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十二月十三日酉時。硤石鎮(zhèn),保寧坊,中寧巷第四進院子里,一個小男孩呱呱墜地,他的父母為他取名為徐章垿。
那時正是清末時期,兩歲的徐章垿還梳著一個小小的辮子,長著一個大腦袋,像是留著一個“豬尾巴”,顯得特別可愛。那時他的父親就請了一個名叫志慧的和尚為兒子看相。那和尚看了,說是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后來徐章垿北大肄業(yè)赴美,并為自己改名“徐志摩”——志慧和尚摸過的。徐章垿出生的這一年,他的父親徐申如二十五歲,而母親錢慕英二十三歲。
徐氏家族于今看來,實是令人望而生嘆。徐章垿族親中不乏金庸、穆旦、瓊瑤、蔣百里等人,可以想見徐家的書香氣氛。
彼時的徐申如是個勵精圖治而富甲一方的企業(yè)家,早在1907年,他就已經是硤石商會副會長了,經商處事的頭腦甚是了得。當地有一個影射出他“神通廣大”的傳聞,說是那時正籌備建造滬杭鐵路,大家都聽說是徐申如的手段讓施工隊設計了兩張圖紙,以硤石為界,一張稍偏左,一張偏右,這么一來鐵路就能繞著彎經過小小的硤石鎮(zhèn),帶動了周邊的商業(yè)經濟萌芽成長。而此等大事只怕不是圖紙上動些手腳能起效的,據說徐申如的人脈十分廣泛,竟得到著名留美工程師詹天佑的技術支持,為這件事保駕護航。雖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徐氏在當地的威望可想而知,如此精明的父親,如此顯赫的家世,在日新月異的革新時代,徐章垿開始留下微小卻十足清晰的足跡。
“好天,今天才規(guī)復我眼睛的權利!”十歲的徐章垿剛從開智學堂放課,傍晚走在雜草叢生的泥城橋上,這是他第一次試戴近視眼鏡,把他與生俱來的書生形象襯托得淋漓盡致?!肮?,真是一個偉大藍凈不相熟的天,異哉!”他不禁睜著幾百度鏡片后的“神”眼,激動地大叫。一旁的好友吳其昌也興奮地觀察著眼鏡這新鮮少見的玩意兒,一邊跑在前頭,一邊歡快地與章垿聊著:“今日張先生讀了‘……為……哉’的文章,什么名我也忘了,只覺得拖拉的尾音比龔云甫的唱戲還有味道呢!”
徐章垿伸手扶了一下滑下鼻梁的眼鏡,說道:“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這是蘇老泉的《六國論》,常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吳其昌馬上停下腳步,思索了一下,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對對,確是蘇洵的。你的一篇《論哥舒翰潼關之敗》總是被張先生比作《六國論》第二呢。”談笑間,兩個少年走過兩個岔路口,先是經過吳家,他們便揮手分開了。一過新年,他們就要一起赴杭州考初中了,大概學校初辦,宿舍一事始終沒個著落,所以家里都開始仔細打算著住宿的安排。
一年一度“放榜”的日子來了,硤石鎮(zhèn)的老少婦孺都豎著耳朵四處打聽,是哪家的聰明兒有著上杭州府中的資質。茶館里每到晌午就熱鬧,今日更是人來人往,上茶的小童跑了那么多回,桌上的客人換了一波又一波,但話題的人物總是離不開開智學堂“神童”徐章垿考入府中的消息。有的人怯怯地議著:“有徐申如做父親,怕是摘星都行?!庇械膭t戲謔地反駁:“瞧你這吃不到葡萄的可憐樣,人家在學堂里就已經是一等一的才子,那文章早就傳遍了!”有的只是優(yōu)哉游哉地喝茶,聽著斗嘴皮子的話,消磨著民國時代的時光。
在十八歲的徐章垿求學于杭州府的那年夏天,徐家出了一件大事。古樸幽靜的徐氏院子里氣氛很緊張,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一般,這是因為方才徐章垿斬釘截鐵的一句話:“鄉(xiāng)下土包子,我不要這種包辦婚姻!”他瞥了一眼才送來的包裝體面的信封里的照片,把嘴角往下一撇,帶著幾分惱怒不屑地說。
