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認親
(1975—1976)
安德烈·伊凡諾維奇患了嚴重的肺炎,從入秋起一直拖到了初冬,阿瑪麗婭·亞歷山大羅夫娜寸步不離地守護在身邊,直到他徹底痊愈。這樣一來,結(jié)果亨利成了第一個來看望新生嬰兒的親人。他帶著自己妻子伊麗什卡,拿著禮物和糖果來了。伊麗什卡這個女人心眼兒不錯,可好嘮叨。她父母不知怎么給她挑了這么一個最不適合她的名字。在娜拉的概念里,伊麗娜[1]這個名字應(yīng)當屬于那種面容清瘦,身材苗條,行動敏銳的女人,可這個女人簡直像個邋遢的雌熊,滿臉就顯出一個寬扁的鼻子,下巴長得不像下巴,而是一堆松軟的贅肉。她大概應(yīng)當起名叫多姆納[2]或者哈弗羅尼亞[3]才對,娜拉這樣認為……
不過,這次拿來的禮物還有點實際意義——一個懸吊式秋千和一個丑得可愛的大狗熊,那個狗熊有點像伊麗什卡。順便提一句,尤利克真的愛上了那只狗熊,兩年后開始稱它為“熊友”,并且這是他最初學(xué)會說的詞之一。
父親通??偹徒o娜拉一些完全沒有用的東西,要么是一個烤各種形狀餅干的帶格框的盒子,要么是一套這樣尺寸的刀具,它們可能只對市場上賣肉的適用,還有一次他平白無故就送給娜拉一頂昂貴的褐狐皮帽,娜拉立即就把它拿到劇院了。
父親從布拉格飯店美食店買的食品通常都很好吃。祖母瑪露霞本人也曾在這個美食店打打牙祭,她還買牛腱子肉做的圓餡餅,或者魚肉凍給孫女吃,凝固的魚在透明魚肉凍里就像在冰塊下一樣閃著亮光。伊麗什卡很想抱抱嬰兒,但發(fā)現(xiàn)了娜拉冷淡的目光,只好從遠處發(fā)出呃呃聲逗逗孩子。尤利克只是驚異地看了她一眼,可娜拉高興得很,心想:“真是自己的兒子!什么都明白!”
亨利也沒有去動孩子,但用十分贊賞和關(guān)心的目光仔細地看著嬰兒。
“他長得像我們家的人,圓腦袋,大耳朵……況且不是大嘴巴,而是緊收的小嘴!”
娜拉只好稍帶苦澀地同意他的說法。因為小家伙還真的帶著亨利長相的某些特征。
一個半月后,阿瑪麗婭來了,當然是與安德烈·伊凡諾維奇一起來的。剛進門還沒有脫大衣,她就抱住娜拉立刻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厲害,像小孩一樣淚汪汪的:
“請原諒,女兒!請原諒我!我們實在無法早一些脫身!但你還是能理解的,我聰明的孩子!”
娜拉是理解的。自從安德烈·伊凡諾維奇出現(xiàn)那刻起,她似乎就一切都明白了,盡管那時她才剛過了十歲。他第一次走進這個家的時候,她似乎覺得這張臉很熟。當他站在尼基金林蔭道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時不時地看看她與媽媽一起散步,見過他開車把突發(fā)闌尾炎的媽媽送往費拉托夫醫(yī)院,還見到過他接媽媽和她走出劇院,他像影子一樣跟在后面,就是為了伴隨心愛的女人(馬列奇卡[4])度過二十分鐘幻夢的時光。母親只是偶爾回過頭看看他,心里暗自發(fā)笑:就為了這點事他向妻子胡亂地撒了謊,好不容易從家中脫身,跑來趕上劇場散戲……怎樣的情人才能做到這種事?
