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及長,辯贍,以骨鯁稱”

卷舒開合任天真:八圣人傳 作者:騎桶人 著


王羲之

“及長,辯贍,以骨鯁稱”

王羲之的性格是頗有些怪異的,既自傲,又自卑,說話刻毒,為人處世完全以自我為中心,如果我生活在東晉,是不愿輕易與他交往的。當然他是貴族,像我這樣的小民想與他交往恐怕也沒有機會。

他的令人生厭處,史書中多有記載。比如有一次他到門生家里去,看到有一張桌子,又滑又干凈,就拿出毛筆在上面寫字,一半楷書一半草書,后來門生的父親把桌子上的字刮去了,那個門生還懊悔嘆惜了好幾天。這件事情,現(xiàn)在看來自然是極風(fēng)雅的,王羲之的字,誰不喜歡呀?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你是門生的父親,并不喜歡書法,更看重那張又滑又干凈的桌子,說不定這桌子還是老婆大人的嫁妝!你王羲之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拿出筆就在主人的桌子上寫字,豈不是太無聊?所以門生的父親必定是很不高興的,這就是王羲之令人生厭的地方。又比如這件事:有一次,王羲之在蕺山碰到一個賣六角竹扇的老太婆。王羲之也不打個招呼,就在老太婆的竹扇上寫字,每個竹扇都寫了五個字,老太婆很不高興。這也難怪啊,人家是做生意的,你把人家的扇子上都寫了字,人家還怎么賣呢?王羲之看老太婆不高興,就說:“你只管說這扇子上的字是王羲之寫的,一個扇子可以賣一百錢?!崩咸啪驼账f的做了,扇子很快就賣完了。這時老太婆再來找王羲之在她的扇子上寫字,王羲之就笑著不寫了。這件事王羲之其實完全可以做得更妥帖一些,比如他可以在寫字之前先說明緣由,說自己是王羲之,扇子上寫了他的字之后肯定能賣大價錢,那老太婆自然會很高興地讓他在扇子上寫字了?,F(xiàn)在他也不征求主人的意見,就在扇子上寫字,老太婆不氣瘋了才怪呢。

與王羲之同時代的人,有一個叫王述的,是一個有名的率性的人。大概是因為父親的緣故,王羲之非常恨王述(原因后文詳述)。王述任會稽內(nèi)史,碰上母親去世,就辭了職守喪,但是人并沒有離開會稽。王羲之是一直希望能到會稽來做官的,這時有了機會,朝廷就安排他頂替了王述來當會稽內(nèi)史。按常理,王述是你的前任,他沒有離開會稽,而且他的母親又剛?cè)ナ?,王羲之作為父母官,?yīng)該常常去拜訪人家才對。但是王羲之就是剛到會稽時去吊唁了一次,后來就再也沒有去了,害得王述每次聽到角聲(大約大官兒出行都有角聲開路),就灑掃庭院,準備茶酒,結(jié)果每次都是一場空歡喜。后來王述守制結(jié)束,升任揚州刺史,會稽郡里的有地位的人他都去告別了,但是就是沒有去見王羲之。揚州刺史正好是會稽內(nèi)史的頂頭上司,王述也不客氣,一上任就跟王羲之作對,派人去檢查王羲之的工作,搞得王羲之疲于奔命。王羲之終于受不了了,上了一個表章,請求把會稽等郡從揚州府里劃出來,單獨立為越州,這件事傳出去,被人當作笑柄———朝廷怎么可能為了你跟王述的私人恩怨就做出這種行政上的變動?王羲之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索性就辭職了事,后來也再也沒有出仕了。