徐申如坐在一旁神情嚴肅。他不接口,裝作饒有耐性地看著兒子,似乎非常想聽他的意見,并馬上示意妻子,徐夫人看到后便笑吟吟地走近章垿,溫柔地安慰:“兒啊,還記得娘跟你說的婚娶的重大意義嗎?這也是孝的表現。況且你在婚禮上就是眾人艷羨的主角,娘到了這個年紀,只求看看你成家的模樣。”望著兒子猶豫不定的樣子,徐申如終于開了口:“章垿啊,倒也不急著決定,你先出去走走,想好了再告訴我們?!?/p>
徐家這場“風波”的緣由還得從上海有名的張家說起。談到張家,在上海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光是張君勱和張公權(嘉璈),一個是民主社會黨領袖,一個是金融實業(yè)家就已經令人咋舌。
那年春夏間,就是這忙碌奔波的兩人難得地聚在張家的客廳里,談得十分盡興,連茶幾上的蓮心茶冷了也顧不上品?!爱斎瘴以诎倮锏目蜅@镆娺^徐氏父子,徐先生雖是商海強手,但也培育出這么一個滿腹詩書而飽含政治抱負的兒子?!?/p>
張君勱悠然起身,走到一旁的檀木桌邊,拿起仆人剛剛沏好的另一個紫檀茶壺,邊給四弟倒茶邊專心聽著,“二哥,這也太巧了吧!幾周前我去杭州府中視察,一眼就看中徐章垿的文白夾雜的議論文——不僅文筆出眾,而且筆法遒勁。真有其先生的幾分模樣,還添了些青年的激情?!贝藭r張君勱已坐下,淡定地品了一口茶,提議道:“我們還有幾個姐妹,總得為她們尋到一個好夫婿,你覺得哪個妹妹合適?”
張公權忙擺手,急切地說:“這我可想好了,溫柔聽話的四妹與章垿最配。”張君勱低頭看了一眼左手精致的石英表,下了決定,交代道:“長兄如父,我就這么做主吧。你先給徐申如先生寫封信,別忘了附上四妹的照片。我有事,先走了?!彼牧伺乃牡艿募绨?,聽到令他滿意的答復后,便轉身出門乘車離開了。
于是,這封信像顆炸彈投向徐家,引發(fā)了徐家這場不尋常的爭論。
而一見兒子側身出門,徐申如就回到書房,令妻子磨墨,提筆回信道:“我徐申如有幸以張嘉璈之妹為媳。”
只見徐章垿從家里出來,信步來到西山半腰的梅壇,陷入了苦思。而他生性富于感情,且孝心昭昭,思前想后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決定不再抗拒。而這與徐申如的料想不出二致。
古人言人生有四大喜事,一為洞房花燭夜,二為金榜題名時,三為久旱逢甘露,四為他鄉(xiāng)遇知音。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五日,是徐章垿的人生第一大喜,這一年徐章垿二十歲,張幼儀十六歲。
他不再無妄幻想,為北大深夜苦讀已有賢妻相伴;不再尋尋覓覓,張家給了他徐家時最缺的話語權;但他也不再能擁抱自己的心,感情的噴發(fā)和政治的訴求都沒找到能寄托的對象,現在連婚姻竟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唉,確實怯懦!也罷,我心頭里是誓要四處地游學的,妻子只是少見少聚的。西裝革履的徐章垿看著硤石商會喜氣洋洋的宴會桌上銀邊勾勒、龍鳳鑲金的朱紅喜帖,內心思緒萬千。
門德爾松的C大調樂曲響起,裙裾拖地的新娘張幼儀,低垂著雙目,走過兩旁流光溢彩的金銀底座的花飾臺子,那些是幼儀的六哥遠赴歐洲不惜重金買下的,不少人紛紛議論徐張兩家這盛大隆重的結合。
婚禮的主持是蕭山湯蟄光老先生,隨著他抑揚頓挫的最后一句:“珠聯璧合洞房春暖,花好月圓魚水情深,??菔癄€同心永結,地闊天高比翼齊飛。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徐章垿擁有了一位只屬于自己的美嬌娘,盡管他心里并不欣喜。
平靜的三年過去了,徐章垿更愿意稱之為平庸的三年。逃離的機會終于來了,赴美留學的狂潮席卷到了中國。他費了番周折,總算說服了父母,欲與一行好友乘坐輪船出發(fā)。
一九一八年,上海,十六浦碼頭,南京號輪。船艙里一身筆挺西裝的徐章垿低著頭,不顧被海風吹散的利落短發(fā),奮筆疾書著,“幸而有成,亦所以答諸先生期望之心于萬一也”,落款人是“徐志摩”而不是“徐章垿”,這正是他重新(從心)開始一段生活的決心。一盞茶的工夫,他就完成了這篇洋洋灑灑的有感而發(fā)的散文。這是他從徐章垿到徐志摩的蛻變之始,從此,他便是徐志摩了!
