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并非奸臣
兒時在鄉(xiāng)里,多聽民間故事。伍子胥過昭關、秦始皇焚書坑儒、孟姜女哭長城、桃園三結義、秦瓊賣馬等等,都耳熟能詳。其中也有“朱元璋炮打慶功樓”的故事,講的是朱元璋當皇帝后屠戮功臣。長大之后讀過一些書,才知道這些故事并非杜撰。我曾說過,大凡歷史悠久的國家,其國民都嗜史。民間傳說的中國歷史,比之今日一幫文人弄出的“戲說”,可信度要大得多。就說朱元璋炮打慶功樓一事,雖然于史無證,但這位皇帝在坐穩(wěn)龍椅之后,的確是尋找各種借口,幾欲將幫他打下江山,建立朱明政權的開國功臣們鎮(zhèn)壓殆盡。他如此做,不能簡單用“狡兔死,走狗烹”六個字來概括。
對于朱元璋的這種做法,他的夫人馬皇后與太子朱標都表示過反對。朱元璋不為所動。傳說有一次,他撿起一枝棘條給太子,因滿是棘刺,太子無法把握,朱元璋把棘條上的刺一一拔干凈,再遞給太子說:“現(xiàn)在你可以很穩(wěn)當?shù)啬米∷税??”接著便講了一個道理,其大意是我屠殺那些功臣,是為了讓你繼承皇位后,不至于有人跟你搗蛋。
朱元璋從當上皇帝的那一天開始,就一直盤算如何鞏固政權,永享國祚。立國之初,百廢待興,但重中之重的仍是這個問題。他首先殺掉宰相胡惟庸,并因此永遠廢除中書省,并詔旨“自此有敢議設宰相者,殺無赦”。在朱元璋看來,宰相與皇帝只有一步之遙,最有可能覬覦皇帝寶座的,自然就是宰相了。廢除宰相后,朱元璋親自處理國政,用今天的公司管理結構來打比方,朱元璋是既當董事長,又當總經(jīng)理。他甚至連副總經(jīng)理都不設置,事必躬親,因此很累。實在忙不過來,他便從翰林院中找來幾個學士,湊起一個秘書班子,來幫助他做一些文件起草、典章搜尋的工作。到了永樂皇帝手上,這個沒有名分的秘書班子才有了一個名稱,叫內(nèi)閣。內(nèi)閣之臣由翰林院學士擔任,官階只有六品,辦公時是幾個人坐在一間朝房里,連椅子都不能坐,只能坐凳子。那時,六部的尚書是正二品,左右侍郎是三品,相當于今天的副部級。員外郎四品,相當于今天的司局級。六品閣臣則只相當于今天的處級干部。皇帝秘書只是個處級干部,就是放在今天,大家也會覺得級別太低。然而這就是朱元璋的馭人之法。
與閣臣情形相似的,還有六科給事中。明朝沿唐宋官制,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六部的一把手,稱為尚書,官階二品。其副職稱為左侍郎、右侍郎,統(tǒng)稱為堂上官。明朝建國之初,六部堂官與皇帝之間,還隔著一個宰相,自廢除宰相后,朱元璋親自理政,六部堂上官都直接向他匯報部務。盡管這樣,朱元璋仍害怕大權旁落,或者說擔心六部堂上官瞞上欺下,玩忽職守。因此,他又借鑒前朝的經(jīng)驗,創(chuàng)設與六部對應的吏、戶、禮、兵、刑、工六科,對六部行稽核、糾察與彈劾之權。六科屬言官之列。每科的領導人,稱都給事中,官階六品,都給事中之下,設給事,官階七品或八品。所以說六科的干部,都屬于中下層官員,但他們的權力卻很大。終明一朝,因遭六科言官彈劾而被撤職的六部堂官不勝枚舉。這是朱元璋創(chuàng)造的一套小官管大官的統(tǒng)治方法。實踐檢驗,行之有效。從明代的官職設置來看,朱元璋的馭人之道是給實權的不給高位,給高位的不給實權,讓其互相牽制。
朱元璋認為,歷代滅國之禍,概括起來,不外乎來自女寵、宦官、外戚、權臣、藩鎮(zhèn)、夷狄六個方面。他曾對侍臣講:“漢無外戚閹宦之權,唐無藩鎮(zhèn)夷狄之禍,國何能滅?朕觀往古,深用為戒。然制之有道。若不惑于聲色,嚴宮闈之禁,貴賤有體,恩不掩義,女寵之禍,何自而生?不牽于私愛,唯賢是用,茍于政典,裁之至公,外戚之禍,何由而作?閽寺便習,職在掃除,供給使令,不假以兵柄,則無宦寺之禍。上下相維,大小相制,防耳目之壅蔽,謹威福之下移,則無權臣之患。藩鎮(zhèn)之設,本以衛(wèi)民,使財歸有司,兵必合符而調(diào),豈有跋扈之憂?至于御夷狄,則修武備,謹邊防,來則御之,去不窮追,豈有侵暴之虞?凡此數(shù)事,嘗欲著書,使后世子孫以時觀覽,亦社稷無窮之利也。”