娜拉長大后對這個謹慎小心、又干又瘦的男人有過各種的感情——妒忌、無聲的憤怒、贊嘆和朦朧的愛……他站在母親身后,自己總是擺出一副保鏢的架勢,好像隨時準備庇護她,打退任何的襲擊,打跑所有敢于欺負她的人。娜拉甚至在擁抱母親的時候,都無法打消母親背叛她,背叛自己唯一的女兒的感覺。阿瑪麗婭對自己的安德烈愛得太深,結(jié)果讓另一種愛——對女兒的愛遭受了損失。
她現(xiàn)在哭了。就是說,她才明白……無論娜拉懷孕的最后幾周,也無論她分娩時還是把初生嬰兒抱回家的頭幾天她都沒有露面,這母親當?shù)锰顒?。娜拉隔著厚呢大衣摸著母親的脊背,腦海里一直有著這個坎,難以釋懷,可從來都無法對母親說出口。安德烈·伊凡諾維奇面帶愧色地站在身后。自己患病期間,他曾經(jīng)多次催馬列奇卡去一趟莫斯科,可她怎么也不想把他這個病人獨自丟在鄉(xiāng)下……母親的眼淚此刻掉在娜拉身上,娜拉擦去編織帽上的淚水,她既同情母親又嫉妒母親,同時心中充滿一種優(yōu)越感,心想她自己不會這樣做,大概也就不會這樣痛哭流涕……
娜拉幫母親脫掉了大衣,安德烈·伊凡諾維奇一下子沖過來接住大衣,蹲下給她解開了鞋扣環(huán),隨后把一雙拖鞋塞到她的腳跟前。阿瑪麗婭趁機無意識地用手攏攏他那向前俯的頭頂上幾根稀疏的頭發(fā)。他的兩手順著腿往上滑……偷偷摸了摸她的膝蓋,這讓娜拉用眼角瞟見了。
往往有這樣一些時刻,他倆經(jīng)常示愛的撫摸讓娜拉覺得仿佛被火燒了一下。他們的行為真有傷大雅。兩個人已經(jīng)一把年紀,可這種相互的吸引,這種永不消退的欲望讓娜拉感到惱火。
“這說明自己身上有妒忌心,”娜拉打斷了自己的想法,“真可恥?!?/p>
娜拉對所有人都毫不留情面,對自己也是這樣。
母親用手背擦去了流到面頰上的淚水,說:
“喂,快讓我看看小外孫!”
娜拉把門推開了:從門口可以看到一張白色小床,嬰兒躺在那里,面對著進來的人。
“天??!”阿瑪麗婭脫口而出,“長得真好看!”
她麻利地一下就把小家伙從嬰兒床抱起來,緊緊摟著,開始吧吧地吻起來,同時輕輕地拍著外孫的背部。
“長得多可愛啊,娜拉!等你給孩子斷了奶,我們就把他接到我們那里!是嗎,安德烈?怎么樣?那里空氣清新,有羊奶喝,可以去樹林采野果,新栽的蘋果樹也開始結(jié)果了……”她起初說得很高興,很自信,可隨后語速就變慢了,在等著娜拉的反應(yīng),“瞧,安德留沙,我們活到了有外孫啦!”
安德烈·伊凡諾維奇這個人話不多,此外還有點口吃??伤c心愛的阿瑪麗婭說話卻不口吃。她把嬰兒遞給了丈夫,后者一只手接過小家伙,另一只手摟住了妻子。
是啊,他倆還不算太老的人。整體看上去就像四十歲的人……安德烈·伊凡諾維奇這個人怪怪的,可很有魅力,是個陽剛的男子漢,但動不動就臉紅,對媽媽倒是可以理解,是呀,這是一對兒……他倆怎么互相飆到一塊了。簡直就像我跟坦吉茲。只是坦吉茲不像安德烈,他是另一種類型的。這位顯得年輕,滿頭淡發(fā),鬢角根本沒有斑白,可坦吉茲頭發(fā)早就花白了,真是未老先衰。安德烈·伊凡諾維奇盡管比坦吉茲大二十歲,可看上去比坦吉茲還年輕。這兩個人均來自農(nóng)村,都是在農(nóng)田里長大的。
他們?nèi)恕獘寢?、安德烈和他倆目光投向的小家伙——站在那里,就像一尊組雕。也許,等孩子稍微長大點,確實可以把他送到他們那里度夏……
娜拉第一次想到了讓媽媽帶兒子這個念頭。她立刻回想起來早已忘卻的情景:媽媽是娜拉童年時代的一個活潑快樂、性格隨和的女伴——她總是笑呵呵的,動作靈巧,所有女孩子都羨慕她,因為媽媽是所有女友中最好的一個。后來,當然就是祖母瑪露霞,但已是另外一種類型了……雖說小男孩更需要男子漢朋友……安德烈·伊凡諾維奇就是需要的那種男子漢:他當過兵,如今是護林人,他的兩只手什么都會干,不管是蓋木舍,還是挖水井……不過,小男孩需要有父親,或者需要在家里有個男子漢……哦,那當然不是維塔西亞……
稍后,他倆走了。娜拉用鉛筆畫了一張速寫,畫得很像。她憑記憶畫他們的時候,想象著他倆認識時還很年輕,年齡比娜拉現(xiàn)在稍大一些,是三十八歲,還是三十九歲?那時大概還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可事情總是湊不到一起。起初,是阿瑪麗婭權(quán)衡了好久,沒有丈夫生出孩子這算怎么回事,這件事他倒是沒有長久地考慮,心想等自己的孩子長大后再說。當他的孩子長大了,都不愿意見他這個離婚的爸爸,也不原諒他的背叛……對了,他們現(xiàn)在大概想抓住尤利克不放。于是,娜拉的嫉妒心又來了:絕不放手自己的兒子??呻S后她又感到自責,這是私有者的心理,這樣很不好,娜拉。小孩子就應(yīng)當讓許多人喜歡,讓大家去愛他。
