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倦眼欲與花同眠:那些漂泊的天涯羈旅

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重溫那些美好古詩詞 作者:艾文茵


1 作個閑人 樂盡天真

行香子

蘇軾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

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蘇軾說世事一場大夢,滄桑歷盡后人反而達(dá)觀了起來。

曉行暮宿、宦海沉浮,為人構(gòu)陷、一貶再貶,親見過多少丑惡的嘴臉,也曾在流放之路泥足深陷,看破多少奧援有靈的鉆營,旁觀過幾度政以賄成。

正因為他是蘇軾,哪怕他諳熟所有的所謂規(guī)則,哪怕盡可機(jī)關(guān)算盡搏功名,再不濟(jì)也能充耳不聞見溺不救,可他那天生的一顆七竅玲瓏心又總是不饒不依,呼喚著:“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p>

他釀酒,并飲酒成癮;他擅行、楷書,筆勢盡展法度;他無肉不歡,也愛參禪打坐;他身陷“烏臺詩案”,仍舊筆耕不輟;他的道德只拘束他自己,卻寬恕著別人;他是士大夫,是佛教徒,是以文章而名天下者,也是最平凡的耕稼陶漁人。

最為難得的是,無論將蘇軾置于怎樣的境況里,都不能滅他那種蓬勃的精氣:好的壞的,坦然面對、照單全收。在你以為他已被催逼得漸行漸遠(yuǎn)、蹤跡杳然的時刻,他只作淋了一場無防備的雨,而后滿身花雨又歸來,而后一蓑煙雨任平生。

人們崇拜他、傾慕他,便也難免神化了他。事實上,蘇軾并非生來豁達(dá)無爭。道理如同見多了生死,也便把一生一死視若了一來一往的平常。經(jīng)歷是可以蕩平人的銳氣與哀婉的,多幾番經(jīng)歷,也往往等同于多看透了幾層道理。

宿命希望他活得透徹,所以不愿輕易予他順?biāo)?,為官如此,為人夫也是一樣,歷盡了離恨與郁郁。在官場上,他三起三落,最終客死他鄉(xiāng);在生活里,他相繼痛失三位伴侶,最終鰥夫獨居。

與第一任妻子王弗的緣分始于在中巖書院讀書時,蘇軾的老師名為王方,是王弗的父親。

在中巖書院附近有一泓未名的綠水隱匿林間,偶有清風(fēng)拂過,掠起層層波紋,看得人心蕩神迷。蘇軾得閑便會來此流連,玩性大發(fā)地用力叩掌,引得巖穴中的魚群聞聲騷動,紛紛朝著聲音的方向游來。

王方也極愛此地,于是便在某個踏春日邀來諸多文人雅士及自己的得意門生,給此水題名。為求高雅牽強(qiáng)附會者有之,游離其宗落入窠臼者有之。在王方看來,大多的投筆都并非見心見性,那些所謂才子的才情也未免名不副實。

直至看到蘇軾的答案,只短短三個字,“喚魚池”,既雅且新,有聲有色,王方不禁拍案叫絕。受到夸獎的蘇軾正忙不迭地自喜著,卻見王方的女兒王弗遣身邊侍女也送來了題名,“喚魚池”三個大字躍然紙上,雋秀而醒目。舉座皆驚,大贊:“不謀而合,韻成雙璧?!贝耸逻^后,惜才的王方便將女兒王弗許配給了蘇軾。

王弗溫婉嫻靜,婚后的家事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此外,她還是蘇軾最得力的助手。剛嫁給蘇軾時,蘇軾只知王弗是識字的,卻未料到她也曾讀過百卷書。每每蘇軾挑燈夜讀時,王弗都會陪伴身側(cè),研墨溫茶。

若是蘇軾有遺忘或不解處,王弗便會從旁點撥,像是位有大智慧的掃地僧,只給些提醒,卻從不撥云見日,故雖不會被她醍醐灌頂,學(xué)識卻可與日長進(jìn)。各色的書,王弗仿佛都有見識,若是蘇軾夸獎,她反倒謙遜了起來,說僅是一知半解,有愧謬贊。

“乃知天壤間,何處不清安”,與王弗的相處就是這樣,她給人驚喜與溫存的方式都是平鋪直敘的。她以為好女子便是要做到平順,于是她便用最溫和的火候調(diào)理家庭這道餐點。

原本王弗的骨子里也是熱衷掌控的,她會躲在屏風(fēng)后面,聽客人與蘇軾的談話,待拜訪者離去后,她則告知蘇軾來者是為彈冠結(jié)綬還是人心叵測。她心思深重,卻也只為蘇軾所勞。王弗是蘇軾生活的老師,也是他靈魂的伴侶,他們之間沒有太多風(fēng)花雪月、纏綿悱惻,但誰敢否認(rèn)平淡也是另一種偉大。

在與蘇軾相知相守的第十一年,王弗辭世,留下一子蘇邁,剛滿六歲。蘇軾將王弗葬在了母親的墳旁,并在安葬王弗的那座山坡上,親手植了三萬棵青松。

王弗去世的第十年,蘇軾再度夢見亡妻,于是他寫下了那首被傳誦千年的悼詞雙璧之一《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p>

你我黃土之隔已是十載光陰,我們互相想念卻又無從相見。我本忍著不去想你,可思念在晨曦或是月夜里不請自來,我對你終究是難以忘懷。你永遠(yuǎn)寄身在遙遠(yuǎn)鄉(xiāng)里,而我卻踟躕客地,沒了最懂我的你,我的心事還有誰能開解。你去,或是我來,總之這世間欠我們一場相見??稍倏次疫@滿頭的霜雪,我這滿面的塵埃,只怕縱是相見,你也已識不得我如今模樣,而你卻永遠(yuǎn)美麗地定格在我記憶里。

說來怕你笑我只知兒女情長,你不知你曾多少次入我夢鄉(xiāng),我夢見你在小窗前對鏡梳妝,那真切的畫面帶我回到了十年前每一個有你的清晨。我們凝望著彼此,紙短情長,你應(yīng)懂我的淚千行。我為你種了三萬棵青松,讓那明月照著你,讓那松樹伴著你,就像有我在這里永遠(yuǎn)牽掛著你。

后來,蘇軾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閏之,王閏之不似王弗有幸,她是在蘇軾最為困頓失意的時光出現(xiàn)的,也是真正陪他顛沛流離的那一個,從“烏臺詩案”到黃州貶謫,十六年間,從杭州到密州,再到徐州、湖州。王閏之曾跟著蘇軾在連天大旱的蝗災(zāi)里滅蝗、沿著城墻拾救棄嬰、挽起褲管挖采野菜……

但無論生活如何困苦,她仍是將嫁給蘇軾視為自己此生最大的幸運,那時的姑娘家不興有什么名字,就連蘇軾的母親也只被喚作程夫人,蘇轍的妻子更是被叫了一生的史氏。而王閏之不同,蘇軾不但為其取名“閏之”,更讓她有了自己的字:季璋。此等權(quán)利在舊時,唯有男人可享,可見蘇軾是重視閏之也敬閏之的。

王閏之陪伴了蘇軾二十五年,為蘇軾生蘇迨、蘇過二子,并視王弗之子如己出,“婦職既修,母儀甚敦”。王閏之是個不懂抱怨的人,赤腳耕田、櫛風(fēng)沐雨皆不能去她歡顏。哪怕后來蘇軾再度策名就列,飛黃騰達(dá),王閏之也依舊如閑云流水,聲色不改。陪他耕織的是她,每日迎門的是她,布衣韋帶也不怨他,行返丘園也不棄他。

后來,王閏之在汴京染病去世,蘇軾親寫祭文:“已矣奈何,淚盡目干。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睘檑`“同穴”之諾,王閏之的靈柩被停放在京西的寺院內(nèi),直到十年后,與蘇軾同在客鄉(xiāng)合葬。

最后點綴蘇軾生命的女子,名叫王朝云,是位西湖名妓。彼時蘇軾被貶為杭州通判,某日,他與幾位文友共游西湖,并在宴飲時找來歌舞班助興。臺上的舞女們個個美艷妖嬈、濃妝艷抹,臺下的看客們也都把酒持螯、放浪形骸。

