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好日常在
從從容容地過日子,
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
并不特別要追求什么,
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假如我有九條命
假如我有九條命,就好了。
一條命,就可以專門應(yīng)付現(xiàn)實的生活。苦命的丹麥王子說過: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與生俱來的千般驚擾?,F(xiàn)代人最煩的一件事,莫過于辦手續(xù);辦手續(xù)最煩的一面莫過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卻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機關(guān)發(fā)的,當(dāng)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請人得在四根牙簽就塞滿了的細長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許多人的地址都是節(jié)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門牌還有幾號之幾,不知怎么填得進去。這時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須彌納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兩個字:“天堂”。一張表填完,又來一張,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各條說明,必須皺眉細閱。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種證件的號碼,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條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條勉強可以用來回信和開會,假如你找得到相關(guān)的來信,受得了鄰座的煙熏。
一條命,有心留在臺北的老宅,陪伴父親和岳母。父親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傾好動的人,喜歡與鄉(xiāng)親契闊談宴,現(xiàn)在卻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門,只能追憶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懷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孫女。岳母也已過了八十,五年前斷腿至今,步履不再穩(wěn)便,卻能勉力以蹣跚之身,照顧旁邊的朦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來,她便遷來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婦之家的瑣務(wù),對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無絕人之路,我失去了母親,神卻再補我一個。
一條命,用來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職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務(wù),做這件事不過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卻是專職。女人填表,可以自稱“主婦”(housewife),卻從未見過男人自稱“主夫”(house husband)。一個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這樣的神恩應(yīng)該細加體會,切勿視為當(dāng)然。我覺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稱職一點,原因正是有個好太太。做母親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負責(zé),做父親的也就樂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實行的是總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儼然的元首。四個女兒天各一方,負責(zé)通信、打電話的是母親,做父親的總是在忙別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懷念著她們。
一條命,用來做朋友。中國的“舊男人”做丈夫雖然只是兼職,但是做起朋友來卻是專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讓他仗義疏財,去做一個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稱小孟嘗”,便能贏得賢名。這種有友無妻的作風(fēng),“新男人”當(dāng)然不取。不過新男人也不能遺世獨立,不交朋友。要表現(xiàn)得“夠朋友”,就得有閑、有錢,才能近悅遠來。窮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友?我不算太窮,卻窮于時間,在“夠朋友”上面只敢維持低姿態(tài),大半僅是應(yīng)戰(zhàn)。跟身邊的朋友打完消耗戰(zhàn),再無余力和遠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維持龐大的通訊網(wǎng)了。演成近交而不遠攻的局面,雖云目光如豆,卻也由于鞭長莫及。
一條命,用來讀書。世界上的書太多了,古人的書尚未讀通三卷兩帙,今人的書又洶涌而來,將人淹沒。誰要是能把朋友題贈的大著通通讀完,在斯文圈里就稱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讀書,是縱情任性地亂讀,只讀自己喜歡的書,也能成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詣地精讀,只讀名門正派的書,立志成為通儒。我呢,論狂放不敢做名士,論修養(yǎng)不夠做通儒,有點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寫作,就可以規(guī)規(guī)矩矩地治學(xué);或者不教書,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讀書。假如有一條命專供讀書,當(dāng)然就無所謂了。
書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隨便。老師考學(xué)生,畢竟范圍有限,題目有形。學(xué)生考老師,往往無限又無形。上課之前要備課,下課之后要閱卷,這一切都還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學(xué)生閑談問答之間,更能發(fā)揮“人師”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師出高徒”,未必盡然。老師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務(wù),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溫?倒是有一些老師“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能經(jīng)常與學(xué)生接觸,產(chǎn)生實效。
另一條命應(yīng)該完全用來寫作。臺灣的作家極少是專業(yè),大半另有正職。我的正職是教書,幸而所教與所寫頗有相通之處,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臺灣,我日間教英文,夜間寫中文,頗能并行不悖。后來在香港,我日間教三十年代文學(xué),夜間寫八十年代文學(xué),也可以各行其是。不過藝術(shù)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動,沒有一位兼職然而認(rèn)真的藝術(shù)家不把藝術(shù)放在主位。魯本斯任荷蘭駐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園里作畫。一位侍臣在園中走過,說道:“喲,外交家有時也畫幾張畫消遣呢?!濒敱舅勾鸬溃骸板e了,藝術(shù)家有時為了消遣,也辦點外交?!标懹卧娫疲骸翱辞卮伟钪?,惜哉千萬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yè),馬周遇合非公誰?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标懹握J(rèn)為杜甫之才應(yīng)立功,而不應(yīng)僅僅立言,看法和魯本斯正好相反。我贊成魯本斯的看法,認(rèn)為立言已足自豪。魯本斯所以傳后,是由于他的藝術(shù),不是他的外交。
一條命,專門用來旅行。我認(rèn)為沒有人不喜歡到處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閱他鄉(xiāng),不但可以認(rèn)識世界,亦所以認(rèn)識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華郵輪,謝靈運再世大概也會如此。有人背負行囊,翻山越嶺。有人騎自行車環(huán)游天下。這些都令我羨慕。我所優(yōu)為的,卻是駕車長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愛旅行,所以夫妻兩人正好互作旅伴,這一點只怕徐霞客也要艷羨。不過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險家,我們,只是淺游而已。
最后還剩一條命,用來從從容容地過日子,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并不特別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原載于1985年7月7日《聯(lián)副》
高速的聯(lián)想
那天下午從九龍駕車回馬料水,正是下班時分,大埔路上,高低長短形形色色的車輛,首尾相銜,時速二十五英里。一只鷹看下來,會以為那是相對爬行的兩隊單角蝸牛,單角,因為每輛車只有一根收音機天線。不料快到沙田時,莫名其妙地塞起車來,一時單角的蝸牛都變成了獨須的病貓,廢氣暖暖,馬達喃喃,像集體在腹誹狹窄的公路。熄火又不能,因為每隔一會,整條車隊又得蠢蠢蠕動。前面究竟在搞什么鬼,方向盤的舵手誰也不知道。載道的怨聲和咒語中,只有我沾沾自喜,欣然獨笑。俯瞥儀表板上,從左數(shù)過來第七個藍色鈕鍵,輕輕一按,我的翠綠色小車忽然離地升起,升起,像一片逍遙的綠云牽動多少愕然仰羨的眼光,悠悠揚揚向東北飛逝。
那當(dāng)然是真的:在擁擠的大埔路上,我常發(fā)那樣的狂想。我愛開車。我愛操縱一架馬力強勁反應(yīng)敏靈野蠻又柔馴的機器,我愛方向盤在掌中微微顫動四輪在身體下面平穩(wěn)飛旋的那種感覺,我愛用背肌承受的壓力去體會起伏的曲折的地形山勢,一句話,我崇拜速度。阿拉伯的勞倫斯曾說:“速度是人性中第二種古老的獸欲?!币赃\動的速度而言,自詡?cè)f物之靈的人類是十分可憐的。褐雨燕的最高時速,是二百九十點五英里。狩獵的鷹在俯沖下?lián)鋾r,能快到每小時一百八十英里。比賽的鴿子,有九十六點二九英里的時速。獸中最速的選手是豹和羚羊:長腿黑斑的亞洲豹,綽號“獵豹”者,在短程沖刺時,時速可到七十英里,可惜五百碼后,就降成四十多英里了;叉角羚羊奮蹄疾奔,可以維持六十英里時速。和這些相比,“動若脫兔”只能算“中駟之才”:英國野兔的時速不過四十五英里?!鞍遵x過隙”就更慢了,騎師胯下的賽馬每小時只馳四十三點二六英里。人的速度最是可憐,一百碼之外只能達到二十六點二二英里的時速。
可憐的凡人,奔騰不如虎豹,跳躍不如跳蚤,游泳不如旗魚,負重不如螞蟻,但是人會創(chuàng)造并駕馭高速的機器,以逸待勞,不但突破自己體能的極限,甚至超邁飛禽走獸,意氣風(fēng)發(fā),逸興遄飛之余,幾疑可以追神跡,躡仙蹤。高速,為什么令人興奮呢,生理學(xué)家一定有他的解釋,例如循環(huán)加速,心跳變劇,等等。但在心理上,至少在潛意識里,追求高速,其實是人與神爭的一大欲望:地心引力是自然的法則,也就是人的命運,高速的運動就是要反抗這法則,雖不能把它推翻,至少可以把它的限制壓到最低。賽跑或賽車的選手打破世界紀(jì)錄的那一剎那,是一閃宗教的啟示,因為凡人體能的邊疆,又向前推進了一步,而人進一步,便是神退一步,從此,人更自由了。
滑雪,賽跑,游泳,賽車,飛行等的選手,都稱得上是英雄。他們的自由和光榮是從神手里,不是從別人的手里,奪過來的。他們所以成為英雄,不是因為犧牲了別人,而是因為克服了自然,包括他們自己。
若論緊張刺激的動感,高速運動似乎有這么一個原則:就是,憑借的機械愈多,和自然的接觸就愈少,動感也就減小。賽跑,該是最直接的運動。賽馬,就間接些,但憑借的不是機械,而是一匹汗油生光肌腱勃怒奮鬣揚蹄的神駒。最間接的,該是賽車了,人和自然之間,隔了一只鐵盒,四只輪胎。不過,愈是間接的運動,就愈高速,這對于生就低速之軀的人類說來,實在是一件難以兩全的事情。其他動物面對自己天生的體速,該都是心安理得,受之怡然的吧?我常想,一只時速零點零三英里的蝸牛,放在跑車的擋風(fēng)玻璃里去看劇動的世界,會有怎樣的感受?
