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欺以其方
從八十年代起,流沙河為人作字、題寫書刊封面不知凡幾,當時僅限于文朋詩友,基本上是白送。他所在的文聯(lián)作協(xié)機關(guān)的同事,好多人家里都掛有他的字幅。甚至機關(guān)門口收發(fā)室的師傅賴大爺開口問他要,他都贈送。如此一來,打主意的人能不多嗎!
有一位郊區(qū)農(nóng)民姓楊的女士,種蘑菇成功,發(fā)了點小財后忽焉好文,拼力寫小說、散文,又廣交各界朋友。一個偶然機會認識了流沙河,立馬將他奉若一個有用的神明,三天一電話,十天一登門,還隨時將手禮貢上。禮物不過一把青翠的菜蔬,或是幾個自栽的鮮瓜果,叫人心中喜愛又沒有理由拒絕,她自然成了家中??汀5弥液土魃澈咏Y(jié)婚沒有擺酒宴客,便自作主張精細籌備兩桌筵席,只說是文友聚一聚不說賀喜之事。
那天車到西郊楊家,楊女士出來迎接我倆,才含笑說出賀婚之意。其間只見賓客滿堂,場面熱烈,喧嘩客套間我發(fā)現(xiàn)文友寥寥,官員倒不少。有政協(xié)的、法院的、區(qū)委辦公室的、文化局的、教委的、管計劃生育的、管消防安全的,級別從科級處級到局級,油光水滑高矮胖瘦坐了一屋子。酒桌間,看那一張張或嬉笑或木訥的臉孔推杯換盞噪音嘩嘩,分貝又高,我心里想,這些不三不四的人和我們結(jié)婚的事有何干系?
一時間我恍然置身于荒誕戲劇舞臺“被”扮演角色,心中隱隱不快。
可是那邊廂流沙河渾然不覺,正大聲武氣對著一圈人講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中的逸事,說到自己覺得有趣處,脫衣挽袖興奮得很,也不管聽眾弄不弄得清楚紀曉嵐是清代翰林院編修還是隔壁挑蔥賣蒜的王二麻子。
在后來的日子里,常見到他對著一些并不對路的人講歷史典故、文字的話題,我也就見怪不怪了,知道他文人脾性,好講演自說自話圖個痛快。
倒是那女主人楊某某,也不多言語,端茶送水侍奉得殷勤。
但楊某某的確是一個非凡的女人,雖沒讀幾天書,但一本十幾萬字的小說很快成稿即將出版,特寫一封信求序于流沙河。短短的一頁信紙上,雖錯別字七八處可以不究,但令人驚訝的是,她信中有多處稱流沙河“是我的導師、明燈……”。幾十年被政治宣傳文化塑造出來的人,腹笥中只有這樣的語言陋貨。嘿,難為她了,諛獻若此,其小說不讀也罷!
可是流沙河不僅讀了,還抽出一兩天時間改正稿子上的錯別字,密密麻麻圈點了幾乎每一頁,然后還依囑寫了一篇短序,題寫了封面。為此,我笑話了他一句,他聽后似有些尷尬。
楊某某有名家題寫的著作為據(jù),正式申請加入作家協(xié)會,成為一名女作家。那幾年“作家”這個頭銜,在很多沒有見識的俗人眼中還是大有分量來頭的。最有趣的是她心急火燎想一舉成名的策劃行動。某次,她事先不打招呼,帶上一電視臺記者直奔我家來。流沙河應(yīng)聲開門,還未搞清“來將何人,有何貴干”,就被陌生男人的攝像機一陣猛拍,然后楊女士再款款進入鏡頭來,弄得流沙河無奈萬端,只好配合。幾天后,電視臺播送女作家楊女士拜訪名作家流沙河的新聞畫面,我觀流沙河臉上表情,有點像是欠了誰十萬八萬的一大筆錢,又還不起的樣子。
以后她又多次登門求流沙河寫字,用文化名人的書法墨跡為禮品,“翩然一只云中鶴”,款款奔走于衙門。好機心,神妙算!這不只是一件擊中官場的寶物利器,而且是很有臉面又雅致的事情。據(jù)流沙河當年日記的記載,楊某某替“朋友”求墨寶至少有十幾幅,最多一次就拿走了七幅。這些“朋友”,流沙河一個也不認識,更談不上有交道。自一九八九年以后,他就拒絕與上面打交道,自立下“不參加會議,不擔任任何職務(wù)”的規(guī)矩,并且平常在和文友言談中往往也是“說大人,則藐之”,基本保持了文人純粹之風。但有時還是架不住世俗人情往來,不經(jīng)意間羽毛就被濕損了。唉,散漫不拘,隨便吃人的飯,這不就遭了一句“吃別人的嘴軟,拿別人的手短”的現(xiàn)眼報應(yīng) 。
看來所謂君子惕厲自省,還要一日三次,這是說者容易做者難。
流沙河書法(1)
流沙河書法(2)
流沙河書法(3)
以后楊某某又一再登門,禮物從蔬果上升為人參、金銀器等貴重東西,面對如此不放手的江湖八段錦、推云手“攻勢” ,流沙河竟只有囁嚅而唯唯。無奈,我只有變臉惡人,峻拒其于門外了。
不久,聽說她一遂心愿,從女作家很快到區(qū)婦聯(lián)主任再到作協(xié)主席。祝她事業(yè)發(fā)達,文運大昌。
后來,在一次聊天中我將此事告訴北京的邵燕祥,幽默的邵先生說:“別小看中國農(nóng)民,其中藏龍臥虎樣的人可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