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爐子是個擺渡的。

黃楊村地處丘陵，進(jìn)出不是爬坡，就是上坎。且山下被一條河流環(huán)繞，平時要出村，去鎮(zhèn)上購化肥，稱鹽買油，割肉打酒，都必須坐船。否則，有腿無路，便只能望洋興嘆了。

過去，地貧人窮，本村的人都制不起船只，過河只好坐其他村的船。有時，其他村的人忙，又嫌我們村的人坐船給錢少，都不愿意載我們村的人過河。倘遇到誰家有急事，需到鎮(zhèn)上去，可恰好又沒有船只，那情形，簡直能把人逼瘋。故本村的小伙子，大多娶不到婆娘。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到這個倒霉的村子里來呢。

自從火爐子制了條船后，我們村的人進(jìn)出才方便多了。人人都說，火爐子是在行善積德。

火爐子制船，緣于他母親去世對他造成的傷害和打擊。那次，他七十歲高齡的母親生病，需及時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進(jìn)行搶救。他汗流浹背地把母親背到河邊，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就是不見有船只出現(xiàn)。他急得眼淚直流，而背上的母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當(dāng)火爐子終于等到有船來的時候，可一切都晚了。母親已趴在他的背上，痛苦地死去。

事后，火爐子痛定思痛，發(fā)誓要制一條船，來改變村里人“有腳無路”的狀況。他花了大半年時間，去山林里砍來柏木，去皮、曬干、下料，又買來釘子，親自打制了一只船。

從此，火爐子便成了職業(yè)擺渡人。

村子里的人，每過一次河，給火爐子五毛錢。火爐子也不嫌少，他說：“我制船的目的，本來就是方便村人的，不圖錢財?！?/p>

記得我們到鎮(zhèn)上讀初中那幾年，全靠火爐子的船載我們過河。特別是冬天，路途遠(yuǎn)，我們六點鐘就要起床，打著電筒趕路。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割著我們的耳朵。當(dāng)我們走到河邊的時候，火爐子早就蹲在船上等我們了。他總是穿一件打著補丁的棉襖，下身只穿一條單褲。河面風(fēng)大，風(fēng)一吹，他就縮著脖子，周身都在顫抖。清鼻涕像兩條蟲子，掛在他的鼻孔上。我們既感到好笑，又覺得心酸。要不是為了送我們過河，他還在被窩里暖著呢。

火爐子四十多歲了，還沒討到女人。

他那兩個外出打工的弟弟，曾勸他不要再擺渡了，跟他們一起出去打工。說擺渡既找不到錢，把人也磨老了。到頭來，終是一場空?？苫馉t子脾氣犟，不聽兩個弟弟的勸告，仍舊每天都去擺渡。為此，他們胞弟之間，差一點反目成仇。后來，他的兩個弟弟，也就不再管他了。

火爐子倒不是沒談過對象，村里好心的大嬸，曾先后給他介紹過幾個女人。但對方一聽是個擺渡的，一沒有錢，二沒有一個像樣的家，都搖搖頭，走了?；馉t子傷了心，曾暗自起誓：今生不再成家，靠擺渡了此一生。

村里人都離不開火爐子了。

農(nóng)忙的時候，村里人都請火爐子前去幫忙搶收，每天付給他工錢?；馉t子干活很賣力，不怕苦，也不怕累。雇他的人，都很喜歡他。有的家里人手少，忙不開，要去鎮(zhèn)上買化肥，就直接把錢交給火爐子。用他的船載過河，又請他扛上坡。完了，給他幾塊錢。火爐子也樂于干這種差事，算是找點外快。

遇到上了年齡的人，或小孩子要過河，火爐子會不收他們的錢。即使不是老人或孩子，倘過河的人身上忘了帶錢，或沒有零錢，他也會揮揮手，嘴里不停地說：“算了，算了，下回給，下回給?！?/p>

可火爐子最終還是沒能靠擺渡過完一生。

他的兩個弟弟不忍心看他就這樣平淡地走過下半輩子，托人在鎮(zhèn)上給他物色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喪偶，有兩個子女，但都不在自己身邊。女方同意火爐子入贅到她家，共同生活，相伴終生。

這次，火爐子沒有拒絕兩個弟弟的好意。他把那只船送給了村里另一戶人家，一個人去了鎮(zhèn)上，做了那個女人的男人。

火爐子走那天，村里人都去送他。有些不舍，但又替他高興，祝賀他總算有了個家。

可誰也沒有料到，火爐子到鎮(zhèn)上的第二天，竟傳回他去世的噩耗。

村里的人都不敢相信，但事實又讓人不得不信。

火爐子死在他新婚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