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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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太警察工會 作者:邁克爾·夏邦,Michael,Chabon 著,陳震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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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子酒吧正如其名,兩個主人以前都是做條子的,里面也總是充斥著條子的唧唧歪歪和流言蜚語。它從不打烊,也從來不缺不當(dāng)班的條子聚在橡木吧臺前。當(dāng)你想痛罵局里剛交給你狗屎任務(wù)的頭兒時,你不在條子酒吧,就在去條子酒吧的路上。這種塞滿了條子的酒吧蘭茲曼和波克只想躲遠點。接著他們走過“馬尼拉珍珠”,雖然菲律賓式中國甜甜圈上面的閃亮糖霜在向他們招手,兩人還是抵住了誘惑。之后他們接連繞開了“什那爾”“卡林斯基”“內(nèi)航道”和“紐約客燒烤”——這幾家店都是條子、消防員,還有醫(yī)護人員的老去處,現(xiàn)在時候尚早,它們大都還沒開門。

蘭茲曼和波克聳著肩膀抵抗寒冷,匆匆趕路。他倆個頭一大一小,不時撞到一起,從嘴里吐出的氣體升騰纏繞,融入錫特卡老城區(qū)的濃霧中。一股股濃霧纏繞著街道,模糊了車燈與霓虹,遮住了海港,在大衣翻領(lǐng)和帽子頂部留下點點銀色珠光。

“‘紐約客燒烤’里人很少,”波克說,“去那里比較好?!?/p>

“有次我在這家店看到了塔巴奇尼克?!?/p>

“我很肯定塔巴奇尼克不會去偷你的秘密武器圖紙,梅耶。”

蘭茲曼還真希望自己擁有“死亡射線”或“心靈控制光束”發(fā)射器的圖紙,可以動搖美國決策者的意志,讓美國人真正敬畏神,延緩猶太人被流放的命運,一年、十年,甚至是一百年。

蘭茲曼和波克決定勇敢地面對陰沉沉的“頭版”餐館。那里供應(yīng)的牛奶有凝塊,咖啡有如錫特卡特區(qū)總醫(yī)院灌腸造影用的鋇劑。他倆走進“頭版”,一眼就看到了鄧尼斯·布瑞南,這老頭穿著卡其褲,坐在吧臺前搖搖欲墜的酒吧椅上。自從《新聞報》破產(chǎn)、《錫特卡托格報》搬到機場附近的新大樓后,這個前新聞從業(yè)人員的據(jù)點就被他們拋棄了。不過,為了追求財富與榮耀,布瑞南離開錫特卡也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應(yīng)該是最近有什么風(fēng)把他吹了回來??磥砜梢源虬睕]人跟他說過:“頭版”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

“現(xiàn)在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波克說,“那王八蛋看到我們了?!?/p>

有那么一會兒,蘭茲曼不能確定那王八蛋是否看到了他們,因為布瑞南背對著門,且在讀一份美國大報的證券版。這家大報在錫特卡設(shè)有分社,設(shè)立人就是布瑞南,這是他休長假出去闖蕩之前的事。蘭茲曼扭過頭,一把抓住波克的大衣,硬把拍檔朝外面拉。他忽然想到一個談話的好地方,不用擔(dān)心被別人聽到,或許還能吃點東西。

“謝梅茨警探,請留步?!?/p>

“遲了一步?!碧m茲曼只好認(rèn)栽。

他轉(zhuǎn)過身,望向布瑞南。老頭的頭很大,沒戴帽子也沒穿大衣,領(lǐng)帶被風(fēng)吹得甩到了脖子后,一雙鞋寫滿了辛酸。粗花呢西裝的肘部打了補丁,看上去像是肉湯潑上去留下的污跡。面頰的胡子該刮了,頭發(fā)也該上點蠟了??雌饋磬嚹崴埂げ既鹉线@些年混得不太好。

“你看那白鬼子的腦袋,像是有自己的大氣層,”蘭茲曼說,“甚至還有冰冠?!?/p>

“這人的頭真大?!?/p>

“每次見到那顆大頭,我都為他的脖子感到難過?!?/p>

“也許我該出手扶一把,加點支撐?!?/p>

布瑞南舉起他宛如幼蟲般的蒼白手指,眨了眨他的小眼睛(眼珠是藍色的,眼白的顏色像是脫脂牛奶),習(xí)慣性地苦笑了一下。他們都站到了本·梅蒙街上,布瑞南在他倆四英尺開外。

“我不會再給你們帶來威脅,像以前那樣,我向你保證,謝梅茨警探?!庇浾卟既鹉喜僦鵁o比蹩腳的意第緒語急促地說道,“植物體內(nèi)的汁液保持著憤怒,所以它們成熟,常保鮮綠?!?/p>

布瑞南大學(xué)時的專業(yè)是德語,此外他還跟學(xué)校里一些自命不凡的德國老頭學(xué)過意第緒語,曾有人形容他講起意第緒語來“就像加了腳注的香腸食譜”。這個老酒鬼的氣質(zhì)與擁有漫長黎明和雨季的錫特卡格格不入。和許多警探與記者一樣,他喜歡裝神,總是故意表現(xiàn)得冷漠、遲鈍,實際上就是只蠢驢。對于他曾在錫特卡轟動一時,最驚訝的恐怕就是他自己。

“您別生氣,警探,我剛才是假裝沒看到你們。這冷清的破地方,除了因為我在外很久,老板已經(jīng)忘記了我的信用狀態(tài)外,還有一個好處是看不到記者。我知道,我曾有過好運氣,但終歸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p>

“沒人急著要跟你算賬,布瑞南,”蘭茲曼說,“你應(yīng)該是安全的?!?/p>

布瑞南看起來很受傷。這個巨頭異教徒,有著一顆敏感的靈魂,悉心記下輕蔑,奮力對抗嘲諷。他拐彎抹角的說話方式讓自己講的每句話都成了笑話,卻讓他更渴望別人的認(rèn)真對待。

“鄧尼斯·J.布瑞南,”波克說,“又來錫特卡做攪屎棍了?”

