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范君三章》
1912年7月10日,魯迅的老同學老朋友范愛農(1883—1912)忽然落水而死;在北京的魯迅得知這一消息后,疑心他是自殺,十分悲痛,一口氣寫了三首五律,稍后發(fā)表于紹興《民興日報》(1912年8月21日),署名黃棘。詩云(括號中的字是見于《魯迅日記》所錄之初稿):
風雨飄搖日,余懷范愛農。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
世味秋荼苦,人間直道窮。奈何三月別,遽(竟)爾失畸躬!
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xiāng)。狐貍方去穴,桃偶盡(已)登場。
故里彤(寒)云惡,炎天凜夜長。獨沉清洌(泠)水,能否洗(滌)愁腸?
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茗艼),微醉自沉淪。
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
范愛農是著名革命家徐錫麟(1873—1907)的學生,也是光復會的成員;他早年父母雙亡,由祖母撫養(yǎng)成人,靠叔父的資助讀書,1905年冬畢業(yè)于紹興府中學堂后即隨徐老師東渡日本,進了一家私立的物理學校讀書。當時同行的還有王金發(fā)(1883—1915)、陳伯平(1885—1907)、馬宗漢(1884—1907)等人,魯迅作為已先期在日本留學的同鄉(xiāng),專程去橫濱碼頭迎接他們。
范愛農就讀的物理學校是一間完全自費的私立學校,也“是一個不容易升級和畢業(yè)的學校,然而回到中國,資格卻不及別的有的學校,因為是私立的,又沒有大學、專門等字樣。就這一端,可以知道他的行為和中國的勢利的社會習慣不合?!?sup>[1]
王金發(fā),名逸,字季高,紹興府嵊縣人。金發(fā)是他的小名,而最為人所知。王金發(fā)出身于一個具有反清傳統(tǒng)的世家,從小不喜讀書而精于騎射,二十歲中秀才以后就在家鄉(xiāng)組織“烏帶黨”,與竺紹康為首的平陽(洋)黨互相呼應,從事反清反帝的革命活動。1904年他參與創(chuàng)立“大同學社”,團結各會黨的力量,圖謀舉事;1905年加入光復會,同年冬隨徐錫麟赴日本留學,入大森體育學校,一年后以第一名畢業(yè),回國任紹興大通師范學堂體操教員,秘密從事革命活動。大通師范學堂是徐錫麟等革命黨人創(chuàng)辦的,目的在于培養(yǎng)革命人才,為起義作準備;其學員多為會黨中人,其中嵊縣籍的居多,許多人是王金發(fā)、竺紹康的舊部。
1907年初著名女革命家秋瑾(1875—1907)回到紹興主持大通學堂,成為紹興一帶的革命領袖,王金發(fā)則是她的主要助手,他們密切配合積極開展秘密的革命活動,同時與業(yè)已取得安徽候補道、巡警學堂堂長地位的徐錫麟互通聲氣,策劃東南大起義,時間定在陰歷五月二十六,后推遲到六月初十,在安慶、紹興兩地同時動手。
1907年7月6日(陰歷五月二十六),徐錫麟在安慶倉促起事,在巡警學堂畢業(yè)典禮上刺殺了安徽巡撫恩銘,與清官兵激戰(zhàn)數小時,失敗后就義,被恩銘的親兵殺害,剜心炒食凈盡。他的學生和追隨者陳伯平、馬宗漢也都為革命事業(yè)壯烈犧牲。正在嵊縣集結部隊的紹興光復軍分統(tǒng)王金發(fā)聞訊后趕到紹興,與秋瑾共商對策,他主張立刻動手,而秋瑾則堅持按計劃等到六月初十。清官方在安慶事件后已嚴密監(jiān)視大通學堂,正在調兵遣將準備收捕聚集在這里的革命黨人。王金發(fā)又苦勸秋瑾暫避風頭,而秋瑾卻反勸王金發(fā)速回嵊縣以圖后計。7月13日,秋瑾在大通學堂被捕,15日就義于紹興軒亭口。
