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懷念祖父

出楊莊記:一個西北警察的平凡世界 作者:楊建云


平凡生長

懷念祖父

柳絮漫起如飛雪,又是一年清明至。

二十六年前的正月十五,雪下得紛紛揚揚。早飯照例是蘿卜大肉餡餃子,照例頭一碗飯盛出來由我端給祖父,但是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伸手接過粗瓷老碗。他側(cè)躺著,面容平靜,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動,臉上依稀還帶著一絲笑容,我拉著他尚有余溫的手用越來越大的聲音呼喚,卻再也沒有聽到應聲。

作為一個還沒有面對過死亡的十四歲少年,那一刻,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甚至沒有立刻哭出聲來,但是此后無論何時回憶起那一幕,便有一種痛倏忽而生,彌漫全身,刻骨銘心。因為我知道,從那一刻開始,我永遠地失去了那個給我最大包容、最多疼愛的人,永遠地失去了給他哪怕最少的一點報答從而使自己的心靈稍可寬慰的機會,而我雖貧寒卻無憂的童年也正是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我無法不回憶,雖然由于久遠,記憶已經(jīng)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模糊,雖然回憶時那種悔恨的痛會一刻不停地噬咬。

躺在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燒得滾燙的炕上,蹬著腿,滿耳朵都是牲口咀嚼草料的聲音,間或還有騾子打一兩個響鼻,飼養(yǎng)室的房梁上,一群又一群的麻雀不知疲倦地追逐嬉戲。這是這個世界留在我腦海中最早的影像。父母下地干活去了,我被放到當飼養(yǎng)員的祖父這里。戴著瓜皮小帽、渾身散發(fā)著濃郁汗煙味的祖父飛快地給牲口添完料,兩手在大水缸里擺一下就趕緊把我抱在懷里,暢快的笑掛在他的兩撇胡子上。據(jù)說幼時的我非常好動,但一聽到祖父念出關(guān)中平原口耳相傳千百年的那些童謠,或者念那些朗朗上口的《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我就會很快平靜,并且煞有介事地跟讀。這些歌謠后來成為童年的我一個屢演不輟的節(jié)目——表演給附近歇工的村人,他們大多不懂其中的意思但卻慷慨地交出嘖嘖的贊揚,也滿足了祖父,使他的心情舒暢。

是的,祖父是個背過《三字經(jīng)》《百家姓》的有“文化”的農(nóng)民。1917年祖父生于勤儉農(nóng)家,雖然只讀過不到兩年私塾,但卻始終信仰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是祖父心目中最神圣的東西。20世紀80年代初我上小學時,農(nóng)村分田到戶,牲口也都折價賣給村里人,飼養(yǎng)室自然解散了,賦閑的祖父四處去借來評書閱讀。我放學回家饑腸轆轆地奔向灶房時,坐在門口那把老楊木圈椅上捧著評書看得如醉如癡的祖父幾乎是從不改變的背景。祖父有著終生堅定的文字崇拜,有一天他指著某本評書上的作者簡介感慨地說:“這人咋這么有本事呢,能寫書,莫非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了?”村里有個小孩的作文在縣里得了獎,被印在一個油印的小冊子里,祖父聽說了趕緊去借,拿回來看了又看,嘖嘖贊嘆著:“不得了!不得了!小小年紀就寫書了。”我斜著眼睛看了看那本比小學生作業(yè)本厚不了多少的所謂的“書”,有點不以為然,又有點嫉妒。有一次,他遇到了一個生字,在《新華字典》中也查不出來,竟專門找到我們小學五年級的語文老師去請教。正是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人很多,那個可憐的老師是初中還沒上完就到小學來代課的,他也不認識這個字,窘得滿臉通紅,停頓了半晌,憤然轉(zhuǎn)頭進了學校。剛放學的我看到此景幾乎笑出聲來,一向溫和的祖父卻有些惶惶然,幾乎是手足無措了。

春暖花開的時候,農(nóng)村的集市開始了,祖父開始到集上說書。找個空地先唱一段秦腔亂彈,打一套小紅拳,等聽書的人圍滿一圈,《岳飛傳》或者《薛剛反唐》的故事便開場了。祖父去趕集那天就是我的好日子,下午放學的我肯定是在村口,等那個背著夕陽霞光的熟悉身影剛一出現(xiàn)便飛快地跑過去,踮起腳尖到他口袋摸索尋找,會有一截甘蔗,或者一個油餅,哪怕是幾顆花生,但我從來沒有失望過。即使是后來祖父因為嚴重的哮喘沒辦法說書、沒辦法再給我買零食的時候,我也會得到一些玉米葉或者草編的哨子之類的玩具,這是祖父在回家路上自己做的,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在村口等待的孫子失望。有一年春節(jié),大我一歲的表姐告訴我一件事,她九歲那年,祖父趕集時路過她家,曾經(jīng)住了一晚上。她清楚地看見祖父懷里揣著一根麻花,可是臨到祖父離開都沒有拿出來給她,她說知道那是要給我的,自己好多年心里都接受不了。說完,表姐笑了:“你說咱爺為啥對你這樣偏心?”我的眼淚當場噴薄而出。

上完初中以后,我也迷上了看書,但農(nóng)村的書仍然很少。我能看到的,除了祖父看的評書,便是曾經(jīng)當過紅衛(wèi)兵小將的姑姑留下的一堆“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小說。批林批孔,狠斗私字一閃念,我看得津津有味,熱血沸騰,居然活學活用,年少輕狂地批判起祖父所篤信的孔孟,祖父再給我念叨孔子如何如何時,我便有了不屑的神情,拿出一本批林批孔的書來與他辯論。我甚至模仿小說中人物的行為,偷偷地將他珍藏的幾本線裝書一燒了事。祖父氣得渾身發(fā)抖,老淚縱橫,說不出話來。父親沖過來打我時,卻被祖父死死攔住。