許多人愛駕敞篷的跑車,就是想在高速之中,承受、享受更多的自然:時速超過七十五英里,八十英里,九十英里,全世界轟然向你撲來,發(fā)交給風(fēng),肺交給激湍洪波的氣流,這時,該有點飛的感覺了吧。阿拉伯的勞倫斯有耐性騎駱駝,卻不耐煩駕駛汽車:他認(rèn)為汽車是沒有靈性的東西,只合在風(fēng)雨中乘坐。從沙漠回到文明,才下了駝背,他便跨上電單車,去拜訪哈代和蕭伯納。他在電單車上,每月至少馳騁二千四百英里,快的時候,時速高達一百英里,終因車禍喪生。
我騎過五年單車,也駕過四年汽車,卻從未駕過電單車,但勞倫斯馳驟生風(fēng)的豪情,我可以仿佛想象。電單車的驍騰剽悍,遠在單車之上,而沖風(fēng)搶路身隨車轉(zhuǎn)的那種投入感,更遠勝靠在桶形椅背踏在厚地毯上的方向舵手。電影《逍遙游》(Easy Rider)里,三騎士在美國西南部的沙漠里直線疾馳的那一景,在搖滾樂亢奮的節(jié)奏下,是現(xiàn)代電影的高潮之一。我想,在潛意識里,現(xiàn)代少年是把桀驁難馴的電單車當(dāng)馬騎的:現(xiàn)代騎士仍然是戴盔著靴,而兩腳踏鐙雙肘向外分掌龍頭兩角的騎姿,卻富于浪漫的夸張,只有馬達的厲嘯逆人神經(jīng)而過,比不上古典的馬嘶?,F(xiàn)代車輛引擎,用馬力來標(biāo)示電力,依稀有懷古之風(fēng)。準(zhǔn)此,則敞篷車可以比擬遠古的戰(zhàn)車,而四門的“轎車”(sedan)更是復(fù)古了。六十年代的中期,福特車廠驅(qū)出的“野馬”(Mustang)號擬跑車,頸長尾短,剽悍異常,一時縱橫于超級公路,逼得克萊斯勒車廠只好放出一群修矯靈猛的“戰(zhàn)馬”(Charger)來競逐。
我學(xué)開車,是在1964年的秋天。當(dāng)時我從皮奧瑞亞去愛荷華訪葉珊與黃用,一路上,火車誤點,灰狗的長途車轉(zhuǎn)車費時,這才省悟,要過州歷郡親身去縱覽惠特曼和桑德堡詩中體魄雄偉的美國,手里必須有一個方向盤。父親在國內(nèi)聞言大驚,一封航空信從松山飛來,力阻我學(xué)駕車。但無窮無盡更無紅燈的高速公路在夐闊自由的原野上張臂迎我,我的邏輯是:與其把生命交托給他人,不如握在自己的手里。學(xué)了七小時后,考到駕駛執(zhí)照。發(fā)那張硬卡給我的美國警察說:“公路是你的了,別忘了,命也是你的?!?/p>
奇妙的方向盤,轉(zhuǎn)動時世界便繞著你轉(zhuǎn)動,靜止時,公路便平直如一條分發(fā)線。前面的風(fēng)景為你剖開,后面的背景呢,便在反光鏡中縮成微小,更微小的幻影。時速上了七十英里,反光鏡中分巷的白虛線便疾射而去如空戰(zhàn)時機槍連閃的子彈,萬水千山,記憶里,漫漫的長途遠征全被魔幻的反光鏡收了進去,再也不放出來?!皻g迎進入內(nèi)布拉斯卡”“歡迎來加利福尼亞”“歡迎來內(nèi)華達”,闖州穿郡,記不清越過多少條邊界,多少道稅關(guān)。高速令人興奮,因為那純是一個動的世界,擋風(fēng)玻璃是一望無饜的窗子,光景不息,視域無限,油門大開時,直線的超級大道變成一條巨長的拉鏈,拉開前面的遠景蜃樓摩天絕壁拔地倏忽都削面而逝成為車尾的背景被拉鏈又拉攏。高速,使整座雪山簇簇的白峰盡為你回頭,千頃平疇旋成車輪滾滾的輻輳。春去秋來,多變的氣象在擋風(fēng)窗上展示著神的容顏:風(fēng)沙雨露和冰雪,烈日和冷月,沙漠的飛蓬,草原夏夜密密麻麻的蟲尸,撲面踹來大卡車輪隙踢起的卵石,這一切,都由那一方弧形大玻璃共同承受。
從海岸到海岸,從極東的森林洞(Woods Hole)浸在大西洋的寒碧到太平洋暖潮里浴著的長堤,不斷的是我的輪印橫貫新大陸。坦蕩蕩四巷并驅(qū)的大道自天邊伸來又沒向天邊,美利堅,卷不盡展不絕一幅橫軸的山水只為方向盤后面的遠眺之目而舒放。現(xiàn)代的徐霞客坐游異域的煙景,為我配音的不是古典的馬蹄嘚嘚風(fēng)帆飄飄,是八汽缸引擎輕快的低吟。
二十輪轟轟地翻滾,體格修長而魁梧的鋁殼大卡車,身長數(shù)倍于一輛小轎車,超它時全身的神經(jīng)緊縮如猛收一張網(wǎng),胃部隱隱地痙攣,兩車并馳,就像在狹長的懸崖上和一匹犀牛賽跑,真是瘋狂。一時小車驚竄于左,重噸的貨柜車奔騰而咆哮于右,右耳太淺,怎盛得下那樣一漩渦的騷音?1965年初,一個苦寒凜冽的早晨,灰白迷蒙的天色像一塊毛玻璃,道奇小車載我自芝加哥出發(fā),輾著滿地的殘雪碎冰,一日七百英里的長征,要趕回葛底斯堡去。出城的州際公路上,遇上了重載的大貨車隊,首尾相銜,長可半英里,像一道絕壁蔽天水聲震耳的大峽谷,不由分說,將我夾在縫里,挾持而去。就這樣一直對峙到印第安納州境,車行漸稀,才放我出峽。
后來駛車日久,這樣的超車也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次了,渾不覺二十輪卡車有多威武,直到前幾天,在香港的電視上看到了斯皮爾伯格導(dǎo)演的悚慄片《決斗》(Duel)。一位急于回家的歸客,在野公路上超越一輛龐然巨物的油車,激怒了高據(jù)駕駛座上的隱身司機,油車變成了金屬的恐龍怪獸,挾其邪惡的暴力盲目的沖刺,一路上天崩地塌火雜雜銜尾追來。反光鏡里,驚瞥赫現(xiàn)那油車的車頭已經(jīng)是一頭狂獸,而一進隧道,車燈亮起,可駭目光灼灼黑凜凜一尊妖牛??催^斯皮爾伯格后期作品《大白鯊》,就知道在《決斗》里,他是把那輛大油車當(dāng)作一匹猛獸來處理的,但它比大白鯊更兇頑更神秘,更令人分泌腎上腺素。
香港是一個彎曲如爪的半島旁錯落著許多小島,地形分割而公路狹險,最高的時速不過五十英里,一般時速都在四十英里以下,再好的車再強大的馬力也不能放足馳驟。低速的大埔路上,蝸步在一串慢車的背影之后,常想念美國中西部大平原和西南部沙漠里,天高路邈,一車絕塵,那樣無阻的開闊空曠。雖說能源的荒年,美國把超級公路的速限降為每小時五十五英里,去年8月我駛車在南加州,時速七十英里,也未聞警笛長嘯來追逐。
更念煙波相接,一座多雨的島上,多少現(xiàn)代的愚公,亞熱帶小陽春艷陽下在移山開道,開路機的履帶軋軋,鏟土機的巨螯孔武地舉起,起重機碌碌地滾著轆轤,為了鋪一條巨氈從基隆到高雄,迎接一個新時代的駛來。那樣壯闊的氣象,四衢無阻,千車齊轂并馳的路景,鄭成功、吳鳳沒有夢過,阿眉人、泰耶魯人的民謠從不曾唱過。我要揀一個秋晴的日子,左窗亮著金艷艷的晨曦,從臺北出發(fā),穿過牧神最綠最翠的轄區(qū),騰躍在世界最美麗的島上;而當(dāng)晚從高雄馳回臺北,我要馳速限甚至縱一點超速,在亢奮的脈搏中,寫一首現(xiàn)代詩歌詠帶一點汽油味的牧神,像陶潛和王維從未夢過的那樣。
