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昭:教得了世人教不了女兒
班昭,字惠班,四十七歲那年,被召入宮,任女師,賜號“大家”。班昭從此被人稱作“曹大家”。
生在一個不凡的家族
班昭祖上是扶風(fēng)安陵(位于今陜西咸陽東北)的望族,曾祖父班況在西漢成帝朝任越騎校尉,班況的女兒即班昭的姑婆是西漢一大才女班婕妤。婕妤不是本名,而是后妃的名分。她在成帝即位之初,被選入后宮,由小使升為婕妤。成帝有次游后宮,邀她一同乘車,這在一般宮妃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班婕妤卻推辭道:“古代的圖畫上,伴隨在賢明的皇帝身旁的,都是名臣,只有三代末主,才與女子狎戲?!背傻勐勓?,只得作罷。太后聽說此事后,對班婕妤大為贊賞,說:“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p>
班昭的祖父班稚在哀帝朝任廣平太守,父親班彪是一位著名的史學(xué)家。班彪早年,中壘校尉劉向奉成帝之命校讎古書,班彪的胞兄班斿參與其中,由此得到成帝賞賜的一些宮廷藏書的副本,班彪得以飽覽古籍。班彪二十歲時,京畿之地發(fā)生變亂,班彪為避亂投奔擁兵天水的西州大將軍隗囂,見劉秀建立了東漢政權(quán),即勸隗囂歸順東漢,隗囂不聽。班彪自忖再跟從隗囂必是死路一條,于是改投河西大將軍竇融。竇融對他非常器重,以師友之道對待他,任他為“從事”。于是班彪為他出謀劃策,把隗囂拒于整個河西地區(qū)之外。班彪隨竇融征還京師后,光武帝問竇融:你所呈上的那些奏章,誰參與寫的?竇融答道:都是我的從事班彪所為。光武帝一向聽說班彪很有才干,于是召見班彪,舉為司隸茂才,封他為臨淮郡徐縣縣令。班彪因病未到任?!逗鬂h書》上稱班彪“才高而好述作”,既然棄官賦閑在家,于是專心研究史籍。因見司馬遷所著的《史記》只寫到西漢武帝太初年間,之后雖也有人接寫,卻近乎狗尾續(xù)貂,班彪因此決心親自來做這件事。他“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shù)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譏正得失”。班彪十八年后身死,準確地說,只寫了《史記后傳》六十五篇,并未完成這一宏偉計劃。
班彪有兩個兒子,長子班固、次子班超同為公元32年生人,但并不是雙胞胎——班固系妻生,班超則系妾生。班彪晚年任望都長,望都在今河北望都西北。班彪在望都長任上,頗受當(dāng)?shù)毓倜駩鄞?。班彪終年五十二歲,在生了兩個兒子之后十八年才得班昭,而那時他也只剩四年的陽壽了。
班固從小聰穎過人,九歲時就能寫文做詩,稍大一些,所涉獵的各種典籍已能融會貫通,對諸子百家各個流派的各種觀點也都尋根究底。他做學(xué)問不局限于一門師承,不拘泥于章節(jié)句法,而從大處著眼。他性格寬厚,能容人,又不恃才傲物,同時代的學(xué)者們都很敬慕他。
中老年男人得子,似乎易得神童,想來是因為那時男子是智慧最高的時期。胡適出生時,他父親五十歲;班昭出生時,班彪四十八歲,比起鐵花老胡相去不遠。班昭出自這樣的父親,讀書誦詩舞文弄墨會差到哪里去呢?單是看看她的兄長班固,她的聰明也就可以期待了。
在班昭八歲那年,家庭遭遇一場大變故,長兄班固經(jīng)歷了一次牢獄之災(zāi)。事由班固暫別當(dāng)時就讀的東京太學(xué),扶父親靈柩回安陵老家守喪。真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竟發(fā)現(xiàn)乃父所著《史記后傳》中有未詳盡之處,于是潛心研究思考,決心完成先父未竟的事業(yè),真可謂“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删驮谒麛?shù)年如一日,苦心孤詣撰寫《漢書》之時,禍從天降,有人向皇上參了他一本,罪名是“私改作國史”!
