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真正疼過的都不會忘記
前兩年不小心摔了兩跤。摔跤曾經(jīng)是平常事,小時候哪天不飛出去幾回?年輕時性子急,一年也要磕碰幾次,摔了就摔了,結(jié)過痂、掉完痂皮,這一跤就算過去了。上初中時,有一次騎車從糧店買米回來,馱著米袋行駛到一個青石板鋪就的長長的下坡路上,看到坡一側(cè)的市話劇團門口有兩個很帥的話劇演員在說話,是那種看不夠的帥,一分神,急速下沖的車子撞到路邊的青石上,我飛到半空中時,清晰地聽到一個好聽的男中音背臺詞一般喊道:“完了完了,這小姑娘完了!”等他們沖到跟前,我已經(jīng)拍拍泥土站了起來。由于撞擊力比較大,我飛到下坡道側(cè)邊一個泥巴巷子里,只有手掌在墻上蹭破了點皮。自行車龍頭摔歪了,被兩個帥哥細(xì)心地扶正,倒是讓我開心了很長時間。
這是往事。人到中年后,就變得像一塊看起來很光滑的豆腐,既碰不過時光,又碰不過大地,十多年來,也就摔了兩跤,卻都留下了再也抹不去的痕跡。
第一次是在西藏摔的。出差,住在舊辦公樓改造的林芝縣招待所,房間地上鋪的是不防滑的老式地磚,招待所的一次性拖鞋鞋底很薄,穿上以后我就擔(dān)心會不會滑倒,果然滑倒了,人向前飛出去,骨頭叭的一聲撞在地上。這種摔法不是第一次,根據(jù)經(jīng)驗,頂多傷個皮肉,所以等疼痛過去了,就沒有跟任何人提起,一切照舊。后來做家務(wù)時身上有點酸痛,也沒有往這件事上想。
第二次是在內(nèi)蒙古摔的。是在去滿洲里的途中,在路邊停車休息時,旁邊的草場里有一群馬正在悠閑地吃草,上了年紀(jì)的牧馬人牽著馬走過來,問要不要騎,馬很聽話的,他說,然后期待地看著我??粗R溫順的大眼睛,我心動了,簡單地接受了一下培訓(xùn),就像一個真正的騎手那樣騎到馬背上。除了一副極簡陋的腳蹬、一根韁繩,我一無所有。
人的一生也許總要糊涂那么幾回才算了劫,這個跟年齡或者無關(guān)。
因為不是在擁擠的景點中,沒有嘈雜的人群攪亂心境,我騎在馬上悠悠地走著,廣袤的草原,斑斕的小花,潔白的云朵,慵懶的馬群,美麗的蒙古包,陽光和微風(fēng),還有身下篤篤的輕柔的馬蹄聲,一切都讓人著迷,想高高地飛翔?;叵肫饋?,那真是人生中比較難得的愜意一刻,如果沒有后面發(fā)生的事。這時候,旁邊有人喊道,你踢一下馬肚子,它會快一點。于是,我做了一個至今都讓自己覺得匪夷所思的決定,用腿輕輕地碰了一下馬肚子。
只輕輕地碰了一下,馬就邁開腿,開始小跑起來。但是,上馬之前,馬的主人只告訴我把韁繩向左拉,馬會向左拐,把韁繩向右拉,馬會向右拐,卻沒有告訴我怎么讓它減速停下來!甚至連怎么下馬我都不知道。
馬歡快地小跑著,雖然馬背上有些顛簸,但完全能承受。我一邊思索著怎么讓馬停下來,一邊用踩在馬蹬上的腳緊緊鉤住它的腹部,防止自己摔下來。其實,如果那時候摔下來,也許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因為馬的速度還不快。牧馬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緊張之中,我錯過了向他求助的機會。馬兒感受到腳的力度,錯會了意思,撒開蹄子飛快地跑起來,向正在吃草的馬群沖了過去。
我無法阻止馬越來越快的奔跑,只得往左右兩邊拽著韁繩,一邊避開了馬群,一邊又沖上了公路,與行駛中的汽車擦身而過。被一團巨大的危險裹挾著,我緊張得忘記了停止臉上的微笑,那一刻在草原上飛馳的姿勢一定瀟灑極了。公路那邊有人舉著相機對我拍照,他們可能以為我是騎手,正在草原上舉行一場小小的騎馬秀。
