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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jì)念像只受傷的鴕鳥,蜷縮著身子,一個人坐在租住的公寓房里冰冷的地板上。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穿過陽臺上透明的玻璃窗射進屋內(nèi),為這間昏暗的屋子增添了一些柔和的亮光。
可是,這里依舊沒有生氣,因為人太少,都走了。
澐優(yōu)姐死了,爸爸出差了,那個女人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一個孤獨而又寂寞的靈魂。
紀(jì)念不喜歡這個家,它太安靜,安靜得沒有一點活的氣息,讓她覺得自己都如死物一般??伤荒懿换貋恚驗樗挥羞@個不像家的家,除了這兒,她別無其他地方可去。
紀(jì)念的臉色很差,比月光還慘白,黑洞般暗淡無光的眼眸漠然地望著連接陽臺的玻璃門。在那門的左側(cè),曾經(jīng)有架鋼琴,是爸爸花了好幾個月的工資買來送給莫澐優(yōu)的,可是因為那個女人不喜歡,所以鋼琴被毀了,澐優(yōu)姐被打了,而當(dāng)時年幼的她,也跟著被打了。
鋼琴,在這個家里是一個不可以談起的禁忌,它蘊藏了太多痛苦。
她永遠(yuǎn)都記得,十多年前的某天,爸爸紀(jì)良興沖沖地回來,身后還跟著一大一小兩個女人。
“小念,這是你的新媽媽?!奔o(jì)良指著身邊面色蒼白的女人對著小小的她笑著說。
“媽媽”這個詞語對她來說,一直是陌生的。
她的記憶中從未出現(xiàn)過母親,從她記事起,她只記得是爸爸一個人帶著她生活的,對于她的母親,爸爸從來沒有提起過,甚至連張照片她都沒有見過。
她是個懂事的孩子,縱使渴望母愛,但從不敢詢問爸爸關(guān)于她母親的事,因為鄰居阿姨們說,這是爸爸心中的傷。她很愛爸爸,所以不想爸爸受傷。
沒有媽媽沒關(guān)系的,她只要有爸爸就行了。
幼小的紀(jì)念的心里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爸爸永遠(yuǎn)開心。
新媽媽很漂亮,栗色的大波浪卷發(fā)很嫵媚,只是她的臉色太過蒼白,那雙黑色的眼眸太過空洞,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新媽媽不像飛沫的媽媽,會摸著林飛沫的頭,親昵地喊“乖”,她不會摸她的頭,而是用那冰冷的雙手捏她肉嘟嘟的下巴,用陰冷的語氣說:“小念,我以后是你媽媽?!?/p>
新媽媽叫“李妍”,紀(jì)念對她最大的印象,就是她那雙冷得沒有溫度的手,和留在紀(jì)念下巴上冷至骨髓的觸感。
因為那個女人,她討厭被觸摸,特別討厭別人捏她的下巴,那樣的觸摸,讓她不由得感到寒冷。
比起那個皮笑肉不笑的新媽媽,紀(jì)念更喜歡那個被稱為她“姐姐”的女孩。
那個女孩是新媽媽帶來的,她很漂亮,跟新媽媽一樣皮膚很白,眼眸很黑,可不同的是,她會笑,她朝紀(jì)念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一般美好。
從第一次見面,紀(jì)念就喜歡上了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她生命中的姐姐,一個叫莫澐優(yōu)的女孩。
年幼的她,希望他們會是幸福的一家,卻不知道,幸福本就是奢侈物,都是被拋棄的他們,早就沒了幸福的資格。
莫澐優(yōu)很喜歡彈鋼琴,而且彈得很棒,紀(jì)良為了討好這個新女兒,特意給她買了鋼琴。可鋼琴是李妍心中永遠(yuǎn)的痛,剛從精神病院治療出來的李妍看到彈鋼琴的莫澐優(yōu),又一次想起了搶走她老公、破壞她幸福家庭的鋼琴女王柳善意。
她恨鋼琴,更恨彈鋼琴的女人,所以她也恨會彈鋼琴的女兒。
七歲的紀(jì)念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正看到莫澐優(yōu)被她媽媽揪著頭發(fā),使勁地用藤條抽打著。
“我讓你彈鋼琴!我讓你再彈!我要打斷你的手!你忘了嗎?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是什么讓你沒了爸爸!你為什么還要彈鋼琴!為什么?我讓你彈!我讓你彈!”
李妍像只抓狂的野獸,表情猙獰地不停地用藤條抽打著莫澐優(yōu)的脊背。
莫澐優(yōu)痛苦地哭號,卻倔犟地不肯求饒。
“媽,就算你恨那個女人,你也不能阻止我彈琴?。∧鞘俏业膲粝?,你不能這么殘忍地扼殺我的夢啊!媽,我求你!求你放了自己,放了我吧!”
年幼的紀(jì)念呆愣地站在門口,看著被毒打的莫澐優(yōu),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懂,不懂新媽媽的恨,不懂姐姐的執(zhí)著,不懂新媽媽為什么要打姐姐,她只知道,姐姐哭得很慘,她的身上全是傷,再這樣下去,姐姐會被打死的。
所以她撲了過去,是那么義無反顧,用瘦弱的脊背為莫澐優(yōu)擋住了新媽媽又揮下來的藤條。
“媽媽,你饒了姐姐吧!要打就打小念吧!小念不乖,今天還把飛沫弄哭了,你打小念吧!別打姐姐了!姐姐比小念乖!”
每次想起那時的場景,紀(jì)念的背都會隱隱地疼起來。
那時的她還是個很小的孩子,那么柔弱的身體,得有多大的勇氣才能接下那飽含恨意的重?fù)舭?。莫澐?yōu)驚呆了,連瘋狂的李妍都震驚了。
“我在做什么?我怎么會變成這樣?你們還是孩子??!我怎么會打自己的孩子!”
李妍顫抖地丟下手中的兇器,瘋狂地哭吼道,踉蹌地沖出了門,只留下遍體鱗傷的莫澐優(yōu)抱著顫抖著的紀(jì)念,久久地蹲在地上,無言而又哀傷地沉默著。
“小念,你為什么這么傻?你是我的親妹妹該有多好!”
終于,莫澐優(yōu)克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抱著幼小的她痛哭起來。
天真的紀(jì)念笨拙地用手給莫澐優(yōu)擦眼淚,說:“一定要是親妹妹嗎?小念這樣的妹妹不好嗎?”
“好,很好?!蹦獫穬?yōu)哭著說,再也無話。
很多年后,紀(jì)念才明白,莫澐優(yōu)沒有說全的話。
好,很好,可終究不是親妹妹。
所以她才可以隨意地拋下她,只因為她紀(jì)念只是個命運不小心跟她連在一起的、毫無任何關(guān)系的妹妹。
可是她,真的,真的把莫澐優(yōu)當(dāng)做這輩子最愛的姐姐。
真的,除了爸爸,她最愛的人。
因為她會溫柔地摸她的頭,像林飛沫的媽媽摸林飛沫的頭一樣摸著她的頭,用寵溺的口吻,說:“小念,乖?!?/p>
這口吻,像極了一個媽媽。
而她,沒有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