當時被王羲之得罪的還有另外一個人,叫作殷浩。殷浩是王述的前任,也做過揚州刺史,他做揚州刺史時權(quán)力比王述還大,專門負責(zé)北伐之事。當時王羲之聽說殷浩要北伐了,就寫了一封信勸阻殷浩不要北伐。本來王羲之跟殷浩的關(guān)系不錯,從小就認識,王羲之的右軍將軍、會稽內(nèi)史都還是殷浩提拔他當?shù)?,但是他寫給殷浩的那封信里卻充滿了辱罵的言辭。一開始他還客氣些,先拐著彎子罵,說殷浩沒有深謀遠慮,又不聽別人的意見,搞得國家衰敗,幾乎要滅亡,然后又罵殷浩出身低微,跟著再罵殷浩矯情。罵完這些之后,他開始威脅殷浩快點讓權(quán)貴們進入中央政府,否則的話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他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太過刻毒,最后還來一句“知言不必用,或取怨執(zhí)政,然當情慨所在,正自不能不盡懷極言”(知道你不會聽我的話,甚至還有可能把你給得罪了,但我情不自禁,還是忍不住要盡情把你大罵一頓),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殷浩自然沒有聽從王羲之的意見,仍然北伐了,結(jié)果大敗而回,被死對頭奸雄桓溫參了一本丟了官,所以他倒沒有來得及像王述那樣報復(fù)王羲之,不過以殷浩的人品,大約他也不會像王述那樣率真,那樣快意恩仇吧。

關(guān)于王羲之的性格,《晉書》王羲之的傳記里說得比較委婉一點,說是“及長,辯贍,以骨鯁稱”。所謂“辯贍”,換一個說法,就是說話刻毒———看看他寫給殷浩的信就知道了;所謂“骨鯁”,換一個說話,就是不通世故,老得罪人。但是王羲之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一種性格,《晉書》里并沒有給出解釋,而且后來的人似乎也沒有注意過這一點,我不揣愚陋,大著膽子,根據(jù)史書中的一些蛛絲馬跡,試著給出一些推測,以待有識之士來批評辨正。

“幼訥于言”

童年的經(jīng)歷往往對一個人性格的形成起決定性的作用,這個已經(jīng)被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xué)說證明過了,我對心理學(xué)沒有研究(其實是一竅不通),就不在這里夸夸其談了,總之王羲之“辯贍”和“骨鯁”之性格的形成,是可以在他的童年經(jīng)歷里找到緣由的。

王羲之童年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莫過于七歲時他父親的失蹤。說到這里,有必要補充一下王羲之的家世。王羲之的始祖,據(jù)說是周靈王的太子晉,晉因為直諫被廢為庶人。晉的兒子敬宗后來成為周的司徒,人們因為敬宗是廢太子的兒子,就稱他們家為“王”家,敬宗因此以“王”為姓。王羲之的十七世祖王元為避秦亂,由咸陽遷居到瑯邪臨沂,也就是現(xiàn)在的山東臨沂。由太子晉算起,到王羲之的曾祖父王覽,已經(jīng)過了二十六世。王覽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名氣很大,入了二十四孝的,名叫王祥,王祥因為自己的品德很高,得到政府的重用,出任徐州別駕,后來升任大司農(nóng),到晉武帝時,官拜太保,晉爵為公,而王覽也做到了光祿大夫。王羲之是王覽的曾孫,他的祖父是王覽的四兒子王正,父親王曠,字世宏,是王正的二兒子,他還有一個伯伯,名叫王廙,字世將,一個叔叔,名叫王彬,字世儒。

瑯邪王家在魏時就已經(jīng)是名門望族,永嘉之亂前,王羲之有一個族伯名叫王衍,以善于清談和姿容秀美知名于世,得到了當時執(zhí)政的東海王司馬越的重用,成為司徒。王羲之的從伯王導(dǎo),當時是瑯邪王司馬睿的長史,族伯王敦,當時任揚州刺史,這兩個人是一伙的,他們搞了一個秘密會議,商議王氏一族的前途。王羲之的父親王曠聽說他們正在討論大事,就跑過去,從墻縫里偷看,還大喊道:“你們在商量什么事情?我要告官去?!蓖鯇?dǎo)和王敦沒有辦法,就放他進來。王曠提出可以與司馬睿一起南渡到建鄴去,也就是現(xiàn)在的南京。王導(dǎo)本來就有這個想法,自然贊成,王敦也同意,于是一件決定了晉室和王家的前途的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后來司馬睿成為東晉的開國之君,王曠是立下了大功的。

