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因病得福
大學時代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未進大學前,你被許多人寵著,父母可為你操持一切,包括設計你的下一步方向。上了大學,情況就相同了。大學的偉大之處,在于從第一年開始時的手足無措,到你漸漸成長、成熟。大學期間,你可以盡情地讀自己喜愛的書,做喜歡做的事,認識你欣賞的人。錢學森盡情徜徉在大學生活的歡樂、充實中。錢學森第一年的大學生活如魚得水,學音樂,聽各種講座,和同學們天南海北地聊。可是,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初出家門的19歲的錢學森根本不會照顧自己。加上刻苦的學習和費心的排練,錢學森不小心染上了傷寒,他不得不休學一年,回故里杭州養(yǎng)病。這是1930年暑假后期的事。
古人云: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這一年的養(yǎng)病期間,錢學森不僅有機會精心學習自幼便鐘愛的國畫,還借熟讀藝術史之際,知曉了藝術中包含的科學的分析觀。這次養(yǎng)病還成全了他與表弟李元慶的相遇、相知。這位熱心左翼文藝運動的表弟,把當時進步的民主思想和愛國熱情捧到了錢學森面前。
西湖的美麗,用蘇東坡那句“淡妝濃抹總相宜”來形容確實最為形象。西子湖的婀娜多姿,浪花千層,記錄了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墨客事,孕育了多少千古英雄豪杰。然而,最吸引錢學森的是西子湖的永恒生機。那盈盈一湖清波,周圍鑲嵌的堤岸、垂柳、草地,還有灑滿了多少愛恨情長的蜿蜒石板小路……每一個生動的畫面,總是存在于瞬間。那披著五彩花衣的小鳥,或默立于柳枝,或婉轉起優(yōu)美的小曲,或扇動著一雙翅膀在枝頭跳來跳去,載歌載舞。僅僅這么一個小生靈的出現(xiàn),便給西子湖帶來非常誘人的魅力。
在西子湖畔,錢學森再一次感受到了人與自然的融合。大自然是怎樣的鬼斧神工,造就了這樣一個美麗脫俗的西子湖?雕刻了這樣一座充盈著靈氣的杭州城?
文史積淀深厚的父親告訴他杭州灣的來歷,為他講解雷峰塔的建立和倒掉,領他參觀岳飛墓??墒?,他想自己記下一顰一蹙中魅力盡顯的西子湖。打小就對畫畫的熱情,在美麗的西子湖畔前,再一次躍上心頭。
父母看透了他的心思——親人之間,興許真的有所謂的心靈感應。錢學森還沒來得及開口,父母就已經(jīng)為他找好了國畫老師高希舜。錢學森與美術的“交手”,只此一次。畫畫,也從未是他的主業(yè)。但令人佩服的是,多少年之后,錢學森的一位遠親錢學文,路經(jīng)香港拜訪一位友人,看到這位友人收藏了錢學森當年的一幅國畫作品。錢學文欲出高價買下此畫,帶回來送給錢學森本人,可收藏者就是不肯,他斷定一生專心科學的錢學森的國畫有極高的收藏價值。
我們再說這位國畫老師高希舜。他當時在國畫史上的地位如何,無從得知。但他后來,的確有相當?shù)拿麣狻R皇且蛩膰嫷玫皆S多人的贊賞;另一點,也許是最主要的一點,他是毛主席的朋友,二人私交甚密。
錢學森作畫,主要是寫生。高老師陪他到西湖,幫他選景,指點他如何先用碳條勾畫輪廓,而后如何著色。很快,錢學森便掌握了山水畫的基本技法,作畫水平大有提高。一天,他拿出幾幅寫生作品給父母看,果然得到了贊許。他也很高興,還告訴父母:“在觀察景物、運筆作畫時,那景物都融會在心里。那時,所有事情都被忘掉了,心里干凈極了?!?/p>
嘗到國畫帶來的無限樂趣后,錢學森開始刻意涉獵藝術史。這其間,對他影響很大的是一本匈牙利人寫的藝術史小冊子。作者是一位社會科學家,他用唯物史觀的觀點寫藝術史。從未接觸過藝術領域書籍的錢學森,根本沒有想過藝術史還可以用科學的觀點分析。年輕的錢學森對此產(chǎn)生了興趣,便開始廣泛閱讀這方面的書籍,他讀馬克思的《資本論》、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布哈林的《歷史唯物主義》——無意的閱讀,卻使他成為同代青年中較早接觸馬列主義的一個,為他終身成為自覺的馬克思主義者奠定了基礎。