快到年終的時候,尤利克結(jié)束了與整整一圈近親們的認親。為了第一次見兒子,維嘉準備了好久。這時候,維嘉已習(xí)慣了一個有趣的事實,那就是娜拉生了孩子,并且這個孩子是他的兒子,維嘉好不容易才接受了這個事實。問題一定程度上就在于,當他倆的孩子從一個細胞變成胎盤,漸漸成形,生成新組織和新器官的胚胎時,維克多正深深地患著抑郁癥。當娜拉已經(jīng)顯出來肚子,她請了丈夫來,要告訴他孩子很快出生的消息。維嘉以內(nèi)心的抗議對待這個消息——他表示堅決、徹底的反對。他覺得個人的生活已經(jīng)是一種強加的負擔和痛苦,因此他不希望把一個像他本人一樣遭受痛苦的生命再帶到人世。更何況,他從道義上對娜拉有意見:她怎能不預(yù)先告訴他就做出這樣重大的決定!他是對的,但娜拉根本不打算認真考慮他有什么意見。她擺脫了自己愛情的病痛,何況是告別了生理意義上的不孕癥,生個孩子在她看來是一條最理智的出路,而不理睬維塔西亞的意見。她甚至都認為他是個不夠格的父親……只是個造人的機器而已。
維嘉感覺受了侮辱。大概,這是他倆若即若離的整個交往時間里,維嘉的一次最強烈的感情波動。整個那一年維嘉都感到異常難耐。他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個月。他的病在那里治得稍微好了些,出院后就更不愿意與人交往,變得體態(tài)臃腫了,不過,醫(yī)生們都認為病的危險期已經(jīng)過去。
娜拉打電話邀請他來參加兒子的生日,這讓他感到一陣慌亂,他甚至不知所措,趕緊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一向?qū)λ摹斑@個所謂的妻子”懷有復(fù)雜的、徹底負面的感情,于是立即產(chǎn)生出自己的猜測:娜拉與其他男人生了孩子,現(xiàn)在想向維嘉索取撫養(yǎng)費。然而,她卻表示愿意與維嘉一起去看看那個“所謂的孫子”。
維嘉認為母親的猜測不大可能,但他還是和母親一起去第一次見尤利克。
維嘉本人不會撒謊,雖說他那種獨特的智能裝置在許多方面超乎普通人的能力,可卻接受不了一些普通的東西,無論撒謊、耍滑,還是貪心他都不會。
為迎接丈夫和婆婆到訪,娜拉還是精心準備了一番:清洗干凈家里的地板,買了一塊“布拉格”牌蛋糕,還給尤利克穿上了一件用自己的舊褲子改的絲絨褲。這次是否要去認親,這樣做對于維嘉是好還是不好,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反復(fù)考慮了好久。她用紙牌猜卦“去”還是“不去”,就連維嘉也參加進來了。紙牌算卦的結(jié)果——去!
娜拉已預(yù)先知道維嘉要同他母親一起來,她當然不指望有什么好事,但認為他們這次來訪本身就意味著,自己對可憐的瓦爾瓦拉多年的怨恨所持的漠視取得了重大的勝利。
兩位親人遲到了一小時后才來。尤利克站在兒童室門口,稍微搖晃著身子打算向來客的方向走去。維塔西亞的身子把整個門口全堵上了,因此瓦爾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只好從一側(cè)向里面瞧。維嘉的樣子讓娜拉吃驚:臉色慘白,毫無表情,身體虛胖,行動拘謹……她心中頓時升起了一種深深的憐憫:可憐的人,他還完全是個病人……真可怕……難道這是我的錯嗎?她也像可憐的瓦爾瓦拉一樣,多年來一直不想認為維塔西亞有精神病。但顯而易見他現(xiàn)在是個病人。
“我們來認識一下?!本S塔西亞慢慢地說,同時伸出一只肥胖的大手。尤利克被嚇哭了,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手和這么大塊頭的人。維塔西亞嚇得也不比尤利克輕,他還向后退了一步。瓦爾瓦拉上來解圍——把一輛紅色玩具消防車遞給了尤利克。娜拉還沒有給兒子買過任何玩具汽車,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輛如此漂亮的玩具小汽車。娜拉暗自吃驚,絕沒有料到婆婆會選了這樣一個在各方面都不錯的玩具。
尤利克一下子就不哭了。他緊緊抓住玩具車,拿住它敲了幾下地板,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那幾個好看的金屬小車輪。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車輪,然后試著往嘴里塞。瓦爾瓦拉的身子抖了一下,說:
“娜拉,他想往嘴里放!”