在眾多舞女中,有一女子因舞姿高超顯得尤為出挑,蘇軾的目光始終追隨于她。直到絲竹聲將歇,舞女們被安排侍酒,蘇軾仔細(xì)一看,身旁的女子竟正是群芳中最為奪目的那個,只是她換了素服、卸了濃妝,唯有輕啟的朱唇上還留著一抹亮紅,這般的清麗可人,實不該是煙花女子應(yīng)有的面目。

蘇軾與她交談了幾句,得知她叫王朝云,自幼家境貧寒,身世可憐,不得已才淪落風(fēng)塵,便對她更為憐惜。那天,蘇軾始終興致頗高,于是他寫下了“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是寫西湖,也是寫身旁的女子。

解人難得,王朝云是懂蘇東坡的人。在蘇軾被貶惠州時,王朝云也一路相隨。蘇軾最愛聽她唱《蝶戀花》,可朝云每到唱至“枝上柳綿吹又少”時,都會哽咽而止,而后泣如雨下似五內(nèi)俱崩。東坡問起緣由,她只道不敢續(xù)唱,因為下一句是“天涯何處無芳草”。

的確,他們兩個都是漂泊的可憐人,身是柳絮,卻不知哪一處才是可容他們棲身的芳草,而故鄉(xiāng),只能遙望。蘇軾比她還要感傷,卻仍舊笑著勸她:我正在悲秋,而你又在傷春。世人都羨慕他是個詼諧的樂天派,只有他自己清楚,所謂灑脫看透,不過是無奈之下的自我救贖罷了。

某日吃食畢,蘇軾撫著肚子,問身邊婢女可知腹中為何物,一人答都是文章,又一人答都是學(xué)識,蘇軾對她們的諂媚通通不以為意。問至朝云,她則道:“學(xué)士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蘇軾大笑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p>

朝云還為蘇軾生下了一個兒子,蘇軾為其取名“遁”,意喻遁世、歸隱。老來得子的蘇軾對小兒沒有任何大的祈盼,唯愿他一生平安:“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敝豢上г谒b旅途中,剛滿半歲的幼子因中暑不治,夭折在了朝云懷里。那可憐孩兒的眉眼,早已有了幾分蘇軾的模樣。可嘆,蘇軾連這最卑微的祈愿,也未能達(dá)成。

再到后來,朝云也因染病離他而去,他切齒,這一生究竟要有多少次告別。蘇軾在朝云墓上筑了六如亭,并親寫楹聯(lián):“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diào),每逢暮雨倍思卿。”自朝云死后,蘇軾終生不再聽昔日最愛的那首《蝶戀花》唱詞,并一直鰥居至死。“天女維摩總解禪”,可惜這世間再沒有了他的天女維摩。

蘇軾為朝云所寫墓志銘只短短百字,寫她是錢塘人,寫她故去的時辰,寫她何日入門,寫她身棲寺之東南。而悼亡的話,蘇軾卻只字未提:“浮屠是瞻,伽藍(lán)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歸?!睂Τ疲瑹o有贅言,他只剩性命相見。

“推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此生的淚水都已流干殆盡,再沒什么眼淚能夠為你。

得一貼己者,而后從她的視角重看自我、重看天地萬物。雖身世浮沉,但蘇軾終是幸運的,因為一直都有人愛著他。

雪堂的西側(cè)有泉鳴,山坡上有長亭,小溪橫在門前,北山微傾,此間宛似昆侖仙境,更勝似斜川當(dāng)日境。他多像陶淵明,走遍了人間,卻躬耕一田園。昨日的東坡又下了一場春雨,烏鵲喜,報新晴;人老矣,寄余齡。

把人生都泡在杯酒里,斟酒時,須滿十分;且陶陶,樂盡天真……

2 未言先醉 轉(zhuǎn)身天涯

憶江南

白居易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游?

在長安的初初一面,他們一見如故……

那時,白居易和元稹一同參加由吏部舉辦的考試,他們一同備考,一同通過,一同被授予校書郎職位,一同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同看盡長安花。那是最為快意的年歲:吟詩斗酒,知己在側(cè),他們都有同樣的政見與主張,他們勵志赤心報國,所有關(guān)乎文人所追求的最極致的樂趣,他們都在那時擁有、達(dá)成,未言心相醉的況味便也在那時一一體味。

只可惜不久,便是匆匆別離。畢竟荒誕不經(jīng)的現(xiàn)世怎會輕易予人長久的溫存,更何況正是那重重離情別緒的累積才會讓人更為情牽意絆、篤思綿遠(yuǎn)。

各自官升一級的元白二人,被朝廷在兩地委任了不同的職務(wù):元稹奉使東川,白居易則留在長安。分別的前夜,二人持酒遣懷,推杯換盞直至整個長安城的燈火盡熄,白居易裝了滿腔的不舍與叮嚀,卻只喚出了一聲安好珍重。元稹是解味之人,往往越是一言難盡的,他便越能一一領(lǐng)悟。

再之后,已記不得那是與老友作別的第幾日,白居易和弟弟在曲江同游,大雁塔、曲江池、大唐芙蓉園,眼前種種盡是長安至美的風(fēng)景,可白居易的眼神總是游移,猶記得上一次他是與元稹偕游此地,他們對酒當(dāng)歌,道著人生幾何。反觀此時,卻只剩他自斟自飲這杯酒,哪還顧得上周遭什么楊柳依依或是雨雪霏霏的美景。酒飲微醺,白居易仿佛忽地被哪一方神明喚起了詩興,他提筆寫下:“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边h(yuǎn)去的你那般步履匆匆,我在此地,你往天際,算來今時的你已身在梁州。

遠(yuǎn)在他方的元稹也確是心有靈犀:“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边h(yuǎn)行中的元稹,果真逆旅于梁州,還恰巧夢見了與白居易同游曲江的畫面:二人吟詩唱和,好不快活,卻正是意興盎然、流連忘鄉(xiāng)時分,只聽一聲亭吏的吆喝,生生將元稹從夢中驚醒,恍惚了半晌,他方得回神,意識到此時的自己已是身處梁州。

戚戚無奈間,他與白居易竟在同日同時作詩,并默契地寫下“梁州”二字。二人可謂夢魂交互、千里神交。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在得知此事時,不禁嘖嘖稱奇,還將這段逸事寫進(jìn)了文章《三夢記》中。

相隔著千里萬里,元白二人的情誼卻不曾有一絲的疏離。后來,元稹因遭宦官污蔑被貶為通州司馬。在那之后的第五個月,白居易也因直言進(jìn)諫開罪了皇帝及當(dāng)?shù)阑鹿俦毁H為江州司馬。

而白居易離開長安去往江州的路線正是前不久元稹被下放經(jīng)行的路徑,行進(jìn)途中的白居易百感交集。在行至藍(lán)橋驛時,他倍感勞頓,便下馬休整,踱步間恰巧發(fā)現(xiàn)了昔日元稹在驛站墻柱上所題《西歸》絕句。當(dāng)那熟稔的字跡再次躍然眼底,白居易只覺所有的神經(jīng)都在被慢慢蠶食,竟瞬間感知了一切哀怨與喟嘆的起始,生而為人真是辛辣又糾葛的體驗,往日少年,今已蒼顏,陡轉(zhuǎn)直下的除了這一身軀干還有時也命也。

白居易提筆,在《西歸》旁寫下:“藍(lán)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fēng)我去時……”那日你走,春雪為你加衣送行,鋪了一地的銀白在無聲中融入大地,催生著一片又一片早春的新綠;今時我去,秋風(fēng)推著我前進(jìn),衰黃的落葉枯榮隨歲,我的眼底再沒有了一寸生機(jī)。你我的命運都一樣充斥著波涌,我們都在風(fēng)雪中各自獨行,世事真是弄人,我們竟一同從那春風(fēng)得意淪為了遷客羈旅。

題罷,白居易在愁云慘淡中繼續(xù)趕路,為過漢水,他不得不踏上一葉小舟,那小舟孤零零地在水面被波紋慫恿著招搖,毫無休止又滿是絕望,白居易不免苦笑,這小舟多像他,一生在宦海沉浮擺渡,毫無休止又充滿絕望……

