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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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警察工會 作者:邁克爾·夏邦,Michael,Chabon 著,陳震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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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風(fēng)搖落著大衣袋蓋上的雨水。蘭茲曼站在旅館門口,只見兩名男子,一個背著大提琴盒,另一個抱著小提琴或中提琴,頂著風(fēng)雨艱難地朝馬尼拉珍珠餐館走來。交響音樂廳遠(yuǎn)在十個街區(qū)以外,和馬克思·諾爾道街隔著一個世界。不過猶太人對于豬肉的渴望實在太強烈,尤其是油炸過的,在這種渴望面前,夜晚、距離和阿拉斯加灣吹來的寒風(fēng)都會敗下陣來。蘭茲曼自己迫切地想要回到五〇五號房,跟他的梅子白蘭地與世界博覽會紀(jì)念烈酒杯約會,但極力抗拒著這沖動。

他點上一支“百老匯”。蘭茲曼戒了十年煙,三年前又復(fù)吸了。那陣子他前妻懷上了孩子,那是她第一次懷孕,雖然是意外中標(biāo),倒也符合兩人長久的愿望。他倆對于是否要孩子有過太多的討論,這是因為蘭茲曼舉棋不定,還沒做好當(dāng)父親的思想準(zhǔn)備。前妻懷孕步入第十七周零一天時,他倆卻盼來個壞消息。也就是在那天,蘭茲曼買了十年來的第一包“百老匯”香煙。檢查結(jié)果顯示:迪亞戈(胎兒的準(zhǔn)名)的第二十對染色體發(fā)生基因突變,多了一條染色體。這在生物學(xué)上叫“鑲嵌現(xiàn)象”,被“鑲嵌”的胎兒生下來后可能重度畸形,但也可能健康無恙。知道胎兒被“鑲嵌”后的父母有兩種反應(yīng),充滿自信的會選擇賭一把,把孩子生下來,信心缺失的則會選擇放棄。矛盾人格、對人生沮喪失望、對一切都信心不足的蘭茲曼選擇了放棄。一位醫(yī)生用半打海藻宮頸擴張棒插入宮頸,撐開宮頸口,取走了迪亞戈·蘭茲曼的小生命。三個月后,蘭茲曼和他的香煙一起離開了切爾諾維茨島上他和碧娜共同度過了近十五年婚姻生活的家。他不是無法面對負(fù)罪感,他只是無法面對碧娜。

一個老頭東倒西歪地朝旅館門口走來,就像一部快要散架的手推車。他個子很矮,不足五英尺,拖著一只大手提箱。蘭茲曼注意到,這小老頭一身白:白色的長大衣敞著,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西裝和馬甲;白色的寬檐帽遮住了耳朵;白色的大胡子;兩根白色的側(cè)邊發(fā)辮雖然頗細(xì),辮發(fā)卻很濃密。手提箱是古董貨,殼面是污漬遍野的織錦和刮痕累累的獸皮的嵌合體。小老頭身體的右側(cè)比左側(cè)低了五度,想必他右手提的箱子里裝著鉛塊,才會把他墜彎至此。他走到蘭茲曼跟前,舉起一根手指,似乎有問題要問。寒風(fēng)拂弄著他的腮須和帽檐,同時還不忘一陣陣地從他的胡須、腋窩、呼氣和皮膚拂出沖鼻的陳煙味和潮濕的法蘭絨味,以及街頭流浪漢的汗臭味。蘭茲曼留意到這小老頭的舊靴子乳白里泛著點淡黃,一如他胡須的顏色,鞋頭很尖,側(cè)面一排扣子從鞋底一路鑲到頂端。

蘭茲曼憶起,在特內(nèi)伯伊因小偷小摸和私藏毒品被他逮捕的那一時期,自己見過這個老頭多次。時光荏苒,這猶太佬倒是沒變模樣。人們都叫他以利亞[1],因為他總在不可思議的地點出現(xiàn),帶著他的布施盒和一副“我有重要的事要說”的復(fù)雜表情。

“親愛的,”他對蘭茲曼說,“這里是柴門霍夫旅館,對嗎?”

老頭的意第緒語有點洋氣,可能帶著荷蘭口音。他雖然弓著身子,體格瘦弱,眼角爬上了幾道魚尾紋,但看起來卻頗顯年輕,臉上亦無皺紋。讓蘭茲曼困惑不解的是,他的藍(lán)眼睛猶如火柴燃燒時的火焰,火光映照出的全是渴求。這種場景在柴門霍夫旅館的夜里不會經(jīng)常遇到。

“正是?!碧m茲曼把一包“百老匯”遞給先知以利亞,小老頭從中抽出兩支,將其中一支放入胸前口袋,他的表情如此莊嚴(yán),猶如是在將圣物放入圣物匣?!袄锩娌粌H有熱水,還有一位如假包換的警探。”

“甜心,你是經(jīng)理嗎?”