朱元璋雖然是農(nóng)民出身,后來還當過和尚,但把他放在中國歷代皇帝系列中考量,這個半文盲也絕對是一個有作為、有思想的開國之君。他認為治國要理好的六個問題,可謂抓住了要害。其制禍之道也行之有效。
立國之初,由于朱元璋嚴于約束,女寵、宦官、外戚、藩鎮(zhèn)等,都還形成不了勢力。唯一有可能對朱元璋構成威脅的,就只能是權臣和夷狄了。對于夷狄,朱元璋或剿或撫,恩威并施,處理得雖不是恰到好處,但也沒有大的過失。因此,在他統(tǒng)治時期,邊患始終沒有對他的政權構成主要威脅。剩下的最后一個問題,就是權臣了。前面已經(jīng)講過,朱元璋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而大肆屠戮功臣,就是為了鏟除權臣。他提防權臣的方法就是“上下相維,大小相制,防耳目之壅蔽,謹威福之下移”。上下相維就是君守君道,臣守臣道,看似兩方面都合道,實際上是要做大臣的對皇上愚忠。大小相制,就是小官管大官。防耳目之壅蔽,讓六科給事中監(jiān)察六部,他親自管束六科。明朝的言官除六科給事中外,尚有都察院御史以及大理寺的官員等,有的稱言官,有的稱憲臣。這部分官員的數(shù)目很大,大約占朝廷命官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用這么多的官員來防止自己“耳目壅蔽”,朱元璋可謂煞費苦心。最后是“謹威福之下移”的問題。在他看來,權臣的突出表現(xiàn),就是威福自專,與皇上分享權力,這是皇帝們最忌諱的事。權臣嚴嵩倒臺后,他的繼任者徐階給嘉靖皇帝提出的施政綱領中就有一條“還威福于皇上”。徐階是松江人,狀元出身,是張居正的政治導師。為人有正義感,但比較謹慎,也比較滑頭。他如此說是讓嘉靖皇帝放心,他永遠只是皇上的臣仆,絕不會僭越。
永樂皇帝雖然確立了內(nèi)閣制度,但當時的閣臣都是直接對朱棣負責,尚無首輔之設。設置首輔是在孝宗時代,三楊之后。此后的內(nèi)閣,便有點像朱元璋執(zhí)政初年的中書省了。首輔也相當于宰相,但首輔能不能真正行使宰相的權力,則要看所服務的皇帝是英主還是庸君。譬如說張居正在隆慶六年(1572)當上首輔后,輔佐十歲登基的萬歷皇帝推行“萬歷新政”,其中有一個考成法,是整飭吏治的重要舉措。最核心的就是都察院監(jiān)督全國各省官員,六科監(jiān)督六部,而內(nèi)閣則負責都察院與六科的考核,這樣一來,等于說所有的言官都不再直接對皇上負責,而是改在內(nèi)閣的掌控之下。萬歷新政的順利實施,應該說得益于這個舉措。但這是分享了皇上的權力,用朱元璋的觀點看,張居正是十足的權臣。
不管怎么說,內(nèi)閣后來演變成中書省,絕不是朱元璋的初衷。在他統(tǒng)治期間,他始終對權臣保持著充分的警惕。胡惟庸、李善長、藍玉、宋濂等等,多少權臣都被他誅滅或者罷黜。就連徐達、劉基這樣謹慎的人,也因時時遭到他的猜忌而始終驚悚不已。甚至有人猜疑,兩人的死,也是因為朱元璋的陷害。
當然,聰明的朱元璋也看到,要想從根本上鏟除權臣,除了制訂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監(jiān)控方法之外,當皇帝的人,自己也必須常存憂患之心。他曾對皇太子朱標說:“自古帝王以天下為憂者,惟創(chuàng)業(yè)之君、中興之主及守成賢君能之。其尋常之君,不以天下為憂,反以天下為樂,國亡自此而始,何也?帝王國之初,天必授予有德者,然頻履憂患而后得之,其得之也難,故憂之也深。若守成繼體之君,常存敬畏,以祖宗憂天下之心為心,則能永受天命。茍生怠慢,危亡必至,可不喟哉!”