也就幾十秒鐘時間吧,眼里的風(fēng)景變成危險的刀鋒,從身邊飛過。一開始我還試圖讓馬不要跑得太遠(yuǎn),我覺得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就有希望,我等著一雙有力的手能把我從飛奔的馬上拎起來,平穩(wěn)地放到地面上。老牧民狂奔著跟在后面,馬兒掉頭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時,我瞥到了他眼里的驚恐張惶絕望,我意識到我真的遇到麻煩了,這反而使我冷靜下來。
我決定遠(yuǎn)離眾人的視線,找一個空闊的地方安靜地體面地解決難題。松開韁繩后,馬帶著我徑直扎向草原深處。那時候,如果把韁繩向后使勁一勒就可以讓馬停下來,但是我不敢,一是不確定這個方法對不對,二是我怕狂奔中的馬突然向后高高躍起,把我掀到地上踩成一攤?cè)饽?,而且腳可能被套在馬蹬里扯不出來。馬也被騎在背上的陌生人驚著了,只知道拼命地往前跑,我已經(jīng)被顛得無法保持身體的平衡,不得不踩在馬蹬里半站了起來。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我必須迅速阻止這場越來越危險的馳騁。
我努力坐回馬背上,快速踢掉左腳的馬蹬,也就幾秒鐘的時間,身體就掛在馬的一側(cè)腹部搖搖欲墜。我抱著馬的脖子,又用力踢掉右腳的馬蹬,在快要摔下來的一瞬間,瞅準(zhǔn)一處青草長得比較茂盛的地方,順勢從馬背上滾了進去。馬蹄聲從耳邊漸漸消失了,我躺在草原深處,睜開眼睛,四周靜悄悄的,青草非常柔軟,藍(lán)天發(fā)出炫目的光,草香模糊了身體的痛感,一個人靜靜地躺著,慢慢恢復(fù)了記憶,我突然覺得,這一生,何其奢侈。
兩個身影打破了難得的平靜,牧民和他的老伴出現(xiàn)在頭頂上方。他們瞪著眼睛,張著雙手,身體打著哆嗦。我居然沖他們笑了一下。然后,又有人跑過來,他們在我頭頂上方圍成一個驚恐的圓圈。那天回到車上之前,我像一個紳士那樣,為打擾了老牧民夫婦和那匹可憐的老馬表達(dá)了歉意。牧馬人和他的老伴站在路邊,隨著車子開動,兩張表情復(fù)雜的臉從玻璃窗上消失了,在他們身后,草原的盡頭,隱隱約約有一匹棗紅色的馬在狂奔,像一道危險的閃電,劈過天際。
我努力裝作像個正常人一樣坐在車上。同車的陌生人談笑風(fēng)生,沒有意識到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因為我在他們面前優(yōu)雅地打馬草原,卻在他們視線之外摔了下去。我用手護住肋骨,感覺那里出了點問題,小小的顛簸都能讓眼前一陣模糊,我提醒自己保持清醒,甚至還用手機朝窗外拍了幾張風(fēng)景照片。
后來去醫(yī)院拍片,肋骨斷了兩根?!霸谶@個地方,每年都有許多因為騎馬而摔斷肋骨的人,也不全是游客。”醫(yī)生說?;貋砗筇稍谫e館床上,在草原上又飛奔了一夜。好在第二天行程就結(jié)束了,我沒有讓別人幫忙,自己背著小包,拉著行李箱,上了飛機,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冒失,破壞同行人對這趟美好行程的感受。很多時候,我們都需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創(chuàng)傷。