“沒事,沒關(guān)系!”娜拉安慰她說,“他在長牙。他的牙床總在發(fā)癢。讓他這會兒先習(xí)慣一下我們,然后自己就會過來的。你們喝茶,還是咖啡?”
瓦爾瓦拉慢慢環(huán)視了一眼兒媳的房間。她覺得兒媳的房間很臟,但文化氣息蠻濃。所有這些年間,瓦爾瓦拉只見過兒媳兩三次,并且她有這樣一種印象,認為兒媳的家庭貧寒。但現(xiàn)在她明白了,兒媳很可能出身于貴族家庭。她總愛給別人劃分家庭成分——出身普通家庭或是貴族家庭……茶壺沒有擺在廚房,而擺在一個像是餐廳的房間,那里有一個橢圓形小桌和封閉的餐柜。餐柜是真正的,并非捷克式的。茶杯是瓷的,古香古色,勺子是銀質(zhì)的,蛋糕已經(jīng)從紙盒里倒到一個圓盤上,側(cè)面還擺著一個專用小鏟。小家伙在隔壁房間里用玩具汽車使勁地敲著地板,同時發(fā)出滿意的咕嚕聲。
切開蛋糕后就開吃了。娜拉把第二塊蛋糕又放到維嘉跟前的盤子里。他的表情漠然,但很快就把第二塊蛋糕也消滅光了。娜拉牽著尤利克一只手把他領(lǐng)到桌旁。小家伙小心地看了維嘉一眼,可維嘉對他已不再有任何興趣。瓦爾瓦拉的心情有點急躁—— 一切都本末倒置了。她本不應(yīng)當來這里,也不應(yīng)讓維嘉來這里。但她曾抱著希望,或許小家伙能在某種程度上除掉維嘉身上的那種令人痛心的、對一切都漠然的態(tài)度。可這全是白下功夫,全都沒有用!
娜拉也幾乎在人生中第一次想到這件與婆婆所想的東西吻合的事情。他的變化可太大了!當然,他是天才,但是個有病的天才,這點必須承認。能有什么保證小家伙只遺傳他父親的天賦,而不遺傳他的疾???但能有什么辦法呢?她與坦吉茲怎么也懷不上,可與維塔西亞不需要折騰很久,一下子就有了。維嘉把蛋糕全都吃完了。尤利克這時對維嘉的那雙鞋感起興趣來,想讓小汽車從上面軋過去。瓦爾瓦拉把放著蛋糕的盤子從兒子身邊挪開了??伤]有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瓦爾瓦拉準備起身告辭,她感謝了娜拉,夸了小家伙:
“小家伙真好!”
在下樓梯時,她又重復(fù)了一句,但這次已是對兒子說:
“小家伙真好??上Р皇俏覀兊??!?/p>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維嘉請她把話說清楚。
“哦,娜拉的孩子真不錯,但這不是你的兒子?!?/p>
停了好長一段時間后,維嘉才回答說:
“這有什么差別,媽媽?”
瓦爾瓦拉吃驚得都說不出話來:
“這有什么差別——你怎能說這種話?”
“從理論來看,對于我這沒有任何意義;從實踐來講,現(xiàn)在有些方法能鑒定誰是生父。”
直到進家之前,維嘉再沒有說一句話。進家后,他只說了四個字:
“蛋糕好吃。”
[1] 伊麗娜即伊麗什卡的大名,伊麗什卡是愛稱。
[2] 多姆納,拉丁語為“女士”,后來指性格強悍、辦事果斷的女人。
[3] 哈弗羅尼亞這個名字源于古希臘文,意思是“快樂的,頭腦清楚的女人”。
[4] 阿瑪麗婭的愛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