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大雅·文王》的“無念爾祖”發(fā)微獻疑

李炳海^[1]

【內(nèi)容提要】 《詩經(jīng)·大雅·文王》中的“無念爾祖”，是勸周成王懷念祖先文王，并非警示殷商后裔不要懷念祖先?！盁o”字的構(gòu)形是草木繁盛之象，由此衍生出表示數(shù)量眾多的義項?！盁o念爾祖”，指的是多多懷念你的祖先；“無”字不是發(fā)語詞，而是表示多多之義?！对娊?jīng)》中有些“無”字，用的是它的原始本義，指的是大多、眾多?！盁o”字后面承接的是動詞、動詞性詞組，或是形容詞?！蹲髠鳌贰秶Z》經(jīng)常出現(xiàn)“無寧”“無亦”，前者指多多情愿，后者指大多只是；“無”字都表示多多之義，而不是發(fā)語詞，不應(yīng)被虛化。

【關(guān)鍵詞】 無 原始本義 數(shù)量眾多 實詞虛化

《詩經(jīng)·大雅·文王》是《大雅》的首篇，系《詩經(jīng)》的“四始”之一，在《詩經(jīng)》中居于重要地位?！段耐酢酚质侵艽糜诙Y儀場合的歌詩。據(jù)《左傳·襄公四年》記載，魯國大夫叔孫豹稱：“《文王》，兩君相見之樂也，使臣不敢及?！?sup>[2]《文王》作為歌詩，用于兩君相見之禮，是諸侯國君相見時所用樂章，這種禮儀的級別很高，由此可以看出《文王》一詩的重要性。古今學(xué)者對《文王》一詩所做的解讀，多數(shù)字句頗為順暢，沒有太多的異義。但是，仍有少數(shù)字句的解讀，依然存在語言方面的障礙，存在不同的看法?！盁o念爾祖”就屬于其中一個案例。對這句詩的解釋，涉及對《文王》宗旨的準確把握。因此，有必要對這句詩進行深入的辨析，連帶論述《詩經(jīng)》相關(guān)句子的解讀問題。

一 對“無念爾祖”兩種不同的理解

《文王》全詩七章，每章八句?！盁o念爾祖”在詩中出現(xiàn)兩次，依次見于第五章的尾句和第六章的首句。程俊英先生指出：

這首詩的藝術(shù)特點，主要是運用了“頂真”的修辭手法，在句與句，章與章之間相互銜接，彼此呼應(yīng)，產(chǎn)生語意連貫和音調(diào)諧和的效果，這對后世影響頗大。^[3]

“頂真”，又稱“頂針”，是古代重要的修辭手法之一?！盁o念爾祖”這句詩，在《文王》中就作為頂針手法的載體，被依次置于第五章末尾、第六章開頭。關(guān)于《文王》一詩的結(jié)構(gòu)，孔穎達做了如下劃分：

經(jīng)五章以上，皆是受命作周之事也。六章以下，因戒成王，言以殷亡為鑒，用文王為法。言文王之能伐殷，其法可則于后，亦是受命之事。^[4]

孔穎達所做的劃分是可取的?！段耐酢芬辉姺譃閮蓚€板塊，前五章敘述周文王為武王滅商所奠定的基礎(chǔ)。第二個板塊是后面兩章，是對成王的勸誡之辭，期待他能夠取法文王，繼承祖先的事業(yè)。“無念爾祖”這句詩，置于作品兩個板塊的過渡區(qū)，以頂針的手法相繼出現(xiàn)兩次，是聯(lián)結(jié)前后兩個板塊的樞紐，也是解讀這篇作品的關(guān)鍵句子。

《文王》第五章全文如下：

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于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王之藎臣，無念爾祖。

這章詩前六句，敘述殷商被周取代之后，殷人后裔臣服于周，前往周王朝進行朝覲，并且陪同周王進行祭祀。對此，程俊英先生所做的今譯如下：

殷商稱臣服周邦，可見天命并無常。殷人后代美而敏，來京助祭陪周王。看他助祭行灌禮，冠服仍是殷時裝。^[5]

所做的翻譯頗為準確，合乎詩的本義。對于這章最后兩句“王之藎臣，無念爾祖”，《毛傳》：“藎，進也。無念，念也?！编嵭豆{》：“今王之進用臣，當念女祖為之法。王，斥成王?！?sup>[6]這里說的“斥”，謂“指”。斥成王，即指的是成王?！睹珎鳌丰尅盁o念”為“念”，即懷思、懷念。他的這種解釋，可以從先秦賦《詩》的文獻中找到證據(jù)?！蹲髠鳌の墓辍酚涊d晉國趙成子如下話語：

《詩》曰：“毋念爾祖，聿修厥德?！泵厦髂钪?。念德不怠，其可敵乎？^[7]

“毋念爾祖，聿修厥德”，是《文王》第六章開頭兩句，傳世本《毛詩》作“無念爾祖”。趙成子把“毋念”釋為“念”“念德”，亦即懷思之義，與后來《毛傳》所做的解釋是一致的?！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沈尹戌如下話語：

