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殖民期作家的同時代人研究(1932—1947)
○1932—1945 ○時評 ○滿洲新文學大系 ○1945—1947 ○《東北文學》 ○“偽滿作家”稱謂質(zhì)疑
東北淪陷期“滿系”作家對于“滿洲國”中國文學的認識史,依政體,分為界限清晰的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滿洲國”的當代文藝評論(1932—1945)。
東北新文學是受“五四”新文學的影響發(fā)展起來的 1 。隨著文學作品的增加,有關作家、作品、報刊的時評漸成規(guī)模 2 ?!班l(xiāng)土文學”“寫與印”“熱與力”等獨具地方特色的命題,成為淪陷期東北最富影響力的文藝論爭的議題。追根溯源,這些命題,早在蕭軍1934年發(fā)表的文藝時評中,已見端倪。蕭軍認為:“現(xiàn)實文壇的單薄、貧弱、散漫、分歧,全沒什么要緊。唯有這樣混亂、錯雜的交織下,真的文學為了外力交迫、自身的斗爭,必然要嶄新而出的……在這進路的腳下,無疑是橫埋著兩個不可跨過的問題,第一是文學出版,第二便是文學本身派別和主義的問題。” 3 并在與文友討論的基礎上提出,一要“計劃著出單行本”,二要“先從暴露鄉(xiāng)土現(xiàn)實做起”。正是一大批像蕭軍、蕭紅這樣的文學青年身體力行,執(zhí)著追求,使得殖民語境中“滿系”新文學漸成規(guī)模。
在大量文藝時評累積的基礎上,一些具有文學史意識的“滿系”作家,還在日據(jù)時期,就開始對他們置身其間的東北新文學加以系統(tǒng)的梳理和總結,試圖勾畫出滿洲文學的生長軌跡。
成就滿洲初期文壇的是報紙的文藝副刊。也麗記述說,1937年,當局開始整頓合并報紙,致使創(chuàng)作萎縮4 。
王秋螢的觀察是,到康德七年(1940年),隨著文藝流派的形成、文藝期刊的創(chuàng)立,滿洲的文壇“可以說是發(fā)展到繁盛的階段了,國內(nèi)的一些作者,也都似乎有了相當?shù)亩ㄔu,并且確立了文壇的地位”。區(qū)域文學成熟和發(fā)達的標志,是涌現(xiàn)出一批形成個人風格的作家。該文提出:“女作家吳瑛 5 描寫一些新舊時代的女人生活相當?shù)爻晒?。《第二代》作者梅娘,在作風上,也確立了優(yōu)美的風格。山丁氏是一向主張鄉(xiāng)土藝術的,在素材的選取與性格執(zhí)拗上,也是有相當?shù)某删土?。?/p>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王秋螢把東北與內(nèi)地聯(lián)系起來,高度評價已經(jīng)被納入中國抗戰(zhàn)文學主流的原“滿系”作家:“比較最杰出的作家,當推三郎與悄吟二氏。這兩個人便是現(xiàn)在以蕭軍蕭紅筆名活躍在中國文壇的作家。”他們1933年在哈爾濱出版的小說集《跋涉》,生活體驗豐富,具有“前進的世界觀”,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一種下層的被毀辱與損害的人們生活奮斗的故事”。他進一步肯定1933年年底因大量刊登抗日作品被勒令停辦的著名左翼文學副刊:“國都新京《大同報》的副刊《夜哨》,便是以三郎與北滿作家為中心,這刊物便成為當時最有力的副刊之一?!?nbsp;6 “北滿作家”系以中共地下黨為核心的左翼作家群體。在極力去中國化的“滿洲國”語境中,在殖民文化統(tǒng)制已達到頂峰的1942年,真名實姓做出這樣的表述,不但表明了批評家的立場,而且,也說明左翼文學話語在“滿洲國”仍有一定的表達空間。