更大的愿望,是在更古老更多回聲的土地上馳騁。中國最浪漫的一條古驛道,應(yīng)該在西北。最好是細雨霏霏的黎明,從渭城出發(fā),收音機天線上系著依依的柳枝。擋風(fēng)窗上猶浥著輕塵,而渭城已漸遠,波聲漸渺?!陡手萸贰稕鲋菰~》《陽關(guān)三疊》的節(jié)拍里車向西北,琴音詩韻的河西孔道,右邊是古長城的雉堞隱隱,左邊是青海的雪峰簇簇,白耀天際,我以七十英里高速馳入張騫的夢高適岑參的世界,輪印下重重疊疊多少古英雄長征的蹄印。
1977年元月
花鳥
客廳的落地長窗外,是一方不能算小的陽臺,黑漆的欄桿之間,隱約可見谷底的小村,人煙暖暖。當(dāng)初發(fā)明陽臺的人,一定是一位樂觀外向的天才,才會突破家居的局限,把一個幻想的半島推向戶外,向山和海,向半空晚霞和一夜星斗。
陽臺而無花,猶之墻壁而無畫,多么空虛。所以一盆盆的花,便從下面那世界搬了上來。也不知什么時候起,欄桿三面竟已偎滿了花盆,但這種美麗的移民一點也沒有計劃,歐陽修所謂的“淺深紅白宜相間,先后仍須次第栽”,是完全談不上的。這么十幾盆栽,有的是初來此地,不畏辛勞,擠三等火車抱回來的,有的是同事離開高雄“中大”的遺愛,也有的,是買了車后供在后座帶回來的。無論是什么來歷,我們都一般看待。花神的孩子,名號不同,容顏各異,但迎風(fēng)招展的神態(tài)都是動人的。
朝西一隅,是莖藤四延和欄桿已綢繆難解的紫藤,開的是一串串粉白帶淺紫的花朵。右邊是一盆桂苗,高只近尺,花時竟也有高潔清雅的異香,隨風(fēng)漾來。近鄰是兩盆茉莉和一盆玉蘭。這兩種香草雖不得列于離騷狂吟的芳譜,她們細膩而幽邃的遠芬,卻是我無力抵抗的。開窗的夏夜,她們的體香回泛在空中,一直遠飄來書房里,嗅得人神搖搖而意惚惚,不能久安于座,總?cè)滩蛔∫萍嗛T出去,親近親近。比較起來,玉蘭修長的白瓣香得溫醇些,茉莉的叢蕊似更醉鼻饜心,總之都太迷人。
再過去是兩盆海棠。淺紅色的花,油綠色的葉,相配之下,別有一種民俗畫的色調(diào),最富中國韻味,而秋海棠葉的象征,從小已印在心頭。其旁還有一盆鐵海棠,虬蔓郁結(jié)的刺莖上,開出四瓣對稱的深紅小花。此花生命力最強,暴風(fēng)雨后,只有她屹立不搖,顏色不改。再向右依次是繡球花,蟹爪蘭,曇花,杜鵑。蟹爪蘭花色洋紅而神態(tài)凌厲,有張牙奮爪作勢攫人之意,簡直是一只花魘,令我不敢親近。曇花已經(jīng)綻過三次,一次還是雙葩對開,真是吉夕素仙。夏秋之間,一夕盛放,皎白的千層長瓣,眼看她態(tài)縱迅疾地展開,幽幽地吐出粉黃嬌嫩的簇蕊,卻像一切奇跡那樣,在目迷神眩的異光中,甫啟即閉了。一年含蓄,只為一夕的揮霍,大概是芳族之中最羞澀最自謙最沒有發(fā)表欲的一姝了。
在這些空中半島,啊不,空中花園之上,我是兩園丁之一,專掌澆水,每日夕陽沉山,便在晚霞的浮光里,提一把白柄藍身的噴水壺,向眾芳施水。另一位園丁當(dāng)然是陽臺的女主人,專司殺蟲施肥,修剪枝葉,翻掘盆土。有時蓓蕾新發(fā),野雀常來偷食,我就攘臂沖出去,大聲驅(qū)逐。而高臺多悲風(fēng),腳下那山谷只敞對海灣,海風(fēng)一起,便成了老子所謂“虛而不屈,動而愈出”的一具風(fēng)箱。于是便輪到我一盆盆搬進屋來。寒流來襲,亦復(fù)如此。女園丁笑我是陶侃運甓。美,也是有代價的。
無風(fēng)的晴日,盆花之間常依偎一只白漆的鳥籠。里面的客人是一只灰翼藍身的小鸚鵡,我為它取名藍寶寶。走近去看,才發(fā)現(xiàn)翅膀不是全灰,而是灰中間白,并帶一點點藍;頸背上是一圈圈的灰紋,兩翼的灰紋則弧形相掩,飾以白邊,狀如魚鱗。翼尖交疊的下面,伸出修長幾近半身的尾巴,毛色深孔雀藍,常在籠欄邊拂來拂去。身體的細毛藍得很輕淺,很飄逸。胸前有一片白羽,上覆渾圓的小藍點,點數(shù)經(jīng)常在變,少則兩點,長全時多至六點,排成弧形,像一條項鏈。
藍寶寶的可愛,不止外貌的嬌美。如果你有耐性,多跟它做一會兒伴,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語言天才。它參加我們的生活成為最受寵愛的“小家人”才半年,韓惟全由美游港,在我們家小住數(shù)日,首先發(fā)現(xiàn)它在牙牙學(xué)語,學(xué)我們的人語。起先我們不信,以為它時發(fā)時歇的咿唔唼喋,不過是禽類的嘵嘵自語,無意識的饒舌罷了。經(jīng)惟全一提醒,藍寶寶的斷續(xù)鳥語,在側(cè)耳細聽之下,居然有點人話的意思。只是有時囁嚅吞吐,似是而非,加以人腔鳥調(diào),句讀含混不清,那意境在人禽之間,恐怕連公冶長再世,也難以體會,更無論圣芳濟了。
幸運的時候,藍寶寶會吐出三兩個短句:“小鳥過來”“干什么”“知道了”“臭鳥不乖”,還有節(jié)奏起伏的“小鳥小鳥小小鳥”。小小曲嚎的發(fā)音設(shè)備,畢竟和人嘴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人語的唇音齒音等等,藍寶寶雖有娓妮巧舌,仍是模擬難工的。聽說要小鸚鵡認(rèn)真學(xué)話,得先施以剪舌的手術(shù),剪了之后就不會那么“大舌頭”了。此舉是否見效,我不知道,但為了推行人語而違反人道,太無聊也太殘忍了,我是絕對不肯的。無所不載無所不容的這世界,屬于人,也屬于花、鳥、蟲、魚:人類之間,禁止別人發(fā)言或強迫人人千口一詞,也就夠威武的了,又何必向禽獸去行人政呢?因此,盆中的鐵海棠,女園丁和我都任其自然,不加扭曲,而藍寶寶呢,會講幾句人話,固然能取悅于人,滿足主人的虛榮心,我們也任其自由發(fā)展,從不刻意去教它。寫到這里,又聽見藍寶寶在陽臺上叫了。不過這一次它是和外面的野雀呼應(yīng)酬答,是在鳥語。
那樣的啁啾,該是羽類的世界語吧。而無論藍寶寶是在陽臺上還是屋里,只要左近傳來鳩呼或雀噪,它一定脆音相應(yīng),一逗一答,一呼一和,旁聽起來十分有趣,或許在飛禽的世界里,也像人世一樣,南腔北調(diào),有各種復(fù)雜的方言,可惜我們莫能分辨,只好一概稱為鳥語。