與此同時清官方四處搜捕王金發(fā)、竺紹康等會黨領袖,王金發(fā)的妻子沈氏被逮(后以裝瘋獲釋),他本人化名“夏孑黎”遁入浙東山區(qū),當了多年的“強盜”。魯迅后來說王金發(fā)是“綠林大學出身”,就是指他這一段經歷而言。
徐錫麟、秋瑾死難以后,范愛農上了清官方的黑名單,罪名是“通敵謀亂”。如果他留在日本是不要緊的,而他偏于此時因祖母病故、叔父停止資助、學費無著而回到了紹興,很快被捕,好不容易才由他在紹興府中學堂讀書時的老師胡鐘生(字道南)保釋出來,此后一度在紹興府中學堂教書,然后又回到鄉(xiāng)下去教幾個小學生糊口。大約因為心情郁悶吧,他喝酒喝得很厲害。
那時許多人相信一種傳言,說秋瑾的被捕與胡鐘生的告密有關,王金發(fā)更是痛恨胡鐘生,在1910年中秋節(jié)那天以奇計暗殺了他。曾經得到過胡鐘生救助的范愛農與王金發(fā)不免產生了某種隔閡。魯迅回國后同他們都有些聯系,他晚年對增田涉說過,“在反清革命運動鼎盛的時候,我跟革命的強盜頗有些往來”[2],“強盜”即指王金發(fā);他同范愛農的交往就更多些,范愛農每次進城,都到魯迅這里來喝酒聊天,“常談些愚不可及的瘋話”[3]。
1911年紹興光復后,一派新的氣象:王金發(fā)為紹興府都督,魯迅出任紹興師范監(jiān)督(校長),他請范愛農來當監(jiān)學(教務主任),大家關系都很好。魯迅說,這時范愛農“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功夫談閑天。他辦事,兼教書,實在勤快得可以”[4]。周建人回憶其時的范愛農道:“他的裝飾是穿著布底布面的鞋子,頭上戴氈帽,而且戴作賣魚人所戴的樣子的。身上穿著學生時代穿的洋服。他跑到王金發(fā)那里去時,他常常要用手摸摸王金發(fā)的光頭,用鈍滯的聲音叫聲‘啊,金發(fā)大哥!’有時候,王有點窘,因為這時候已是軍政分府的都督了,不是像從前的隨便可以開玩笑的時候了?!?sup>[5]范愛農的質樸坦率不通世故可見一斑,他和學生時代還差不多;而王金發(fā)已經很不同了,現已身居高位,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漸有官氣,甚至產生了腐敗的苗頭。
為了發(fā)揚民主,加強輿論監(jiān)督,紹興一批知識分子辦起了《越鐸日報》,魯迅參與其事,還為報紙寫了發(fā)刊詞。開始時王金發(fā)還能“顧大局,聽輿論”[6],支持辦這份報,而該報對軍政府的批評也是善意的;可是情況很快發(fā)生了變化,以孫德卿、徐叔蓀為首的曾參加反清斗爭的鄉(xiāng)紳公開惡意地批評以王金發(fā)為首的軍政府,并為殺害秋瑾的謀主章介眉辯護,不久他們奪取了《越鐸日報》的領導權,竟公然攻擊辛亥革命,大罵孫中山,性質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
孫德卿、徐叔蓀一派還散布謠言說,王金發(fā)要派人來打死魯迅,意在挑撥離間,既破壞軍政府的形象,也打壓魯迅。魯迅不為所動,他對王金發(fā)雖然很有些失望,但尚未失去基本的信任。范愛農的態(tài)度也大抵是如此。
魯迅離開紹興到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任職后,傅勵臣(1866—1918)接任紹興師范學堂校長;范愛農仍為監(jiān)學,同時為新辦的《民興日報》幫忙看稿并撰寫社論——這家報紙是不贊成孫德卿、徐叔蓀一派的青年知識分子所辦,與變質后的《越鐸日報》壁壘分明。
不久范愛農被擠出了紹興師范學堂。其詳細內幕不甚清楚,據范愛農本人1912年5月9日致魯迅信中的介紹,起因似乎是一件小小的糾紛,而終于鬧得不可收拾。前紹興師范學堂職員、現“中華自由黨”紹興分部骨干何幾仲(?—1937)依附孫德卿、徐叔蓀,一味投機弄權,肆意打擊范愛農,借機操縱師范學堂一部分二年級學生將他逐出了校門,同時在《越鐸日報》公布其事。
范愛農失業(yè)后仍然與《民興日報》保持密切聯系。1912年7月10日他應《民興日報》負責人馬可興的邀請,一道坐船去小皋埠看戲,途中落水而死。