但是由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王導(dǎo)和王敦兩人其實是并不信任王曠的,否則的話應(yīng)該從一開始就找王曠來商議,而不是等到王曠威脅說要告官了才接受他參加這次的會議。司馬睿到建鄴之后,王曠出任淮南內(nèi)史,治所在揚州。309年,他得到了東海王司馬越的命令,要他率領(lǐng)軍隊北上去救上黨。王曠帶領(lǐng)三萬軍隊由揚州北上,在長平遇到了劉聰?shù)能婈?,兩軍大?zhàn),王曠的軍隊幾乎全軍覆沒,部將施融、曹超戰(zhàn)死。

關(guān)于這件事情,《晉書》的記載很詭異。王曠作為那三萬軍隊的主帥,如果戰(zhàn)死的話,理應(yīng)被提到,如果沒有戰(zhàn)死,而是投降了,那么也應(yīng)該提到王曠降賊才對,但是《晉書》里既沒有說王曠戰(zhàn)死,也沒有說王曠降賊??傊?,在這一次大戰(zhàn)之后,王曠或許并沒有人間蒸發(fā),但確定無疑的是已經(jīng)從史書里蒸發(fā)了。

王曠的事情,會不會是王導(dǎo)和王敦為了排擠他而暗地里搞鬼呢?史書里找不到確實的證據(jù),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王羲之是有所懷疑的,這可以從他后來不愿意到建康去當官、成為王導(dǎo)的死對頭庾亮的長史等等事情中看出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王羲之的童年就非常悲慘了,因為他一方面不得不接受王導(dǎo)和王敦的庇護,另一方面又對他們充滿了仇恨。這樣的情形,讓我想起金庸的小說《神雕俠侶》中楊過的童年。楊過在桃花島的時候,同樣是對郭家的人充滿了仇恨和不信任感,但同時他又離不開郭靖的庇護。他被郭靖的孩子和徒弟們欺負,卻找不到一個藏身之處,這一切使楊過的性格變得怪異而不合群,既驕傲又自卑,這樣的性格與王羲之的性格就非常相似。更糟糕的是,據(jù)說王羲之少年時還患有癲癇,隔一兩年就會發(fā)作一次,這種病的存在,只會使王羲之的性格進一步地走向極端?!稌x書》中說王羲之幼時“訥于言”,從這個“訥于言”中,我們也可以猜測出王羲之的童年或許過得并不幸福。

“牛心炙”和“東床快婿”

在這樣悲傷的童年時光中,唯有兩件事能讓王羲之感到快樂。第一件事是練習(xí)書法。王家本來就有善書的傳統(tǒng),王羲之從小就對書法甚感興趣,十二歲時,他從父親遺留下來的枕頭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關(guān)于書法的論著《筆論》,由此書法大進。當時的書法名家衛(wèi)夫人看到了王羲之寫的字之后,大加贊賞,說道:“此小兒必見用筆訣也。近觀其書便有老成之智。”又說:“此子必蔽吾書名矣?!保ā豆P勢傳》)對當時的王羲之而言,書法或許就像桃花源一樣,可以讓他忘記一切的不快樂。

另一件事,則是伯父王廙來看他。王廙擅長繪畫和書法,王僧虔《論書》中說道:“右軍之前,惟廙為最。畫為明帝師,書為右軍法。”“右軍”就是指王羲之,因為他曾當過右軍將軍,所以這樣稱呼他。王僧虔的意思就是在王羲之之前書法最好的人,就是王廙了,連王羲之也曾經(jīng)向他學(xué)習(xí)。王廙也很喜歡王羲之,他曾將索靖的草書妙品《七月二十六日帖》贈送給王羲之,在王曠失蹤之后,這位伯伯對王羲之而言無異于父親。

灰暗而絕望的童年生活漸漸過去了,到王羲之十三歲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對他的未來起了決定性作用的事情。當時有一個聲望很高的大官兒,名叫周,315年的時候,他在建康當禮部尚書,當時的很多人都希望能夠得到這個老爺子的夸贊,因為得到他的一句夸獎,就無異于魚躍龍門,從此就會名聲大振,前途光明。有一次周老爺子宴客,王羲之不知道為什么也參加了,以他的年齡,只有敬陪末座的份,但是周老爺子看到他之后,卻十分欣賞。大概是因為剛從中原地區(qū)過來的緣故,當時的物資還不是十分豐富,有一道名為“牛心炙”的菜,是每次宴會必備的,最受人重視。如果哪位客人得到了主人親手割下的第一道“牛心炙”,就說明他是這次宴會里排名第一的貴賓,周顗當時就把那第一道的“牛心炙”給了王羲之。

