒帝改革教育制度,先是設(shè)立了“京師大學堂”,又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五月發(fā)布上諭,命令各省將書院改為“兼習中學西學”的“高等學”(大學)、“中等學”(中學)以及小學。盡管有戊戌政變的波折,科舉制度直到1905年才被正式廢除,但在此之前,敏銳的新時代有志青年,思想變化一日千里,科舉之路對他們而言,已不再是唯一選擇。
就在丁文江考秀才失利前兩年,上海新開辦了一所“南洋公學”,它的創(chuàng)辦者是洋務派大臣盛宣懷。這所“公學”不同于此前洋務派辦的各種地位較低的“技藝教育”學校,而是著眼于提高“實業(yè)教育”的地位,仿效西方大學學制,旨在培養(yǎng)高等實用人才。實業(yè)教育的蓬勃興起及地位提高,主要是受鴉片戰(zhàn)爭以來屢次遭受外侮的刺激,尤其是1894年甲午戰(zhàn)爭的慘敗,使朝野上下痛感于日本明治維新后國力的顯著提升?!熬葧r之材”的嚴重缺乏,使得大力發(fā)展專門化、職業(yè)化教育成為急需。老大帝國雖極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要想增強國力,避免落后挨打,從根本上來說,必須學習西方、改革教育方式,使中國的教育能跟得上新的世界形勢。
于是,19世紀末,培養(yǎng)高、中、低各層次的實用人才的各種實業(yè)學堂,在國內(nèi)一些“領(lǐng)風氣之先”的地區(qū)陸續(xù)開辦起來。華洋雜處、受西方影響最深的上海一馬當先,光緒二十二年(1896),洋務派大臣盛宣懷仿照近代西方大學學制,在上海籌備創(chuàng)立南洋公學。南洋公學設(shè)立師范院、外院、中院、上院“四院制”,是我國近代師范教育和小、中、大學三級學制最早的試點。1897年,南洋公學開始公開招收師范生,并且在招生廣告中說:公學不僅不收學費,學習優(yōu)秀的學生還可以獲得獎賞,特別重要的是,公學畢業(yè)生在地位和待遇上優(yōu)于科舉出身的進士。其中,特別優(yōu)秀的學生還將由學校出資送到國外留學。
這些優(yōu)厚的條件,對大批有志于新學的青年學子產(chǎn)生了強大的吸引力,第一年就有上千人前來應考。經(jīng)過多輪考試,校方從中選取了三十名學生進入師范院。第二年,“中院”(中學)開始招生。1901年,不打算再參加科舉考試的丁文江,籌劃去考南洋公學,這一選擇在當時頗為新銳,即使十年后也還是一條對于青年人而言不錯的出路:如1902年院考失利的葉楚傖,1903年考入南洋公學;1910年,未來的物理學家兼喜劇作家、比丁文江小七歲的黃橋人丁燮林,也考入南洋公學,畢業(yè)后被學校出資送去英國伯明翰大學留學。
與以往畢業(yè)生地位低下的“方言館”和各種傳授技藝的“船政學堂”“路礦學堂”不同,南洋公學聲稱,其畢業(yè)生的地位高于科舉出身的進士,這讓思想略為保守的丁文江父親也能接受,于是,丁文江報考南洋公學的事就被提上了日程。當時,報考南洋公學需要本地官員的推薦。恰在此時,泰興縣來了一位新縣令,這位名叫龍璋的中年縣令,改變了丁文江一生的軌跡。
龍璋,字研仙,生于1854年,湖南攸縣人。攸縣龍家是湘中赫赫有名的名門望族,龍璋的祖父曾任國子監(jiān)學正、候選教諭,父親龍汝霖和二叔龍溥霖都是舉人出身,學養(yǎng)深厚。三叔龍湛霖更是做過翰林院編修、內(nèi)閣學士、刑部右侍郎、江蘇學政,還當過光緒帝的侍講官,貴為“帝師”。龍家與左宗棠家族、譚嗣同家族有姻親關(guān)系,龍璋的父親和叔父們都傾向于變法維新,龍湛霖在江蘇學政任上時,曾“引入格致新法”,敦促各學堂培育“通西法”的人才。辭官回到湖南后,龍湛霖大力興學,有學者認為,近代湖南得以領(lǐng)全國革命風氣之先,其中就有龍湛霖“孕育后生,開全省風氣”的功勞。