平時說到鳥語,總不免想起“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的圓”之類的婉婉好音,絕少想到鳥語之中,也有極其可怖的一類。后來參觀底特律的大動物園,進入了籠高樹密的鳥苑,綠重翠疊的陰影里,一時不見高棲的眾禽,只聽到四周怪笑吃吃,驚嘆咄咄,厲呼磔磔,盈耳不知究竟有多少巫師隱身在幽處施法念咒,真是聽覺上最駭人的一次經(jīng)驗??催^希區(qū)柯克的驚悚片《鳥》,大家驚疑之余,都說真想不到鳥類會有這么“邪惡”。其實人類君臨這個世界,品嘗珍饈,饕餮萬物,把一切都視為當(dāng)然,卻忘了自己經(jīng)常捕囚或烹食鳥類的種種罪行有多么殘忍了。兀鷹食人,畢竟先等人自斃;人食乳鴿,卻是一籠一籠地蓄意謀殺。
想到此地,藍光一閃,一片青云飄在我的肩上,原來是有人把藍寶寶放出來了。每次出籠,它一定振翅疾飛,在屋里回翔一圈,然后棲在我肩頭或腕際。我的耳邊、頸背、頰下,是最愛來依偎探討的地方。最溫馴的時候,它會憩在人的手背,低下頭來,用小喙親吻人的手指,一動也不動地,討人歡喜。有時它更會從嘴里吐出一?!叭杆凇眮?,邀你共享,據(jù)說這是它表示友誼的親切舉動,但你盡可放心,它不會強人所難的,不一會兒,它又徑自啄回去了。有時它也會輕咬你的手指頭,并露出它可笑的花舌頭。興奮起來,它還會不斷地向你磕頭,頸毛松開,瞳仁縮小,嘴里更是呢呢喃喃,不知所云。不過所謂“小鳥依人”,只是片面的,只許它來親人,不許你去撫它。你才一伸手,它立刻回過身來面對著你,注意你的一舉一動,不然便是藍羽一張,早已飛之冥冥。
不少朋友在我的客廳里,常因這一閃藍云的猝然降臨而大吃一驚。女作家心岱便是其中的一位。說時遲那時快,藍寶寶華麗的翅膀一收,已經(jīng)棲在她手腕上了。心岱驚神未定,只好強自鎮(zhèn)靜,聽我們向她夸耀小鳥的種種。后來她回到臺北,還在《聯(lián)合副刊》發(fā)表《藍寶》一文,以記其事。
我發(fā)現(xiàn),許多朋友都不知道養(yǎng)一只小鸚鵡有多么有趣,又多么簡單。小鸚鵡的身價,就它帶給主人的樂趣說來,是非常便宜的。在中國臺灣,每只售六七十元,在中國香港只要港幣六元,美國的超級市場里也常有出售,每只不過五六元美金。在丹佛時,我先后養(yǎng)過四只,其中黃底灰紋的一只毛色特別嬌嫩,算是珍品,則是花十五元美金買來的。買小鸚鵡時,要注意兩件事情。年齡要看額頭和鼻端,額上黑紋愈密,鼻上色澤愈紫,則愈幼小,要買,當(dāng)然要初生的稚嬰,才容易和你親近。至于健康呢,則要翻過身來看它的肛門,周圍的細白絨毛要干,才顯得消化良好。小鸚鵡最怕瀉肚子,一瀉就糟。
此外的投資,無非是一只鳥籠,兩枝棲木,一片魚骨,和極其迷你的水缸粟缽而已。魚骨的用場,是供它啄食,以吸取充分的鈣質(zhì)。那么小的肚子,耗費的粟量當(dāng)然有限,再窮的主人也供得起的。有時為了調(diào)劑,不妨喂一點青菜和果皮,讓它啄三五口,也就夠了。熟了以后,可以放出籠來,任它自由飛憩,不過門窗要小心關(guān)好,否則它愛向亮處飛,極易奪門而去。我養(yǎng)過的近十只小鸚鵡之中,就有兩只是這么無端飛掉的。有了這種傷心的教訓(xùn),我只在晚上才敢把鳥放出籠來。
小鳥依人,也會纏人,過分親狎之后,也有煩惱的。你吃蘋果,它便飛來奇襲,與人爭食。你特別削一小片喂它,它只淺嘗三兩口,仍縱回你的口邊,定要和你分享大塊。你看報,它便來嚼食紙邊,吃得津津有味。你寫字呢,它便停在紙上,研究你寫些什么,甚至以為筆尖來回揮動是在逗它玩樂,便來追咬你的筆尖。要趕它回籠,可不容易。如果它玩得還未盡興,則無論你如何好言勸誘或惡聲威脅,都不能使它俯首歸心。最后只有關(guān)燈的一招,在黑暗里,它是不敢飛的。于是你伸手擒來,毛茸茸軟溫溫的一團,小心臟抵著你的手心猛跳,吱吱的抗議聲中,你已經(jīng)把它置回籠里。
藍寶寶是大埔的菜市上六元買來的,在我所有的“禽緣”里,它是最乖巧可愛的一只,現(xiàn)在,即使有誰出六千元,我也不肯舍棄它的。前年夏天,我們舉家回臺北去,只好把藍寶寶寄在宋淇府上,勞宋夫人做了半個月的“鳥媽媽”。記得交托之時,還鄭重其事,擬了一張“養(yǎng)鳥須知”的備忘錄,懸于籠側(cè),文曰:
一、小米一缽,清水半缸,間日一換,不食煙火,儼然羽仙。
二、風(fēng)口日曝之處,不宜放置鳥籠。
三、無須為鳥沐浴,造化自有安排。
四、智商仿佛兩歲稚嬰。略通人語,頗喜傳訛。閨中隱私,不宜多言,慎之慎之。
1977年5月
地圖
書桌右手的第三個抽屜里,整整齊齊疊著好幾十張地圖,有的還很新,有的已經(jīng)破損,或者字跡模糊,或者在折縫處已經(jīng)磨開了口。新的,他當(dāng)然喜歡,可是最痛惜的,還是那些舊的,破的,用原子筆畫滿了記號的。只有它們才了解,他闖過哪些城,穿過哪些鎮(zhèn),在異國的大平原上咽過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只有它們的折縫里猶保存他長途奔馳的心境。八千里路云和月,它們曾伴他,在月下,云下。不,他對自己說,何止八千里路呢。除了自己道奇的里程計上標(biāo)出來的二萬八千英里之外,他還租過福特的Galaxie和雪佛蘭的Impala;加起來,折合公里怕不有五萬公里?五萬里路的云和月,朔風(fēng)和茫茫的白霧和雪,每一寸都曾與那些舊地圖分擔(dān)。
有一段日子,當(dāng)他再度獨身,那些地圖就像他的太太一樣,無論遠行去何處,事先他都要和它們商量。譬如說,從芝加哥回葛底斯堡,究竟該走坦坦的稅道,還是該省點錢,走二級三級的公路?究竟該在克利夫蘭,或是在匹茨堡休息一夜?就憑著那些地圖,那些奇異的名字和符咒似的號碼,他闖過費城、華盛頓、巴鐵摩爾;切過蒙特利奧、舊金山、洛杉磯、紐約。
回臺灣后,這種倜儻的江湖行,這種意氣自豪的浪游熱,德國佬所謂的wanderlust者,一下子就冷下來了。一年多,他守住這個已經(jīng)夠小的島上一方小小的盆地兜圈子,兜來兜去,至北,是大直,至南,是新店。往往,一連半個月,他活動的空間,不出一條怎么說也說不上美麗的和平東路,呼吸一百二十萬人呼吸過的第八流的空氣和二百四十萬只鞋底踢起的灰塵。有時,從廈門街到師大,在他的幻想里,似乎比芝加哥到卡拉馬如更遙更遠。日近長安遠,他常常這樣挖苦自己。偶爾他“文旌南下”,逸出那座無歡的灰城,去中南部的大學(xué)作一次演講。他的演講往往是免費的,但是灰城外,那種金黃色的晴美氣候,也是免費的?;爻痰幕疖嚿?,他相信自己年輕得多了,至少他的肺葉要比去時干凈??墒且贿M廈門街,他的自信立刻下降。在心里,他對那狹長的巷子和那日式古屋說:“現(xiàn)實啊現(xiàn)實,我又回來了?!?/p>