王秋螢是滿洲文壇投入文學史寫作最多的作家,先后發(fā)表有《滿洲新文學之發(fā)展》(《新青年》第5卷第10—12期,1937年7月20日—8月20日)、《滿洲文藝批評之研究》(《新青年》第5卷第12期)、《滿洲新文學之蹤跡》(《明明》第1卷第6期,1937年8月)、《滿洲文學史》(《大同報》1938年4月8日—6月19日)、《滿洲的詩壇》(《詩季》春季號,1940年6月)、《滿洲古代文學檢討》(《盛京時報》1941年9月10日—24日)、《滿洲新文學年表》(署名谷實,《盛京時報》1942年6月24日—7月15日)、《建國十年滿洲文藝書提要》(《盛京時報》1942年7月29日—8月19日)、《滿洲雜志小史》(《青年文化》第2卷新年號,1944年1月)等,編有專書《滿洲新文學史料》(開明圖書公司1944年版)。專書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為全滿概述,包括谷實的《敘言》《滿洲文學年表》《滿洲文藝書提要》,山丁的《十年來的小說界》,李文湘(冷歌 7)的《新詩十年》,吳瑛的《滿洲女性文壇》,堅矢的《今日的滿洲文藝界》等文;第二部為各地文學介紹,包括《奉天文壇》(未名),《吉林文壇》(陳蕪),《論營口文壇過去與現(xiàn)在》(韋護),《東滿文壇振興》(治宇),《撫順文壇的興替》(陳因),《齊齊哈爾文事》(金音)等文章。書后附錄主要報刊的發(fā)刊詞。
性別書寫也進入視野。關外東北新文學中的女性寫作起步較晚,始于淪陷期,活躍的女作家有二十余人,如悄吟(蕭紅)、劉莉(白朗)、吳瑛、梅娘、但娣、左蒂、藍苓 8 、楊絮 9 、朱媞 10 、冰壺等。她們的一個共通之處是,從閨房走向社會,以性別差異所形成的細膩和敏銳,訴說命運、抒發(fā)情感、傾注同情、爭取權益、反抗壓迫,成為滿洲文壇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身為女作家的吳瑛,明確以“自由主義”的視角,對她們的文學成績加以滿腔熱情的評介,并且寄希望于未來:“陣痛期的滿洲女性文學,她的黎明也許在未來。但從悄吟、梅娘開拓了這頁空白的篇幅以來,為時已近十四五年。在這不算短淺的歲月中,曾有幾多天才女作家起伏在這個漩渦里,有的生發(fā),有的死滅,雖如斯,我們還是待望著未來的花果?!?nbsp; 11
作為滿洲文壇的年度總結,滿洲文話會編輯的7輯《滿洲文藝年鑒》,刊發(fā)了一批“滿系”作家的綜述文章,留下了編年的史料。第2輯(1938),刊有吳郎 12 的《評論》。第3輯(1939),刊有林適民(杜白雨)的《決算和展望》。第5輯(1941),刊有外文 13 的《詩》。第6輯(1942),刊有秋螢的《文藝》、山丁的《十年來的小說界——滿洲新文學大系小說上卷導言》、李文湘的《新詩十年》。第7輯(1943),刊有吳郎的《康德十年的滿洲文藝》(同時刊于《華文大阪每日》第11卷第12期)。1944年,刊有吳瑛的《滿洲女性文學的人與作品》(同時刊于《華文大阪每日》第11卷第12期)等。陳因編輯的《滿洲作家論集》(實業(yè)印書館1943年版),所選16位作家有山丁、秋螢、孟素、成弦 14 、袁犀、疑遲、金音、田琳、梅娘、吳瑛、李喬、石軍(文泉)、古丁 15 、小松 16 、外文和爵青 17 ,均為“滿系”一時之選。一些雜志也注意發(fā)表有關文壇宏觀描述的文章。如《藝文志》,1944年度刊有吳郎的《一年來的文學界》、姚遠 18 的《一年來的放送界》(第1卷第3期,1944年1月),吳郎的《滿洲的傳統(tǒng)與滿洲的文學》(第1卷第5期,1944年3月),田瑯的《滿洲文學的誕生》(第1卷第8期,1944年6月)等。