在這樣名流云集的宴會上得到德高望重的前輩的欣賞,應(yīng)該會使王羲之的自信心有極大的提升,這或許會大大地改變他的少年生活的底色,更重要的是,王導(dǎo)和王敦也因此而注意到了家族里這個沉默寡言的患有癲癇的少年。之前他們或許以為王羲之只是在書法方面有些才能罷了,但是現(xiàn)在連周也夸贊他了,那就完全不同了,于是連王敦也稱贊起王羲之來,說他是“吾家佳子弟”,將他與當時享有重名的阮裕相提并論,之后,王羲之的名氣越來越大,終于與王承和王悅一起,被譽為“王氏三少”,成為瑯邪王家的希望。

但是之后災(zāi)難卻接踵而至,先是族伯王敦舉兵,以“清君側(cè)”之名,攻占了建康。王敦起兵的時候,王導(dǎo)和王氏一族都住在京城,王導(dǎo)作為族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帶著子弟們到臺城待罪。王羲之作為王家的一員,應(yīng)該也在其中。就在他們都跪在那里的時候,周來了,王導(dǎo)可憐巴巴地對周喊道:“伯仁,以百口委卿!”伯仁是周的字,王導(dǎo)的意思是我家里這一百多口人都靠你了。周進去見晉元帝司馬睿,苦勸司馬睿不要殺王導(dǎo),司馬睿終于答應(yīng)。周很高興,喝了不少酒出來,看見王導(dǎo)他們還跪在那里。周這個人喝了酒之后,本來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據(jù)說他以前在別人家里喝酒發(fā)酒瘋,居然還想要強奸人家的妾,后來有人提起這件事,他還說:“吾若萬里長江,何能不千里一曲?”這回他大概也是喝酒喝多了,不僅沒有告訴王導(dǎo)自己已經(jīng)救了他們,反倒說道:“今年殺諸賊奴,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币馑际俏医衲暌涯銈冞@些賊奴才全殺了,把一個斗大的金印系在我的肘上。結(jié)果王導(dǎo)就以為周是要害自己的。等到王敦進了臺城之后,問王導(dǎo)周可不可以做三公,王導(dǎo)不吭聲,又問可不可以做尚書令,王導(dǎo)還是不吭聲,王敦說既然這樣就只能殺了他了,王導(dǎo)仍然不吭聲,結(jié)果周就被王敦給殺了。后來王導(dǎo)看到了周為了救他上的表章,嘆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當然這是題外話了。兩年以后,也就是324年,王敦病卒,他的殘余勢力全部被消滅,他自己的尸體也被司馬睿的兒子司馬紹(司馬睿在322年閏十一月崩)從墳里挖出來砍了頭。王導(dǎo)雖然平安無事,但是已經(jīng)失去了對朝政的影響力,現(xiàn)在是皇后的哥哥庾亮執(zhí)掌朝政。

好日子沒有過多久,跟著就是祖約和蘇峻的叛亂。祖約就是那個“聞雞起舞”的祖逖的弟弟,祖逖死后他接手了祖逖的軍隊。蘇峻的身份也跟祖約差不多,都是帶著一伙流民從北方過來的豪強。這樣的人,史書里稱為“流民帥”,中央政權(quán)對他們是不怎么信任的,一般都不讓他們過長江,留在江淮一帶。祖約當時是在豫州(今安徽蕪湖),蘇峻是在歷陽(今安徽和縣)。平王敦叛亂的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流民帥,名叫郗鑒的,聯(lián)合其他的流民帥一起,幫助中央政權(quán)消滅了沈鳳、王含等等王敦死后留下來的勢力。祖約和蘇峻在這個過程中立下了大功,發(fā)展了勢力。庾亮當政之后,試圖削奪蘇峻的勢力,招蘇峻進京,蘇峻就聯(lián)合祖約發(fā)起了新的叛亂。他們一路過關(guān)斬將,直殺入建康,在建康城里大肆擄掠,使建康城變成一片廢墟。郗鑒和陶侃聯(lián)手,把這場叛亂鎮(zhèn)壓下去了,但是庾亮因為激起了這場叛亂,不得不離開京城去任豫州刺史,中央政權(quán)再一次回到了王導(dǎo)的手中。