這里必須說明,所謂“文旌南下”,原是南部一位作家在給他的信中用的字眼。中國老派文人的板眼可真不少,好像出門一步,就有云旗委蛇之勢,每次想起,他就覺得好笑,就像梁實秋,每次聽人闊論詩壇文壇這個壇那個壇的,總不免暗自莞爾一樣?!拔撵罕狈怠敝?,他立刻又恢復(fù)了灰城之囚的心境,把自己幽禁在六個榻榻米的冷書齋里,向六百字稿紙的平面,去塑造他的立體建筑。六席的天地是狹小的,但是六百字稿紙的天地卻可以無窮大。面對后者,他欣然無視于前者了。面對后者,他的感覺不能說不像創(chuàng)世紀(jì)的神。一張空白的紙永遠是一個挑戰(zhàn),對于一股創(chuàng)造的欲望。宇宙未剖之際,渾渾茫茫,一個聲音說,應(yīng)該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做一個發(fā)光體,一個光源,本身便是一種報酬,一種無上的喜悅。每天,他的眼睛必成為許多許多眼睛的焦點。從那些清澈見底,那些年輕眼睛的反光,他悟出光源的意義和重要性。仍然,他記得,年輕時他也曾寂寞而且迷失,而且如何的嗜光。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成為光源,這種發(fā)現(xiàn),使他喜悅,也使他惶然戰(zhàn)栗。而究竟是怎樣從嗜光族人變成了光源之一的,那過程,他已經(jīng)記憶朦朧了。
他所置身的時代,像別的許多時代一樣,是混亂而矛盾的。這是一個舊時代的結(jié)尾,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充滿了失望,也抽長著希望,充滿了殘暴,也有很多溫柔,如此逼近,又如此看不清楚。一度,歷史本身似乎都有中斷的可能。他似乎立在一個大漩渦的中心,什么都繞著他轉(zhuǎn),什么也捉不住。所有的筆似乎都在爭吵,毛筆和鋼筆,鋼筆和粉筆。毛筆說,鋼筆是舶來品;鋼筆說毛筆是土貨,且已過時。又說粉筆太學(xué)院風(fēng),太貧血;但粉筆不承認(rèn)鋼筆的血液,因為血液豈有藍色。于是筆戰(zhàn)不斷絕,文化界的巷戰(zhàn)此起彼落。他也是火藥的目標(biāo)之一,不過在他這種時代,誰又能免于稠密的流彈呢?他自己的手里就握有毛筆、粉筆和鋼筆。他相信,只要那是一支挺直的筆,一定會在歷史上留下一點筆跡的,也許那是一句,也許那是整節(jié)甚至整章。至于自己本來無筆而要攘人,據(jù)人,甚至焚人之筆之徒,大概是什么標(biāo)點符號也留不下來的吧。
流彈如雹的雨季,他偶爾也會坐在那里,向攤開的異國地圖,回憶另一個空間的逍遙游。那是一個純?nèi)徊煌氖澜?,純?nèi)徊煌坏驗榭臻g的阻隔,更因為時間的脫節(jié)。從這個世界到那個世界的意義,不但是八千英里,而且是半個世紀(jì)。那里,一切的節(jié)奏比這里迅疾,一切反應(yīng)比這里靈敏,那里的空氣中跳動著六十年代的脈搏,自由世界的神經(jīng)末梢,聽覺和視覺,觸覺和嗅覺,似乎都向那里集中。那里的城市,向地下探得更深,向空中升得更高,向四方八面的觸須伸得更長更長。那里的人口,有幾分之一經(jīng)常在高速的超級國道上,載馳載驅(qū),從大西洋到太平洋,沒有一盞紅燈!新大陸,新世界,新的世紀(jì),惠特曼的夢,林肯的預(yù)言。那里的眼睛總是向前面看,向上面,向外面看。當(dāng)他們向月球看時,他們看見21世紀(jì),阿拉斯加和夏威夷的延長,人類最新的邊疆,最遠最夐遼的前哨。而他那個民族已習(xí)慣于回顧:當(dāng)他們仰望明月,他們看見的是蟾,是兔,是后羿的逃妻,在李白的杯中,眼中,詩中。所以說,那是一個純?nèi)徊煌氖澜?。他屬于東方,他知道月亮浸在一個愛情典故里該有多美麗。他也去過西方,能夠想象從二百英寸的巴洛馬天文望遠鏡中,從人造衛(wèi)星上窺見的那顆死星,該怎樣誘惑著未來的哥倫布和鄭和。
他將自己的生命劃為三個時期:舊大陸、新大陸和一個島嶼。他覺得自己同樣屬于這三種空間,不,三種時間,正如在思想上,他同樣同情鋼筆、毛筆、粉筆。舊大陸是他的母親。島嶼是他的妻。新大陸是他的情人。和情人約會是纏綿而醉人的,但是那件事注定了不會長久。在新大陸的逍遙游中,他感到對妻子的責(zé)任,對母親深遠的懷念,漸行漸重也漸深。去新大陸的行囊里,他沒有像肖邦那樣帶一把泥土,畢竟,那泥土屬于那島嶼,不屬于那片古老的大陸。他帶去的是一幅舊大陸的地圖,中學(xué)時代,抗戰(zhàn)期間,他用來讀本國地理的一張破地圖。就是那張破地圖,曾經(jīng)伴他自重慶回到南京,自南京而上海而廈門而香港而終于到那個島嶼。一張破地圖,一個破國家,自嘲地,他想。密歇根的雪夜,葛底斯堡的花季,他常常展示那張殘缺的地圖,像凝視亡母的舊照片。那些記憶深長的地名。長安啊。洛陽啊。赤壁啊。臺兒莊啊。漢口和漢陽。楚和湘。往往,他的眸光逡巡在巴蜀,在嘉陵江上,在那里,他從一個童軍變成一個高二的學(xué)生。
遠從初中時代起,他就喜歡畫地圖了。一張印刷精致的地圖,對于他,是一種智者的愉悅,一種令人清醒動人遐思的游戲。從一張眉目姣好的地圖他獲得的滿足,不但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不但是知,也是美。蛛網(wǎng)一樣的鐵路,麥穗一樣的山巒,雀斑一樣的村落和市鎮(zhèn),雉堞隱隱的長城啊,葉脈歷歷的水系,神秘而荒涼而空廓廓的沙漠。而當(dāng)他的目光循江河而下,徘徊于柔美而曲折的海岸線,復(fù)在羅列得繽繽紛紛或迤迤邐邐的群島之間跳越為戲的時候,他更感到鷗族飛翔的快意。他愛海。哪一個少年不愛海呢?中學(xué)時代的他,圍在千山之外仍是千山的四川,只能從地圖上去嗅那藍而又咸的活荒原的氣息。秋日的半下午,他常常坐一方白凈的冷石,俯臨在一張有海的地圖上面,作一種抽象的自由航行。這樣鷗巡著水的世界,這樣云游著鷹瞰著一巴掌大小的大地,他產(chǎn)生一種君臨,不,神臨一切的幻覺。這樣的縮地術(shù),他覺得,應(yīng)該是一切敏感的心靈都嗜好的一種高級娛樂。
他臨了一張又一張的地圖。他畫了那么多張,終于他發(fā)現(xiàn),在這一方面,他所知道的和熟記的,竟已超過了地理老師。有些笨手笨腳的女同學(xué),每每央他代繪中國全圖,作為課業(yè)。他從不拒絕,像一個名作家不拒絕為讀者簽名一樣。只是每繪一張,他必然留下一個錯誤,例如青海的一個湖泊給他的神力朝北推移了一百公里,或是遼寧的海岸線在大連附近憑空添上一個港灣,等等。無知的女同學(xué)不會發(fā)現(xiàn),自是意料中事。而有知的郭老師竟然也被瞞過了,怎不令他感到九級魔鬼詭計嘚瑟后的自滿?