除了看書,祖父唯一稱得上愛好的可能是抽幾口旱煙,用的是一個裂開了煙嘴的煙袋,經(jīng)常見他用膠帶纏了又纏。下雨天常有同村老人來我家和祖父閑談,聽他講三皇五帝夏商周的故事。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來家的老人說,同村的某人新買了一個玉石的煙鍋嘴,花了十五元錢,祖父驚奇地“哦”了一聲,語氣里有掩蓋不住的一絲驚羨。想起祖父看到書被燒掉的傷心,我的心里一陣難過:將來我要是能給祖父買個玉石的煙鍋嘴該多好?。∧菚r候農(nóng)村中學生最好的出路就是考上中專,早早跳出農(nóng)門。據(jù)說上中專每月還有二十幾元錢的助學金。我決心認真學習,考上中專,早日用自己可以支配的錢買一個玉石的煙鍋嘴給祖父。

祖父去世那一年,哮喘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有時候喘得整晚上睡不了覺。元宵節(jié)的前一天,提前開學補課的學校放了假,那天陰得很重,屋里冷得像冰窖。我抱了一大捆玉米秸稈給祖父燒了炕。晚上,在西北風呼嘯聲里,在滾燙的氤氳著塵土和嗆人煙味的炕上,祖父很高興地和我說了很多話。這個一生都在和土地打交道卻始終恪守孔孟之道的“知識農(nóng)民”,一鍋又一鍋地抽著旱煙,告訴我他小時候和年輕時候的很多事情,告訴我關(guān)于我們這個家族的很多事情,告訴我他一生的滿足和榮耀。記得其中一個細節(jié)是:新中國成立不久,一個公家人在村口發(fā)給他一根紙煙,向他詢問“土改”的情況,當時他一生辛勞攢下的幾十畝地剛被分了,但他依然堅定地認為“共產(chǎn)黨好”,后來他被通知到縣里開會,才知道那個人是副縣長。后來我沉沉地睡去,不記得他當時是不是喘氣就有些困難,也不記得自己是否說過要考上學改換門庭之類的豪言壯語,只記得祖父很高興,在煙鍋的紅色一明一滅中翻來覆去很長時間。

今天,我已年近中年,但我仍常常想起那個夜晚。我有時惶恐地感覺到,也許他的猝然逝去與我燒得過熱的炕有關(guān)系,與我睡得過沉過死有關(guān)系。我每每忍不住自己的淚水。我仍能不斷地在夢中見到祖父,特別是在那些極度郁悶又無助的日子,我常會鉆進夢里,蜷進他溫暖的、有著濃郁旱煙味的棉袍里,心情放松,快樂祥和,笑聲蕩漾……然而更多的時候,想起祖父,我總有無盡的遺憾:祖父啊,我也是個“公家人”了,也有一些印刷的文字,綴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無法換來您的些許安慰和自豪;我生活的城市里,有很多的書店,我已經(jīng)有能力買一大堆您愛看的書,可是卻無法送到您的面前,減輕我稍許的內(nèi)疚和自責;我每天都從西安最好的秦腔劇團門口經(jīng)過,可是卻無法攙著您的胳膊去看一場精彩的秦腔演出;我到商場里的玉石專柜,總要看看有沒有玉石的煙鍋嘴,可是即使買回來我也永遠失去了送出去的方向。甚至我也不能使您知道我?guī)缀跻呀?jīng)是個胖子了,不用再擔心我吃不飽……

我能做的,只能是每次回老家路過您的墳地時,擦一擦碑上的灰塵,鋤一下墳頭上的荒草,默默地站一會兒,在心中用最純正的方言、最深情地說一句:“爺,娃回來了?!?/p>

我能做的,只能是對著自己內(nèi)心默默地祈禱:“爺,您永遠活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最溫暖的部分,我永遠懷念您!”

夢開始的地方

隴海鐵路從西安往西,過咸陽興平,皆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大小村莊星羅棋布,其中有個小村叫楊莊,那是我的家鄉(xiāng)。村東和村西伸出兩條如帶子般的小路,把楊莊緊緊聯(lián)系在隴海線上,使楊莊人都對蒸汽機車震耳欲聾的怒吼安之若素。但是,就是這段通向未知遠方的路,這些來自外面世界的垃圾,啟蒙了一個少年的夢,充實了一個少年的幻想,延伸了一個少年因夢而生的追求。

那時我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沒有玩具,沒有電視,也沒有卡通,每天除了人口手、加減乘除就是給豬打草。所以每天的運行軌跡,一是從家到村東的學校,二是從家到野草叢生的鐵路旁,連同我的伙伴們。我們提著草籃在鐵路兩邊縱橫馳騁、嬉笑打鬧,有時甚至還光著腳。等到蒸汽機車吐著白煙自遠而近發(fā)出一聲怒吼,我們才會站在鐵路兩邊的土坎上,注視著黑色的巨龍從眼前爬過,有人大聲念出寫在車身上的地名,那些從來只是書上見過但從沒有到過的地方,那些遙遠的、美妙的、不可想象的、不可捉摸的地方。車窗從我們眼前一一閃過,車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們:他們穿著四個兜的齊整衣服或者顏色鮮艷的裙子,他們拿著報紙閱讀或者倚窗遠眺,他們把香煙屁股、空的煙盒和包著垃圾的報紙一股腦地從車窗扔出來。那時的我們還沒有學會批評這種行為,只是傻傻呆呆地看著光鮮的他們隨著火車的怒吼逐漸遠去,思考著他們來自何處去往何方,直到下一列火車再次到來。

