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周太師與《詩序》

詩學問津錄 作者:徐有富 著


《詩序》考

關于《詩序》的作者與寫作時代約有二十種不同說法(1),被《四庫全書總目》經(jīng)部《詩》類《詩序》二卷提要稱為“說經(jīng)之家第一爭詬之端”,至今尚無定論。顧頡剛在《古史辨》第一冊《自序》中說他于1922年提出一個假設“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并將此假設付諸古史與古代傳說的科研實踐。胡適于1924年發(fā)表了《古史討論的讀后感》,對顧氏這一假設作了充分的肯定,稱之為“用歷史演進的見解來觀察歷史上的傳說”(2)。我們認為《詩序》也是“層累地造成的”,也應當“用歷史演進的見解”來研究它。

一、周太師與《詩序》

我們覺得應當對《詩序》加以分析,區(qū)別對待。就《毛詩序》而言,以《關雎》為例,可以分為五個部分,一是篇題,如《關雎》;二是章句數(shù),如“五章,章四句”;三是序,即序中開頭的那句話,如“后妃之德也”。四是對序加以解釋的話,如“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五是大序,也就是《關雎》序中從“風,風也”到序末的那段文字。我們認為在討論《詩序》作者與寫作時代時,對這五個部分要分別對待。

在上述五個部分中,篇題、章句數(shù)、大序相對獨立,容易區(qū)別,需要說明的是將每首詩的序分成“序”和“對序加以解釋的話”(也即“續(xù)申之詞”)兩個部分,而殘存的三家詩序可以說明這一點。朱彝尊指出:“《詩》之有《序》不特《毛傳》為然,說《韓詩》、《魯詩》者亦莫不有序。如《關雎》‘刺時也’,《芣苡》‘傷夫有惡疾也’,《漢廣》‘悅人也’,《汝墳》‘辭家也’,《蝃蝀》‘刺奔女也’,……此韓詩之序也。”(3)魯詩也有序,蔡邕《獨斷》卷上羅列了一批《詩經(jīng)·商頌》之《詩序》,今錄四則為例:

《維天之命》一章八句,告太平于文王之所歌也?!毒S清》一章五句,奏象武之歌也。《烈文》一章十三句,成王即政諸侯助祭之所歌也。《天作》一章七句祝先王公之所歌也。

朱彝尊指出“蔡邕書石經(jīng)悉本魯詩”(4),則蔡邕《獨斷》所錄當為魯詩序。

齊詩早佚,《齊詩序》引者甚少,魏源嘗云:“《齊詩》最殘缺,而張楫魏人,習齊詩,其《上林賦》注曰:‘賢者不遇明王也?!淅嗯c《毛詩》首序正同。是即齊詩序也?!?sup>(5)

現(xiàn)存《詩》三家序的共同特點是都只有一句話,可見原序的體例只有一句話?!睹娦颉泛竺娴睦m(xù)申之詞顯然是后人加上去的?!端膸烊珪偰俊芬操澇蓪⒚渴自姷摹睹娦颉贩殖蓛刹糠?,其于《詩序》二卷提要云:“今參考諸說,定序首二語為毛萇以前經(jīng)師所傳,以下續(xù)申之詞為毛萇以下弟子所附?!?sup>(6)

我們認為每首詩的篇題、章句數(shù),以及原序,應當說基本上是由周代歷任太師寫的,各諸侯國的太師在采集整理詩的過程中,也起了很大作用。《漢書·藝文志》六藝略《詩》類序云:“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敝艽牟稍娭倬褪翘珟?,《禮記·王制》云:“天子五年一巡狩。歲,二月,東巡狩,……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薄稘h書·食貨志》亦云:“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循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p>

篇題實際上是在采詩、獻詩、整理詩、演出詩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因為所收集到的詩歌很多,為了將所收集到的詩歌彼此加以區(qū)分,不得不在每首詩歌中找一兩個字,或三四個字,或一句詩作為題目,宋人戴埴指出:

《詩》篇名之例不一,《關雎》、《葛覃》之類,取其首章;《權輿》、《騶虞》之類,取其末章;《召旻》、《韓奕》之類,取一章之義合而成文;《氓》、《豐》、《蕩》、《繇》之類,取章中一事;《維天之命》、《昊天有成命》,則取章中一句。惟《雨無正》、《酌》、《賚》,于詩亦無取。(7)

可見為《詩》取篇名隨意性較大,不需要多少學問,太師們當然都是勝任愉快的。為詩篇確定題目的主要任務是為了將每首詩彼此區(qū)分開來,便于指稱,所以《詩》三百篇的題目都互不相同。