他喜歡畫中國地圖,更喜歡畫外國地圖。國界最紛繁海岸最彎曲的歐洲,他百覽不厭。多湖的芬蘭,多島的希臘,多雪多峰的瑞士,多花多牛多運河的荷蘭,這些他全喜歡,但使他最沉迷的,是意大利,因為它優(yōu)雅的海岸線和音樂一樣的地名,因為威尼斯和羅馬,凱撒和朱麗葉,那頗利,墨西拿,薩地尼亞。一有空他就端詳那些地圖。他的心境,是企慕,是向往,是對于一種不可名狀的新經(jīng)驗的追求。那種向往之情是純粹的,為向往而向往。面對用繪圖儀器制成的抽象美,他想不明白,秦王何以用那樣的眼光看督亢,亞歷山大何以要虎視印度,獨腳的海盜何以要那樣打量金銀島的羊皮紙地圖。
在山岳如獄的四川,他的眼神如蝶,翩翩于濱海的江南。有一天能回去就好了,他想。后來蕈狀云從廣島升起,太陽旗在中國的大陸降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已經(jīng)在船上,船在白帝城下在三峽,三峽在李白的韻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江南。他并未因此更加快樂,相反地,他開始懷念起四川來?,F(xiàn)在,他只能向老漢騎牛的地圖去追憶那個山城和山城里,那些曾經(jīng)用川語擺龍門陣甚至吵架的故人了。太陽旗倒下,鐮刀旗又升起。他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這個島上。初來的時候,他斷斷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在這多地震的島上連續(xù)抵擋十幾季的臺風(fēng)和梅雨。現(xiàn)在,看地圖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在江南逡巡。燕子磯。雨花臺。武進。漕橋。宜興。幾個單純的地名便喚醒一整個繁復(fù)的世界。他更未料到,有一天,他也會懷念這個島嶼,在另一個大陸。
“你不能真正了解中國的意義,直到有一天你已經(jīng)不在中國?!睆男麓箨懠幕貋淼募倚胖?,他這樣寫過。在中國,你僅是七萬萬分之一的中國,天災(zāi),你可以怨中國的天,人禍,你可以罵中國的人。軍閥,漢奸,政客,貪官污吏,土豪劣紳,你可以一個挨一個地罵下去,直罵到你的老師,父親,母親。當(dāng)你不在中國,你便成為全部的中國,鴉片戰(zhàn)爭以來,所有的國恥全部貼在你臉上。于是你不能再推諉,不能不站出來,站出來,而且說:“中國啊中國,你全身的痛楚就是我的痛楚,你滿臉的恥辱就是我的恥辱!”第一次去新大陸,他懷念的是這個島嶼,那時他還年輕。再去時,他的懷念漸漸從島嶼轉(zhuǎn)移到大陸,那古老的大陸。所有母親的母親,所有父親的父親,所有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搖籃,那古老的大陸,中國所有的善和中國所有的惡,所有的美麗和所有的丑陋,全在那片土地上和土地下面。上面,是中國的稻和麥,下面,是黃花崗的白骨是岳武穆的白骨是秦檜的白骨或者竟然是黑骨。無論你愿不愿意,將來你也將加入這些。
走進地圖,便不再是地圖,而是山岳與河流,原野與城市。走出那河山,便僅僅留下了一張地圖。當(dāng)你不在那片土地,當(dāng)你不再步履于其上,俯仰于其間,你只能面對一張象征性的地圖,正如不能面對一張親愛的臉時,就只能面對一幀照片了。得不到的,果真是更可愛嗎?然則靈魂究竟是軀體的主人呢,還是軀體的遠客?然則臨圖神游是一種超越,或是一種變相的逃避,靈魂的一種土遁之術(shù)?也許那真是一個不可寬宥的弱點吧?既然已經(jīng)娶這個島嶼為妻,就應(yīng)該努力把蜜月延長。
于是他將新大陸和舊大陸的地圖重新放回右手的抽屜。太陽一落,島上的冬暮還是會很冷很冷的。他搓搓雙手,將自己的一切,軀體和靈魂和一切的回憶與希望,完全投入剛才擱下的稿中。于是那六百字的稿紙延伸開來,吞沒了一切,吞沒了大陸與島嶼,而與歷史等長,茫茫的空間等闊。
1967年12月21日
四月,在古戰(zhàn)場
熄了引擎,旋下左側(cè)的玻璃窗,早春的空氣遂漫進窗來。岑寂中,前面的橡樹林傳來低沉而嘶啞的鳥聲,在這一帶的山里,蕩起幽幽的回聲。是老鴉呢,他想。他將頭向后靠去,閉起眼睛,仔細聽了一會兒,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屬于這片荒廢。然后他推開車門,跨出駕駛座,投入四月的料峭之中。
水仙花的四月啊,殘酷的四月。已經(jīng)是四月了,怎么還是這樣冷峻,他想,同時翻起大衣的領(lǐng)子。濕甸甸、陰凄凄的天氣,風(fēng)向飄忽不定,但風(fēng)自東南吹來時,潮潮的,嗅得到黛青翻白的海水氣味。他果然站定,嗅了一陣,像一頭臨風(fēng)昂首的海豹,直到他幻想,海藻的腥氣翻動了他的胃。這是外向大西洋岸的山坡地帶,也是他來東部后體驗的第一個春天。美國孩子們告訴他,春天來齊的時候,這一帶的花樹將盛放如放煙火,古戰(zhàn)場將佩帶多彩的美麗。文葩告訴他說,再過一個星期,華盛頓的三千株櫻花,即將噴灑出來。文葩又說,沙魚和曹白魚正溯波多馬克河與塞斯奎漢納河而上,來淡水中產(chǎn)卵,奇娃妮湖上已然有天鵝在游泳,黑天鵝也出現(xiàn)過兩只了。你怎么知道這些的?有一次他問她。文葩笑了,笑得像一枝洋水仙。我怎么不知道,她說,我在蘭開斯特長大的嘛。你是一個鄉(xiāng)下女娃娃,他說。
在一座巍然的雕像前站定,他仰起面來,目光掃馬背騎士的輪廓而上,止于他翹然的須尖。他踏著有裂紋的大理石,拾級而上。他伸手撫摸石座上的馬蹄,青銅的冷意浸冰他的手心,似乎說,這還不是春天。他縮回手,辨認(rèn)刻在石座上的文字。塞吉維克少將,1813年生,1864年歿,陣亡于弗吉尼亞州,偉大的戰(zhàn)士,光榮的公民,可敬的長官。已經(jīng)一百年了,他想。忽然他涌起一股莫名的沖動,欲攀馬尾而躍上馬背,欲坐在塞吉維克將軍的背后,看19世紀(jì)的短兵相接。畢竟這是一座龐偉的雕塑,馬鞍距石座幾乎有六呎,而馬尾奮張,青銅凜然,苔蘚滑不留手。他幾度從馬臀上溜了下來,終于疲極而放棄。他頹然跳下大理石座,就勢臥倒在草地上。一陣草香裊裊升起,襲向他的鼻孔。他閉上眼睛,貪饞地深深呼吸,直到清爽的草香似乎染碧了他的肺葉。他知道,不久太陽會吸干去冬的潮濕,芳草將占據(jù)春的每一個角落。不久,他將獨自去抵抗一季豪華的寂寞,在異國,冷眼看熱花,看熱得可以蒸云煮霧的桃花哪桃花,冷眼看情人們十指交纏的約會。他想象得到,自己將如何浪費昂貴的晴日,獨自坐在夕照里,數(shù)那邊哥特式塔樓的鐘聲,敲奏又一個下午的死亡。然而春天,史前而又年輕的春天,是不可抗拒的。知更說,春從空中來。鱸魚說,春從海底來。土撥鼠說,春是從地底冒上來的,不信,我掘給你看。伏在已軟而猶寒的地上,他相信土撥鼠是對的。把饕餮的鼻子浸在草香里,他靜靜地匍匐著,久久不敢動彈,為了看成群的麻雀,從那邊橡樹林和樺木頂上啾啾旋舞而下,在墓碑上,在銅像上,在廢炮口上作試探性的小憩,終于散落在他四周的草地上,覓食泥中的小蟲。他屏息看著,希望有一雙柔細而涼的腳爪會誤憩在他的背上。