受父輩影響,龍璋很早就有“革舊圖新”的意愿,支持洋務運動,贊成光緒帝的變法主張。1879年,龍璋父親的朋友、曾協(xié)助曾國藩創(chuàng)建湘軍的晚清名臣郭嵩燾從國外回到湖南故里,他是中國首位駐外使節(jié),對西方了解之深,在當時的中國罕有人及。郭嵩燾認為,只學習西方的技術(shù)即僅僅“師夷長技”,無法起到富國強兵的根本目的,只有學習西方的政治經(jīng)濟制度、發(fā)展實業(yè),中國才有出路。對西方的贊揚與肯定,使郭嵩燾被很多人罵為“漢奸”“貳臣”,他在重重壓力下不得不稱病辭官回到湖南。郁郁之中,他見到了故人之子龍璋,沒想到,兩人縱談天下事,十分投緣。郭嵩燾全面學習西方的主張正與龍璋不謀而合,這讓郭嵩燾非常欣慰,引他為“英年知己”。郭嵩燾將自己在國外的見聞一一相告,進一步增廣了龍璋的眼界和見識。
雖然家學深厚,并且23歲就中了舉人,但此后龍璋多次會試落第,沒有考中進士。按照清代官吏制度,舉人也可以“選官”,于是,從31歲起,龍璋先后任江蘇沭陽、如皋、上元、泰興、江寧等地知縣。光緒二十六年(1900),龍璋被任命為泰興縣令,作為一名有抱負、有責任感的父母官,龍璋在泰興一方面興修水利、扶持農(nóng)桑,一方面不遺余力發(fā)展新式教育。光緒二十七年(1901),他將泰興襟江書院改為“縣學堂”,第二年又改名為“泰興縣立第一高等小學”,不僅擴建校舍、增添書籍儀器、延請教師,對教育內(nèi)容也作了重大改革:設(shè)修身、讀經(jīng)、講經(jīng)、國文、算術(shù)、中國歷史、地理、格致、體操、圖畫等十門必修課,手工、農(nóng)業(yè)、商業(yè)、樂歌、英文等五門選修課。后來,龍璋又陸續(xù)在泰興興建了好幾所新式小學,使泰興縣教育面貌為之一新。
和很多洋務派、維新派有識之士一樣,龍璋認為振興國家的關(guān)鍵在于人才。他到泰興上任后,恰逢丁文江打算報考南洋公學,需要地方官推薦,而龍璋上任伊始就曾聽說過丁文江是當?shù)赜忻纳裢?,于是,上演了一出“縣太爺召見神童”的傳統(tǒng)劇。據(jù)親友回憶,15歲的丁文江在父親的陪同下來到泰興縣衙,一番交談之后,龍縣令覺得這位少年果然對答流利、才思敏捷。他決定進一步考察丁文江,出上聯(lián)“隔水問樵夫”,丁文江大方應對“落日照漁家”。接著,龍璋給丁文江出了一道不同尋常的策論題——“漢武帝通西南夷論”。“西南夷”即四川、云南、貴州一帶的少數(shù)民族,丁文江自出生以來,去過的最遠的地方距離黃橋不過百里,對于萬里之外的西南,他所有的認識都來源于書本。好在他喜歡讀《史記》,《史記》中的《西南夷列傳》是他所熟知的。據(jù)說,丁文江“下筆迅速,議論毫暢”,龍璋閱后非常驚喜,認為眼前少年小小年紀就能寫出這樣條理清晰、分析透徹的文章,實是“國器”。他當場將丁文江收為弟子,從此悉心教導。
雖然《漢武帝通西南夷論》一文得到了龍璋先生的褒獎,但丁文江知道,自己對“西南夷”其實沒有切身觀察和真實的了解。多年后丁文江曾作詩自嘲:“十五初來從吾師,為學試論西南夷。平生走遍滇黔路,暗示當年不自知?!辈贿^,“西南”從此在丁文江的心中埋下了一顆好奇的種子,那片遙遠、陌生而神秘的土地似乎對他產(chǎn)生了無聲的召喚。多年后,留學歸國的丁文江特地繞道西南,多走了幾個月異常艱難的路,由西向東回到故鄉(xiāng),就是為了親眼看一看西南的風土人情,親自走一走“滇黔路”。再后來,因為工作需要,他又多次親自探勘西南各省,翁文灝在其所著的《丁文江先生傳》中曾指出:丁文江平生所做的最重要的地質(zhì)工作,“均系集中于滇黔及鄰近諸省”。龍璋先生讓丁文江作“西南夷”策論時大概沒有想到,自己隨口出的這道題,給中國造就了一個“西南通”。