范愛農的死頗有些蹊蹺。范愛農的舅舅汪梅峰歸咎于馬可興,他在《吊范愛農誄文》中寫道:“……馬君買舟既就,另有別友六人,專候愛農,以致情不可卻,遂登舟偕往,晚后竟遭此厄。冤耶?否耶?所最難堪者,謂其尸骸撩上彼岸,有遍身黑色之象,若非服毒身亡,安有如此情形?……當其時,無人為愛農伸雪此冤,遂成千古疑案矣。然其遍身黑色之情,未經報驗,暗昧入棺,為馬可星(興)及同舟諸君幸逃法網,此真可惜而可恨也!”[7]但是從馬可興與范愛農一向的友誼以及船上的實際情形來看,他并沒有投毒害死范愛農的可能,同舟的《民興日報》同人也沒有這樣的可能,所以魯迅估計他是自殺。照常情來推測,大約是范愛農自知是游泳的好手,所以不取單純的投河自殺法,而是先喝毒酒(他上船時帶了一壇老酒),然后投河,這樣可減少痛苦、達成必死而不會牽連別人。
馬可興后來回憶說:“船開到瓦窯頭附近。鑼鼓聲就聽到了。大家叫撐船的撐得快些,撐到可以吃點心。范愛農吃得醉醺醺的,從官艙里伸出頭來,說‘撐船的,我給你來搖櫓?!恢趺匆粊?,就落水了。”[8]據了解,范愛農本不會搖櫓[9],他走出船艙當是尋找自殺的借口,而“不知怎么一來”應是毒藥發(fā)生作用之際他決絕地跳下了河。
范愛農1912年3月27日致魯迅的信中有云:“聽說南京一切措施與紹、杭魯衛(wèi),故此世界,實何生為,蓋吾輩生成傲骨,未能隨逐波流,惟死而已,端無生理。”他悲觀厭世的傾向太嚴重了。到1912年7月,以王金發(fā)為首的軍政分府已瀕于瓦解,紹興局勢進一步惡化,他大約覺得再活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書生氣十足的范愛農是辛亥革命失敗后第一批殉難者之一。
當時王金發(fā)受到來自大總統(tǒng)袁世凱方面的巨大壓力,準備解散紹興軍政分府。在范愛農死后的二十天——1912年8月1日,他悄然離開紹興,到上海去當寓公。后來他支持孫中山發(fā)動的“二次革命”,任浙江駐滬討袁軍總司令,失敗后亡命日本,回國后于1915年6月2日被袁世凱的走狗、督理浙江軍務的朱瑞槍決。
1912年7月19日,在北京的魯迅收到周作人發(fā)自紹興的信,得知范愛農的死訊,十分悲痛,在日記中寫道:“悲夫悲夫,君子無終,越之不幸也,于是何幾仲輩為群大蠹?!?月22日,他寫了《哀范君三章》,次日又加一附記曰:“我于愛農之死,為之不怡累日,至今未能釋然。昨忽成詩三章,隨手寫之,而忽將雞蟲做入,真是奇絕妙絕,辟歷(霹靂)一聲,速死豸之大狼狽矣。今錄上,希大鑒定家鑒定,如不惡,乃可登諸《民興》也。天下雖未必仰望已久,然我亦豈能已于言乎?!濒斞刚J為,范愛農雖然很可能是自殺,而其實是死于當時的形勢,死于何幾仲之流的壓迫,所以他的詩中有“白眼看雞蟲”之句,“雞蟲”指小人,又與“幾仲”諧音。
魯迅哭范愛農詩的重點自然是痛惜這位老朋友的不幸離世。自殺需要很大的勇氣,也一定自有其理由,別人無權批評;但魯迅很不贊成自殺。詩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魯迅對當前形勢的估計和概括,“狐貍”一聯將辛亥革命迅速取得勝利又迅速走向失敗說得極為簡明透辟。中國歷史常有這樣的事情,令人想起他后來的警句“城頭變幻大王旗”?!笆牢肚镙笨?,人間直道窮”一聯道出了魯迅對世事的體悟;不久之后魯迅忙于抄古碑、讀佛經,無非是要借此打破沉寂和痛苦,對抗極苦的“世味”。明知極苦而偏要同它對壘,這樣的心態(tài)幾乎貫串了魯迅的一生。
三首詩沉郁頓挫,令人想起杜甫。后來有評論家說魯迅的小說具有杜甫的詩情,頗具灼見,而這首先是因為他就是一位杜甫型的詩人。