不知道那么多青銅的幽靈,是不是和我一樣感覺,喜歡春天又畏懼春天,因為春天不屬于我們,他想。我的春天啊,我自己的春天在哪里呢?我的春天在淡水河的上游,觀音山的對岸。不,我的春天在急湍險灘的嘉陵江上,拉纖的船夫們和春潮爭奪寸土,在舵手的鼓聲中曼聲而唱,插秧的農(nóng)夫們也在春水田里一呼百應(yīng)地唱:“溜啊溜連溜喲,咿呀呀得喂,海棠花?!彼羧挥浧穑嘶S得晃眼,茶花紅得害初戀,嗡嗡的蜂吟中,菜花田的濃香熏人欲醉。更美,更美的是江南,江南的春天,江南春。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一次在中國詩班上吟到這首詞,他的眼淚忍不住滾了出來。他分析給自己聽,他的懷鄉(xiāng)病中的中國,不在臺灣海峽的這邊,也不在海峽的那邊,而在抗戰(zhàn)的歌謠里,在穿草鞋踏過的土地上,在戰(zhàn)前朦朧的記憶里,也在古典詩悠揚的韻尾。他對自己說,西北公司的回程翼,夾在綠色的護照里,護照放在棕色的箱中。十四小時的噴射云,他便可以重見中國。然而那不是害他生病害他夢游的中國。他的中國不是地理的,是歷史的。他凄楚地,他凄楚地想。
四月的太陽,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頸背上,若亡母成灰的手。他想。他想。他想。他永遠只能一個人想。他不能對那些無憂的美國孩子說,因為他們不懂,因為中國的一年等于美國的一世紀(jì),因為黃河飲過的血揚子江飲過的淚多于他們飲過的牛奶飲過的可口可樂,因為中國的孩子被烽火的煙熏成早熟的熏魚,周幽王的烽火,盧溝橋的烽火。他只能獨咽五十個世紀(jì)乘一千萬平方公里的凄涼,中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只孤單的鷗鳥,他飛來太平洋的東岸。從那時起,他曾經(jīng)駛過八千多英里,越過九個州界,闖過芝加哥的湖濱大道,紐約的四十二街和百老匯,穿過大風(fēng)雪和死亡的霧。然而無論去何處,他總是在演獨角的啞劇。在漫長而無紅燈的四線超級公路上,七十英里時速的疾駛,可以超龐然而長的廿輪卡車,太保式的野豹,雍容華貴的凱迪拉克,但永遠擺不脫寂寞的尾巴。十四小時,漢姆萊特的喃喃獨白,東半球可有人為他撓耳朵、打噴嚏?偶或駛出冰雪的險境,太陽迎他于鄰州的上空,也會逸興遄飛,豪氣干云,朗吟李白的辭白帝或杜甫的下襄陽,但大半總是低吟“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八千里路的云和月,八千里路的柏油和水泥。紅燈,停。綠燈,行。南北是Avenue,東西是Street,方的是Square,圓的是Circle。他咽下每一里的緊張與寂寞,他自己一人。他一直盼望,有一對柔美的眼眸,照在他的臉上,有一個圓熟可口的女體,在他的右手的座位,迷路時,為他解地圖的蛛網(wǎng),出險時,為他慶幸,為他笑。
為他笑,他出神地想,且為他流淚,這么一雙奇異的眼睛。一只鷹在頂空飛過,幢然的黑影掃他的臉頰。他這才感到,風(fēng)已息,太陽已出現(xiàn)了好一會了。他想起宓宓,肥沃而多產(chǎn)的宓宓。最肥沃的地方,只要輕輕一擠,就會擠出杏仁汁來。他不禁自得地笑出聲來。以前,他時常這么取笑她的??蓱z的女孩,他愛惜而歉疚地想。先是一搦纖細而多情的表妹,如是其江南風(fēng),一朵瘦瘦的水仙,江南的風(fēng)中。然后是知己的女友,纏綿的情人,文學(xué)的助手,詩的第一位讀者。然后是蜜月傷風(fēng)的新娘,套的是他的指環(huán),用的是他的名字,醒時,在他的雙人床上。然后是小袋鼠的母親,然后是兩個,三個,以至于一窩雌白鼠的媽媽。昔日的女孩已經(jīng)蛻變成今日的婦人了,曾經(jīng)是裊裊飄逸的,現(xiàn)在變得豐腴而富足,曾經(jīng)是羞赧而閃爍的,現(xiàn)在變得自如而安詳。她已經(jīng)向雷諾阿畫中的女人看齊了,他不斷地調(diào)侃她。而在他的印象中,她仍是昔日的那個女孩,蒼白而且柔弱,抵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愛情和文學(xué),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他走來,而他不得不張開他的歡迎,且說,我是你的起點和終點,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會將你的處女地耕耘成幼稚園,我會喂你以愛情,我的桂冠將為你而編!他仍記得,敬義說的,車票和郵票,象征愛情的頻率。他仍記得,一個秋末的晴日下午,他送她到臺北車站。藍色長巴士已經(jīng)曳煙待發(fā)。不能吻別,她只能說,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上唇,掌心是你的下唇。于是隔著車窗,隔著一幅透明的無可奈何,她吻自己的手背,又吻自己的掌心。手背。掌心。掌心。這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但深深種在他的意象里,他被這些空中的唇瓣落花了眼睛。
太陽曬得草地蒸出恍惚的熱氣,鳥雀的翅膀撲打著中午。不久,塞吉維克將軍的劍影向他指來。他感到有點胃痛,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伏身在草上已太久,而且有點餓了。已經(jīng)是晌午了呢,他想。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撫摸壓上了草印的手掌,并且拍打滿身的碎草和破葉。忽然他感到非常餓了,早春的處女空氣使他呼吸暢順,肺葉張翕自如,使他的頭腦清醒,身體輕松。一剎那間,他幻想自己一張臂成了一尾瀟灑的燕子,剪四月的云于風(fēng)中,以違警的超速飛回去。一陣風(fēng)迎面吹來,他的發(fā)揚了起來,新修過的下頜感到一抹清涼。他果然舉起兩臂,迅步向那邊的瞭望塔奔去,直到他稍稍領(lǐng)略到羽族滑翔的快感。然后他俯倚在灰石雉堞上,等待劇喘退潮。松枝的清香沛然注入他腔中,他更餓了,但同時感到四肢富于彈性,腹中空得異常伶俐。如果此刻宓宓在塔下向他揮手且奔來,他一定縱下去迎她,迎好雌性胴體全部的沖量。在溫燠的陽光中,他幻想她的淡褐之發(fā)有一千尺長,讓他將整個臉浴在波動的褐流之中。他希望自己永遠年輕,永遠做她的情人。又要不朽,又要年輕,絕望地,他想。李白已經(jīng)一千二百六十四歲了?;钪?,呼吸著,愛著,是好的。愛著,用唇,用臂,用床,用全身的毛孔和血管,不是用韻腳或隱喻。肉體的節(jié)奏美于文字的節(jié)奏。他對塔下遼闊的古戰(zhàn)場大呼,宓宓!宓宓!宓——宓!呼聲在萬年松之間顫動、回旋,激起一群山鳥,紛紛驚惶地折響黑翼,而二千座銅像和石碑,而四百門黝青的鐵炮,而迤邐廿多英里的石堆和木柵,都不能應(yīng)他的呼聲。他們已經(jīng)死了一個多世紀(jì),一百多個春天都喊他們不應(yīng),何況他微弱的呼聲。