不知是誰發(fā)起的,我們開始收集煙盒,我們把從火車上扔下的煙盒去掉里面的錫紙擦去泥巴,回家用磚頭壓住或者和母親的鞋樣一起夾在紅寶書里面,過一段時間取出來平展展齊扎扎的,漂亮極了。那時候香煙的品種真是不少!那些田野上永遠也不會有的花草,那些牛圈豬圈里永遠見不到的動物,那些我們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還帶著不同煙的香味,讓我們愛不釋手,如醉如癡。如果有一天割草時撿到一個嶄新而自己還沒有的煙盒,晚上一定會高興得睡不著覺,把那個煙盒在煤油燈下翻來覆去地看,然后又小心地收好,以免折壞哪個角。為了得到更多種類的煙盒,我會沿鐵路走很遠很遠,有一次走到天都黑了,才想起回家,于是在一片漆黑中轉(zhuǎn)身往回走,路邊苞谷地里蟲子的叫聲此起彼伏,不時有兔子或老鼠從腳下躥出,我的心緊緊縮成一團,大氣也不敢出一下,手卻緊緊地捂住上衣口袋中撿來的一點煙盒。好不容易走到村口,聽到母親在村里一遍遍焦急地喊我的名字,知道回家無論如何是免不了這頓打了。一頓笤帚疙瘩之后鉆進被窩里,趕緊偷偷去抽出那些煙盒一張張欣賞,那些陌生而又美麗的文字和圖案使我忘了身上的疼痛,竟偷偷地笑了起來。朦朧中聽見父親嘆口氣說:“這娃莫不是傻了?”

過了一段時間,撿煙盒不再是孩子們最熱衷的游戲了,有的人的煙盒已經(jīng)被家人拿去當了貼墻紙,我卻對煙盒依然癡迷。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一大紙箱煙盒,為了它們我不知順鐵路走了多少次。我把它們分成三捆兒——一捆兒是地名,一捆兒是動物和植物,一捆兒是風景,我還用毛筆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上四個字——不許亂動。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突然看到墻上花花綠綠的,炕沿上還放著用剩下的糨糊,我一下子呆住了:母親也用我的煙盒糊墻了!我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爆發(fā)過,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哭得哽咽到幾乎窒息。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我從村東那個路口上了火車,火車把我載到了一個被寫在車身上印在煙盒上的大城市。那里有那么多的人,都是坐過火車的人,車來車往,高樓聳立,比煙盒上面印的還漂亮,煙盒上那些花兒都長在路旁,我終于去了動物園,看到了真正的老虎、大象和獅子,還買了許許多多的玩具。

若干年后我終于坐上了火車,火車駛過廣袤的田野,載我到一個曾經(jīng)被印在煙盒上的地方去上大學,少年時那條路帶給我的夢想不再是夢想。大學畢業(yè)后我也踏上了另外的一條路:先是在交通部門工作,每天的任務(wù)就是維護公路秩序;后來又通過公務(wù)員考試當了交警,工作還是在公路上。

再后來,因為工作需要,經(jīng)常奔波在不同的城市之間,高鐵、高速公路、普通公路,有時看見車窗外的各色少年:染著紅色的頭發(fā)騎著漂亮的山地車飛馳而過的,光著屁股從高處跳下河塘游泳玩耍的,還有在山坡放羊或者提著籃子打草的。我常會想起當年在鐵路邊上玩耍的自己,莞爾一笑,卻被從車窗玻璃映出的幾絲鬢邊白發(fā)和日益厚重的眼袋猛刺一下:他們的未來之路尚有無數(shù)可能,我的人生卻已基本定型,于是目光不由得被他們充滿活力的身影吸引,而生出了深深的、綿長的羨慕。

出楊莊記:我的高考故事

1994年7月下旬的一天早上,關(guān)中平原上一個最不起眼的村子里。我從跳蚤肆虐的土炕上翻身起來,撓著身上大大小小的蚊子包,一聲不吭地到水缸里舀了半勺水,匆匆地洗了一把臉。洗臉時,我還特意抹了一點肥皂。洗完臉,又對著巴掌大的小圓鏡子仔細地把頭發(fā)梳了半天。頭發(fā)好幾個月沒理了,很長,抹了半天水才勉強貼在兩邊腦門上。今天是決定我命運的日子,我能不能就此離開楊莊,離開農(nóng)村,遠離農(nóng)活,不再當一個農(nóng)民,答案就在今天揭曉。這個非比尋常的日子里,我想讓黝黑瘦小的自己看上去干凈一點、精神一點。

天真熱,大清早起來就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從昨天晚上起我就緊張得要命,不停地起來擦汗,不停地拍打蚊子,到后半夜才勉強睡著,結(jié)果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父母已經(jīng)下地干活去了。匆匆吃完一個夾著油潑辣子的冷饃,又從水缸里舀了半勺涼水喝了幾口——連水缸里的涼水都是溫吞得讓人生厭。哼!今天,我要是過了錄取線,一定買個冰棍!不,買個雪糕,好好犒勞一下自己。我的口袋里,還有三元錢。

騎上那輛28自行車,拐出我們那條巷子不到兩百米,路邊就是村小學。正是暑假,學校的紅色木門緊閉著。三年級時,我們班的一位漂亮女生寫了一篇作文,題目就叫《我的理想是當一名大學生》,大意是說自己的理想是將來考上大學,當一名“天之驕子”,為四化建設(shè)做更大貢獻,結(jié)果被語文老師當作范文在班里宣讀,并且大加贊揚。那個女生長得挺好看、穿得挺整齊,身上有著淡淡的香味,永遠坐在第一排,是班上僅有的幾個不流鼻涕的女生之一。我記得自己當時看著那個女生的背影陷入深深的思考:上大學、當大學生,多么遙遠而虛無縹緲的夢想!我也想,可是絕不敢說出來,否則一定被人奚落為異想天開、白日做夢。這個女生,居然可以大膽地寫成作文,真是了不起,怪不得老師那么喜歡她。也許我的出神被年輕的老師誤會,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一眼。嚇得我趕緊低下頭,桌子底下,兩個腳的大腳趾頭分別從鞋前面的破洞里探出頭來,緊張得抖個不停。此時此刻,那一幕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但是“大學生”三個字距離自己依然那么遙不可及——要知道,那可是一個“農(nóng)民”到“工人”,甚至“干部”的距離啊!