蘭茲曼禁不住笑了起來,隨后讓到一邊,并朝里指了一下?!敖?jīng)理在里頭。”

但這小老頭依舊站在原地,任憑雨水打在身上,任憑胡須如求降的白旗一般在風(fēng)中飄揚。他抬頭望向柴門霍夫旅館那毫無特點的門臉,昏暗的街燈下,它一臉陰沉。這是一棟由白磚砌成的狹窄建筑,臟兮兮的墻上嵌著幾面弦月窗。跟三四個街區(qū)外俗麗的莫納斯蒂爾街比起來,這鬼地方就跟除濕機一樣魅惑。柴門霍夫的霓虹燈招牌閃爍不定,折磨著對街黑潭旅館里的那幫窩囊廢,讓他們連做夢也不安穩(wěn)。

“柴門霍夫?!崩项^跟著霓虹燈招牌上一閃一閃的字母念道,“不是柴門霍夫,是柴門霍夫?!?/p>

巡警總算來了。這個名叫內(nèi)茨基的菜鳥條子一路小跑,一只手按著那頂又圓又扁的寬邊巡警帽。

“警探。”內(nèi)茨基一邊氣喘吁吁地說,一邊瞇著眼睛打量了老頭一眼,并向他點頭致意,“晚上好,老爺子。對了,嗯,警探,對不起,我也是剛剛才接到電話,我心里也急啊?!边@位新條子嘴里有一股咖啡的味道,藍(lán)大衣的右邊袖口上還沾著細(xì)碎的糖末,“掛掉的猶太佬在哪里?”

“二〇八,”蘭茲曼幫內(nèi)茨基打開門,接著回過身來對老頭說,“進(jìn)來嗎,老爺子?”

“不了?!币岳麃喌恼Z氣中帶著幾分情緒,叫蘭茲曼捉摸不透——也許是對自己朝蘭茲曼走來的行為感到后悔,也許是說了“不了”而感到如釋重負(fù),又也許是再一次失望后產(chǎn)生的陰暗滿足感——老頭眼里的渴求之火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之淚。“我只是好奇。謝謝你,蘭茲曼警官。”

“我現(xiàn)在是警探了。”蘭茲曼說。他暗自吃了一驚,沒想到這老頭還記得他的名字,“你還記得我啊,老爺子?”

“我記得一切的一切,親愛的?!币岳麃喗K于還是把手伸進(jìn)白色大衣的后袋,掏出了他的布施盒。這盒子黑漆木制,與圖書館里放索引卡的盒子大小相當(dāng),頂部有用來投硬幣或塞紙鈔的窄孔,正面用希伯來文繪了四個字:以色列地?!霸副M微薄之力嗎?”以利亞問道。

對錫特卡特區(qū)的猶太人而言,以色列地從未像今天這樣遙不可及。它在這個星球的另一端,正被異族統(tǒng)治,他們團結(jié)一心,只為將猶太人拒之門外。在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時間里,無論是阿拉伯強人、穆斯林黨羽、波斯人、埃及人,還是社會主義者、民族主義者、君主主義者、泛阿拉伯主義者、泛伊斯蘭主義者、傳統(tǒng)主義者和什葉派穆斯林,全都張著利齒撕咬以色列地,啃得它只剩下一副忠骨。它的中心耶路撒冷血流成河,墻面刷著標(biāo)語,電線桿上掛著人頭。但全世界遵守教規(guī)的猶太人都沒有放棄終有一天定居以色列地的夢想。不過,他們歷史上已經(jīng)先后三次被驅(qū)逐出他們的圣地——公元前五八六年、公元七十年,最后是一九四八年的野蠻結(jié)局,就算信仰再堅定的猶太人,也難免會灰心喪氣,不確定有朝一日能夠重返。

蘭茲曼摸出皮夾,從里面拿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折好后塞進(jìn)以利亞的布施盒?!白D愫眠\。”他說。

小老頭舉起沉重的手提箱,拖著腳步準(zhǔn)備離開。蘭茲曼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因為他忽然想搞明白像他這樣流落異鄉(xiāng)的猶太人何時才能圓了家國夢,這個問題自兒時起就纏繞著他。以利亞轉(zhuǎn)過身,一臉的警覺,以為蘭茲曼想找他麻煩。蘭茲曼發(fā)問的沖動忽然間就衰減了,像煙民血液里的尼古丁驟然衰減一樣。

“你箱子里裝的什么,老爺子?”蘭茲曼扯起了別的,“看起來很重的樣子?!?/p>

“是一本書?!?/p>

“一本書?”

“一本很大的書?!?/p>

“長篇?”