大概就是在這時候,郗鑒派他的門生到王家去招女婿了。郗鑒是322年由北方南撤到合肥的,王敦于那一年的正月于荊州起兵,不久攻陷臺城。閏十一月司馬睿憂郁而死,司馬睿的兒子司馬紹繼位,是為晉明帝。323年到324年,郗鑒一直在合肥和建康之間來去,而王導(dǎo)當時也自顧不暇,郗鑒不大可能在這時候與王導(dǎo)聯(lián)姻。324年王敦覆亡,王家敗落,郗鑒更不可能與王家聯(lián)姻了。328年祖約、蘇峻叛亂,次年叛亂平息,庾亮離開建康到了豫州,郗鑒因為在平叛過程中立下大功,官拜司空,而王導(dǎo)也重新掌握了朝政,官拜太保,領(lǐng)司徒,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郗鑒這時候與王導(dǎo)聯(lián)姻,是最有可能的,也是最合適的。

329年,王羲之二十七歲。對于一個貴族子弟來說,二十七歲還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出仕,已經(jīng)是很遲了。322年,也就是王敦叛亂那一年,一直庇護王羲之的伯父王廙去世了,這一年王羲之二十歲。按理他是“王氏三少”之一,二十歲出仕是很正常的,但是一方面因為王廙去世,另一方面324年到329年王導(dǎo)自身難保,因此王羲之的出仕和婚事都被拖了下來。這幾年對王羲之而言應(yīng)該是非?;野档模虼?,當郗鑒要到王家招女婿的事情傳到他耳中的時候,可以相信王羲之對成為郗家的女婿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與王羲之同輩的王氏子弟,王敦那方面不用算,僅王導(dǎo)自己,就有六個兒子,其中的老大王悅也是“王氏三少”之一。除去已婚和早死的不算,這六個兒子中,至少也應(yīng)該有這么兩三個是很適合成為郗家的女婿的。以王羲之的性格,他當時到東廂去,露著肚子躺在榻上吃胡餅,完全就是一副去看熱鬧的態(tài)度,并不是去應(yīng)聘女婿的。

但是郗鑒為什么偏偏就看中了王羲之呢?歷來都把“東床快婿”這件事情說得十分風(fēng)雅,似乎王羲之完全是因為他的飄逸不群的風(fēng)姿才成為郗家女婿的,其實在當時門閥政治的背景下,沒有哪一次的貴族的婚姻不是政治聯(lián)姻。郗鑒到王家去招女婿,就意味著王氏與郗氏兩個家族在政治上已經(jīng)結(jié)為一體。事實也確實如此。后來庾亮聯(lián)合陶侃,幾次想要舉兵推翻王導(dǎo),都因為郗鑒的反對而不得不放棄。那么,為什么郗鑒不直接與王導(dǎo)的兒子聯(lián)姻,而是選中在王家沒有什么勢力和背景的王羲之呢?一方面有王羲之的態(tài)度在里面,郗鑒因王羲之“袒腹東床”而說“正此佳婿耶”,正是因為“袒腹東床”這個姿態(tài)證明王羲之是沒有野心的,并不想借這一次聯(lián)姻來達到政治上的目的,而一個沒有野心的人顯然要比一個有野心的人要更好控制。另一方面,郗鑒雖然與王家聯(lián)姻,但并不意味著他想與庾亮以及陶侃作對,要聯(lián)合王家把東晉的其他門閥世族都給滅了,他聯(lián)姻的目的只是想維持政局的平穩(wěn)罷了,那么他選擇在王家比較邊緣化的王羲之做女婿,也就恰恰表明了他的這種態(tài)度。總之,這是一次非常微妙的聯(lián)姻,而王羲之正是適逢其會,直說的話就是交了狗屎運,天上掉餡餅砸在他頭上,再加上王羲之飄逸不群的風(fēng)姿正合東晉人的品味,而且又擅長書法———郗鑒和后來成為王羲之的妻子的郗璇也都擅長書法———王羲之最終成為郗家的女婿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王家與郗家的聯(lián)姻還有一個尾聲。后來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娶表姐郗道茂為妻,那時郗鑒已死去多年,郗家逐漸敗落,王獻之在簡文帝司馬昱的壓力下,不得不與郗道茂離婚,改娶了簡文帝的女兒余姚公主?!妒勒f新語》里面說,王獻之臨死前,請道士來作法治病,道士問他以前是不是做過什么虧心事,王獻之說:“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了,只有與郗家離婚這件事,我一直難以忘懷。”郗家于王羲之困頓之時招王羲之為婿,對王羲之可說有大恩,但王獻之還是迫于皇族的壓力,不得不選擇了忘恩負義。王獻之對郗道茂還是很有感情的,后世留傳有《奉對帖》,是王獻之寫給郗道茂的信,信中說:“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嗖槐M觸類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匹,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fù)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無已,唯當絕氣耳?!边@信不好譯,譯成現(xiàn)代文,那里面的纏綿悱惻就沒有了,我就不多此一舉了。

