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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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內外 作者:鄧宏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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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石沉大海了,很多日子沒有她帶給家里的消息,村里同去打工的也都不知她的下落。

茶花也感到自己是石沉大海了,那是她身上從頭到腳都被重重地壓著才使她有這種感受。但壓著她的不是水,如果是水那早就嗆死她了。她伸手摸了摸,似乎有干的,也有濕的,有完整的,也有零碎的,什么形狀的都有,什么質地的也都有。她漸漸地感到自己是躺在垃圾堆里了,應該是被人丟進垃圾池蓋上了厚厚的垃圾。這與老四他們的娛樂城有關。

從老四他們娛樂城里逃出來的情景她還能清楚地記得。

她和超美、秋蘭、桂菊、桂蘭這些同去城里打工的洪河人在人山人海的人才招聘市場里浸泡了幾天,當時找到工作的走了。茶花因為沒有中學畢業(yè)文憑,尤其不是姑娘,就被那些招工的臺子吃進去又吐出來。但茶花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事做,她找到郊區(qū)一個山灣里幫別人收拾破爛,一天到晚折紙箱、敲瓶蓋、剝膠線。但她聞不得那膠臭味,在收拾破爛的山灣里待了幾天,就不分日夜地嘔吐了幾天,每一次嘔吐都劇烈地翻動著心肺,非常難受。她在實在無奈的情況下才去找老四,老四是洪河最早出來打工的人,在洪河已經(jīng)很有點成功人士的名氣了。

老四屁股下轉動著一張黑皮椅正在娛樂城三樓窗口上俯視來來往往的行人,茶花叫老四,要老四幫她找工作。老四就把她帶到老板面前說:“這是我二嫂,想在你手下找份事做?!崩习宓难凵窬拖竦豆瘟艘槐椴杌ǎ杌ê懿蛔栽?。但是,老板看在老四的面子上,答應收她在娛樂城里搞衛(wèi)生。老板叫老四走了,叫茶花換上工作服讓他看看。茶花換衣服的時候,老板突然進來很直接地將她摟了。她犟起來時旁邊的開水瓶打了下來,一地開水冒熱氣燙了老板的腳背。老板這才放了她說:“鄉(xiāng)里婆娘,我就喜歡你這犟脾氣!你要是依了,我還沒趣呢!你上班去,一千五百元月薪?!辈杌ㄓ行┬乃?,又想起割黑臉隊長的那把鐮刀和抬黑臉隊長的那個竹轎。但城里和洪河不一樣,她一時實在摸不到深淺。她只得把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都默默地浸泡在抹地板的臟水里,清水變成臟水后,又打來一桶清水,又變成一桶臟水……

茶花上班后才知道老四是這總店的一個小分店的二包。茶花怕老板再對她非禮,就跟老四說:“老板欺負我,怎么辦?”

老四很難為情地說:“二嫂,都這樣?!?/p>

茶花說:“我問的是我該怎么辦!”

老四還是說:“二嫂,都這樣!”

她再問怎么辦,老四才補一句:“二嫂,你也是有娃兒的人,別認真!進了這里就都是老板的人!都這樣!”

茶花說:“我聽不懂你這話!”

老四說:“你慢慢地就懂了?!?/p>

她終于懂了,是在她后來的工作中懂的。

每到天幕閉眼,華燈亮街,茶花就看到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像飛蛾撲燈一樣張開著翅膀,一群一群地朝娛樂城的豪華亮麗的大門飛進來。她們又都像進籠的鴿群一樣溫順地擠在一起,但她們比鴿群多了不少的心事——她們怕別人看不見自己,怕被別人忽略不計,不僅打扮得艷麗奪目,還知道坐得很自我,盡量昂著頭和自己的同伴爭生意。仿佛天上就有餡餅掉下,自己的頸脖比別人伸得長一些就可以搶先得到。她們這樣展示自己,等待男人的挑選。各種各樣的男人來了,眼睛都很亮,眼神像鐵耙在姑娘們中間一遍一遍地翻檢,看她們的眼睛,看她們的臉蛋,看她們的皮膚,看她們的胸脯,看她們的膚色,看她們的氣質,看她們的年齡……每當有男人看上一個姑娘,拉著她的手說說笑笑走出這間屋子時,落選的姑娘原來昂著的頭就如又挨了一場冰雪縮短了一截,她們只好感嘆著等到下一個男人來挑選。當又一個男人來挑選她們時,她們又把笑臉蛋高高地昂起來重復以前。這樣一次一次地往復,為了生意,她們好像不知道疲倦。在她們眼里,男人的長相、年齡、身份、膚色都是不計的,就像鴿群無法選擇買主一樣,只要有人要,只要給錢,她們就跟著走,然后在一個全封閉的房間里做生意。茶花在這家娛樂城里工作了一段時間,也接觸了一些姑娘,她了解了這些姑娘有的是老四把她們打上這條路的,有的是挨了強暴才走上這條路的。她越來越明白了這些打工的姑娘寄回家給爸爸媽媽的錢都是些什么錢。茶花也曾想過,等到二蘭和小蘭初中畢了業(yè)也讓她們出去打工賺些錢來,但眼前這個內幕令她不寒而栗。她找到老四說:“這個老板該殺!你也該殺!”老四說:“二嫂,說不得哪!在外面可千萬別說!”