不朽啊。年輕啊。如果要他作一個抉擇,他想,他寧取春天。這是春天。這是古戰(zhàn)場。古戰(zhàn)場的四月,黑眼眶中開一朵白薔,碧血灌溉的鮮黃苜蓿。寧為春季的一只蜂,不為歷史的一尊塑像。讓繆斯嫁給李賀或者嘉爾西亞·洛爾卡,可是你要嫁給我,他想。讓冰手的石碑說,這是詩人某某之墓,但是讓柔軟的床說,現(xiàn)在他是情人。站在瞭望塔的雉堞后,站在浩浩乎夐不見人的古沙場頂點,站在李將軍落淚,米德將軍仰天祈禱的頂點,新大陸的河山匍匐在他的腳下,四月發(fā)育著,在他的腳下,發(fā)育著、放射著、流著、爬著、歇著。茫茫的風(fēng)景,茫茫的眼眸。茫茫的中國啊,茫茫的江南和黃河。三百六十度的,立體大壁畫的風(fēng)景啊,如果你在她的眸里,如果她在我的眸里,他想。中午已經(jīng)垂直,陽光下,一層淡淡的煙靄自草上自樹間漾漾蒸起。成群的鳥雀向遠方飛去,向梅蘇·狄克生線以南。收回徒然追隨的目光,惘然,悵然,他感到非常、非常饑餓。他想起古戰(zhàn)場那邊的石橋,橋那邊的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林肯方場,方場上,一座三層七瓴的老屋,他的公寓就在頂層,適宜住一個東方的隱士,一個客座教授,一個懷鄉(xiāng)的詩人,而更重要的是,冷箱里有烤雞和香腸,還有半瓶德國啤酒。
1965年4月3日葛底斯堡·古戰(zhàn)場
娓娓與喋喋
不知道我們這一生究竟要講多少句話,如果有一種電腦可以統(tǒng)計,像日行萬步的人所帶的計步器那樣,我相信其結(jié)果必定是天文數(shù)字,其長,可以繞地球幾周,其密,可以下大雨幾場。情形當(dāng)然因人而異。有人說話如參禪,能少說就少說,最好是不說,盡在不言之中。有人說話如嘶蟬,并不一定要說什么,只是無意識的口腔運動而已。說話,有時只是掀唇搖舌,有時是為了表情達意,有時,卻也是一種藝術(shù)。許多人說話只是避免冷場,并不要表達什么思想,因為他們的思想本就不多。至于說話而成藝術(shù),一語而妙天下,那是可遇不可求:要記入《世說新語》或《約翰生傳》才行。哲人桑塔亞納就說:“雄辯滔滔是民主的藝術(shù);清談娓娓的藝術(shù)卻屬于貴族?!彼傅馁F族不是階級,而是趣味。
最常見的該是兩個人的對話。其間的差別當(dāng)然是大極了。對象若是法官、醫(yī)師、警察、主考之類,對話不但緊張,有時恐怕還頗危險,樂趣當(dāng)然是談不上的。朋友之間無所用心的閑談,如果兩人的識見相當(dāng),而又彼此欣賞,那是最快意的事了。如果雙方的識見懸殊,那就好像下棋讓子,玩得總是不暢。要緊的是雙方的境界能夠交接,倒不一定兩人都有口才,因為口才宜于應(yīng)敵,卻不宜用來待友。甚至也不必都能健談:往往一個健談,一個善聽,反而是最理想的配合。可貴的在于共鳴,不,在于默契。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脈脈相對,無聲也勝似有聲:這情景當(dāng)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
這世界如果盡是健談的人,就太可怕了。每一個健談的人都需要一個善聽的朋友,沒有靈耳,巧舌拿來做什么呢?英國散文家海斯立德說:“交談之道不但在會說,也在會聽?!痹诠降脑瓌t下,一個人要說得盡興,必須有另一個人聽得入神。如果說話是權(quán)利,聽話就是義務(wù),而義務(wù)應(yīng)該輪流負擔(dān)。同時,仔細聽人說話,輪到自己說時,才能充分切題。我有一些朋友,迄未養(yǎng)成善聽人言的美德,所以跟人交談,往往像在自言自語。凡是音樂家,一定先能聽音辨聲,先能收,才能發(fā)。仔細聽人說話,是表示尊敬與關(guān)心。善言,能贏得聽眾。善聽,才贏得朋友。
如果是幾個人聚談,又不同了。有時座中一人侃侃健談,眾人睽睽恭聽,那人不是上司、前輩,便是德高望重,自然擁有發(fā)言權(quán),甚至插口之權(quán),其他的人就只有斟酒點煙、隨聲附和的分了。有時見解出眾、口舌便捷的人,也能獨攬話題,語驚四座。有時座上有二人焉,往往是主人與主客,一來一往,你問我答,你攻我守,左右了全席談話的大勢,也能引人入勝。
最自然也是最有趣的情況,乃是滾雪球式。談話的主題隨緣而轉(zhuǎn),愈滾愈大,眾人興之所至,七嘴八舌,或輪流做莊,或旁白助陣,或爭先發(fā)言,或反復(fù)辯難,或怪問乍起而舉座愕然,或妙答迅接而哄堂大笑,一切都是天機巧合,甚至重加排練也不能再現(xiàn)原來的生趣。這種滾雪球式,人人都說得盡興,也都聽得入神,沒有冷場,也沒有冷落了誰,卻有一個條件,就是座上盡是老友,也有一個缺點,就是良宵苦短,壁鐘無情,談興正濃而星斗已稀。日后我們懷念故人,那一景正是最難忘的高潮。
眾客之間若是不頂熟稔,雪球就滾不起來。缺乏重心的場面,大家只好就地取材,與鄰座不咸不淡地攀談起來,有時興起,也會像舊小說那樣“捉對兒廝殺”。這時,得憑你的運氣了。萬一你遇人不淑,鄰座遠交不便,近攻得手,就守住你一個人懇談、密談。更有趣的話題,更壯闊的議論,正在一米外熱烈展開,也許就是今晚最生動的一刻;明知你真是冤枉,錯過了許多賞心樂事,卻不能不收回耳朵,面對你的不芳之鄰,在表情上維持起碼的禮貌。其實呢,你恨不得他忽然被魚刺哽住。這種性好密談的客人,往往還有一種惡習(xí),就是名副其實地交頭接耳,似乎他要鄭重交代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恨不得回其天鵝之頸,伸其長蛇之舌,來舔你的鼻子,哎呀,真的是tête-àtête還不夠,必得nose-to-nose才滿足。你嚇得閉氣都來不及了,哪里還聽得進什么肺腑之言?此人的肺腑深深深幾許,尚不得而知,他的口腔是怎么一回事,早已有各種菜味,酸甜苦辣地向你來告密了。至于口水,更是不問可知,早已澤被四方矣,誰教你進入它的射程呢?
聚談雜議,幸好不是每次都這么危險??墒乾F(xiàn)代人的生活節(jié)奏畢竟愈來愈快,無所為的閑談、雅談、清談、忘機之談幾乎是不可能了?!芭既恢盗舟牛勑o還期?!痹谝磺兄v究效率的工業(yè)社會,這種閑逸之情簡直是一大浪費。劉禹錫但求無絲竹之?dāng)_耳,其實絲竹比起現(xiàn)代的流行音樂來,總要清雅得多?,F(xiàn)代人坐上計程車、火車、長途汽車,都難逃噪音之害,到朋友家去談天吧,往往又有孩子在看電視。飯店和咖啡館而能免于音樂的,也很少見了?,F(xiàn)代生活的一大可惱,便是經(jīng)常橫被打斷,要跟二三知己促膝暢談,實在太難。
剩下的一種談話,便是跟自己了。我不是指出聲的自言自語,而是指自我的沉思默想。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真相,需要性格的力量。唯勇者始敢單獨面對自己;唯智者才能與自己為伴。一般人的心靈承受不了多少靜默,總需要有一點聲音來解救。所以卡萊爾說:“語言屬于時間,靜默屬于永恒?!笨上н@妙念也要言詮。
原載于1986年1月9日至10日《臺灣新聞報·西子灣》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