瑯邪王氏的敵人

王羲之與郗鑒的女兒郗璇結(jié)婚不久,就出來當官了,而且還是十分清貴的官職———秘書郎。這個官職雖然只有六品,但在當時卻是貴族子弟的禁臠,輕閑、俸祿優(yōu)厚,更重要的是容易升遷。王羲之是在叔父王彬和岳父郗鑒的薦舉下才得到這個官職的,由此也可以見出與郗璇的婚事對王羲之的仕途實在是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沒過多久,王羲之就改任會稽王友,這個官職的職責(zé)與它的字面意義相近,就是陪會稽王讀書、見客和飲宴,做會稽王的朋友。而會稽王司馬昱,也就是后來的簡文帝,在當時是炙手可熱的人物,所以雖然會稽王友這個官職也只有六品,但卻是一個可以與當權(quán)者套近乎的絕佳的官職。不久,大概在330年或331年,王羲之就升職成為臨川(今江西撫州)太守,當上了地方大員。

這幾年是王羲之在仕途上最為順利、最為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幾年。331年底,王羲之的母親去世,王羲之辭官守制,這一段時間他應(yīng)該都待在臨川。一直到334年,他守制期滿,可以出仕了,這時候他遇到了一個可以報復(fù)王導(dǎo)的機會———王導(dǎo)推薦他到中樞任職,而王羲之拒絕了,他寧愿選擇到庾亮的幕府中去做一個參軍,雖然這個位置比起他原來的官職臨川太守來要低得多。

王導(dǎo)是不是在王羲之的父親王曠的失蹤事件中負有責(zé)任,我們已經(jīng)沒有辦法在史書中找到直接的證據(jù)了。那么王導(dǎo)是不是一直在排擠王羲之呢?恐怕未必,因為在王羲之從二十歲到二十七歲的七年時間里,接連碰上了王敦之亂和蘇峻、祖約的叛亂,王導(dǎo)幾乎自身難保,怎么可能顧得上王羲之?再說以王導(dǎo)的地位,也沒有必要與族中一個沒有官職的年輕人作對,最多只能說,那幾年王導(dǎo)并沒有照顧王羲之。王羲之這一次拒絕王導(dǎo)而入庾亮幕府,無異于與王導(dǎo)決裂,甚至也可以說是與瑯邪王氏一族決裂,因為在當時,王家與庾家?guī)缀跻呀?jīng)達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如果王羲之的母親沒有去世,或許他不會做出如此不顧后果的舉動,但是現(xiàn)在母親去世了,父親早已失蹤,伯父王廙也早已去世,叔父王彬也已年老(次年去世),再也沒有人能夠限制王羲之的行動了。他原本就是一個性格骨鯁的人,做出這樣的事情是非常正常的。那一年,他三十二歲。