入夜,伴著影影綽綽的燭光,白居易讀起了元稹寄來的詩卷,每一首他都反復(fù)體味,不知究竟讀了幾遍。直到東方欲曉,他才意識到自己已是一夜未眠。

而此時遠(yuǎn)在通州的元稹因無法適應(yīng)當(dāng)?shù)氐臍夂?,生了很重的瘧疾,終日臥病在床,病中的他在得知老友也被貶謫的消息時,極度憤懣震驚。愁苦哀思一并涌起,顧不得病弱之身,他用盡僅有的氣力寫信寄給了白居易:“垂死病中驚坐起,暗夜吹雨入寒窗?!睌?shù)日后,白居易回信道:老友啊,你這一語“垂死病中”,怕是不相干的人都不忍回視,況復(fù)是我啊!收到白居易的回信,見信如晤的元稹當(dāng)即痛哭,妻女見狀皆是手足無措,但在得知是江州司馬的來書后,便都一聲嘆息。畢竟能讓元稹如此失態(tài)的,也只有白居易了。

在五十三歲那年,元稹暴死于武昌,噩耗傳至遠(yuǎn)在洛陽的白居易處,他那方已是“一慟之后,萬感交懷”。是年八月,元稹的靈柩途經(jīng)洛陽,白居易前來祭奠,并作哀詞兩首。直至九年之后,元稹仍能真切地出現(xiàn)在白居易的夢中:“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币皇住秹粑⒅罚麢M跨了九年的光景:你的肉身已瀟灑地融入了泥土,我卻羈留人間白發(fā)滿頭。猶記得那年你寫信予我,自責(zé)著“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你可知我有多羨慕你并未日夜被思念填滿負(fù)累,你可知“三更夢君”于我總是苦痛折磨。

溯回時光,逆著年歲的流轉(zhuǎn)回望,那是元白二人均在浙東一帶任職的時期。重重機(jī)緣使得他們契闊重逢,元白二人相約同游西湖:風(fēng)清月白伴著吳儂軟語,漫天都是化不開的桂花香氣,箜篌女子彈著《箜篌引》,堤岸的鄉(xiāng)里唱和著民謠漁歌,那里白日是溫情,夜色是曖昧。

孤山寺北的水面初平,早鶯春燕都忙著各自的營生,百花美輪美奐著爭奇斗艷,軒窗和飛檐都被悉心雕琢得驚艷……在這里無論人或是物都充滿著仔細(xì)認(rèn)真卻不謹(jǐn)小慎微,他們想讓一切都變得極致美好,而后在全力塑造的盛景中永遠(yuǎn)沉淪。這漫天風(fēng)物,多一絲則顯逾越,少一絲則顯暗淡,正因為所有恰到好處的分寸組合,才使得西湖成了世間至美,讓他們時時難舍難離。

白居易一生寫下三千六百余首詩作,其中二百余首是為西湖而作,在他任滿離杭時,元稹幫他保管了全部作品,并編成《白氏長慶集》五十卷,以饗后世。

古稀之年,白居易追憶往昔,寫下了三闋《憶江南》,聞名遐邇的總是那句:“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笨上雭沓休d最多的應(yīng)還是那闋“江南憶”的“何日更重游”,那是說與元稹聽,他多想與他故地重游。

總是怕離人,卻又處處離人,人都說相思無益,卻終究行難知易。

轉(zhuǎn)眼千年,元白二人已經(jīng)各自隱去,可他們的情誼在山河的年歲里始終熠熠生輝。有些人性總是偉大,偉大到可以不染纖塵;有些人心總是純粹,純粹得無論多少污濁沾染也玷污不了最初的真摯。人生自是有情癡,無論愛情抑或友情。

入夜,白堤上襲來清風(fēng)一陣,有人早已入夢,有人卻攜起手來重歸大唐……

3 春風(fēng)桃李 江湖夜雨

寄黃幾復(fù)

黃庭堅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國不蘄三折肱。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煙滕。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有人說這是人間最寂寞的一句,讓人連安慰都無從啟口。也有人說“燈”字用得意境全無,總是顯得曾有人陪,也有人等。還有人說改成“百年燈”會讓孤寂加倍,像是在用一輩子賭一場煙火。

可反復(fù)咀嚼,你會發(fā)現(xiàn)還是原本的最好:曾與故人在耀著光影的桃李下薄酒相品,春風(fēng)把所有禮教的束縛吹得輪廓全無。就這樣,沒有章法,也沒有風(fēng)波,那是專屬于兩個知心者的清平世界,盡情風(fēng)流與放逐便是他們世界里的唯一秩序。

再來一別十年,江湖落魄,一方北海一方南,中間隔著跨不過的波濤。待潮汐退后,只余下他一人對這江山有思,再點上那一盞點了十年的燈,再寫下那一首思之如狂的詩。每記起一寸舊時歡喜,便可瘋長出千百倍的寂寞,他本不是空談之輩,卻再不執(zhí)著于恩怨江湖。

若論是回憶從前的“一杯酒”更寂寞,還是獨對當(dāng)下的“十年燈”更寂寞,我也總是說不好。道理就如同有僧問巴陵顯鑒禪師:“如何是提婆宗?!卑土暝疲骸般y碗盛雪?!蹦阏f不準(zhǔn)哪一物更晶瑩純粹,更不能說是誰因誰而顯。這兩句詩也一樣,它們同宗同源,本就是因并在一起才生的極致寂寞。

年輕的黃庭堅多愛作“艷”詩:在《定風(fēng)波》中有“玉人纖手自磨香”,寫給在晚宴上為他端湯送水、短歌長舞的丫鬟們。在《滿庭芳》中有“樽俎風(fēng)流戰(zhàn)勝”,寫一派醉玉頹山,寫曖昧文君未寢。在《千秋歲》中有“齊歌云繞扇”,寫風(fēng)流的苑邊花外,寫酒池旁的狼藉杯盤……

直到機(jī)緣下遇上法秀禪師,禪師知黃庭堅腹載五車卻只作艷情之詞取悅世人,如見原本的玉樹芝蘭不材不秀,不禁呵斥他道:“大丈夫翰墨之妙,干施于此乎?”一語如同棒喝,聽得黃庭堅汗顏無地。

自禪師警策后,黃庭堅便開始追隨禪師學(xué)著“養(yǎng)心去塵緣”。因智珠在握,加之禪師從旁提點啟智,沒過多久黃庭堅便浮花浪蕊都盡,他的筆力也終于有了禪境的風(fēng)氣。

開悟后的黃庭堅在自家府衙后的竹林里修建了一座涼亭,并在亭中石碑上親題:“似僧有發(fā),似俗脫塵;做夢中夢,悟身外身?!碧煲獗静辉霾粶p,他則在不疾不徐的參悟中與之無限貼近。

在修水縣志中還載錄了這樣一個故事:二十六歲的黃庭堅在得中進(jìn)士后就被朝廷任命為知州。某天,他在衙內(nèi)午睡,夢見孤身一人走在阡陌縱橫的田埂間,不遠(yuǎn)處有一滿頭銀白的老媼,正捧著一碗熱騰的芹菜面站在家門口的香案前,口中不停叨念,像是在做著禱告。

眼前的鄉(xiāng)野景象讓黃庭堅感到莫名地心安,雖不曾至卻是似曾相識,就連那老媼的眉眼他竟也有道不明的熟稔之感。待老媼離去后,黃庭堅不自覺地走近了香案,自然而然地端起那碗仍冒著熱氣的芹菜面,大口吃了起來。仍是他熟悉的味道,灌了滿口的軟糯混著清爽,芹菜打牙的口感噴出了汁水,味蕾的機(jī)關(guān)被輕易觸動,噴薄出的則是滿腔莫名的鄉(xiāng)愁。

一碗面被風(fēng)卷殘云地見了底,回過神來的黃庭堅對自己的舉動有些驚詫,他吃了祭品,犯了忌諱,行了諸多不宜,可為何打心底生出的卻是理固當(dāng)然的念頭。

原野上本散落著多戶人家,卻不見一人往來出沒,除了剛剛所食的芹菜面,這里再沒一絲世味煙火的味道,著實詭異。他聽著自己有節(jié)奏的心跳,在本該魂膽俱動的時刻仍難得地安之若素。

待到黃庭堅醒來時,夢境與現(xiàn)實被糾葛在了一起,難以分明,口中竟還有芹菜的清甘,他甚至能清晰記起夢中香案上的紋路和鄉(xiāng)野上的茅屋。黃庭堅揉揉眼只作一糊涂事,并未同莊公那般糾結(jié)于到底何真何幻。