茶花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把水果刀說:“我不怕!我割了黑臉隊長的茄子還不是割了?!這地方把好好兒的姑娘都逼成什么人了!我要說!我還要找公安部門去說!”

老四說:“不行,二嫂!這里不是洪河,老板不是黑臉隊長,今天也不是那年月!”

茶花問:“那怎么辦?”

老四說:“你要死尸回家還是活人回家?”

茶花說:“你別嚇人!”

老四說:“不是嚇人!實在不愿干,你走人,什么你都別說,我保你安全回去見家人。這個忙我還能幫到!”

茶花一下子明白了,說:“老四,這么個黑店,你也走吧!”

老四擺擺頭說:“不行,現(xiàn)在不黑也賺不到大錢!二嫂,我已經(jīng)下不了這船!再說,你走得了,我走不了!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天下沒有他們找不到我的地方。你走吧!我保你安全!”

茶花不辭而別,但她背后仍然有幾雙眼睛盯著她越走越遠,不過她沒有發(fā)現(xiàn)。她剛剛看見派出所那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時,那幾雙來自背后的眼睛突然堵在她眼前。幾雙眼睛是從車里鉆出來的,她剛感到自己面臨著威脅,視線就被一塊黑布切斷,兩眼已被蒙住,嘴也被一個軟布團堵牢。這個世界一下子變小了,變得只有一輛車子和幾個人在周圍惡狠狠地說話。

完全不知道是到了什么地方,她的衣服被一件一件地剝掉,劇痛以各種形狀和各種深淺不同的程度突然落到她身上,有繩子一樣的,有木棒一樣的,有鐵一樣的,有割裂,有刺扎,有燒灼……她的聲音雖然被堵塞,但她照樣在一聲聲地喊叫著老四,咒罵著老四!皮肉之苦她挨過了,接下來對她的身心凌辱卻讓她痛不欲生……直到強行要她喝下的毒藥起了作用,一切痛苦的知覺才和她分離,才得到解脫……

蓋在身上的幸好是垃圾!她的意志力沿著自己的筋骨去尋找自己的腳腿。她找到了自己的腳腿,雙腳還被繩索捆著。這種繩索的痛感使她進一步證實自己還活著。但她沒有力氣作出任何抗爭,她僅僅是活著。于是,洪河那棵老樟樹從很遠的地方突然飛近來,站在她的腦海里。

洪河人的魂似乎都附結在那棵老樟樹上。茶花想象著,坐火車,坐汽車,然后徒步而行,只望能早一點到家??吹嚼险翗鋾r,她駐足不前了。她在屋對面的山頭上坐下,久久地望著自己的家門,她等待心里那一泓濁水慢慢地澄清。茶花看到那棵老樟樹時,散失的靈魂就像一塊塊碎片聚攏來回歸到自己的身上。這是一天最清亮的時刻,陽光剛剛潑滿了山坡,田畈、森林、道路,人們、耕牛、房屋、鮮花、雞狗都清晰得沒有一絲虛影……

她已經(jīng)沒有父母,只有一個弟弟申五一。五一剛中學畢業(yè),很懂事,怕姐姐被人蹬了想不開自己抹脖子,就拿著一把彎草刀問姐姐:“姐,肖紅旗傷害過你沒有?”她明白弟弟的意思,說:“沒有!我們是童男童女分手的?!蔽逡贿@才丟下草刀說:“都是狗日的城鄉(xiāng)差別!總有一天我要叫鄉(xiāng)里也和城里一樣!”從那以后,五一就瘋了一樣,瘋得任何人的話都聽不進,天天沉浸在他的糧食工廠里進行科研。

她像溺進大海,又從大海里掙上了海岸。她看見了自己的家門,面對著自己所熟悉的一切,她羞愧,她傷心,她憤怒,她反復地咬著兩個字:進城。進城?進城!進城——

精力旺盛的香椿樹站在洪河兩岸,站在房屋間正吐著紅嫩的新芽。洪河人說:“椿尖紅,浸谷種。”洪河兩岸的洗衣碼頭上懸吊了很多浸種的籮筐,長長的籮繩系在斜出河面的柳樹、椿枝上,一群鵝鴨就在籮筐下自由地歌唱。種子在河水里吸著春水慢慢地孕育,孕育著洪河人一年的希望。有風拂過,椿柳新枝把新一年種田收稻子的長夢展示得很縹緲。田里的紅花草、藍花草、黃花油菜全都熱鬧鬧地開著花。春天的美麗全都往眼里撲來,讓她目不暇接。從花朵里折射出來的陽光五光十色,亮得茶花睜不開眼來。山坡上有情歌落在一團團紅桃花、白李花之間。田坎地邊被修整出來,各種各樣的線條和顏色構成洪河春天的韻律。這個日子也就是洪河人忙得打旋的季節(jié)。