1934年楊霽云為魯迅編《集外集》,要收錄舊體詩,魯迅為他抄錄了若干舊作,楊霽云從《朝花夕拾·范愛農》中輯出魯迅哭范愛農的詩,可惜很不全,只有一首中的六句?!斗稅坜r》文中說,在得知范君的噩耗后,“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做了四首詩,后來曾在一種日報上發(fā)表,現在是將要忘記完了,只記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論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合沉淪?!虚g忘掉兩句,末了是‘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p>
回憶文章中的用字與當年的發(fā)表本略有異同,這倒關系不大,大問題是少了兩句,構不成一首完整的詩了,于是魯迅補寫了兩句:
幽谷無窮夜,新宮自在春。
又加上一個《哭范愛農》的題目,印入《集外集》。群眾圖書公司初版本將“幽谷”誤作“出谷”,后來改正了過來。
“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是朋友新死時激動的語氣,脫口而出,無限哀傷。“緒言”指先導之言、富有啟發(fā)性的言論(《莊子·漁父》:“曩者先生有緒言而去”;陸德明《釋文》:“緒言,先言也?!保?;范愛農生前喜歡高談闊論,常常說些“愚不可及的瘋話”,冷峭幽默,多有牢騷,給魯迅等友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此后是再也聽不到這樣的“緒言”了。
“幽谷無窮夜,新宮自在春”則是事后冷靜的總結。《詩經·小雅·伐木》里有兩句著名的詩:“出于幽谷,遷于喬木”,意謂地位升遷或搬到更好的地方去,“幽谷”自是指惡劣的處境。范愛農長期郁郁不得志,受人排擠,生活無著,寄食于熟人家中也不能長久——據他的女兒范蓮珠說,父親失業(yè)以后挈婦將雛,到處流浪,“岳父沈堯成是個窮教師,幫不了他的忙,于是,范愛農多次赴杭州找老同學沈鈞業(yè)覓事做,其時沈任浙江軍政府教育司司長,也沒有幫他的忙”[10]。范愛農曾在沈鈞業(yè)家寄食過若干時日,稍后只得潦倒回鄉(xiāng),在《民興日報》幫忙看稿——如今落水而死,更是葬身于黑暗的深處,所以說是“無窮夜”?!靶聦m”則指竊取了辛亥革命勝利果實的袁世凱以及各地的一批投機分子,現在他們都很得意,滿面春風。范愛農正是死于這樣的時代。
“把酒論天下”這一首用“真”字韻,而“從茲絕緒言”的“言”屬于“元”字韻,魯迅當時情緒激動,不管這些了。改本的韻腳(“春”)回到“真”字韻,合于規(guī)范?!坝墓葻o窮夜,新宮自在春”一聯歷來不大受人注意,其實也是難得的警句。
[1]周建人《魯迅任紹興師范校長的一年》,《略講關于魯迅的事情》,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第21頁。
[2]增田涉《魯迅傳》,《魯迅研究資料》第二輯,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第368頁。
[3]《朝花夕拾·范愛農》,《魯迅全集》第2卷。
[4]《朝花夕拾·范愛農》,《魯迅全集》第2卷。
[5]《魯迅任紹興師范校長的一年》,《略講關于魯迅的事情》,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年版,第20頁。
[6]《華蓋集·這個與那個》,《魯迅全集》第3卷。
[7]轉引自《紹興師專學報》1982年第1期。
[8]轉引自《紹興魯迅紀念館館刊》第1期,1962年12月。
[9]參見張能耿《魯迅的青少年時代》,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20頁
[10]轉引自《魯迅生平史料匯編》第一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0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