轉(zhuǎn)天,同樣是午睡時分,黃庭堅竟又做了個一模一樣的夢,醒來,還是滿口的芹菜香。這次他再不能說服自己含混而過,為探究竟,黃庭堅隨意披上件衣物便順著夢中所行的窄路走去。

當(dāng)夢里熟悉的村落真實出現(xiàn)在眼前時,他打了個冷戰(zhàn),追根究底的意念吞沒了恐懼,推著他向更遠(yuǎn)處探尋。手還未叩上柴扉,一老媼便拉開了吱呀作響的戶門:他在夢中真的見過她,她則不認(rèn)得他。

黃庭堅單刀直入,問那老婦人是否曾煮面放于門口香案,老人本就混濁的眼睛又暗了幾度,她說昨日是她女兒的忌日,因女兒生前最愛吃芹菜面,所以她便有每年這天都煮碗面喚女兒亡魂來吃的習(xí)慣。

黃庭堅又問那老媼她的女兒死了多久,答已是二十六年期,黃庭堅聞后沉默了很久,他不會記錯——二十六年前的昨日正是他的生日,他最愛的食物也是芹菜。

老媼許久都不曾有人對話關(guān)心,像是要把一肚子言語都倒盡似的,她說自己的女兒很是孝順,生前吃齋信佛,尤愛讀書,可惜錯托了女兒身,縱是讀破了萬卷書也成了屠龍之技無地用武。她女兒還曾在病死前對著菩薩發(fā)愿,說是來世定要為男兒,要做大文學(xué)家。在老媼說到女兒死前曾承諾過定會回來看她時,掛在眼瞼上的淚珠反射著正午的陽光,把黃庭堅的眼睛刺得生疼,疼得他竟也流出了淚來。

黃庭堅跟著老媼進(jìn)了她女兒生前所居的閨房,仍舊是夾雜著恐懼的親切,從床鋪到桌椅,從燭臺到小窗,就連所有擺件的位置都令他倍感親切。

黃庭堅走到靠墻的大柜前,隔著緊鎖的柜門撫摸了良久,他問那老媼里面裝的是否是書,老媼點頭,說都是女兒生前看過的書,只是不知女兒把鑰匙放在哪里,這個柜門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被打開過了。

黃庭堅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不知從哪摸出了鑰匙。打開柜門后,他發(fā)現(xiàn)里面的書他竟也通通讀過。除了書外,柜里還有成摞的手稿,紙上筆畫開張、字形扁闊,像極了他的手筆。再細(xì)一端看,黃庭堅發(fā)現(xiàn)自己多年所作文章竟也全在這里,且一字不差。

身旁的老媼睹物思人、涕淚肆流,嘴里仍不忘叨念著:“她說會回來看我的,會來看我的?!秉S庭堅將手中書稿小心放好,而后撲通跪拜在地,滿眼淚水地說著自己便是她女兒的轉(zhuǎn)世,他真的成了大文學(xué)家,也真的沒有食言回來看她了。

后來,黃庭堅把這老媼接到了自己的府衙同住,并稱其為母親,奉養(yǎng)了終身。他寫下了“參夢中夢、悟身外身”之語,或許便與此事相關(guān)。

自作《發(fā)愿文》戒除酒色后,黃庭堅的詩便格外清明:“山又水,行盡吳頭楚尾。兄弟燈前家萬里,相看如夢寐。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莫厭歲寒無氣味,余生今已矣!”五十二歲的年紀(jì),他遠(yuǎn)謫黔州,家在萬里,是吳頭楚尾之地。

家弟穿過程程山水而來,經(jīng)年之別,不染他白衣勝雪。多少艱險離亂歷盡,再重逢卻只有相顧無言,唯恐是一場夢寐承受不了一語問候的重量。家弟是桃李不言,胸襟似海、志氣如風(fēng);他則是草堂松桂,王謝風(fēng)流盡,只剩荒煙冷寂。期望家弟的英氣必要終生秉持,也勸弟莫要嘲嗤寒歲無了生氣,誰教他的今世只能已矣,又將余生都寄在了滄海里。

黃庭堅此詩雖寫在晚年屢被貶謫時期,可通篇都不道他的怊怊惕惕,反而是在當(dāng)世得失面前生了一種舍然大喜。

六十歲的黃庭堅死在了宜州貶所。清明時節(jié),正是桃李花期,繽紛落英散在野田荒冢之上。驚蟄已過了許久,驚雷卻不絕于平地,春雨是草木的給養(yǎng),也是撒給人間的眼淚。世上有卑劣如齊人者,曾在亡者墳前偷食祭品充饑,回家則指著嘴角的油水同妻子夸耀,說是富人請吃酒,盛情難卻。也有堅貞如介子者,他割骨奉君,卻又辭官不言祿,最終寧愿被山火燒死,也不貪圖公侯富貴。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忠骨與佞臣雖都被葬在了蓬蒿的一丘,他們生而為人的意義卻大不相同。黃庭堅在寫下此句后不久便溘然長逝,生前所大力參悟的禪宗思想也為他化開了此生最后一道謎題:有“常樂我凈”之思便足可坦然以對無常萬事。

從作“艷詞”險墮泥犁,到不垢不凈、似俗無塵;從積極入世,到淡泊遠(yuǎn)世;從空吟風(fēng)清月白,到看山川草木皆是法身;從慨嘆天地不仁,到平聽波濤風(fēng)雷,黃庭堅的心路也是那個時代多半文人的剪影。

至于他的前世今生之說,也可作廣闊文明史觀里暫且難掘的寶藏,但凡是美好,便都應(yīng)維護(hù),何況人世除了莊嚴(yán),更該有新鮮。

好詩必要有生氣,是將思想以流暢的線條刻落在紙上。像是叛逆能生出端正,像是三載也可是千秋。好詩是他的“出門一笑大江橫”,更是他的“江湖夜雨十年燈”。

4 始聞秋風(fēng) 劉郎又來

始聞秋風(fēng)

劉禹錫

昔看黃菊與君別,今聽玄蟬我卻回。

五夜颼飗枕前覺,一年顏狀鏡中來。

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眄青云睡眼開。

天地肅清堪四望,為君扶病上高臺。

“人何以堪”的悲涼應(yīng)該是這人間最難消受的滋味:盛景而后的衰敗;顧盼自雄而后的江河日下;本是舍我其誰的鋒芒畢露,卻只消一夜的光景,已是荊榛滿目。

桓大司馬攀枝折條凄愴于江潭,慨嘆著生如蒲柳,無論有常事或是無常事下它都羸弱易朽?!犊萘鴺洹分械谋^論調(diào),曾讓多少善男信女們感同身受,再給本就維艱的人事平添了滿缽的眼淚。

與之相較,再看劉禹錫的詩,歷經(jīng)“二十三年棄置身”的落魄,他仍舊是一副挽弓如滿月的風(fēng)姿,瀟灑不羈多些,卻絲毫不妨礙世人為他動容,再掬下一捧傷心淚。

各人所要行經(jīng)的軌跡總有毫厘之差,可正是那分寸間的微妙才釀成了一種悲愴或是一種成全。于那個時代而言,劉禹錫雖被輿論與所謂的文化名人們眾口鑠金地口誅筆伐著,可那一切的非難都只有一個源頭:在宦官當(dāng)?shù)赖乃ト跬醭惧e了隊伍。

劉禹錫與柳宗元都是王叔文一黨,在王叔文被任命為宰相時,他們也都官居要職。為挽救被宦官把權(quán)的大唐王朝,他們開始逆洪潮而動,披肝瀝膽意欲奪回宦官的兵權(quán),并積極推行一系列法度:禁止宦官在宮內(nèi)進(jìn)行買賣活動。同時還召回為宦官所誣廢的明相陸贄,欲讓時下朝政重歸清明。

可惜,大唐的天命如此,仁人志士們的宿命除去跟著江山一同傾覆,也再退無可退。宦官們終于開始了喪心病狂的反擊:他們用藥毒啞了皇帝,并逼迫他讓位于太子。就這樣,年幼的太子成了宦官們的傀儡,大唐的萬里江山成了宦官們的風(fēng)月場。王叔文一黨的永貞革新徹底宣告失敗。隨后,貶逐的貶逐,流放的流放。一朝天子一朝臣,前一刻還風(fēng)頭無兩,下一刻便羈旅下僚。