值得一提的,還有流產(chǎn)的滿洲新文學大系。
1941年是滿洲文壇走向肅殺、蕭條的轉折期。經(jīng)過充分的謀劃、討論,滿國務院弘報處制定的《藝文指導要綱》在3月正式公布,并且大張旗鼓地在全文化系統(tǒng)內(nèi)加以貫徹落實。文藝“國策”化、“類型”化的后果,必然是表達范圍的緊縮,也開啟了又一個“滿系”的流離潮。就在此時,有作家萌生編纂東北地區(qū)文學大系、撰寫東北新文學史的構想。
滿洲文學十年的新文學給人的印象是,“所表現(xiàn)與傾訴的,曰苦痛曰黑暗,尤其予日系方面的印象,已形成一種專門的術語批評,曰‘暗的文學’”。對于這個帶有貶低意味的定位,吳郎做了回應:那是“對于絕望的家族制度、社會以及政治經(jīng)濟的解剖,都賦予宿命的結語”。19 也就是說,這種在艱難、險峻的殖民語境中“掙扎”的“殘缺”文學,以及“暗的文學” 20 ,“順應歷史”,蘊含著“苦心與成功”,值得立此存照。1941年12月,古丁牽頭召開《滿洲新文學十年大系》編纂討論會,計劃由文藝家協(xié)會監(jiān)修、藝文書房刊行,分為《史略》(王秋螢編選)、《理論》(辛嘉編選)、《小說·上》(山丁)、《小說·下》(小松)、《散文》(金音)、《新詩》(外文)、《劇本》(吳郎)等七卷。顧問有大內(nèi)隆雄等 21 。規(guī)劃卷帙浩繁,陣容強大,顯然是在模仿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到1936年出齊的十集本《中國新文學大系(1917—1927)》 22 ?!皾M系”作家的滿洲文學大系想象,也是他們愿意承續(xù)中國“五四”新文學傳統(tǒng)的表征。但這一計劃最終未能實現(xiàn)。
對于同代人的“滿洲國”文學研究,已參與中共地下活動的田賁不以為然。他在1942年撰文說:“滿洲的新文學的歷史,說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她總算是伴隨著世紀的衍進被產(chǎn)生著,成長著。”翻閱“滿洲九年的今年各大小刊物上,不時地會發(fā)現(xiàn)些整理著過去文學史跡的文字,然而能批判地把滿洲的文學思路的線路描畫清楚正確的,實在寥寥之數(shù)” 23 。個中原因,或許是由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或許,對于歷史的評價與認識,需要拉開時間距離。
第二階段,戰(zhàn)后初期的自主總結(1945—1947)。
抗戰(zhàn)勝利后,東北有一個短暫的政治真空期。滯留“滿洲國”的東北作家紛紛以自我反思的形式,回顧他們曾躋身其中的淪陷期東北文學。
淪陷后期,經(jīng)濟狀況惡化,文學所依賴的出版業(yè)迅速委頓。到了1943年,僅存的期刊頁數(shù)銳減,報紙的文學版面所剩無幾。作家韋長明、張文華 24 、張辛實 25、張戈禾 26 、田琳、方季良(克大)等曾在新京一家私營國民書店商議,為書店創(chuàng)辦一種面向東北全體文學作者的文學刊物。而這一計劃的實現(xiàn),延遲到了抗戰(zhàn)勝利以后。這也成就了其他日本占領區(qū)所未見的全方位的文學自我正名現(xiàn)象。