出了村,是一望無際的青紗帳。玉米已經(jīng)抽穗,寬大的葉子隨著一點輕風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那聲音在我聽來是恐怖的。我看到了自己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無數(shù)道劃痕,那都是玉米葉子劃的。從考試結(jié)束到昨天為止,在一年中最熱的日子里,我已經(jīng)連續(xù)在玉米地里趴了十幾天:擺蒜。在農(nóng)村長到十八歲,我學會了干這里的幾乎所有農(nóng)活,從拔草鋤地到割麥揚場等,但最讓我痛苦的首推擺蒜。首先要在兩排玉米的中間勾出一條小渠,其次要在渠里撒上剝好的蒜瓣,最后要在蒜瓣上撒上肥料。這三道工序都需要在玉米地里來回走動,全身裸露的皮膚一遍遍地被長滿倒刺的鋒利的玉米葉子劃過。等胳膊和腿上傷痕累累的時候,人就該趴著一顆一顆地把蒜瓣擺成距離相等的兩排,然后用手撥土蓋上,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前移動。連續(xù)幾個小時,沒有一絲風,身上的汗水早已把土和肥料均勻地在身上匯成泥漿,頭上臉上的汗水流進眼里也沒辦法擦,因為全身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要擦只會把泥土揉進眼里。腰疼得像要斷掉了,也不能期望伸個懶腰來緩解,因為你還必須再次彎下腰去,而當你再次彎腰趴下時,那種疼痛會更加清晰。此時此刻,每一分鐘都那么漫長,但我每天需要這樣趴八九個小時,好多次我都希望自己暈倒,這樣就可以暫時不受這樣痛苦的折磨了。一旁同樣渾身泥土的父母告訴我,這些蒜和明年長出來的蒜薹,就是給我上大學準備的學費。我從滿臉的泥漿中擠出一個笑容,但那是一個苦笑:我們對那個目標盼望之急之切無法用語言形容,但我們也都只是說說,因為,實在是太遙遠了。

順著玉米地騎行約一千米就到了鎮(zhèn)上,向西拐個彎,再走幾百米,就是我當年上學的初中。初中階段,我最深切的感受是饅頭中的玉米面含量越來越少。我的學習成績依然很差,全班只有十幾個學生,一年下來大部分老師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如一株卑微的小草,我對學習好的同學羨慕加上崇敬,無限“心向往之”。初二時,我們鄰班一個同學在縣教育局編的內(nèi)部刊物上發(fā)表了一篇作文,引起了極大轟動。我班同學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他怎樣語數(shù)英皆好同時又品學兼優(yōu)樂于助人,搞得我對其人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終于鼓起勇氣對他說:“咱們交個朋友吧!”他一轉(zhuǎn)頭,差點尿到我身上,因為我選擇的地點不好,是在男生廁所便池前對他說的,在眾人面前我怕羞。但是,他系上褲子,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什么話都沒說,保持著一個優(yōu)等生對劣等生的標準神態(tài)走出廁所,剩下我手提褲子站了半天才緩過神來,系上褲子,摸摸臉,還是滾燙滾燙的。初中畢業(yè),全校學習最優(yōu)秀的兩個同學——都是其他班的,考上了師范學校,跳出了農(nóng)門,成了這個農(nóng)村中學新的傳奇,成為若干個村莊無數(shù)的父母和學生們羨慕的對象。我們班四十多個同學,只有十幾個考上高中。沒有考上高中的同學中,除了留下復讀準備明年繼續(xù)考高中的幾個,一半以上結(jié)束學業(yè)回到農(nóng)村。幸運的是,我擠進了考上高中的十七個人之中,才使自己的學業(yè)得以繼續(xù)。

實際上我沒有朝右拐,而是朝東拐了,因為向東10千米是縣城,我們高中在縣城里。我飛快地踩著腳踏,自行車的車頭、鏈條、擋泥板、鈴鐺等部位發(fā)出不同的響聲,構(gòu)成一部復雜的交響曲。這輛鞍山牌28加重自行車我從初一開始騎,母親縫制的書包先是掛在前面,可是屢屢被前輪胎磨出破洞,于是夾在后座上,可是時時得注意書本和文具盒會掉下來。到了高中,行李多了:后座上帶著一袋子面,要交到灶上換成糧票;車頭上掛著兩個袋子,左邊是書包,右邊是饃袋子。書包換成了黃挎包,但不是軍用那種,仿制的,質(zhì)量很差,帶子經(jīng)常斷,被我打了好幾個結(jié)。原來家織布縫制的那個有好幾個破洞的書包屈尊當了饃袋子,裝著母親烙的鍋盔,還塞著一個裝滿咸菜的罐頭瓶子,滿滿當當。但是,這輛自行車并非我的學習專車,它還是我載著父母親走親戚的“客運車”,是我?guī)е苊盟奶幱瓮娴摹奥眯熊嚒保琴u蒜和蒜薹的“商用車”,是采購化肥農(nóng)藥的“運輸車”,可謂勞苦功高,于是傷痕累累。高中時期,我已經(jīng)是個小伙子、頂梁柱了。