因參與王叔文的政治革新失敗,劉禹錫被貶至朗州,任朗州司馬,足足十年。后來,朝廷中又一股勢力涌起,想重新起用劉禹錫及柳宗元等人,便重將他們召回了長安。

長安城內(nèi),玄都觀的桃花開得輕佻。心隨境遷,歷經(jīng)十年流放后再回長安的劉禹錫,不免重記起朝野上那些飛揚(yáng)跋扈的嘴臉。他恨得切齒,連累得此間風(fēng)景都變得面目可憎了起來。于是劉禹錫提筆賦詩:“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p>

劉禹錫行文颯爽,他將桃花比作朝中的新貴們,縱是再恃寵而驕、囂張得意,也無非是自己的替代品而已。若他劉禹錫沒被奸人所構(gòu)陷、排擠,如今又怎會讓這些狼子野心之輩有登堂入室的機(jī)會。

初入官場之時,劉禹錫曾被王叔文認(rèn)定有宰相之器,有朝一日能成王佐之才。不知是他不屑于官腔官調(diào),還是根本不懂所謂“官俗國體”??傊瑒⒂礤a的前途被他自己親手葬送在了這首“桃花詩”上。

若是時時謹(jǐn)言慎行,不作這首《戲贈看花諸君子》,重被起用的劉禹錫或許真的可以重新來過:被量能授官,而后官久自富,可他偏不。劉禹錫的諷刺太過辛辣,連些可為自己開脫的余地都不留,世人都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而他偏要去挑戰(zhàn)最大的“忌諱”。于是,劉禹錫因此詩被諫官舉報,他還未看罷長安城里的花,便再度被貶逐南下。

池魚林木,杜郵之戮,他心里一清二楚自己是因何遭了災(zāi)。但他可是劉禹錫,是那個自比山中仙、水中龍的狂人,即使身在草野,也不同白丁交;哪怕住著破草房,仍稱作南陽諸葛廬。貶謫便貶謫,這雙肩曾經(jīng)直面過多少風(fēng)浪,也便不懼再多些什么風(fēng)霜。

轉(zhuǎn)眼,又是十余年光景,長安城內(nèi)的權(quán)力斗爭愈演愈烈,就連天子帝王都被換了又換。種種機(jī)緣下,劉禹錫再度奉調(diào)還朝。

故地重游,玄都觀的桃花盡數(shù)敗落。緣是花期已逝,舊日的妖粉冶艷通通歸了塵土。放眼百畝道觀,也只剩下些兔葵、燕麥還在招惹著西風(fēng)。“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眲⒂礤a又來了詩興,這一次他是更加直白的奚落。

曾經(jīng),他多么渴望登上時局這艘巨輪,以一個守望者的姿態(tài)為江山黎民護(hù)航??蔁o奈那掌舵者一意孤行偏要駛向混沌之境,他無扭轉(zhuǎn)之力卻一再對抗僵持,終被人暗算,一個推搡便跌入了水底。他在旋渦里孤身周旋了二十余年,待風(fēng)浪不再苦苦相逼,他才得以上岸。

晾干了一身客袍,還來不及悲傷便遙望曾經(jīng)巨輪的方向。耳邊傳來漁人碎語:不知具體是何時,有一艘巨輪在靡靡笙歌里沉入了海底。生還者寥寥無幾,而他,是最后上岸的人。他不會為逝者超度,更不愿給殘骸任何憑吊,只是獨自解開蘭舟、撐起長篙,駛向了他最初所神往的霽月風(fēng)光。他將蕩在江面的漁舟唱晚都變奏成了諷刺,這一難是他曾在指尖捏算過的,他也曾告知船上人,可憐聽者總是廢耳任目。

“前度劉郎今又來”,終于,曾經(jīng)煊赫一時的都已蹤跡杳然,唯有他劉郎重歸,結(jié)束了流浪。雖然代價是將他所有的英氣榮光都在一貶再貶間耗盡,但他的悲哀里還是裝著滿滿的得意。

生是有形,有形之物便必有限制,如花開花敗,有繁盛也會有毀壞??伤奈淖质菬o形的,是無論時代怎樣變遷都不會磨去鋒芒的尖銳;是毫無章法的運斤成風(fēng),將暗涌的卑劣都推上了臺面。于是,他再一次觸怒了他的死敵。

舊時,講究平衡權(quán)術(shù),一種勢力的偃旗息鼓并非代表它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反而可能是在暗處積蓄著力量,意欲卷土重來,再掀起更高一層的風(fēng)浪。劉禹錫的這首《再游玄都觀》對敵黨的朝中余孽勢力而言,無疑是一種叫囂。最終,針對他一人的血雨腥風(fēng)又起,敵黨的政客們將輿論的矛頭再次指向劉禹錫,并攪弄風(fēng)云,引得時下多數(shù)文人群起而攻之,最終,千夫所指的劉禹錫還是被朝廷棄用了。

“詞賦從今須少作”,若是劉禹錫早早了然此理,應(yīng)會少些磨難吧。人都知積毀銷骨,他卻說“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只要他還是這世上人,知這世上事,他便永遠(yuǎn)有著自己的堅守與信仰,哪怕一切都在淪喪,他還是堅貞坦蕩……

好在還有三五好友的關(guān)懷,哪怕篳路藍(lán)縷也不再顯得那么辛涼。在巴山楚水之地,白居易曾為他引杯填酒澆滅他滿腔腹誹,范張雞黍太好過分朋樹黨。去國千里,他曾同柳宗元歧路相逢,一個正背負(fù)著不忠不孝的罪名流放,一個正因“直道人世”而連連遭貶,沒人抱怨身世浮沉,唯嘆天不見憐,著實委屈了對方。他們涕零如雨地互訴衷腸,轉(zhuǎn)瞬又目斷魂銷、各自天涯……

劉禹錫與柳宗元的情誼著實是催人熱淚的,在劉禹錫被貶為播州刺史之時,柳宗元同樣遭到貶謫,被下放至柳州。想到劉禹錫還有八旬老母要隨行奉養(yǎng),柳宗元便請求朝廷與劉禹錫互換,要代他去更遠(yuǎn)、更為荒艱的播州。

后來,柳宗元帶著滿腔的郁憤棄世。哀傷之余的劉禹錫竭盡心力收集了柳宗元的全部遺稿,并整理成冊。柳宗元的幼子也由劉禹錫接至身邊悉心撫養(yǎng)。

野草間有星點的黃菊,我們?nèi)ツ瓯阍谀抢锔鎰e。今年伴著蟬鳴我又歸來,而你早已沒了蹤影。五更的風(fēng)聲作亂,折殺著我,滄桑了容顏。我看著戰(zhàn)馬輾轉(zhuǎn)邊境,我看著蒼鷹垂涎青云,我看著征人枕戈待旦……這一切的一切都激發(fā)起我的豪情壯志,我意欲九天攬月,也期望經(jīng)綸大展??上?,如今的我已白發(fā)蒼顏,天地肅清,我抱病登上高臺。這羸弱之身藏著兩個魂,一個是思你如狂的我,一個是棄我而去的你。老友啊,我是為你強(qiáng)顏歡喜,也是為你不惜肝腦涂地……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詩人的心是峻拔的山,胸藏丘壑,心性不馴,從不唯唯諾諾,敢抗?fàn)幰哺页惺?。這人世間的變數(shù),它想來便來罷,只是它太輕浮,不愿打上一聲招呼。

人們都愛說往事歷歷,其實真正值得懷念的并非往事,而是能站在一個意興闌珊的角度重新回看自己。值得細(xì)細(xì)品味的往往是當(dāng)下心境,是洪水猛獸退去后的了無羈絆,是風(fēng)煙殘缺后的無關(guān)痛癢。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二十三載蟄伏,“詩豪”始成……

5 春風(fēng)十里 冷月無聲

揚(yáng)州慢

姜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偌大的家國天下都難逃興亡更替的宿命,更何況紫氣紅塵之上的蕓蕓眾生。道天意,說天機(jī),無非一人一本糊涂賬,多的是如泣如訴,少的是如火如荼。