王導(dǎo)已經(jīng)老了,他的長子王悅病死,次子王恬又好武,不堪大用,歷來為王導(dǎo)所不喜,而王家的其他子弟又已零落,像王羲之這樣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寥寥無幾。333年,王導(dǎo)曾經(jīng)請求王羲之的同年堂兄弟王允之出任義興太守,王允之以自己仍在守喪為由拒絕,王導(dǎo)再去信請求———不,簡直可以說是哀求了,在信中他說道:“我們的祖先太保王祥還有安豐侯王戎都是以孝行而名聞天下的,但是他們也沒有拒絕出來做官;和嶠是海內(nèi)名士,不也出來做了中書令嗎?我的部屬大多都死了,我們王家的子弟,也已經(jīng)零散凋落,我現(xiàn)在對待你就像對待親生的兒子一樣,如果你都不愿意出仕,我就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王羲之仍然選擇了背叛,這背叛必定令王導(dǎo)感到極度悲傷。

從334年一直到340年,這六年的時間里,王羲之一直都在庾亮的幕府中,一開始是做參軍,到后來成為庾亮的長史,這個位置非常重要,相當于庾亮的首席幕僚。339年7月王導(dǎo)去世,8月郗鑒去世,次年庾亮去世。庾亮去世前,表請王羲之為寧遠將軍、江州刺史。江州(今湖北武昌)在當時有極其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庾亮?xí)r任征西將軍,領(lǐng)江、荊、豫三州刺史,長江上游是他的勢力范圍,庾亮去世后,這些地盤由庾亮的弟弟庾冰接手,而這些地方的軍餉大多要靠江州來供給,由此可見庾氏一族對王羲之是非常信任的。王允之當時已經(jīng)成為瑯邪王氏首屈一指的人物,他自然也很清楚江州的重要性,按常理,王羲之是王氏家族的一員,由王羲之任江州刺史應(yīng)該是可以接受的,然而王允之卻不惜以放棄豫州為代價,自己去做了江州刺史。

這件事也進一步地證明了王羲之已經(jīng)背離了王氏一族,成了王家的敵人。

到會稽去

王敦和王導(dǎo)謀害王羲之的父親王曠,雖然至今沒有找到直接的證據(jù),但卻可以在史書中找到許多的旁證,王羲之數(shù)次拒絕王導(dǎo)的征召而入庾亮幕府就不必說了,還有之前提到的王敦的哥哥王含在敗亡時不愿投奔王羲之的叔父王彬而投奔另一個堂兄弟王舒,最后被王舒害死,也可以作為一個旁證;還有一個比較有力的證據(jù),據(jù)《晉書》王彬本傳,王敦攻入臺城之后,王彬被元帝司馬睿派去犒賞王敦的軍隊,王敦看到王彬臉上有淚痕,就問王彬為什么哭。王彬說:“伯仁死了,我為他哭的?!辈示褪乔懊嫣岬降慕o了王羲之牛心炙的周,正是王敦和王導(dǎo)聯(lián)手把他害死的,而周對王羲之有恩,因此王彬哭他也是正常。但是王敦卻不高興了,大怒道:“周伯仁自己不識好歹,我殺了他是他罪有應(yīng)得,而且他一直都看不起你,你有什么好哭的?!蓖醣虻溃骸爸懿适侨屎耖L者,和你也是好朋友,在朝廷上雖然因為性格剛硬得罪了不少人,但卻決不是結(jié)黨營私的小人。你本來已經(jīng)下了大赦令,后來卻又把他殺了,我因此而感到十分傷心。”王敦這回更生氣了,罵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當時王導(dǎo)也在座,他看勢頭不好,就出來做和事佬,讓王彬跪下向王敦謝罪。王彬說:“自從我腳痛以來,見到天子我都不想下拜,更不用說跪了,現(xiàn)在想讓我向他謝罪,做夢吧!”后來王敦又一次要舉兵攻打建康,王彬苦苦勸諫王敦懸崖勒馬,王敦不聽,想叫左右侍衛(wèi)把王彬抓起來殺了,王彬這時候說了一句話很重要,《晉書》原文是這樣說的:“彬正色曰:‘君昔歲害兄,今又殺弟邪?’”這里的“昔歲害兄”,《晉書》以為是指王敦之前殺了王彬的堂兄豫章太守王棱的事,但是從王彬的口氣來看,不如說王彬是指王敦曾經(jīng)借劉淵之手除掉王彬的哥哥———也就是王羲之的父親王曠一事更為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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