回家后又去了醫(yī)院。到底醫(yī)院大點,拍片之后,發(fā)現(xiàn)除斷裂的兩根肋骨外,還有一根肋骨有陳舊傷,而且,破鏡沒有重圓好,長扭曲了。我估計就是在西藏摔的那次結(jié)下的果,自己摔過的跟頭自己知道。
在那之前,要是聽到誰誰肋骨斷了幾根,便冷汗涔出,那個塌皮陷骨的場景,光想一想,牙根就酸得要命,骨頭就疼得要命。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后就明白了,有些別人以為撕心裂肺的傷,不一定那么疼。不過,我的第二次遠(yuǎn)沒有第一次那么幸運,積液刺激肺部,引發(fā)了咳嗽。想象一下,幾根斷裂的肋骨,在劇烈氣流的沖擊下,隨著肺部的擴張,像跳舞的河蚌那樣,一張一合,一張一合……于是,每咳一次,便掉進地獄一次。肺部積液吸收慢,我便不停地在地獄和人間穿行。
作為一個渺小的人,很難猜到龐大的生活會在什么時候翻臉,給自己來個措手不及。一場原本是歡天喜地的期盼了好久的出行,卻因為一個不小心,轉(zhuǎn)身變成一段難熬的日子。如果我有超能力,就把那段日子掐掉,直接接上后面的生活。但是,如果日子當(dāng)真可以這么挑挑揀揀,那些被扔下來的殘肢斷臂,恐怕也要把人間堆成地獄。
難熬的日子也是日子,還得一天天往下過。熬是一種境遇,有時候也是一種境界,既然已經(jīng)在熬著了,還有什么不能接著熬一熬呢?但熬是熬著,也不能就把自己拋棄在難熬里。疼了沒兩天,我就摸索到一種與疼痛抗衡的方法:一旦咳意犯起,就趕緊抿一口溫開水,然后徐徐咽下,借助水的溫柔和自己的毅力,抵抗喉嚨里洶涌而來的咳嗽。跟后者帶來的傷害相比,我寧愿付出前面的努力。我贏了。
有人煞有介事地說,世上有兩件事不能忍:咳嗽和愛情。只有狠狠地摔斷肋骨后才知道,咳嗽是可以忍的。至于愛情能不能忍,那要看愛情會帶來什么。我只休息了幾天便上班了,很簡單地告訴別人,在家里摔了一下。我覺得從馬背上掉下來是一件很煞風(fēng)景的事,草原和馬和藍(lán)天白云還有牧馬人都是無辜的。
過一段時間后,無論是運動還是干活,只要不是刻意地去想,簡直就忘了肋骨的存在,忘了那些疼痛的感受,那些被拼命忍回去的無窮無盡的咳嗽,還有那匹從生活中閃電般穿過的奔馬。經(jīng)歷過的痛苦曾經(jīng)很尖銳,但是它們被時光削了棱角后,也就圓融到其他日子里,變得不那么顯山露水。
有一天,我偶爾在堅硬的榻榻米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身上無緣無故地疼起來,琢磨了半天,想起來疼的地方正是傷過的部位。我索性在榻榻米上又睡了幾天,看它怎樣,結(jié)果又不疼了。當(dāng)疼痛習(xí)慣了一種姿勢后,也許會在那種姿勢的掩蓋下,悄然隱去,然后不定在哪一天,它又會在另一種姿勢中醒來,提醒你,這世上,有過多少疼痛,就有過多少忍耐。
后來有一次,在一個游樂場里,有一個游戲項目是在高處踩著一個類似自行車的圓形器械沿著軌道慢慢往前騎行,同行的女伴們飛快地踩著腳踏,談笑自如,我有一刻卻緊盯著地面,心里琢磨著萬一哪根螺絲松了,零件銹蝕了,我該往哪里跳。你不得不承認(rèn),在生活中,有許多危險就潛伏在快樂的游戲里。那天下車后,手心里微微地還有了汗。
凡真正疼過的,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