迎著毒辣辣的太陽,我的汗很快就淌出來。我記得,還留著半勺水的鋁勺就放在水缸蓋上,我離開時還在晃動,那水雖然不涼,還是很清的呀,后味似乎還有點甜,為什么我沒有把那一勺涼水都喝完呢……我的喉頭狠狠地咽了一下,但是沒有唾液分泌,也就沒咽得下去??赐瓿煽?,無論如何我要吃個冰棍——秦嶺冰棍,雖然要一毛五分錢,比別的冰棍貴一點,但是質(zhì)量好,口味佳,是用白糖做的,不像那種一毛錢的小牌子,硬得都咬不開,口味也是賊甜。好,就這么定了,考不上,吃個秦嶺冰棍,回家種地,以后可能也舍不得吃了??忌狭耍詡€秦嶺雪糕,那可真是奶粉做的,吮就行了,香甜,又香又甜!大學生了嘛,吃個奶糕,應該!

我的高中生涯是從徹徹底底的痛苦中開始的。初三畢業(yè)那年,陡生變故,祖父離世,噩耗連連。在此之前,雖然窮苦,但我和其他孩子一樣是快樂的,自此之后,我再也沒有真正快樂起來過。那一切奪走了我快樂的權(quán)利,恐懼和哀傷死沉沉地籠罩在我14歲的頭頂,一直到好多年后才慢慢散去。我沒有哭過,因為沒有用,也沒有人管。既然絕不會有關(guān)心和安慰,為什么還要哭出來呢?失眠,連滾帶爬地考上高中,然后繼續(xù)失眠。9月,學校里的大通鋪跳蚤很多。不久,有人踩斷了我睡的那塊床板,我不敢去找老師換領(lǐng),據(jù)說要賠40元的床板錢,我沒有那么多錢,于是把斷床板放到地上,找兩塊斷磚墊平。地上土很厚,跳蚤更多,只睡了我一個人,于是它們都來找我。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們跳躍的聲音此起彼伏,清脆悅耳,在我全身上下吃個不亦樂乎。我兩只手不停地撓,尚不能保證每個身上的疙瘩都能撓到,因為實在太多,層層疊疊。我痛苦地想,自己那么省,灶上兩毛錢一碗的面都不舍得吃第二碗,而是直接泡塊鍋盔在里面,連吃帶喝,瘦到皮包骨,血肯定少得可憐,到了晚上還要以身伺“虎”,喂養(yǎng)這間土房子里千千萬萬的跳蚤。心理的痛苦和身體的折磨交織著,伴隨我直到黎明。直到我累到完全失去反抗的時候,我或許可以睡兩三個小時,然后起床,跑操,吃早飯,上課。高中同學都說,那時候?qū)ξ易钌畹挠∠缶褪敲刻煸缟隙荚诖蝾?,搖頭晃腦的。這我知道,我很瞌睡,但不允許自己上課時睡覺,強迫自己認真聽講,每天都是自己和自己斗爭:物質(zhì)的自己必須要睡,精神的自己必須要醒,外在表現(xiàn)就是每天搖頭晃腦打瞌睡。

這樣的情況下,我的學習成績可想而知。期中考試,七門主課我有四門課不及格。全校大會上,運動員進行曲高奏,成績優(yōu)秀的同學上臺領(lǐng)獎,校長講話,痛心疾首:有的學生,七門課居然一多半不及格!例如一班的某某,二班的某某。說到五班時他摔了本子。我在八班,成績最差的班級,成績最差的那個人。校長的憤怒救了我,使我逃脫了全校揚名、成為“標志性差生”的“機會”。

縣城到了。我需要順著環(huán)城路向西拐,我要去看榜的地方叫“西郊中學”,這里是我上高四的地方。我高中三年上的那所學校叫“南郊中學”。從高二下半學期開始,我的成績稍有提高,也許是因為我終于重新領(lǐng)取了一張床板從而逃脫了跳蚤的滋擾,也許是因為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師當作范文從而使我獲得自信,也許是我每天晚自習后還堅持在路燈下苦讀一小時有了效果,總之,我在自己班里不再被看作最差的,還收獲了一些友誼。但是,第一次高考,我依然名落孫山。對此結(jié)果我坦然接受,因為當年我們那個高中應屆文科學生考上大學的概率基本為零。在我們的腦海里,考大學是和復讀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概念,據(jù)老師說曾有個姓朱的連續(xù)考了八年,最終考上了本科,于是連續(xù)多年復讀現(xiàn)象被本地教育系統(tǒng)稱為“朱八戒”。老師說得痛心疾首,我們卻沒有人認為那是一個問題,反而都不由自主發(fā)出了驚嘆:人家考上了呀,大學本科呢!對于我們而言,只追求考上,只要考上就行。

那時候,學校里常常會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把灰白的長發(fā)打成結(jié)披在肩上,兩邊肩頭各掛一個搪瓷碗,用一根球鞋帶子穿著,他是考了四年的王某某;剃個光頭戴一副有無數(shù)個圈的近視眼鏡,她是考了五年的李某某,考了兩年不行回家被逼出嫁,結(jié)婚一年又跑到學校里來……我還曾遇到一個鄉(xiāng)村版郭富城,衣著整潔,頭發(fā)干凈,理著當時最流行的偏分頭,關(guān)鍵是還驚世駭俗地穿了一雙老師中都很少見的锃亮皮鞋,突然走到我面前,說出很長一串英語,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轉(zhuǎn)身對著我同學吐出很長一串英語。我目瞪口呆,他卻突然再次回頭對我說:“你的英語不行,今年考不上?!比缓篝骠娑?。有人告訴我,那是一個考了六年的牛人,目標是西安外語學院,英語學得相當好,可惜屢試不中。下次見他,切不可用英語和他對話,誰跟他說英語,他可能會打誰。