他走出搖晃不止的船艙,走到開闊的船板上,望著似乎沒有邊際的藍天碧海,心頭涌起一種閑適感。每當離家求學,遠離相敬如賓的妻子,他就會覺得世界都寬敞明亮了一些。
他盯著遠處的海浪,呼嘯洶涌的浪潮,好像從海底抽扯著,積蓄著巨大能量,從四面八方拍打著腳下的輪船。沒有生命的海浪能夠摔打出生命的狂想曲,而具有最高靈性的人,難道能夠永遠囿于一成不變的狹小空間嗎?
他想起了剛剛碼頭邊依依不舍的妻子,不禁有些愧疚,因為他此刻正因著避開她而舒暢。三年來,他挑不出妻子的任何錯處,她是討爸爸喜愛的好媳婦,是呵護兒子的好母親,卻不是他的好伴侶,不是紅顏知己,甚至稱不上情趣相投的朋友。她愛看《紅樓夢》,他欣賞《飛鳥集》;她喜歡當個管著瑣事的女主人,他喜歡有關政治歷史的座談;她有著一雙僅僅注視眼前現實的黑白分明的瞳孔,不像他將命運寄托在那富有浪漫情調的一揚手間。這使他苦悶!他開始感到這種純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是不能讓步的大錯誤,可這至少不是她的過失,秉著善良心地的他又不忍傷害她。轉念一想,兒子阿歡的誕生,讓妻子感情也算有所寄托,自己也對得住祖宗和父母,他要實現心中的大想法了……
海上生明月,夜色來得快來得緊。皓月當空,繁星浩瀚,綴滿越來越黑的天幕。徐志摩第一次離開祖國,擋不住興奮,仰臥在船板上,雙手枕在頭下,被星夜包圍的他心中思量著:我望明月,明月望我。我承受這靜謐的月光,月上的嫦娥是否也能看到我,感受我心里的一切?我的靈魂,能像希臘神話里的神使莫比丘兩肋插翅飛出人間,飛向八十八個星座窺知他們的奧秘嗎?也許那里有著更深更高的真、善、美?
太平洋上咸咸的、與眾不同的海水味道,撩撥刺激了他的遐思。
他似乎真的飛了起來,向那無盡的宇宙……
時間的齒輪不停地轉動,歲月無情地考驗著人們的感情生活。徐志摩手中的金色懷表是出國前張幼儀特地托二哥在上海南京東路亨得利買的,三年過去了,仍是一分一秒都沒走差過。
去年年底,張幼儀也來英國了,陰冷綿延的馬賽港,是他們重逢的地方。那天徐志摩起了大早,常見的陰雨綿綿并沒澆滅他心中的小希望?!半m然我貪戀她的溫柔,但愿我的阿儀變得可愛多言。”徐志摩心里想著,手上也一直忙活,在大衣柜里找出一件時尚保暖的黑色毛大衣披上,拿出白色絲巾圍上,“這樣她冷的時候我就給她穿戴上?!?/p>
他看到她了,搖著手中的嬌紅似火的刺桐花大聲喚著:“阿儀,我的阿儀!”
張幼儀從船上踱步而出,步子邁得很小很輕,那談不上好看只能說五官清秀的臉蛋略施薄粉,一身裁剪合身的淡紫色中式旗袍,與馬尾辮上不起眼的紫色發(fā)卡相映成趣。聞聲她抬頭看了一眼,聽著對她來說過分熱情地呼喊,她羞得垂下頭,手絞著衣角,碎碎快步來到徐志摩身邊。才聽得他止住,只見徐志摩解下自己的白絲巾,想給妻子親手戴上,幼儀露出一絲驚慌,向兩旁看了看,把他的絲巾接過,側著身子自己系著。徐志摩心底無奈,一抹失落驀然之間涌上來,她還是她,一樣的端莊守禮,獨少了一絲激情。他勉強地笑了笑,心潮澎湃地說:“我想你和阿歡想得不得了了呢!”