以戰(zhàn)后的吉林省為例,從1945年8月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先后大約有24種文藝期刊。其中,最早面世的兩種同人刊物《新群》和《東北文學》,在光復初期將東北淪陷期文學與中華民國做了頗具象征意義的銜接。
關沫南 27 主編的《新群》1945年10月在長春創(chuàng)刊,由文化青年同盟主辦發(fā)行,何遲之、徐希靜任編輯,共出三期。除介紹國內(nèi)外進步作家外,主要發(fā)表文學作品和評論。關沫南的《我與文學與牢獄》講述了自己在“滿洲國”的文學生涯。遲之的《東北淪陷后可提及的作家與作品》《淪陷14年的東北文學》則對日據(jù)期加以概括性的介紹。該刊從第2期起接受中共的領導 28 。
主要由韋長明 29 編輯的《東北文學》于1945年12月在長春創(chuàng)刊,到1946年4月,共出5期。發(fā)刊宗旨表明,“滿洲國”“滿系”作家一直保持著清醒的國家認同,一旦殖民統(tǒng)治土崩瓦解,便立即以重建中國文學的姿態(tài)重新出發(fā):“《東北文學》是為呼應建設中國文學的巨濤,作為同運動的一支軍旅而產(chǎn)生的。在‘文學’之上雖冠以‘東北’,并非意味著割據(jù)的或是門閥的。反之,正欲以此一份微弱的力量,來參與創(chuàng)建中國文學的大業(yè)?!?nbsp; 30
這些定期出版物的意義首先在于,在東北回歸中華民國后,淪陷區(qū)作家仍繼續(xù)文學創(chuàng)作。比如5期《東北文學》共發(fā)表小說23篇,散文31篇,詩24首。知名作家的小說有朱媞的《小銀子和她的家族》,藍苓的《泡沫》《十七號病室》,但娣的《失掉太陽的日子》,韋長明的《誘惑》,詩歌有張文華的《勝利之歌》、田兵 31 的《黃塵》等。其他撰稿人有張文華、方季良、楊絮、姚遠、冷歌、李光月 32等。
其次,由日據(jù)期文學從業(yè)人員獨立自主地勾畫出他們親歷的東北淪陷區(qū)文學發(fā)展史?!稏|北文學》第2期至4期辟有《結算與展望》專欄,發(fā)表了7篇概述文章,包括姚遠的《東北十四年來的小說與小說人》,重點介紹了秋螢的《小工車》(益智書店1941年版)和《河流的底層》(大連實業(yè)洋行出版部1942年版),小松的《北歸》(藝文志事務會1942年版),袁犀的《泥沼》(益智書店1941年版),吳瑛的《兩極》(益智書店1939年版),以及古丁、爵青、石軍 33 、疑遲、金音 34 、也麗、梅娘等小說家。林里的《東北散文十四年的收獲》中,論及也麗的《黃花集》(興亞雜志社1941年版),楊絮的《落英集》(開明圖書公司1943年版),但娣的《安荻與馬華》(開明圖書公司1944年版),辛嘉的《草梗集》(興亞雜志社1944年版),季瘋的《雜感之感》(益智書店1940年版),劉漢的《諸相集》(開明圖書公司1943年版),以及未名、成弦、陳蕪、韋長明、秦莽、朱媞、南呂、凌文等人的散文作品。李文湘的《過去十四年的詩壇》中,提及的詩集有成弦的《青色詩抄》(滿日文化協(xié)會詩歌叢刊刊行會1939年版),百靈的《未明集》(滿日文化協(xié)會詩歌叢刊刊行會1939年版),小松的《木筏》(滿日文化協(xié)會詩歌叢刊刊行會1939年版),金音的《塞外夢》(益智書店1941年版),山丁的《季季草》(詩季社1941年版),冷歌的《船廠》(學藝刊行會1941年版),外文的《長吟集》(興亞雜志社1944年版),韋長明的《七月》(1943)。此外,還有陶君的《東北童話十四年》,孟伯(李光月)的《譯文十四年小記》,林里的《東北女性文學十四年史》 35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