我已經(jīng)騎到了環(huán)城路上。天太熱了!嗓子快冒出煙了,我要不要現(xiàn)在就買個冰棍呢?反正考上考不上,冰棍都是可以吃的。正尋覓小賣部時,路對面好像有個騎自行車的人在朝我招手,哦,那是和我一起從南郊中學轉(zhuǎn)到西郊中學的一個理科生。他肯定已經(jīng)看過榜了,我忙大聲問:“咋樣?”他一只手扶著自行車把,一只手揮舞著,高聲地喊:“考上了!”然后飛快地從我身邊騎過去。我本來想說聲祝賀,可是表情迅速凝固在臉上:人家都考上了,我這個農(nóng)民還在這里想著吃冰棍,可恥!快走!

拐個彎,我已經(jīng)看到西郊中學的校門了。路很窄,一輛輛自行車從我身邊騎過,他們的表情或喜悅或哀傷,互相還在說著什么話,其實我都沒有看到、沒有聽到。我的腦海里只有一張紙——就是稱為“紅榜”的東西,那紙上有名字,有數(shù)字,我想知道,我的名字后面的數(shù)字是多少,有沒有達到昨天收音機里說的最低錄取分數(shù)線。

我高四的班主任老師蹲在學校門口。雖然我在他班里念了一年,但跟他不熟。事實上我跟那個班里的大部分同學都不熟,因為那一年我只干了一件事——拼命。我知道以自己的家境,不可能支撐持久戰(zhàn),我還有弟弟妹妹,能讓我上高中已經(jīng)快把父母的血汗耗盡了。我馬上就要18歲了,成年了,走出家庭,面對社會,我什么都沒有。命運,這可恨可惡可鄙的命運!我有的,只有這條命,我就是要和你“拼命”!

我一頭扎進教室里。當時這所學校的整體水平遠在南郊之下,文科尤其差些,據(jù)說復讀考上的概率也微乎其微。我轉(zhuǎn)到這所學校的主要原因是在這里補習一年只要六十元錢,包括資料費、試卷費、住宿費等所有費用。教室里課桌很多,學生卻只有十幾個,誰想坐哪里就坐哪里。我坐在第一排,一個人。開學第一天早上起來,我匆匆去找水龍頭刷牙洗臉,然后急急到教室里讀書,牙刷、牙膏和毛巾忘了拿,于是那一年里我再也沒有用過這些清潔用具,每天都是用手掬些水往臉上胡亂抹一下,嘴伸到龍頭下含幾口水漱漱口,用手背或者袖子擦擦臉,就到教室背書。老師說了,只有把所有書都背得滾瓜爛熟,才有可能考上大學。念,一遍一遍地念,累了困了就站起來念。然后去吃早飯,一毛錢一碗稀飯,一毛錢的咸菜,泡點帶的饃。吃完飯端一大碗開水到教室,念,背,大聲點,再來三遍。上課了,除了數(shù)學和英語課,我?guī)缀醵荚谧詫W,努力補上從高一開始打瞌睡時錯過的知識。下課了,飛跑去廁所,飛跑著回來。在教室里,我的目光只有兩個落點:一個是黑板,另一個是我攤在桌上的書本。這個教室里的其他人長什么樣子,是什么脾氣,我一概不知,也絕不放縱自己去了解。但是下課時我常常聽到兩個甜美的聲音在對話,那是坐在第二排的兩個女生,就在我的身后。有時候我會想,她們長什么樣子呢?我可不可以回頭看一下?但馬上就被自己喝止,直到半個多學期過后,有一天晚自習時停電了,我的課桌里還有半截蠟燭,但是沒有火柴了,我回過頭去,經(jīng)過允許后,在她倆的蠟燭上點燃了我的蠟燭,眼睛的余光告訴我她倆的大概輪廓,但很快就又模糊起來。直到考試,似乎我再也沒有回過頭。晚自習后,我還會到路燈下背書到十一點五十左右,然后最后一個回到宿舍,拉開被窩,當被窩里那股暖暖的氣息將我包裹住的時候,我已經(jīng)漸漸入夢,直到第二天早上五點五十五分,我會準時醒來,在床上翻兩個身,伸個懶腰,起床,洗臉,漱口,開始新一天的學習。

那個老師蹲在路邊,對著我笑了一下,在我印象里這是唯一的一次。我不是他“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也從來不是一個乖巧的人,所以他也許并不喜歡我。但他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好老師。他說:“你這次考得不錯,我都沒想到?!?/p>

是嗎?后面幾個字給了我極大的希望,難道——我考上了?

我趕緊走進校門,那幾張紙就貼在傳達室門外,紅紙黑字嗎?好像是的,我的名字就在最上面的第二個,696,是計算過后的“標準分”,已經(jīng)明顯超過了公布的一本線,距全校第一名差了6分。

哈,哈哈,我考上了!考上大學了!

咱也成了大學生了!

我立即調(diào)轉(zhuǎn)車頭,我要買個雪糕吃!一個不夠我就買兩個!