“像個什么大丈夫?!彼钡桨呀z巾擺得方正,這才正身對上丈夫的眼睛,“總把兒女私情掛嘴上,如何做得好學問?!?/p>
她的話一向不多,但總能像利劍一下刺傷他的浪漫情懷。
他又一次被傷得體無完膚,回家的路上他把刺桐扔進了垃圾桶,因為希望妻子身上跳躍紅色熱情的他,顯得那么可憐。
上帝關了一扇門,就會開一扇窗。剛從倫敦西區(qū)的林宗孟(字長民)家回來的徐志摩,心里是認可了這句話的。僻靜的英國小路,八月帶來涼爽的秋意,時間還早,徐志摩并不急著回家。
他找了個木凳坐下,寶貝似的從內兜里拿出一封信,信上清新娟秀卻筆筆有力的字,正是剛認識半年卻感著相見恨晚的林徽因寫的:“我不是那種濫用感情的女子。你若真的能夠愛我,就不能給我一個尷尬的位置,你必須在我與張幼儀之間做出選擇?!毙熘灸γ@些墨藍色鋼筆的字跡,枯竭孤單的心一下子就被溫暖,幸福感漲得滿滿的。
半年前,他以“特別生”的資格上了劍橋大學的王家學院,所以搬到了倫敦區(qū)。
彼時段祺瑞內閣的司法部長林長民到劍橋演講,因為林長民與狄更生結交已久,而后者恰是徐志摩萬分欽佩的學者,徐志摩就鼓起勇氣來拜訪林家,望宗孟老伯能引見他認識狄更生。
緣分總是說不清道不明。就是那一次拜訪,徐志摩結識了只身在家研讀濟慈《夜鶯曲》的林徽因。只是一瞬間,徐志摩的眼里投影出林徽因的可人模樣,讓人眼前一亮的改良的中式旗袍外是西式皮草,領口頗有新意地別著一朵蠟梅,頭發(fā)隨意地束起,俏皮可愛;林徽因并不被這赤裸裸的目光嚇著,直直對上,也上下打量著剛來倫敦見到的第一個華人,嗯,不賴!而這默默地對視已在彼此心底落下了終生難忘的烙印。
他們相見恨晚,談得很投機,所談通究古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他們聊莎士比亞的悲劇,英國文學的自缺,連中國政治的走向林徽因也能提出犀利的見解。這樣浪漫、自強的女子一下子就給情感世界里“久旱”的徐志摩送去甘露,徐志摩發(fā)現,他仿佛找到了走失的另一個自己。那天,他的日記里仔細地謄了一首辛棄疾的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可今天林徽因的這封信也算是表明自己的心意了,徐志摩握緊拳頭,神色堅定,該是做些什么的時候了。他振奮精神,進了沙世頓鄉(xiāng)下的家里,滿腹的想法卻在看到妻子忙碌的背影時,硬生生地噎住了。見他欲言又止,張幼儀也猜出個大概,從他們搬到這邊,周末的早上他總會悄悄打扮后早早出門;家里總收到一些滿是英文的信件,徐志摩總捧著這些信反復閱讀,愛不釋手。這應該就是婆婆總要她提防的丈夫的女朋友。一想到這,幼儀性子再溫柔,心里也會有所不甘,委屈的情緒冒出來,一股悶氣直沖上腦門。
“我懷孕了。”撂下這一句話,幼儀手腳利索地收齊碗筷,走進廚房。
“怎么會……怎么會是在這個時候……”徐志摩喃喃自語,對于剛剛張幼儀說的話不敢相信。
張幼儀還是真心愛著丈夫的,見他這樣,竟心疼了起來,語氣軟了下來:“你想讓明小姐進徐家也不是不可以?!睈鄱”ご髮W的明小姐,正是昨晚徐志摩請來家里吃飯的中國女留學生。這讓幼儀以為是他喜歡的戀人。
“什么,明小姐?”徐志摩聽得云里霧里,心里莫名其妙的,繞著客廳走來走去。
她打開水龍頭像沒事人一樣擦起盤子,說道:“呃,她看起來很好,可是鞋里藏著的小腳,不適合西裝?!?/p>
沒錯,幼儀她總是這樣,用典型中國女人的死板衡量一切,以為來了英國她的心智會自由,但她不出門不學英語,一整天地只會忙活家務,只會捧著一本《紅樓夢》。她倒樂于成為又一個王熙鳳!但最可恨的是,她不懂愛情,不會愛他,因為她居然提出納小太太這樣離經叛道的想法來!真正的愛情里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更談不上共享!徐志摩徹底地寒了心,七年的婚姻,束縛著無知的妻子,卻是像鞭子抽打赤膊一樣虐待著他的靈魂。今天,就是今天,要掙脫!要解放!
徐志摩腳跟一轉,斬釘截鐵地說:“我們離婚吧,這真的是我的心里話。不是氣話?!?/p>
哐當——盤子掉落,碎了滿地。張幼儀愣了一下,待她反應過來丈夫的話究竟意味著什么的時候,她的眼淚撲簌簌無聲地流下,她不轉身,不想讓他看見,只是輕聲問:“那孩子怎么辦?”