落魄詞人們大多都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被時勢催逼得狼狽頹喪,于舉目無親的他鄉(xiāng)安營扎寨,最終本可在潦倒中釋懷,卻又陷入情天淚海,于是斷雨殘云,于是英雄氣短。

江淮大地是詞人的圣地,繁華時它有層樓高峙、桃葉綠絲,有豆蔻詞工、青樓夢好,有夜夜笙歌、香袖瑤席。但當(dāng)姜夔走入江淮,此間的一切早已不是舊日風(fēng)氣。

于姜夔而言,那是個糟糕的時代,金兵屢屢犯宋,他則是那“百無一用”的書生,眼見著胡馬窺江,耳聽著戍角連營。一座座城池被傾覆,一個個征人沙場埋骨,朱門綺戶盡數(shù)破落,只留下亂山無數(shù);腰墻雪老,蛩音吟壁。

而姜夔能做的無非是在那遍眼破敗里遣懷,除了那一彎無聲冷月,他也是這一切榮枯的見證者。他做不到月的冷血,卻也因無能為力而只得同那月亮一樣高高掛起。

二十三歲那年,他寫下《揚(yáng)州慢》,名噪一時,十里揚(yáng)州都因他的文字而動情,他像是蕭索里的溫床,任善男信女們將眼淚與幽怨寄放,打碎時間的次序,一語“深情難賦”,驚艷也驚動了人天。

那日行至合肥,他解鞍下馬,隨意尋了家客棧歇下勞塵,客房的窗子被冷風(fēng)吹得開合作響,桌子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土,原本熱鬧的城南河畔人影稀疏,看得出來這里的生意必是慘淡經(jīng)營。

姜夔坐在窗口,整理著追隨他一路、不曾停泊的行囊,還有一首首尚未竣章的自制曲。手捧著桓大司馬的“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姜夔將這文字讀了又讀,多少年了,他還是逃不開人何以堪的無奈。本應(yīng)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時辰,他的詩詞卻愈發(fā)老辣辛酸。

的確,相較于悲哀,用“辛辣”來形容姜夔的青蔥年歲更為恰切,就像一道端上桌的晚餐,所有本原的滋味都敵不過一味辛辣來得猛烈而直白。所有他本該好好體味一番的個中滋味,都被時局的一劑猛藥打散,以致從志學(xué)之年起他的人生便只有辛辣,而無回甘。

筆走龍蛇,逼仄的境地總是能輕易激起他的詩意,姜夔在窗口賦詩,絲毫沒察覺在對面的閣樓中有兩位女子正偷望他寫滿沉思的清癯面頰。直到樂音入耳,他才從十二闌干里回了神。那對女子刻意以箏之流韻吸引著姜夔的注意,她們用琴音訴說著世間的興廢滄桑、恩怨炎涼,像是早知道對面的姜夔是個精通音律之人,更能輕易將她們流露的情愫拆解得澄明。

姜夔不禁看向不遠(yuǎn)處的閣樓,那一瞬六神皆顫的驚詫感讓他永生難忘:兩個女子端坐撫琴,除了淌出的樂曲與這人世有些瓜葛外,她們的美是猶如玄女仙姿那般冷艷得驚心動魄、不容侵犯。姜夔就那樣看著,花謝花開、時歲不言,江河依舊、風(fēng)月無猜,半生的意難平都在那一刻平復(fù),他的確聽懂了她們的琴聲。

一夜無眠。轉(zhuǎn)天,走出客棧的姜夔竟迎面撞見了那對女子,默契只在眼波流轉(zhuǎn)間。他們各自報上身世姓名,原來那二位女子是一對姐妹,年幼便失去父母,孤苦無依,為求溫飽,她們只得以賣唱為生,可在這連年的戰(zhàn)火里,已許久沒人有興致來聽她們的歌聲。姐妹二人對姜夔早有耳聞,一闋《揚(yáng)州慢》更是讓她們爛熟于心。

風(fēng)流才子、妙音佳人本就該是絕配。就這樣,三人結(jié)為知音,南城的赤欄橋西,巷陌凄涼,他們試著彼此環(huán)抱取暖,這一秋也終于不再同往年那么寒涼。

在那一段客居合肥的時光里,姜夔為姐妹二人譜曲填詞數(shù)篇,他寫著“為大喬、能撥春風(fēng),小喬妙移箏”,盡是柔情溫婉。三人還經(jīng)常相約同游邊城,看遍了鵝黃嫩綠,也看完了梨花落盡,從秋日到又一年寒食,他們是彼此的江南舊相識。

只可惜,“我嘚嘚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這段合肥之行也只算一個客子的傾城過往,姜夔還是要走的,他的心底始終不滅收拾河山的志向,畢竟是男兒,看不得廢池喬木的狼藉。

離開合肥的那晚,姐妹二人為姜夔送行,長亭連短亭。到了渡口則“擬將裙帶系郎船”,她們說著“鴛鴦風(fēng)急不成眠”,可縱是再多的不舍,水波還是送走了她們的過客。好在姜夔還留下了一句承諾,他與她們定下了白首之約,他說定會歸來迎娶姐妹二人。唯一不定的是他的歸期,他只想著余生那么長,既然約好了白首,便莫要拘泥于朝朝暮暮的差池。

在姜夔走后的多年里,合肥曾幾度陷落于金兵的鐵騎下,后又被南宋收復(fù)。經(jīng)年的戰(zhàn)火在這里蔓延席卷而后留下滿目蕭然。在戰(zhàn)火漸熄時,姜夔終于重回合肥故地,長亭樹依舊青蔥碧綠,只可惜他尋的人已是蹤跡杳然。

那艘曾送他遠(yuǎn)行的船只被廢棄在水岸,暮色中云帆凌亂;舊日里高聳的城郭已然不見,可伊人的叮囑又久久縈繞耳畔:“怎忘得、玉環(huán)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p>

后來,經(jīng)過多方打探,姜夔才知在金兵攻陷合肥后,姐妹二人被金兵所擄,她們意識到與姜夔的緣分怕是已盡,又難逃金兵折辱,于是二人先后在赤欄橋邊投河身亡。

沒人打撈她們的尸身,她們也便永世安睡在了赤欄橋底。月色依舊,赤欄橋依舊,澎湃的都已然沒落,瘦梅的寒枝無人來攀折。

這一生他無路求功名,又白白辜負(fù)了一片深情。

后來,他依舊天涯漂泊,只是少了些驕傲,更像是一種放逐與流浪。

二十年后的元夕之夜,姜夔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并將夢中的所見與心緒寫成了《鷓鴣天》。肥水依舊向東流去,那里曾是他情緣的發(fā)生地,也是他的至悲回憶。早知今日此般相思,當(dāng)初真不該輕易作別。夢里的相見總是看不清晰,還來不及擁抱佳人,卻被山鳥聲驚起,將夢跌得粉碎。

在春草還未生綠的時節(jié),他卻生出了銀絲?!罢l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弊钆履昴隁q歲的團(tuán)圓夜,怕一種相思,怕兩處閑愁。

“人間別久不成悲”,道了多年悲涼的姜夔,終將所有的外露轉(zhuǎn)為了深邃。他隱忍、節(jié)制,表現(xiàn)著云淡風(fēng)輕的漠然,卻不料被早白的兩鬢徹底出賣:那些他所深藏在心底的往往是最沉郁的悲哀。

何必強(qiáng)求把江山指點,他生來不過是一多情種子。原本那橋邊紅藥只為他生,他卻一心想要逃離那片空城。從醉解蘭舟的一刻他便該知道,無論是踏出怎樣的腳步,他已再走不出心底的廢池喬木。他的浪漫已死,今后只剩荒蕪。

身未留,心已留;他鄉(xiāng)地,憶舊游;泊孤舟,望衰柳;敬芳魂,一樽酒。可這一切,有何用?