朱元璋把好皇帝分為三種:創(chuàng)業(yè)之君,中興之主,守成賢君。他認為只有這三種皇帝能夠心存敬畏,旦夕憂患。他希望他的后代都能成為中興之主或守成賢君。在這一點上,他的想法是好的,但做法欠妥,或者荒謬。譬如說,他誅滅“權臣”,為的是讓太子朱標在他駕崩后繼任,不至出現(xiàn)讓人篡位的危機。他這么做,是違反了物競天擇的自然規(guī)律。事實上,后來篡奪建文帝皇位的,并不是什么權臣,而是他的第四個兒子燕王朱棣。建文帝是朱元璋的長孫,太子朱標沒有等到接任就已病死,朱元璋于是把皇位傳給長孫。朱棣篡奪了侄兒的帝位。
對待皇室內(nèi)部的權力爭斗,歷代史家都抱著“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原則,對成功者予以褒獎。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唐太宗李世民與明成祖朱棣。這兩人都不是按正常途徑登上皇帝位的,但都屬于有作為的皇帝。他們不屬于權臣,但屬于權君。
終明一朝,朱元璋所擔心的權臣奪威福自專的問題,都沒有出現(xiàn)。倒是沒有引起朱元璋足夠重視的一個問題——庸君的問題始終存在。
明朝的十七個皇帝,有作為的大概就是朱元璋與朱棣兩人(但這兩人都以殘暴著稱)。不作為、亂作為的皇帝倒是屢見不鮮。最突出的典型,以武宗、神宗、熹宗三人為最。
出現(xiàn)這么多的庸君,其原因有三:一是皇位的世襲制,即太子繼承皇位。太子登基之前,稱為東宮。盡管歷朝歷代都非常注重東宮的教育,但所有的書本都無助于培養(yǎng)他們的雄才大略與憂患意識。這如同告誡一個每天吃魚翅燕窩的人要牢記饑餓一樣。饑餓對于他來講,只是一個概念而非實際的感覺。第二個原因是佞臣太多,這些人為了達到升官發(fā)財?shù)哪康?,千方百計逗皇上開心,因此幸門大開。第三個問題是文化的問題,儒家文化是中國讀書人的根本,對皇上講忠,對父母講孝。讀書人有了這種思想,根本不敢反對皇帝。就說有名的清官海瑞吧,因上疏反對嘉靖皇帝迷戀齋醮不理政事而被打入詔獄。有一天,監(jiān)獄長聽說嘉靖皇帝駕崩,心想老皇上一死,海瑞就可出獄升官了,于是拿來好酒好菜請他吃,意在巴結他。海瑞以為要殺頭了,牢頭給他送“絕命飯”吃,也就欣然開懷暢飲。吃得酒酣耳熱之時,他才知道是皇上死了,頓時兩眼一翻,昏厥過去。醒過來后,他把吃下的酒肉翻腸倒胃吐個精光。他雖然罵過皇帝,但仍然覺得皇帝神圣,是不可褻瀆的。海瑞一生對貪官恨之入骨,但對皇上的貪墨卻三緘其口。中國的儒家知識分子,從來都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這就導致了庸君、昏君的誤國、誤民。
最后,還是想說一說權臣的問題:
朱元璋對權臣的定位是威福自專。威指權力,福指享受,為人臣者,其權力與享受絕不能超過皇上?;噬峡梢噪S便殺一個人,也可以隨便提拔一個人。大臣就不行。生殺予奪大權,只能握在皇上一個人手上,大臣想要分享便是犯忌,就成了權臣。
在明代,被戴上權臣帽子的有不少,胡惟庸、李善長都是權臣。嘉靖朝當過二十年首輔的嚴嵩倒臺后,也被封以權臣。張居正死后遭到萬歷皇帝清算,再次被稱為權臣。把這幾個權臣放在一起研究,就會發(fā)覺他們之間的差別太大了。嚴嵩弄權,是為了賣官鬻爵,積斂錢財。即便這樣,他也從不敢威福自專,而是挖空心思討好皇上。張居正柄政時,倒是勇于任事,在他擔任內(nèi)閣首輔的十年,他掌握了實際的權力,這也是因為皇帝太小,無法作為。張居正領導萬歷新政,在吏治、邊防、賦稅諸方面實施改革,使本已奄奄一息的大明王朝有了中興之象。對這樣的人,若以權臣來罪他,則是千古冤案。若用權臣來褒他,仍覺言過其實。事實上,萬歷皇帝雖然只是十歲的孩子,在張居正眼中仍是君父,每每受到這孩子的表揚,他仍然熱淚盈眶。這樣的記載,在萬歷朝的典籍中,不在少數(shù)。
后世的一些史評家,常常用權臣的概念來品判古代大臣,以此定忠奸、定褒貶,竊以為大謬。像朱元璋這樣討厭權臣的皇帝,我們可以理解。他之討厭,是害怕大權旁落,但喜好權力的人并不一定都是奸臣。今天的人喜歡講一句話:“權為民所用”,若能如此,則權臣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