學校門口就有賣雪糕的,好多人在買。我不能在這里買,沒考上的同學看到心里該怎么想?再往前騎一下,反正縣城里多得是。

三分鐘后,我看到一個推自行車賣雪糕的,可那箱子上沒有寫“秦嶺雪糕”,雜牌子的,不好吃。

五分鐘后,我的欣喜蕩然無存,因為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上大學也是要花錢的!一年連吃帶住最少也得上千元錢,我父母還能拿得出來嗎?這個問題像磐石一樣壓在我的心頭,我比沒有看到成績的時候更加壓抑。

那里有個冷柜,寫著“秦嶺雪糕”,可是我已經(jīng)不想吃了。

五十分鐘后,我騎到村口,剛好遇到母親從地里干活回來。我趕緊下車,輕聲說:“媽,考上了?!蹦赣H略頓了一下,然后輕聲說:“那就好。趕緊回家生火做飯,你燒火,我搟面?!?/p>

我笑著說:“媽,我都成大學生了,應該慶賀下,你還要我拉風箱?”

母親想了想,很認真地說:“要不,等會兒給你買個雪糕?”

踏平坎坷成大道

1999年9月10日,陜西省高等級公路管理局第八個基層管理所在華陰宣告成立。當時正值共和國五十華誕前夕,全國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悅之中,年輕的華陰管理所所長吳建軍和比他更年輕的同志們心中卻多了一份責任。作為陜西交通系統(tǒng)獻給國慶五十周年的一份賀禮,10月1日,投資14億元、全長78.52千米的西潼高速公路將全線開通,屆時他將和六十幾名青年職工進入管理這條高速路的各個崗位,成為這條連接秦、晉、豫三省的經(jīng)濟大動脈的“靈魂”。這群青年職工大部分是剛走出校門的學生,他們的平均年齡只有23歲,在此之前他們甚至不了解什么叫高速公路管理,不知道華陰、潼關(guān)具體在什么地方。而今,他們卻要獻身這方熱土,成為這一條現(xiàn)代化高速公路的管理者。

此時,除了年輕和熱情,他們一無所有。

不久,十一個小伙子住進了修建這條路留下的拌合站。他們在這里借用了兩間房,兩間原來是住民工的簡易房,掃出去其中民工留下的破襪子、爛石頭,抹去墻上亂七八糟的污垢后,大的一間搬造了十一個人的行李,當成宿舍,小的放進五張桌子,貼上紅紙黑字的“路政股辦公室”。對于六十幾千米高速公路的路政和交通安全管理來說,十一個人實在太少了,而且十一個人中除了一個成熟的事故處理員之外,其他人都毫無工作經(jīng)驗,但是從此他們依然成了西潼高速公路上一道流動的風景:他們叫醒路邊停車的司機,指引他們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們把在隔離帶內(nèi)玩耍的孩子緊緊抱在懷里,一任呼嘯的汽車擦身而過。寒風凜冽,他們一連幾個小時站在路邊保護修車的司機直至他安全離去。大雨滂沱,他們緊張地清理路面撒落的貨物,以確保道路的暢通;他們?yōu)閽佸^的司機買來配件,加上涼水;他們把迷途的孩子送到母親的懷里……他們說,那段時間,他們學會了閉著眼睛走路,閉著眼睛吃飯,因為睡眠嚴重不足的他們一下車就睡著了。

華陰市的劉惠蘭一定記得,那天,她患癡呆癥的兒子離家出走,全家四處尋找心急如焚,是這群穿反光背心的人把那個在超車道上呆若木雞的孩子從車輪下救出來;在華陰市挨家挨戶打聽,直到半夜兩點多才找到她家,這時,那些年輕而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燦爛的笑容。

更多的人知道了,在這里,在華陰,在高速公路上,有一群年輕人,他們無私奉獻,他們忠于職守。人們含著眼淚為這群在緊急關(guān)頭幫助過自己的人送來一面面錦旗,寫來一封封感謝信,他們到處流傳著這樣的感受:“陜西的高速公路真好!陜西高速公路執(zhí)法者真好!”

但是沒有人知道,在他們忘我工作的同時,狂風一次次將他們的牛毛氈屋頂掀開,然后雨或者雪就毫不留情地落進屋里、落在他們的床上。這個時候,這些曾經(jīng)終日流連在繁華都市的無憂少年們,他們緊緊擠在幾張不漏雨不飄雪的床上,把那個唯一能娛樂的東西——一個能演奏音樂的計算器打開,然后在那混雜著雨聲的簡單旋律中酣然入夢。

與此同時,我們的吳所長正站在簡陋的辦公室里,極少吸煙的他點著了一根煙。他太累了,基礎(chǔ)設(shè)施幾乎一無所有:收費站還沒有建成,收費員吃飯喝水都成問題,有兩個收費站還沒有通上電。治安狀況很差,保安還沒有到位。年輕的各部門負責人需要不斷提醒、手把手指導,他不得不和兩名同樣勞累的副所長親自開車一件一件去落實、一處一處去查看。

與此同時,收費站的站長們正在向新來的收費員講解收費方法,站上沒有水,沒有住處,他們窩在收費亭的地上,甚至一連幾天洗不上一次臉。而此時,由于桌子不夠,有的收費員是把票款攤在地上,跪在亭子里收費的。

與此同時,熬得眼睛通紅的辦公室的同志們還在想著如何把各部門需要的物品及時采購回來、及時發(fā)放下去;如何讓站上的同志們吃得可口一些,睡得安穩(wěn)一些……

那段時間,在那樣的艱苦環(huán)境里,華陰所的干部職工們沒有抱怨、沒有逃避,他們只有一個信念:盡一切可能干好本職工作。這八十幾顆年輕滾燙的心匯成一股無堅不摧的洪流,沖垮一切困難,護衛(wèi)著這條大道上的滾滾車流,也詮釋著華陰所艱難卻不屈的成長歷程。

冬去春來,彈指一揮間,我們的華陰所已經(jīng)快一歲了。今天回憶那并不久遠的過去,我依然感動,而且感慨。一年來,年輕的華陰管理所歷盡艱辛,踏平坎坷,終于有了今日的蒸蒸日上、欣欣向榮。今天,當赤水的大蔥、白水的蘋果、大荔的西瓜通過西潼高速公路源源不斷地運往全國各地,當南來北往的司機帶著一句陜西高管人誠摯的問候奔赴四面八方時,他們記住了這支風紀良好、服務(wù)一流的隊伍的名字——陜西省高等級公路管理局西渭管理處華陰管理所。今天,華陰所的同志們正以自己的汗水和智慧,努力把渭潼高速公路建成連接陜西和山西,以及東部和西部的金色紐帶,為此,他們信念不息!為此,他們奮斗不止!