6 汾水埋骨 風(fēng)流云散

摸魚兒

元好問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yīng)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為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dāng)年簫鼓?;臒熞琅f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fēng)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

縱風(fēng)流云散,絢爛暗淡,情亦如明月霜天浩蕩;忍天蓋地廬,年歲枯榮,渺萬里山河相思獨鐘。

元好問曾有千古一問,問這世間情為何物,喃喃無果,費盡思量。未料卻在雙飛客間得解,風(fēng)塵阻、天相妒,終是相思莫相負(fù)……

那年的山西曲陽,汾水畔邊正是一派清朗廣闊、疏遠(yuǎn)人煙的風(fēng)貌。遍眼蕭索卻非同荒涼,置身無垠,冷風(fēng)撲面,竟有與萬事萬物坦誠相見、無諱無懼之感。元好問和幾個同鄉(xiāng)赴太原趕考,途經(jīng)此處,因太過疲累,便準(zhǔn)備稍作休憩再行出發(fā),恰巧在此目睹了一位獵人正在捕殺大雁。眼見著羅網(wǎng)中大雁已被打死,另一只已經(jīng)逃脫的大雁卻在網(wǎng)邊悲鳴不斷,徘徊著不肯離去。

元好問見此不禁同情,想著或許這便是生而不為人的悲哀,難得大雁有情,雖此時失卻同伴會感到悲傷,但或許它在重新飛翔的那一刻便會忘卻此間情景。它哀慟過,也吊唁過,命理至此,畢竟轉(zhuǎn)身后它還擁有自己的天空。

但世事之精妙便在于有著數(shù)不盡的始料未及、超乎預(yù)期。那哀鳴的大雁見網(wǎng)中之雁久久未有回應(yīng),先是拼命向上振翅,而后全力俯沖,最終墜地自殺而亡。落地的剎那,只見它全身因疼痛而劇烈地抖動,卻在望及羅網(wǎng)內(nèi)伴侶的瞬間平靜了下來,安詳?shù)猛鹑魲砹珠g。

目睹此景的元好問被深深震撼,他向獵人買下了這對大雁,并把它們的尸骨安葬在了汾水岸邊,堆石為記,壘土成丘,名其為“雁丘”。元好問獨自在葬雁處神傷良久,后來他便寫就了那闋享譽(yù)至今的《雁丘詞》。

失卻游春之侶,生何意,死何妨,為情斷腸又何懼。曾雙宿于天地間,冬寒夏暑不離,更甚人間情癡。而今末路窮途分兩岸,天不見憐,遙想遼遠(yuǎn)千山、暮雪層云,怎將只影赴,莫不如同黃泉,生死契闊奈癡心何。

橫汾路,雙雁埋骨處,亦曾是武帝巡幸處,汾水樓船上笙歌夜夜、群臣宴飲?!胺簶囚鉂?jì)汾河,橫中流兮揚(yáng)素波?!币黄蠛蒙胶?。喧天簫鼓從不寂寞,伴著四起棹歌。而今再望,目下所及皆是冷煙衰草,蕭索不忍望。楚辭招魂無用,山鬼哀啼枉然,西飛雙雁雖無從復(fù)生,卻也不會就此赤條條托付于黃土。只因此間情誼,哪怕天妒,仍受得起所有禮贊。

帝王盛典總有音息之日,光輝王朝未能萬古長存,唯有這世間純真之愛會永遠(yuǎn)熠熠生輝、至高無上。雁丘亦會萬古千秋,待墨客文人前來狂歌飲痛、永遠(yuǎn)憑吊……

弱冠之年,元好問便對“情”字有了深刻領(lǐng)悟,他早知這世間最為純粹也最不可褻瀆之情便是愛情,所以他始終有著對愛的敬畏與崇拜。十八歲時,元好問娶張氏為妻,張氏溫柔賢良、蘭姿蕙質(zhì)。元好問雖好飲酒賦詩,瀟灑恣縱,卻從未光顧過秦樓楚館,也不曾行任何負(fù)心之事。

時值金元亂世,元好問為避時艱曾攜家眷逃亡河南,一路躲險克難,與發(fā)妻攜手同行。不幸經(jīng)年過后其妻先元好問而亡,為悼念亡妻,元好問寫下:“悵韶華流轉(zhuǎn),無計留連。行樂地,一凄然。笙歌寒食后,桃李惡風(fēng)前。連環(huán)玉,回文錦,兩纏綿。芳塵未遠(yuǎn),幽意誰傳。千古恨,再生緣。閑衾香易冷,孤枕夢難圓。西窗雨,南樓月,夜如年。”

不知是否與那韶光交了惡,否則人生怎會此般坎坷。芳塵未遠(yuǎn),卻無從逐芳而去,只因此一生以“安社稷救生靈”立命,今壯志未酬,天下人怎能負(fù)。不知多少次曾夢歸雁丘,遙想當(dāng)年寄語——生死相許。若人間情癡也能如大雁般簡單,若人間大愛亦只關(guān)乎陪伴,那么他也會如羅網(wǎng)外大雁那般決絕,決絕地赴死,決絕地奔向那份陪伴?;匚对?jīng)行樂地,兩纏綿終成一凄然,唯愿千古恨成就再生緣,便可不必獨守西窗雨,度夜如年。

時至今日,那雁丘仍完好無損地存在于汾水畔,甚至幾經(jīng)除草修葺。汾河也因雁丘的存在增添了無限人文情懷,往來之人常在傍晚佇立于雁丘邊遠(yuǎn)眺汾河風(fēng)景,紅霞映目,碧水澄明,飛鳥歸巢,自然也有低飛大雁撩撥著無限情思。汾河晚渡,回望古今朝暮,雖是雙雁入土,仍留真情萬古。

雁丘之地早已成寄情之地,曾見證千古興亡事,亦曾目睹無數(shù)情癡。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在汾河故道的沼澤里,有位農(nóng)民用土槍射傷了一只大雁,并拴掛在了自家院中。翌日,他竟發(fā)現(xiàn)有兩只大雁被吊在了一起,脖頸交互擰纏成麻花狀,慘狀不忍細(xì)睹。顯然,后來者是循著被捕者的悲鳴聲而來殉情的。時隔八百年春秋,仍是汾河,仍是大雁,卻再無人為其埋骨禮贊。但值得慶幸的是,自此之后,那農(nóng)民再未捕殺過大雁。

或許此情此景還會無盡地上演,只因真情永恒,所以無盡生靈甘愿用生命詮釋愛情。至于雁丘,也依舊會永恒,亦如簫鼓或是戰(zhàn)亂都不曾湮沒真情。雁丘是因元好問而存在,元好問也得到了雁丘的成全,破空一問,滄桑落盡,詩匠乃成。

出身簪纓,深于醫(yī)藥,精達(dá)佛道,編纂巨作《中州集》《壬辰雜編》,寫成詩詞五萬余首,一生宦海沉浮,歷經(jīng)流離朝亂……卻在臨終時囑托,墓碑上只題七字“詩人元好問之墓”?!捌虻锰飯@自在身,不成還更入紅塵?!贝艘簧Х^盡、寒枝揀盡,唯愿身后清簡,重歸澄明。

那年他曾那般年輕、那般自由,雁丘曾帶來那般明晃晃的感動,人間本就應(yīng)如此般清澈,情便要終其一生。如若可以,他寧愿常駐雁丘,叩拜最震撼的感動,度過最簡單的人生。若此,又何須身閱浩劫興亡事,看故國喬木泣秋風(fēng)。

情字何解,生死亦可相許;匆匆萍聚,竟此般融骨入血。林林總總,聽過了數(shù)不盡的旦旦誓言,去日苦多,自有多情者消受著漫道荒煙。生死一處何其幸,萬丈紅塵苦楚;歸去來兮人何處,詞話人間、故地漫步。

心至雁丘,身已衰翁,紛呈世相,初心無恙……

7 蓬萊舊事 燈火黃昏

滿庭芳

秦觀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一生在求而不得中輾轉(zhuǎn),偶有貪歡,便更添一寸心酸。也曾難掩風(fēng)流,醉享春風(fēng)柔情,鶯啼人起,西子同游。幾度蘭亭古墨,豪俊氣勢如虹,素筆題壁,詠一片星沉海闊。怎奈寂寞難逃,多少蓬萊舊事逐孤鴻,人共楚天遠(yuǎn),終生志難酬。

無論是“樽前”“花間”,或是“塞外”“江天”,都曾出現(xiàn)秦觀的身影。他的詞總是讓人驚艷而后喟嘆,亦如他的人生常有得意卻終不得志。若說他瀟灑,他卻將十二欄桿倚遍、空鎖樓中深怨;若言他陰郁,他一句“豈在朝朝暮暮”,此等豁達(dá)與釋然同讓千軍萬馬解甲歸田來見。也正是這萬千錯綜與糾葛成全了秦觀的獨一無二。