四 明師助立鴻鵠志
龍璋將丁文江收為弟子后,在繁忙的公務之余,親自指導他讀書。龍先生特別要求他學習“新學”,讓丁文江大大開闊了眼界,思想也隨之發(fā)生了很大的轉(zhuǎn)變。在明師的指點下,他已不再僅僅將史學當作“實學”,而對中國傳統(tǒng)教育之外的學科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龍璋還認為丁文江不必去考南洋公學,這位具有世界眼光的維新人士,認為以丁文江的天資和家庭的財力,與其在國內(nèi)實業(yè)學堂學習,不如直接去國外留學。
作為維新派,龍璋贊成在國內(nèi)大力推行新式教育、實業(yè)教育,但龍璋認為,剛剛興起的國內(nèi)各類實業(yè)學堂,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與國外的教育水平相去甚遠。讀國內(nèi)學堂與出國留學的差異,洋務派名臣張之洞在《勸學》篇說得很明白:“出洋一年,勝于讀西書五年”;“入外國學堂一年,勝于中國學堂三年”。在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等朝廷重臣的建議下,1901年元月,清廷下旨實行“新政”,“新政”內(nèi)容之一就是采取各項激勵措施,向國外大規(guī)模派遣留學生。此后,各省陸續(xù)開始派遣“官費生”。龍璋的故鄉(xiāng)湖南,于1902年首次派遣了一批留日“官費生”,其中就有龍璋的表弟胡元倓。
當然,讀國外學校比讀國內(nèi)學堂花費要大得多,如非公派出洋,非豪富之家不能承擔。龍璋對丁文江和丁家的情況都比較了解,他認為,丁文江家境中等,遠赴歐美可能較為吃力,但如果去日本留學,則所需路費、學費、食宿費用等比在國內(nèi)讀學堂高不了太多,丁家完全可以負擔得起。況且,比起英美等國,日本與中國語言文化差異較小,中國留學生通常很快就能適應在日本的生活。
然而,出國留學,這在1902年的“濱江偏邑”黃橋還是一件聞所未聞的大事。事實上,放眼全國,當時愿意遠涉重洋自費留學的人都是不多的。自明朝海禁以來,中國閉關(guān)數(shù)百年,與國外交往甚少。19世紀,西方雖以武力強行打開中國大門,到處設(shè)立通商口岸,但普通中國民眾,仍視外國人為“洋鬼子”,視中國之外為番邦蠻夷。沿海各地的貧苦人民,迫于生計或受誘騙,多有赴海外做苦工者,也有商人為了豐厚的利潤,不惜冒風險去“南洋”“東洋”“西洋”經(jīng)商,但讀書人,尤其是家境富裕的讀書人,鮮有考慮“去父母之邦”、犯險涉洋。因此,19世紀末,清政府剛開始派遣人員出國留學時,應征者寥寥無幾,且主要來自沿海福建、廣東兩省,很多省連一個留學生都派不出去。到了19、20世紀之交,愿意考“官費”出國讀書的人多了起來,但自費留學的大多出于高官巨富之家,像丁文江這樣的“偏邑”小康之家,很少有送子弟出國讀書的。
自費留學之所以罕見,所需費用高昂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人們眼界普遍不夠開闊。以當時的交通水平,從泰興到不遠處的蘇州、上海,路上都要花幾天時間,算得上出遠門,一輩子沒出過泰興縣境的人比比皆是。況且,此時丁文江的母親單夫人去世剛滿一年,按照儒家禮法,母親去世,兒子應守孝三年,親戚們紛紛議論:哪有母親去世剛一年,兒子就要出遠門的道理?更重要的是,他們認為,以神童丁文江的才華,讀書中舉不是難事,何必花那么多錢、去那么遠的地方搏一個未知的前程呢?