“非常長?!?/p>

“關(guān)于什么的?”

“彌賽亞?!币岳麃喺f,“請把手放開?!?/p>

蘭茲曼松開了手。以利亞努力地挺直腰桿,昂起了頭。他眼中的迷霧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既憤怒又不屑的眼神——這個年紀(jì)的他依然保持著憤怒,一點也不像是個老頭。

“彌賽亞正在到來的路上?!彼f。這話不大像警告,倒像是救贖的承諾,就是少了些友好。

“那很好啊,”蘭茲曼伸出大拇指,指了指旅館大堂,“今天晚上剛好有人騰出了一間空房呢?!?/p>

以利亞看起來似乎有點傷心,又或許只是氣憤。他打開布施盒往里看,找出那張二十元鈔票遞還給蘭茲曼,接著便拎起手提箱,戴好松軟的白帽,蹣跚走進(jìn)雨中。

蘭茲曼將紙鈔一揉,塞進(jìn)后褲兜,然后他踩熄自己扔到地上的煙屁股,走進(jìn)旅館。

“那怪人是誰?”內(nèi)茨基問道。

“人們叫他以利亞,他不會傷害誰?!碧貎?nèi)伯伊站在窗戶后面,隔著金屬網(wǎng)說,“之前我在這里見過他,他堅信彌賽亞會降臨?!彼弥鹧篮灠蜒捞薜眠沁亲黜?,“聽著,警探,雖然我不該多嘴,但我還是要告訴您。旅館管理層致所有房客的一封信明天會交給大家?!?/p>

“洗耳恭聽?!碧m茲曼說。

“旅館老板已經(jīng)把這里賣給了堪薩斯城一家公司?!?/p>

“所以他們要我們卷鋪蓋滾蛋?”

“可能會,”特內(nèi)伯伊說,“也可能不會。這年頭誰都前途未卜??傊阋驳米龊冒犭x柴門霍夫的準(zhǔn)備?!?/p>

“信里說得明確嗎?”

特內(nèi)伯伊聳聳肩道:“整封信都是典型的律師口吻?!?/p>

值夜班的刑事鑒識專家叫梅納什·施普林格,身穿黑大衣、頭戴皮帽的他出其不意地走進(jìn)了旅館大堂,身上的雨水還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著。他一只手拿著滴水的雨傘,另一只手拖著鍍鉻手推車,他的黑色塑膠工具箱和一個有把手的塑料箱都用彈力繩綁在上頭。施普林格的外形像是個消防栓,弓形腿,類人猿似的手臂像是粘貼在頸上,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肩膀。他的下巴出奇地大,前額皺紋如溝壑縱橫,看上去像中世紀(jì)木刻畫里的半球形蜂窩。塑料箱上有個小小點綴,是“證物”這兩個藍(lán)字。

“你會離開錫特卡嗎?”施普林格說。最近用這句話打招呼真是司空見慣。就在這幾年,已經(jīng)有很多人逃離錫特卡四處尋覓落腳之所,他們中運氣好的到達(dá)了歡迎猶太人的地方,運氣不好的整天面對的都是聽夠了屠殺猶太人的故事、很想親自試一試的民眾。蘭茲曼回答道,就目前而言,他哪兒也去不了。因為大多數(shù)接受猶太移民的地方要求你有近親住在當(dāng)?shù)?,而他的近親不是掛了,就是也得面臨被美國佬統(tǒng)治的命運。

“那我就提前跟你道別了,永別?!笔┢樟指裾f,“再過二十幾個小時,我就沐浴在薩斯喀徹溫的溫暖陽光下了?!?/p>

“你要去薩斯卡通[2]?”蘭茲曼猜道。

“開玩笑的,也不總是陽光普照,今天那里就比較冷,零下三十度,”施普林格說,“而且還是最高溫度?!?/p>

“換個角度看吧,”蘭茲曼說,“總比生活在這個垃圾場里強?!?/p>

“柴門霍夫?!笔┢樟指竦哪X海中浮現(xiàn)起了蘭茲曼可悲的生活鏡頭,他不禁眉頭一皺,“沒錯,家才是最溫暖的港灣,是吧?”

“這里與我現(xiàn)在的生活方式很契合?!?/p>

施普林格微微一笑,剛才還有的幾分憐憫此刻已蕩然無存。

“短命鬼在哪里?”他說。

[1]《圣經(jīng)》中的重要先知,活在公元前九世紀(jì)。以利亞(Elijah)這名字,意即“耶和華是神”,他忽然出現(xiàn),不知從何處來,最后沒有經(jīng)歷死亡就直接被神接去,有人故謂之為活神的代表。

[2]薩斯卡通(Saskatoon),位于加拿大薩斯喀徹溫省中南部的草原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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