早在讀中學時,錢學森就知道列寧了。但苦于當時的大形勢,他根本沒有機會閱讀列寧的作品。而此時,自從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成功后,馬克思、列寧的著作越來越多地被介紹到中國。擁戴列寧、信仰馬列、向往社會主義,已經(jīng)成為世界勞動人民和進步知識分子的一種潮流。
學國畫之余,錢學森讀了馬克思的著作。又是暑假,表弟李元慶經(jīng)常去看他。和表弟的談話內容,多為馬列主義、國家、時事。表弟還為表哥詳細講解了社會主義的思想。這些影響了他。后來,休學期滿返校后,他便積極地接觸共產(chǎn)黨外圍組織,加入學生運動。
錢學森雖是獨子,但錢家和章家都是杭州的名門望族,錢學森有很多的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當時比不得現(xiàn)在,空間的相隔是親人交流的大麻煩。錢學森和這些堂表兄弟姐妹的交流,只能限于書信往來和幾年僅有的一兩次短暫相聚。
這次回杭州借養(yǎng)病之機,成全了他與這些兄弟姐妹的感情交流。錢均夫夫婦為了離在上海求學的兒子近一些,特地把家從北京搬回故里杭州。
在這些表親中,對錢學森影響最大的,莫過于表弟李元慶了。
錢學森在許多文章里這樣形容這位表弟:“他不僅擅長音樂,而且有廣泛的藝術興趣和很高的政治熱忱。他積極擁護上海左翼文藝運動,敬重魯迅先生,對國內的政治時局也十分關注。”
李元慶當時關心左翼文藝運動,并在上海開始從事音樂工作。對于錢學森和李元慶來說,他們之間,是親人,是朋友,更是精神戰(zhàn)友。李元慶給錢學森介紹了許多左翼文藝運動的進步思想和救國觀點,也更加深了錢學森對音樂和文學藝術的興趣。
這年寒假,錢學森和李元慶一起回杭州過春節(jié)。兩人形影相隨,總有講不完的話題。有一個冬夜,錢學森與李元慶圍坐在炭火盆旁朗誦歌德的《浮士德》,那氣勢磅礴的詩句和深邃的哲理,使錢學森感奮不已。李元慶很認真地對錢學森說:“作為一個有知識的中國青年,除了懂得李白、杜甫和魯迅外,還要了解一些西方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因為中國總不能這樣封閉下去,遲早是要走向世界的?!?/p>
這以后的每年寒暑假,錢學森只要回杭州,幾乎都和李元慶在一起讀書、討論時事、外出漫游。但當時國家危急,由于國民黨南京政府對日本侵略者采取一再退讓的政策,“一·二八”之后,上海日租界又多次發(fā)起日本軍隊槍殺中國居民事件。東北三省淪陷后,日本侵略軍更將目光轉移到關內華北大地。然而,正在忙于爭權奪利的國民黨南京政府和各軍閥當局對此卻毫無防范。沉悶的時局使青年人感到窒息,也預感到一種不幸。因此,兩人都不免有些心事重重。
有一天,錢學森和李元慶在湖邊的草地上散步,錢學森突然看到一條比大拇指稍粗一些的小花蛇,正與一只比它大好多的青蛙搏斗。他們停下腳步靜靜地觀察。只見那條蛇吐著紅舌慢慢逼近青蛙,而那只青蛙已嚇得動彈不得?;ㄉ咭娝呀?jīng)失去反抗能力,便張開大口一下子咬住青蛙的頭部,盡管那青蛙大部分身體、四肢還露在外邊,但是仍看不到它進行最后的掙扎和抗爭。那花蛇得寸進尺,一節(jié)一節(jié)地將青蛙全部吞入腹內,然后拖著沉重的身軀爬進草叢深處。
悲慘的一幕結束了。兩人面面相覷,都沒有說話。然而,他們都似乎明白了什么。尤其是對于心地善良的錢學森來說,這殘酷的場面給他的刺激太大了。他久久不能平靜,心里反復地叨咕著一句話:這就是弱肉強食。不斗爭,不反抗,就要滅亡;只有強者才能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