秦觀雖文采四溢,卻是暴腮龍門、屢不中第,年近四十才拾得一冗從小官。曾因生活窘迫娶了富商之女,夫妻二人看似相敬如賓,實則琴瑟不調(diào)。好在上半生的種種不幸與悲哀恰恰融匯成了秦觀詞作的催化劑,讓他金句頻出,一篇《黃樓賦》讓蘇軾贊他可與屈、宋比肩;一首《望海潮》讓王安石瞠目,言其“清新似鮑、謝”。

悵朱顏易失,絲雨如愁,他的詞讓無數(shù)癡男怨女感同身受,驀然回首,方知一見少游終身誤。故事的轉(zhuǎn)折是從一場酒宴開始的,一句“春風(fēng)玉露一相逢”讓秦觀名噪滿城,無人不識,富賈名貴爭相邀其赴宴。與碧桃的初遇便是在其中一場饗宴之上,她眉目如煙,傾城一笑好似將熠熠光芒照進(jìn)了他郁郁的生命。直到那女子開口勸酒,他方知碧桃原是主人的寵姬,悻悻一飲而盡,心早是眷眷難當(dāng)。于是又添酒舉杯勸碧桃,主人急忙阻攔說碧桃不善飲酒,碧桃卻道:“今為學(xué)士拼一醉?!倍蟪钟x長飲。

自那別有深意的杯酒過后,整場酒席秦觀的眼中便只剩碧桃,雖身處喧囂,心卻早已同那佳人泛五湖煙月,執(zhí)手細(xì)履平沙。碧桃自是一樣,她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未曾從秦觀身上移開,眼波流轉(zhuǎn)似訴萬語千言,盼一場金風(fēng)玉露、如夢佳期。偏偏座上主人也將這一切盡覽眼底,醋意橫生,戲謔道:“今后永不令此姬出?!睗M座只當(dāng)是戲言哄笑,秦觀卻慌了神,未料其果真行盡其言,自此之后的所有酒宴,少游便真的再未見過碧桃。

愈是求而不得,便愈是心心念念,“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shù)?!鼻赜^為碧桃也為自己寫下了一闋《虞美人》,以詞寄相思。幾度沉醉何妨,酒醒后、斷人腸。碧桃一枝如畫,難為賞春人開;亦如自己此生有如筵才學(xué),亦是經(jīng)綸難展。清寒細(xì)雨間終究漂泊,如若此正是命數(shù),他自知多爭無益,便再未尋碧桃。

數(shù)年后的煙花三月,春風(fēng)春水相襯,少游行至揚(yáng)州,這一次他仍是貴賓座上客。正是言笑晏晏間,闖入一箜篌女子,無一贅言,僅皓腕素手撫琴便是音音關(guān)情。細(xì)看那女子的眉眼竟是如此的熟稔,封印在心間的記憶被瞬間喚醒,她身上盡是碧桃的影子,媚眼如絲、萬種風(fēng)情。

像是一池春水被攪亂,悸動難平,這一次他不愿再錯過。好在主人早有成人美意,同意秦觀在揚(yáng)州的幾日都可與那箜篌女子共度。終于得償所愿,兩相繾綣,他們笑折荷花,乘扁舟追日暮,雙雙湮沒在如雨亂紅間,忘卻來時路;也曾行到小溪深處,醉臥古藤枯木,靜看鸝鳴草動,不知身在何處。終明了一句“得成比目何辭死”,或許便是渲染著此間快活。

幾日過后,秦觀因公務(wù)不得不離開揚(yáng)州,離情別緒更讓人難分難舍。本以為離別之際那女子定會要些承諾,可她始終靜默,看他遠(yuǎn)走,不著一言。不知走了多久,秦觀方恍然,數(shù)日的相處,自己竟連那箜篌女子的名字都不曾知曉,想來她定然傷心,認(rèn)為自己終會被替代,料定此生不會復(fù)見,他給不起承諾,她便不要也罷。

這段感情在樂音中開始,實不該如此靜默結(jié)局,秦觀寫了一闋《八六子》,感慨無從彌補(bǔ)的虧欠,也寬慰著彼此離人何懼。曾經(jīng)蝕骨的一幕再次上演,他不能娶一個煙花女子,所以他們之間的結(jié)局只能是分離,求而不得已成定局。

獨倚危亭,離恨如草,吹盡還生。遙想水邊別紅袂,幾多愴然暗驚。曾共赴一簾幽夢,十里春風(fēng)來賀。怎奈何,歡愉逐水,素弦聲息。今長亭連短亭,殘雨籠晴;唯望郴江繞郴州,夢里相擁。

或許是寂寞久了,也哀怨久了,他學(xué)會了找尋別樣的方式排遣自己的孤寂。秦觀將自己置身于夜夜笙歌、綠懷紅袖之間。他為歌女陶心兒寫下《南歌子》,“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用“心”字之謎將其取悅;為歌女師師作“當(dāng)時明月,兩處照相思”;為江南歌女作“一句難忘處,怎忍辜、耳邊輕咒”……他將自己的才華在蝶舞鶯歌間消耗,此等遣懷看得友人黃庭堅不忍,一句“才難不易得,志大略細(xì)謹(jǐn)”直白逆耳,卻是一語點醒夢中人,秦觀反思自己放浪而后并無所得,萬般情思反成靡靡之音,終歸有愧。

不愿再風(fēng)花雪月度日,他開始專心仕途,針砭時弊,向朝廷進(jìn)策論、提方略。卻因恰逢紹圣元年,哲宗親政,時局劇變,在黨同伐異的政治局勢下,蘇軾、秦觀等“舊黨”遭到了罷黜流放,自此開啟了他天涯羈旅的生涯。荊棘寡歡、艱難苦恨伴隨著漫漫流放之路。往昔花間煮酒的日子又成了秦觀最為懷念的時光,萬千感慨間,秦觀寫下了他一生中最為杰出的詞作之一《滿庭芳》,求什么功成名就,一生就此放肆又何妨。

山抹微云,輕角吹寒,回首處,紛紛煙靄。幾多迷離舊事,化成秋水文章,情字難寫;幾多巫山云雨,銷魂當(dāng)何際,相思逆解。今情場失意、官場失意,經(jīng)年歸一夢,論什么書生意氣。

恍恍又是數(shù)年光景,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因賞秦觀才華,便令其歸京復(fù)命,決定委以重任。未料終得解脫的秦觀卻在被放還回京的途中卒于滕州。據(jù)說在行至滕州時,秦觀索水欲飲,終于水至,他卻笑視而卒?;蛟S此一生便是注定求而不得、壯志難酬,他曾無數(shù)次與所望近在咫尺,卻又無數(shù)次望洋興嘆、生生錯過。不知在那水邊他望見了誰,是為君拼一醉的碧桃,或是那皓腕彈箜篌的女子。曾經(jīng)水邊紅袂分,而今靜待阮郎歸。如若真有此景,便也是給秦觀最好的告慰。

“官不過正字,年不登下壽。間關(guān)憂患,橫得罵詬。竄身瘴海,卒仆荒陋?!钡降滓怆y平。總有人抨擊秦觀濫情,卻不說他深情;艷羨其常有瀟灑,卻忽視其一生蕭瑟;怪其風(fēng)流,卻不言其風(fēng)雅。此間種種看似捍格不入?yún)s又相得益彰,共同詮釋出了一個有血有肉的秦觀。

紅蓼花繁,鴛瓦雉城,他將風(fēng)景看透;纖云弄巧,識香追跡,他讓浪漫演繹;攜壺自飲、閑聽山畔,他有恣縱相伴;北隨云暗、獨倚欄桿,他把高樓望斷。少游,幾度少年游,常有風(fēng)流……

想來他最驕傲的作品也便是這闋《滿庭芳》吧。曾經(jīng)生來彷徨,做北歸客,將離情化酒,夕陽下舉杯,飲盡風(fēng)流。多少蓬萊舊事如煙,徒留寒鴉數(shù)點,映孤村水流。曾有香囊暗解,卻是空惹啼痕,謾贏得薄幸名存。城不見、萬家燈火起,終歸寂靜。

紅塵十丈,雖非徑自走過,卻終留落寞背影。一路隔岸誰相惜,曾經(jīng)滿目紅綾顫,而今,徒把高樓望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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