1999年冬天的某個清晨,華陰拌合站

在路上的青春往事

1998年7月,我從西北政法學院法律系畢業(yè)。當時的就業(yè)形勢和我的成績決定了,我對未來的工作還有一些選擇的余地:進公檢法機關(guān)的機會已經(jīng)不大,但一些雖然沿海但不太發(fā)達的地方也來招政府工作人員,還有一些著名的企業(yè)對法科畢業(yè)學生也比較青睞,雖然當時大家對于進企業(yè)還是不太熱衷。最后我的選擇是本省的一個公路企業(yè),別人關(guān)于這個單位“效益特別好”的夸張描述深深打動了我。寒窗十載以后,我需要錢來緩解務(wù)農(nóng)為生的父母的經(jīng)濟壓力。

理想和現(xiàn)實總有差距,有時甚至截然不同。我扛著鋪蓋報到后,被告知我上班的地方是在城市遙遠的郊區(qū),很偏的地方,只有一輛公交車可以到達。我早早去趕公交車,下車后按照單位領(lǐng)導的描述去找,終于在一個村子旁邊找到了一棟三層小樓。站在門口,我定了定神,安慰自己:這地方雖然偏一些,但畢竟還在省城。進了辦公室,人事科長笑容可掬:“今天就算報到了,一個月后到另一個市里去上班?!彼查g我如冰水澆頭:居然還要再次流放!可是真正的打擊還在后面。在另一個市里工作一年后,我被告知:其實我是應該到下面的一個縣里工作的,因為道路延伸到了縣里,在市里的一年只是實習。而最打擊我的是,吸引我的那個“好得不一般”的效益始終沒有見到。

縱然如此,對于一個“家世至寒、性資甚下”的鳳凰男來說,對于一個自出生就在逆境中苦苦拼搏的人來說,我清楚地知道,我沒有任何撒嬌抱怨的資本,這個社會也沒有給我任何矯情表演的機會。預期的情況沒有發(fā)生,理想的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但究其實質(zhì),這只不過是原來生存狀態(tài)的繼續(xù)延伸,既不足以擊垮我曾經(jīng)營養(yǎng)嚴重不足但最終依然健康的身體,也不足以擊碎我雖然備受屈辱、留下累累傷痕但卻始終堅強不屈的心靈。我沒有選擇,只有繼續(xù)強化對于“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負”這些古老格言的篤信,去迎接我所面臨的一切,去做一頭沉默的黃牛、一匹奮蹄的幼馬,從卑微中起步,在負重中前行。

第一個工作崗位是收費。在收費亭中一坐就是12小時,一個白天,然后是一個夜晚。沒有任何抱怨,我干得扎實認真。當時收費亭中沒有監(jiān)控,很多司機也不要通行票據(jù),有的收費員每個班下來都能掙一筆小錢。而我自己呢,司機不要票據(jù)我追出去都要塞到他手里,結(jié)果是每個班下來都要賠上十幾二十元。賠了錢懲罰自己:晚上下班后只能吃包方便面。喝完最后一口殘湯,不斷用孔夫子的話安慰著自己: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收費半年后,領(lǐng)導又安排我去做道路巡查?;畈恢?,一個班三個人,每天坐在巡查車上沿路轉(zhuǎn)轉(zhuǎn),看見群眾上路制止一下,看見車輛違章警告一下,但是大家普遍不愿和沿路群眾打交道。往隔離網(wǎng)里扔秸稈的事就不太好處理,巡查時看見了喊幾聲就開車走了。工作熱情高漲的我卻偏偏不忍如此“輕松執(zhí)法”,見到就要沖下去制止,短短幾個月我不僅磨透了兩雙皮鞋底,還被鐵絲網(wǎng)刮爛了三件制服。

后來我在一本著名的雞湯書上看到一句話:世界會給你以厚報,既有金錢也有榮譽,只要你具備這樣一種品質(zhì),那就是主動。我在工作上的主動,雖然沒有給我?guī)斫疱X,但的確帶來榮譽:一年工作實習結(jié)束后我馬上就被“委以重任”。領(lǐng)導讓我當了“股長”,一個沒有級別的小管理崗位,但是當時那個崗位很關(guān)鍵:要負責道路上的交通安全和事故處理,要保護路產(chǎn)路權(quán)。路政股有近二十號人,擁有這個單位幾乎一半以上的車輛設(shè)備,還承擔著些許內(nèi)部保衛(wèi)的職能。我至今對當時的處領(lǐng)導和所領(lǐng)導感激不已——這對一個大學剛剛畢業(yè)的年輕人是怎樣的器重和信任啊!要知道,生性木訥的我當時和領(lǐng)導說的話都非常有限,更不用說去和領(lǐng)導拉關(guān)系了。這樣的感動帶給我巨大的精神力量,激發(fā)著、刺激著、鼓舞著23歲的我。伴著紀念國慶五十周年的激越歌聲,我的胸中萬丈豪情,紅彤彤的一片純凈,高度興奮中迎來了畢生難以忘記的一段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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