太師們還有個任務就是對收集上來的詩歌進行挑選,再“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除對詩歌進行音樂加工外,還要根據(jù)演唱的需要對歌詞進行加工,有些詩歌由一段變成了兩段、三段,甚至四段,所以為歌詞分章句,以免錯亂,也是太師們的分內(nèi)工作。

再就是為詩篇寫序。既然“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太師自然要弄清楚每篇詩說些什么,所以太師們還要為每首詩寫一個簡短的內(nèi)容提要。如《魏風·伐檀》:“刺貪也?!薄洞T鼠》:“刺重斂也?!?sup>(8)由于篇題旨在給每首詩一個指稱符號,過于簡單,往往與詩的內(nèi)容無關,所以為每首詩寫一個反映內(nèi)容的提要是必要的。正如葉夢得所說:“吾謂古者,凡有是詩,則有是序,如今之題目者,故太師陳之則可以觀風俗,遒人采之則可以知訓戒,學者頌之則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9)

說《詩序》是周太師寫的,還因為其內(nèi)容代表了周朝的觀點。宋人葉適就指出了這一點:

周以詩為教,置學立師。比輯義類,必本朝廷。況頌者乃其宗廟之樂乎?諸侯之風,上及京師,列于學官,其所去取,亦皆當時朝廷之意,故《匪風》之思周道,《下泉》之思治,《蕑兮》思西方之人,皆自周言之也。(10)

每首詩歌的性質(zhì)與功能是不同的,有的是在廟堂演出的,有的是在宮廷演出的,有的為了讓人娛樂而演出的。所以太師們還要將所有的詩歌分成風、雅、頌幾大類。

太師還承擔著演出的教學與組織工作,如《周禮》卷二十三《大師》云:“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合陰陽之聲……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sup>(11)太師們組織樂工在各種場合演出的詩歌經(jīng)過整理,自然都保存在太師那兒,這也就是孔子的七世祖要到周太師那兒??薄渡添灐返脑颉S行┲T侯國的太師也需要演出這些詩歌,所以他們那兒也保存了這些詩歌及其演出方法,這也就是季札能夠觀賞魯國的太師讓樂工們比較完整地演奏風、雅、頌詩的樂曲的原因。

而且培養(yǎng)統(tǒng)治階級接班人的工作歷來都是由樂官承擔的。如《尚書·虞書·舜典》云:“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敝艽匀灰惨粯?,《周禮·春官·宗伯下》云:“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董仲舒云:“成均,五帝之學。成均之法者,其遺禮可法者。國之子弟,公卿大夫之子弟當學者謂之國子。”(12)《禮記·王制》說得更明白:

命鄉(xiāng)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鄉(xiāng)。升于學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國之俊、選皆造焉。(13)

鄭玄注云:“樂正,樂官之長,掌國子之教?!痹诙Y、樂、《詩》、《書》四教中,至少前三教與音樂密切相關,所以讓樂官負責國子們的教學工作,自然是非常恰當?shù)摹?/p>

既然要教學生,當然得有教材,所以經(jīng)過太師們整理過的《詩》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們的教材。所以《詩》的最初整理工作,包括為每首詩確定篇名;“比其音律”,確定篇章數(shù);為每首詩寫一句簡單的內(nèi)容提要;對所采集到的詩進行篩選,并進行了分類編排,所以經(jīng)過太師們整理過的《詩》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們的教材。

二、魯太師與《詩》三百篇

魯國的太師,特別是師摯也為《詩》三百篇的整理編輯做出了突出貢獻。首先,魯國較為完整地保存著《詩》三百篇及其演奏方法。《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了吳公子季札應聘拜訪魯國,見到了魯之宗卿叔孫穆子:

請觀于周樂。使公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使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wèi)》。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wèi)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wèi)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睘橹琛夺佟?。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睘橹琛短啤?。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后,誰能若是?”為之歌《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睘橹琛洞笱拧?,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sup>(14)

如果將魯樂工所歌唱的《豳》風移至風詩的最后,再將《秦》風移至《唐》風的后面,其順序就同現(xiàn)在通行的《詩經(jīng)》一模一樣。季札觀周樂的時間是公元前544年,孔子已經(jīng)七歲,這表明他能見到《詩經(jīng)》的定本的可能性非常大。而季札到魯國請觀周樂,表明其他諸侯國不一定能完整地保存與演奏周樂。

其次,《隋書·經(jīng)籍志·經(jīng)部·詩》類小序曾明確指出師摯編次過《詩》:

夏、殷已上,詩多不存,周代始自后稷,而公劉克篤前烈,太王肇基王跡,文王光昭前緒,武王克平殷亂,成王、周公化至太平,誦美盛德,踵武相繼。幽、厲板蕩,怨刺并興。其后王澤竭而詩亡,魯太師摯編而錄之??鬃觿h《詩》,上采商,下取魯,凡三百篇。

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因為《詩經(jīng)》中有《魯頌》四篇,與《周頌》、《商頌》并列,《商頌》還可以說是前朝遺留下來的,至于《魯頌》若非魯國的太師所編,其他還有誰來做這件事呢?