丁文江的父親丁臻也覺得,兒子年紀還小,作為富家少爺,自幼衣食住行處處有人伺候,出門時不是乘船就是坐轎,乃至“從未步行到三里以上”,現(xiàn)在突然要去另一個國家,生活能否自理?飲食風俗是否習慣?另一方面,他雖然信任龍縣令,但長久以來的正統(tǒng)教育使他對新學遠沒有兒子那么熱衷,心里不能不嘀咕:孔孟之道才是正道,科舉才是“正途”,兒子是不是去蘇州跟隨中過進士的表姑父曹叔彥讀書應舉更好呢?當時科舉制度還沒有廢除,雖然丁臻不阻攔丁文江報考南洋公學,也不排斥他學“新學”,但他從未完全放棄讓兒子讀書中舉的舊夢。
多年后,胡適在為丁文江寫傳記時曾感慨,在黃橋那樣的小地方做一個絕頂聰明的神童,是“最危險的事”。王安石筆下的神童仲永,正是因為周圍的人目光短淺,成長環(huán)境不佳,以至于成年后“泯然眾人”。如果不是恰好遇到見識非凡的龍璋縣令,很難說丁文江會不會成為第二個仲永。直到成年后,從英國留學歸來,丁文江重新見到的故鄉(xiāng)仍是“風氣閉塞”。據(jù)他的四弟丁文淵回憶,丁文江在北京工作時“不愿意我在暑假時候回到老家泰興黃橋去度假。他說,我們家鄉(xiāng)的習氣太壞,不適宜于一個青年,所以要我到北京他那里去”。毫無疑問,如果沒有龍璋先生的力勸,丁文江是不可能那么早出國留學的。
然而,與泯然眾人的仲永相比,丁文江非常幸運。他不僅生長在富裕之家,有能力從小受到良好教育,而且在人生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點上遇到了有“滿清名縣令”之稱的龍璋。龍璋既是文江的恩師,又是泰興縣的父母官,出身名門且交游廣闊,是丁家上上下下都很敬重的人。他出面曉以利害,終于說服了丁文江的父親,同意丁文江隨同龍先生表弟胡元倓去日本留學。
胡元倓字子靖,長丁文江15歲,生于湖南湘潭書香之家,光緒二十二年(1896)入選“拔貢”(貢生的一種),1902年被選為湖南省首批官費留學日本的十二人之一(實際成行有十一人)。他立志從事教育事業(yè),東渡日本后,就讀于東京弘文學院速成師范科。這一時期,胡子靖了解到日本人福澤諭吉創(chuàng)辦“慶應義塾”對明治維新的深遠影響,觸動很大。回國后,他立即聯(lián)合龍湛霖、龍璋叔侄,在湖南長沙創(chuàng)辦了明德學堂。明德學堂是湖南最早的新式私立中學,蔣廷黻、任弼時等近現(xiàn)代史上的著名人物曾在此就讀。胡子靖誓言“磨血辦教育”,后來成為與張伯苓齊名的近代著名教育家,能夠得到這位未來的教育名家陪伴一同出國,又是少年丁文江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龍璋說服丁家父子后不久,胡子靖從湖南來到泰興,龍璋將丁文江鄭重托付給表弟。胡子靖帶著丁文江,先去上海,從上海登船去日本東京。當時富家子弟出國留學,多有挑夫挑著滿箱的銀圓跟隨,去日本雖然花費沒有去歐美那么多,但也是一筆巨款。丁文濤回憶,為了送丁文江出國留學,父親“舉債以成其行”——向黃橋鎮(zhèn)仁源生藥店(與丁家有生意往來)借了500大洋。借錢不是因為丁家財力不足,實際上,丁文江在留學日本期間,家中的經(jīng)濟供給還是不成問題的,直到他自作主張轉(zhuǎn)到英國留學之后,家里給他的經(jīng)濟支持才發(fā)生了困難。據(jù)熟知丁家情況的人分析,之所以要在丁文江赴日本留學前借債,可能是經(jīng)商的丁家一時之間拿不出太多的現(xiàn)款,因此需要跟同行拆解,“臨時互通有無而已”。
只比丁文江大一歲的長兄文濤,也是對新思想和新世界抱有向往的青年,他不僅贊同弟弟出國留學,自己也想出國讀書。然而,母親去世未久,三弟、四弟尚年幼,需要照顧。從經(jīng)濟情況來看,長子和次子同時出國留學,對丁家來說也是沉重負擔。何況,身為長房長孫,按照中國傳統(tǒng),丁文濤有更多的家族責任。對于丁文濤不能與丁文江一起出國留學,同族的丁廷楣后來曾表示惋惜,他在口述實錄中說,丁文濤風采不俗,“因系長子,未能外出求學,甚為可惜”。丁文江當時對哥哥說:“不有居者,誰侍庭闈?不有行者,誰圖國事?家與國,爾我當分任之。”少年心事當拏云,丁文江決心去陌生的日本留學,像那個時代很多有志青年一樣,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前途,甚至也不僅僅是為了滿足求新知、認識廣闊世界的渴望,而主要是為了拯救不斷遭受列強欺凌、災難深重的祖國。抱著這樣的志向,他與胡子靖先生一起登上了去往日本東京的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