“自作孽啊,謝梅茨警探,自作孽?!?/p>

不言而喻。被一家全國性的大報或電視臺派到千里之外的錫特卡分部,一定是對他的無能或失敗的懲罰。布瑞南重返錫特卡,怕是闖了什么大禍。

“這就是他們把你打發(fā)走的原因吧,布瑞南?!辈说恼Z氣嚴(yán)肅,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味。他的眼里發(fā)著寒光,嘴里嚼著不存在的綠箭口香糖、海豹油或布瑞南心臟區(qū)的軟骨突,“自作自受。”

“警探,我拋下一杯糟糕的咖啡和一位無論如何都拿不出什么像樣情報的線人,來到這兒忍受您可能爆發(fā)的怒火,其動機是有的?!?/p>

“布瑞南,拜托,你講美語成嗎?”波克說,“你他媽到底想要干嗎?”

“我要新聞,”布瑞南說,“還能是什么?而且我知道,想從你們口里撬出新聞,就得先摒棄前嫌。二位請記住了,”他一講回自己的母語,就像掌上了永不??康摹帮w翔的荷蘭人”號的舵柄,“我無意消除或收回什么,要打要罵就沖我這顆大腦袋來吧,拜托,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有憑有據(jù)、分厘不差,我對它們百分之百負(fù)責(zé)。不過我也不妨告訴你,那件令人遺憾的事情在我口中留下了苦澀的滋味?!?/p>

“是在你屁眼中留下了吧?”蘭茲曼的眉頭舒開了,“你大概已經(jīng)得到報應(yīng)了?!?/p>

布瑞南的情緒有點狂亂,蘭茲曼感覺這異教徒可能太久沒直抒胸臆了,而他想從波克身上得到的也并不止是新聞而已。

“當(dāng)然,那件事對我所謂的事業(yè)大有幫助,至少在那幾年是,它使我得以離開這鬼地方——請原諒我這么說,然后先后去了洛杉磯、鹽湖城和堪薩斯城,”說到這幾個城市時,他的聲音一個比一個低,一個比一個柔,看來他的境況也是每況愈下,“最后是華盛頓州的斯波坎。我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給您和您的家人帶來了痛苦和傷害,警探。在這里,我真誠地向您道歉,希望您能接受?!?/p>

現(xiàn)在的錫特卡執(zhí)政當(dāng)局當(dāng)年首度贏得選舉后,鄧尼斯·J.布瑞南在報上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謹(jǐn)慎且詳盡地披露了赫茨·謝梅茨任職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四十年來的不法行為,包括貪污腐敗、瀆職侵權(quán)與違憲欺民。地區(qū)反情報計劃戛然而止,相關(guān)業(yè)務(wù)也轉(zhuǎn)移到其他部門,赫茨舅舅悻悻退休、顏面掃地。頭一篇報道刊登后,蘭茲曼雖然對內(nèi)容毫不驚訝,但還是有兩天下不了床。他舅舅無論為人還是為官都有嚴(yán)重問題,這一點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蘭茲曼更是再清楚不過。但是,若你想知道一個小毛孩為什么長大后會當(dāng)條子,看看他的家族里有沒有條子吧。赫茨就是做了再多錯事,他也是侄兒心目中的偶像,聰明、堅強、堅持、耐心、有條不紊、充滿信念。舅舅急功近利、脾氣暴躁、行事神秘的特質(zhì)最終沒能讓他成為英雄,但他本質(zhì)上也絕不是一個壞條子。

“我會溫和地跟你說的,鄧尼斯,”波克說,“因為你說得對,你工作努力,是個不錯的寫手,而且還是唯一一個能讓我的拍檔看起來像衣服架子的人。操你媽的!”

布瑞南點了點頭。“我就知道您會這么說?!彼妹勒Z回答,看起來非常傷感。

“我父親是個操他媽的遁世者,”波克說,“他就像是被壓在原木下的蘑菇,蠼螋之類的小蟲在他身邊爬來爬去。沒錯,他是做過罪大惡極的事,但那是為了猶太人的福祉而做的。而且你他媽知道嗎?他說得沒錯,你看他下臺后,我們現(xiàn)在都他媽的要完蛋了?!?/p>

“天哪,謝梅茨,這話我真不愛聽。你怎么會覺得你們猶太人現(xiàn)在走投無路跟我寫的文章有關(guān)?甚至還是我的文章導(dǎo)致的?他媽的,唉,算了?!?/p>

“好吧,”蘭茲曼邊說邊再次抓住波克的衣袖,“我們走?!?/p>

“嘿,嗯,好吧。對了,你們要去哪里?去干嗎?”

“打擊犯罪而已,”蘭茲曼說,“跟你以前搞我舅舅時一樣?!?/p>

一旦卸下心理包袱,布瑞南的獵犬本能就冒了出來。他的嗅覺異常靈敏,即便蘭茲曼與波克現(xiàn)在和他隔著一條街,或是隔著一塊玻璃,他也能嗅出他們今天身上不同尋常的氣味。也許他方才放低姿態(tài)道歉,就是為了這時能用美語直言不諱地發(fā)問:

“誰死了?”

“一個窮途末路的猶太佬,”波克告訴他,“被狗咬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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