徐志摩受不了這種痛苦的氣氛,心里被幼儀嚶嚶的啜泣聲攪得亂七八糟,隨口扔下一句:“打掉吧?!北愠鹨伪成系拇笠拢吡顺鋈?。他沒看見身后的張幼儀開始號啕大哭。
第二天,張幼儀發(fā)現身邊的枕頭還是冰冷的,徐志摩沒回來。第三天,第四天,直到一個月后,張幼儀終于承認他們的包辦婚姻走到了盡頭,何必如此癡念呢?她無奈地收拾起包裹,離開了這個為期短暫的家,投靠在巴黎的二哥。
有人說,愛上一座城,是因為城中住著某個喜歡的人。其實不然,愛上一座城,也許是為城里的一道美麗的風景,為一段青梅竹馬的往事,為一座熟悉老宅。或許,僅僅為的只是這座城。就像愛上一個人,有時候不需要任何理由,沒有前因,無關風月,只是愛了。
幼儀剛離開不久,不辭而別的徐志摩抱著滿腹愁思,回到了倫敦這座讓他愛恨交織的城市。聽聞幼儀在巴黎靜心待產,并無意外,徐志摩終于放下心繼續(xù)“特別生”的學業(yè)。他下了決定,等幼儀生下孩子就與她離婚,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徽徽了。這自由的藍圖如此美好,如此接近,他的詩的靈魂被劍橋的康河哺養(yǎng)著,他的理想式愛情激發(fā)了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作熱情。這確是真正的戀愛的萌芽,他的第一首詩歌取名為《草上的露珠兒》恰如其分:
你的洪爐是“imagination”,
永生的火焰是“inspiration”,
煉制著詩化美化燦爛的鴻鈞;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翏,
縱橫四海不問今古春秋,
散布著希世的音樂錦繡;
你是精神困窮的慈善翁,
你展覽真善美的萬丈虹,
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
一九二二年,英國,倫敦,吳經熊家。在四位好朋友的見證下,徐志摩與張幼儀簽字離婚了。
徐志摩左手緊緊攥著離婚證書走得飛快。從吳家到林家的這段路,仿佛變長變遠了。林徽因幾個月前就交代了他,不把身邊的事情處理好是沒有資格愛她的。他都記得,所以他打心底里著急:如果徽徽被思念折騰得十分痛苦,停止了等待呢?抑或是徽徽身邊圍繞著蜜蜂般的追求者用甜言蜜語迷惑她,使她動搖想要放棄他了嗎?愈想愈心慌,徐志摩忍不住小跑了起來,遙遙地,望見林家的信箱,徐志摩的心跳就開始加速,他不禁笑起自己毛頭小子的沖動模樣,可不能讓徽徽笑話他這冒冒失失的樣子。
他緩下步,調整呼吸,沉著地邁開步伐。欣喜的眼睛看到待售的牌子后,徐志摩的臉色刷的一下變白,他無法相信林徽因不告而別了。手顫抖著,叩了叩,心“咚咚”地跳。
“吱——”就在徐志摩快要心灰意冷之時,門開了,不是她。是一位老嫗,纏問了許久,這才清楚林家父女早些日子就回國了,這房子已經空置了很久不得已只能賣出。
打起精神告別老人后,徐志摩才轉身,卻怎么都挪不開一步,那曾經笑意盈盈開門的她,端來的用可可豆自磨的咖啡,香氣裊裊,渲染著桌上散落的詩集,飄出這老房子,隨著他們走過的路子掠過郊區(qū)的白樺林,竄入他倆一起聽頌詩的威斯敏斯特教堂,這味道仿佛藏在倫敦的每一個角落——一切都還在,唯獨缺了徽徽。
那么突然,那么措手不及,他不信!回頭,扶好眼鏡,睜大眼睛想要找出一些蹊蹺,也許只是徽徽跟他開的玩笑。到頭來,只剩酸疼的雙眼,抽痛的內心,蹣跚的步履,左手松掉了攥著的離婚證書,他無心撿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里,徐志摩常常坐在劍橋康河堤岸的柳樹下,等著林徽因的書信,負疚于幼儀和小兒子彼得?,F在的他沒有闔家團圓的家庭,沒有濃得化不開的愛情,只能麻木地緊緊擁抱著苦澀。
直到那一天,徐志摩收到了一封信。是林徽因從中國寄來的。他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那信是極短的——
志摩:
我走了。帶著應該被帶走的記憶。我不能等您回來后再作這個決定,那樣,也許這個決定永遠也無法做出了。我們還會重逢嗎?還會繼續(xù)那個夢嗎?我說不清楚,也許,明天就會知道了。
徐志摩心里悶悶的,看著水中清晰的倒影,斷腸,欲哭,無淚。
康河還是蕩漾著柔波。天空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波心,讓過去的都算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