青壯年男女遠走之后,村里剩下的只是那些守著家庭丟不開的婦女,還有未成年的小孩和因為多年勞累而直不起腰走不動路的老人。他們留守在自己的田地里耕耘,緩慢而乏力的動作使她在遠處看不出他們到底一天能干完些什么。但是,茶花看見自己家翻耕過的稻田里都蓄滿著水,堆滿著肥;微風吹起的漣漪閃動著水里的云朵和樹影;新搭起來的光亮的田埂有規(guī)則又沒有規(guī)則地排列著。她不在家的這些日子,大和一定太累了!

茶花看見大和牽著牛走到屋門口半圓形的曬谷坪來喂精料。每年都這樣,剛過冬的牛吃了春草要軟腳,春天又太累,大和就要給黃牯牛喂糯米粑和煮熟的黃豆。

牛吃了這樣的補品,雄心勃勃地對著青山和田野長哞了幾聲,像要出戰(zhàn)的將軍。大和捶著牛的肩峰說:“你今天怎么這么高興?今年的活兒可比往年都多啊!你要準備辛苦??!”這時候,牛身上多了一只女人的手。大和一看,他認識這只手。大和把手抓了,笑成一個核桃殼,說:“你……茶花,你回來了?”她趴在牛身上流著淚對大和點了點頭。

大和說:“你出去打工了,凡縣長和陶技術員來我們家看過呢!”

茶花點了點頭,沒說話,心里的酸楚把話道塞住了。

大和說:“他們表揚我們呢!”

茶花點了點頭……

大和說:“桂菊、桂蘭和秋蘭、超美他們呢?也回來了?”

茶花說:“不知道他們的去處,進城后在勞動力市場里各跟各的老板走了。”

大和說:“后來就沒有聯(lián)系?”

茶花說:“沒有?!?/p>

大和說:“你回來得正好,我正忙不過來!”

茶花說:“我要先哭哭,你讓我先趴在這牛身上哭哭!”

她認真哭過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問大蘭有沒有來電話。大和說沒有。她說二蘭和小蘭該回來了。大和說:“是該回來了?!?/p>

柚子和梅子跑過來拉了她的手叫伯母,她摟住孩子骨肉一般地親起來,她身上沒有分文,任何糖果也沒買。姐弟倆問伯母看見爸爸媽媽沒有,她說:“沒有?!?/p>

柚子和梅子跟茶花正親熱,虎子走來了。茶花抹了把淚叫“爸”,虎子對茶花說:“你回來了?”

她說回來了。

虎子說:“還進城嗎?”

茶花用衣袖又抹了把淚說:“不進了!我弄明白了我這么進城不行!我們洪河人這么進城恐怕都不行!我要讓我女兒進!我要讓我女兒讀很多書再進城!”

虎子說:“回來好!大和離不得你!你不在家,他像一只掐掉了腦殼的牛虻,亂飛!”

四喜兒走來了,茶花深情地叫了聲“媽”。四喜兒見茶花又瘦又黑了,說:“城里日子不好過?”

茶花說:“那不是人過的日子!白花了路費。我回來了!”

四喜兒說:“沒有白花路費!你弄明白的事情能值很多錢!”

往下就看見大和和黃牯的身影在村外的道路和田地間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地移動,早早晚晚沒有停歇。在田地里,人和牛之間是那架永遠也扯不直的彎彎犁。牛的力氣使黃土地、黑土地都在銀亮的犁口上翻開著一排又一排土畦。農民的書頁很沉,只有牛的力氣才能一頁一頁地翻下去。田埂上落著燕子,高樹上蹲著喜鵲,從老樟樹上斜下來蹲在犁坯上的是老鴰。叫春的青蛙和蟲子還不肯露面,它們一直這么叫著不停,要叫過長長的夏日,叫來蝌蚪掉了尾巴變成青蛙的秋天。老鴰急得在犁坯間蹦跳起來,它在尋找這些叫春的蟲子。茶花用筲箕和糞桶大擔大擔地把最好的肥料往田里送去,喂給大和翻開的那些張著嘴的黑土地。她把褲腳扎到了膝蓋,白嫩而壯實的腳腿在田埂上走動不停。土地是上天賜給農民的魔餅,去年吃那一面,今年翻過來又吃這一面。農民就永遠是煎餅的藝人……

每年都要經(jīng)歷的情境,每年都要重復的畫面,就這樣很清晰地來到她面前,又突然在她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什么都可以想得很清晰,但又什么都縹緲不定。她現(xiàn)在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想辦法活下去,無論如何要活著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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