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手稿本· 肆

◤◤原文

張皋文① 謂：飛卿② 之詞“深美閎約?！?span >③ 余謂此四字唯馮正中④ 足以當(dāng)之。劉融齋⑤ 謂：“飛卿精艷絕人。⑥ ”差近之耳。

◤◤注解

① 張皋文：張惠言（1761—1802），字皋文，江蘇武進（今江蘇常州）人，清代著名的學(xué)者、文學(xué)家。其于《易》學(xué)用力頗深?！对~選》一書，使清詞體格為之一變，余波至于晚近，為常州詞派開宗之作。朱孝臧稱其為“詞壇疏鑿手”。他是陽湖派散文和常州派詞的開創(chuàng)者和代表。

② 飛卿：溫庭筠，本名岐，山西太原人，晚唐時期著名文學(xué)家。溫庭筠詩詞辭藻華麗，工于體物，其詞有聲調(diào)色彩之美。吊古行旅之作感慨深切，氣韻清新，猶存風(fēng)骨。詞作多寫女子閨情，風(fēng)格濃艷精巧，清新明快。詩詞兼工，是花間詞派的重要作家之一，被稱為花間鼻祖。在晚唐詞壇，溫庭筠與韋莊齊名，世稱“溫韋”。此外，溫庭筠的詩也很有特色，與晚唐著名詩人李商隱合稱為“溫李”。

③ 深美閎約：深刻、唯美、宏大、簡約。張惠言《詞選序》：“唐之詞人，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閎約?！?/p>

④ 馮正中：馮延巳（904—960），字正中，廣陵（今江蘇揚州）人，為南唐中主李璟的親信之臣，位高權(quán)重，然而其人學(xué)問淵博，以才藝自負，尤喜為樂府詞。馮延巳的詞作多以相思離別、花柳風(fēng)情為題材，著力于表現(xiàn)人物的心境意緒。他不僅開啟了南唐詞風(fēng)，而且影響到北宋的晏殊、歐陽修等人。也是王國維最為推崇的詞作家之一。

⑤ 劉融齋：劉熙載，字伯簡，號融齋，江蘇省興化人，清代文學(xué)家。著有《昨非集》，中錄詞一卷三十首。另著有《藝概》，卷四《詞曲概》為論詞曲專卷。

⑥ “飛卿精艷絕人”：出自清代詞論家劉熙載《藝概·詞曲概》：“溫飛卿詞精妙絕人，然類不出乎綺怨?！蓖鯂S引文誤“妙”為“艷”。

◤◤譯文

張皋文認為：溫庭筠的詞深刻、唯美、宏大、簡約。在我看來，這種評價只有馮延巳才能夠擔(dān)當(dāng)。劉熙載認為：溫庭筠的詞精妙絕人。我看這個評價才算是比較接近事實的。

◤◤賞析

此則評論溫庭筠與馮延巳二人之詞風(fēng)，看似斟酌舊說，實質(zhì)上包含著王國維的審美傾向。張惠言在《詞選序》中把溫庭筠作為詞體的典范，許以“深美閎約”四字。所謂深美閎約兼含內(nèi)容上的精深宏大和藝術(shù)上的簡約美贍，張惠言評論溫庭筠《菩薩蠻》諸詞具有“感士不遇”的寄托深意，即可看出其深美閎約的部分內(nèi)涵指向。但王國維并不接受張惠言這種索隱式的解詞方式，認為如此深文羅織反而遮蔽了詞的審美意義。況且他也不認為溫庭筠詞具有如此深重的主題，他轉(zhuǎn)以劉熙載的“精妙絕人”來為溫庭筠的詞定論，肯定其具有過人的精妙、艷麗，而未必具有內(nèi)容上的深閎了。王國維的這一糾正看似只針對一個溫庭筠，其實是對張惠言常州詞派相關(guān)理論的一種強勢反駁。

但王國維不贊成張惠言以深美閎約評定溫庭筠，并不意味著對深美閎約這一詞體體性的不認同，他只是認為溫庭筠不堪當(dāng)此四字而已。在王國維看來，只有五代馮延巳的詞才“足以當(dāng)之”。溫庭筠的詞畢竟多為青樓歌宴之作，而馮延巳既身居高位，又經(jīng)歷南唐政治的頻繁起伏，所以他的詞便多少突破了傳統(tǒng)路子，而呈現(xiàn)出比較開闊的格局，也內(nèi)蘊了一種士大夫情懷。劉熙載《藝概》曾說：“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瘪T延巳詞的俊美深致是得到后世許多詞學(xué)家的肯定的，王國維也是其中之一。值得注意的是，王國維對馮延巳詞用心頗深，曾手抄其《陽春集》以作誦讀之資，可能正是在這種反復(fù)的涵詠中體會到馮延巳詞的獨特魅力。

溫庭筠的詞作在內(nèi)容上多是閨閣之事，在氣象和格局上比較弱。張惠言說溫庭筠的詞“深美閎約”，的確是抬舉了他。劉熙載說的“精艷絕人”更接近溫的風(fēng)格。用花作喻也許比較容易理解。“深美閎約”好比是空谷幽蘭，自有品格；“精艷絕人”好比初見時宛若驚鴻一瞥，但細看之下，雖則美艷絕倫，卻失之神采。而馮延巳的詞作雖不如溫詞艷麗華美，但卻有一種清麗之態(tài)，如他的《鵲踏枝》一詞：“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長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币饩成钸h，筆法上乘，將那種悵然若失的情感刻畫得躍然紙上，確稱得上是“深美閎約”。

溫庭筠詞中最負盛名的當(dāng)屬《菩薩蠻》，讓我們看看其與馮的《鵲踏枝》的比較。

《菩薩蠻》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獨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秀羅襦，雙雙金鷓鴣。

《鵲踏枝》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長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清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溫的這首詞濃艷香軟，美人慵懶嬌柔之態(tài)似在眼前。但除了相貌服飾神態(tài)動作，其相思苦楚卻隱藏過深，情致有被其華麗辭藻掩蓋之虞。反觀馮詞，詞句遠不如溫詞華美，但自有一種清麗之態(tài)。全詞情景交融，意蘊深婉。末句“獨立小橋風(fēng)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更是語淡意遠，把那種若有所失又若有所期的悵惘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