《詩》曰：“無念爾祖，聿修厥德?！睙o亦監(jiān)乎若敖，蚡冒至于武、文。

杜預(yù)注：“四君皆楚先君之賢者。”沈尹戌這段話是針對楚國令尹子常而發(fā)，認為他應(yīng)當取法于楚國以往的賢君，這就是《文王》所說的“無念爾祖”。無念，還是被理解為追念、懷念。

《毛傳》把“無念”釋為“念”，繼承的是先秦《詩經(jīng)》學(xué)的成果，并且在后代得到普遍的認可?！对娊?jīng)》是古代經(jīng)典，對它的解說盡管存在漢唐之學(xué)與宋學(xué)的差異，但是，對于“無念爾祖”所做的解說，二者之間并沒有明顯的區(qū)別?？追f達稱：“無念，是反而言之，故云念也。……此云無念爾祖，明是上念文王。以文王為祖，非成王而誰也。”^[8]孔穎達認為，所謂的“無念”，用的是反語，實指思念、懷念，思念的祖先指的是文王。朱熹是宋學(xué)的代表人物，他對“無念爾祖”所做的解釋如下：“無念，猶言豈得無念也。爾祖，文王也?！?sup>[9]朱熹所做的解釋與孔穎達的說法大同小異，認為“無念爾祖”是反問句；無念，實際上指的是懷念；祖，指文王。宋代蘇轍的《蘇氏詩集傳》、范處義的《詩補傳》等，對“無念爾祖”所做的解釋，與朱熹是一致的。總而言之，把《文王》中“無念爾祖”釋為懷念祖先、懷念文王，是古代《詩經(jīng)》學(xué)史上的主流說法。

從《文王》一詩第五章的語境考察，這種解釋與作品本義是契合的。這篇作品前五章敘述周文王的業(yè)績，在第五章末尾提示成王進用大臣時要懷念祖先，也就是以文王為法，在文勢上順理成章，并且具有引起下文的作用。

對于《文王》一詩中的“無念爾祖”，還有另外一種解釋。南宋王質(zhì)《詩總聞》稱：“以殷士而助周祭，當為我忠臣，無念爾祖而動心也。”^[10]這是把“無念爾祖”釋為勸誡殷商遺民不要懷念他們的祖先。王質(zhì)的這種解說，在近代得到正面的回應(yīng)。高亨先生對“無念爾祖”所做的解釋如下：

此句勸告殷人不要懷念其祖先，因思念祖先，則及故國，將萌背叛周朝之心。^[11]

這是把“無念”釋為“不要懷念”，把“爾祖”釋為殷人祖先。于省吾先生的《澤螺居詩經(jīng)新證》，程俊英、蔣見元先生的《詩經(jīng)注析》，對“無念爾祖”所做的解說，也屬于這種類型。從古代實際情況考察，這種說法似乎難以成立。先秦時期，數(shù)典忘祖被視為人生恥辱，對祖先懷有崇敬心理，是周代禮樂文明的重要特征。很難設(shè)想，相傳出自周公之手的《文王》一詩，會奉勸殷商遺民不要懷念自己的祖先。西周時期，盡管商朝被周族取代，但是，殷商后裔所建立的宋國，依然祭祀自己的祖先?！对娊?jīng)·商頌》就是殷商遺民祭祀祖先的歌詩。他們對祖先的懷念，一直持續(xù)著，并沒有遭到周王朝的制止。另《史記·宋微子世家》記載：“其后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sup>[12]箕子的《麥秀之詩》，很大程度上是出自感念祖先的心理，這在當時被作為一種美德懿行加以傳誦，并未遭到周王朝的非議。因此，把《文王》詩中的“無念爾祖”釋為奉勸殷商遺民不要思念祖先，確實過于牽強。

二 “無”的文字構(gòu)形、原始本義及其在《文王》中的運用

對于《詩經(jīng)·大雅·文王》中的“無念爾祖”詩句，《毛傳》：“無念，念也。”《毛傳》以“念”釋“無念”，沒有對“無”字加以解釋，其實是把“無”字作為沒有實際含義的句首虛詞看待。近代以來的學(xué)者，大多對此表示認同?！蹲髠鳌ふ压辍芬段耐酢芬辉姷摹盁o念爾祖，聿修厥德”兩句，楊伯峻先生注：“無念，念也。無，發(fā)語詞，無義。聿，亦發(fā)語詞。”^[13]這是把“無”認定為發(fā)語詞，此種解釋也見于權(quán)威的辭書?；蚍Q：“無，……作語助，無義?！对姟ご笱拧の耐酢罚骸疅o念爾祖，聿修厥德。’《毛傳》：‘無念，念也?！?sup>[14]或稱：“無，……助詞，無實義?！对姟ご笱拧の耐酢罚骸踔|臣，無念爾祖?！睹珎鳌罚骸疅o念，念也?！?sup>[15]這兩個詞條都把“無念爾祖”的“無”字，釋為句首語助詞，并且都以《毛傳》為依據(jù)。問題在于，《毛傳》是否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