孔子也表揚過師摯,如《論語·泰伯》云:“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15)這說明孔子親自欣賞過師摯組織樂工演奏《詩》三百篇,否則他要為《詩》三百篇做正樂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由于他擔任過魯國的高官,所以他從魯國的太師那里獲得《詩》三百篇當也不是什么難事。上面那段引文也明確指出孔子編輯《詩》三百篇時,“下取魯”,充分利用了魯國太師們所編次的《詩》。

三、孔子與《詩》三百篇

在新的形勢下,《詩》的教學目的、內(nèi)容與方式都起了很大變化。由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各諸侯國之間的斗爭加劇,諸侯國之間的斗爭實際上是人才的競爭,而傳統(tǒng)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已經(jīng)不適應時代的需要,于是以孔子為代表的私家教育事業(yè)獲得了蓬勃的發(fā)展,因為他們注意培養(yǎng)一些適應各國需要的實用型人才。當時可以說出現(xiàn)了百家爭鳴、諸子騰躍的局面,孔子作為儒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與杰出代表是歷來為人們所公認的,如《墨子·公孟》篇說:“今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莊子·天運》篇也稱:“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弊鳛閭魇诙Y樂詩書的代表人物,需要有較為穩(wěn)定的教材,他對《詩》三百篇的編輯整理作出了貢獻,應當在情理之中。

首先,孔子家族為整理《詩》作出過貢獻?!秶Z·魯語下》記載了魯大夫閔馬父對景伯說的一段話:“昔正考甫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薄睹娦颉吩疲骸啊赌恰罚氤蓽?。微子至于戴公,其間禮樂廢壞,有正考甫者得《商頌》十二篇于周之太師,以《那》為首?!笨追f達《毛詩正義》云:

《國語》云:“校商之名《頌》十二篇。”此云“得《商頌》十二篇”,謂于周之太師校定真?zhèn)危菑奶珟煻弥?。言得之太師,以《那》為首,則太師先以《那》為首矣。(16)

孔穎達還引用《世本》對孔子家世的記述,指出:“正考甫是孔子七世之祖。”(17)如果將正考甫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說成是在宋戴公時,而宋戴公是在公元前799—公元前766年當政??鬃映錾诠?51年,與七世祖正考甫相距約二百五十年,未免過長?!妒酚洝に挝⒆邮兰摇吩疲骸跋骞畷r,修行仁義,欲為盟主。其大夫正考甫美之,故追道契、湯、高宗,殷所以興,作《商頌》?!彼蜗骞斦臅r間是公元前650—公元前637年??鬃优c七世祖正考甫相距約一百年,因為古人結婚早,在時間上還是比較符合的。但是說《商頌》就是正考甫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從商朝滅亡到宋襄公當權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四百年,再來寫歌頌商朝祖先的詩獻給周太師,再由周太師整理后,交給諸侯國的太師讓學生學習,似不合常情。如果說正考甫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那倒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如前所說,“襄公之時,修行仁義”,而正考甫作為商之遺民的后裔,自然對前朝的禮樂制度也很感興趣??梢姶藭r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詩的篇名,并分類編排了順序,而從事這項工作最有權威的人是周太師,所以正考甫校商頌十二篇要到周太師那里尋找依據(jù)。值得注意的是現(xiàn)在通行的以《那》為首的《商頌》只剩下了五篇,可見當時周太師所整理的詩與現(xiàn)在通行的詩三百篇的面貌是不盡相同的。

說孔子為《詩》三百篇做了定本成型的工作,大致與事實相差不遠,《史記·孔子世家》指出:

孔子語魯大師:“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縱之純?nèi)纾壢?,繹如也,以成。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古者《詩》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勝,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被王道,成六藝?!?/p>

照司馬遷的這段話,現(xiàn)在通行的《詩經(jīng)》應當是孔子編輯整理的,詩三百篇是他刪定的,并且將這些詩分成了風、小雅、大雅、頌四個部分,而且還為屬于各部分的詩編排了先后順序。

司馬遷說孔子將《詩》三千馀篇刪成三百五篇,確實不能成立。但是要說現(xiàn)行的《詩》三百零五篇是他在前人的基礎上最后確定的則是符合實際情況的。因為季札在魯國觀樂的順序與現(xiàn)在流行的三百篇順序畢竟有所不同,而魯國太師師摯所編次的《詩》,如果不是孔子加以整理,用作教材,則也很難作為定本在社會上廣為流傳。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