當(dāng)時的皇上是漢明帝,他繼位繼得倉促,因為他的父親光武帝駕崩得突然。公元57年二月初五,光武帝夤夜讀圖讖偶感風(fēng)寒猝死,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常識里本是一件極正常的事件,可在將近兩千年前,人是天子,書是讖語,二者連在一塊,這在迷信的人們心目中就是一件蹊蹺的事了。
對于新皇帝來說,最令他緊張的是由圖讖引發(fā)的妖言惑眾,可能影響他龍椅坐不穩(wěn)當(dāng)。而在班氏老家,就發(fā)生了扶風(fēng)人蘇朗“偽言圖讖”的事件,所以一有人報告有人私改國史,皇帝的頭腦中免不了馬上閃現(xiàn)出“陰謀”字樣,于是當(dāng)即降旨,將班固打入京兆大獄,同時將他家里的書籍全部沒收。
得到消息,班昭全家立刻陷入愁云慘霧之中??墒且恢北淮蟾绲墓鈺炈诒蔚陌嗾训亩绨喑诖藭r顯示出了他過人的膽識。他擔(dān)心大哥無法替自己辯明,于是趕到京師,上書漢明帝,被漢明帝召見,班超向漢明帝稟明乃兄著述的本意,正好扶風(fēng)郡太守也將班固所撰書稿呈上。漢明帝看了,前疑盡釋,還對班固的才學(xué)非常訝異,于是當(dāng)即傳旨開釋班固,人盡其才,把他派到校書部,任班固為蘭臺令史,與其他幾位官員一同撰寫先帝劉秀的傳記《世祖本紀》。漢明帝后又升他為校書郎,批準班固繼續(xù)寫他的《漢書》。
班固任校書郎后,班超與母親隨之遷至洛陽,家里頗窮困,靠班超給做官的人寫東西糊口。后來漢明帝問班固:“卿弟安在?”班固答道:“為官寫書,掙錢以養(yǎng)老母。”漢明帝便也任班超為蘭臺令史,后來卻又不知何故,班超又“坐事免官”了,兄弟倆似乎都不是官運久長的命。
續(xù)成長兄未竟《漢書》
在此前后,班昭出嫁了,那年她十四歲。班昭的丈夫叫曹壽,字世叔。世叔事跡不詳,《后漢書》說“世叔早卒”,可從她五十四歲以后,還有女兒待嫁來看,丈夫死得似乎并不早。班昭的所謂女兒,也很可能不是她親生,而是曹壽的其他妻妾所生。
公元92年,繼位剛四年的漢和帝發(fā)動朝廷政變,摧毀了把持朝綱的外戚集團,其頭目竇憲大將軍被迫自盡。這一震動朝廷內(nèi)外的大事件偏偏將班固牽連在內(nèi)!班固與竇憲是同鄉(xiāng),平常來往密切。三年前,竇憲遠征匈奴,班固不在家好好寫他的《漢書》,而以中護軍身份隨軍而行,出塞三千里,大敗北匈奴,作《封燕然山銘》。當(dāng)時氣吞山河何等威風(fēng),卻不料竇憲一朝失勢,班固就成了喪家之犬。京師洛陽令種兢,有次出行中正要乘車,卻遇到班固的一個家奴喝醉了酒,坐在他的車上不肯下來,有官吏叫他下來,他竟然依醉罵還。種兢大怒,但生怕得罪班固而強忍住了,但由此懷恨在心,此時便假公而報私仇,將班固關(guān)入大獄??蓱z一代史家,就這樣遭小人遷怒加害而死于牢中。
漢和帝待江山坐穩(wěn)了,忽然想起愛讀的《漢書》來,知其還有《八表》《天文志》未寫,遂問起作者,答曰墓木已拱。漢和帝在惋惜之余,一面把種兢下獄抵罪,一面召班昭入南宮,命她借助東觀藏書閣的藏書,完成《漢書》。
那時班昭四十三歲,她開始著手工作時,發(fā)現(xiàn)長兄的手稿相當(dāng)凌亂,有人懷疑是種兢搗的亂。班固早在死前十九年就曾將成稿的部分《漢書》獻呈漢明帝御覽,皇上又將書稿給大臣們過目,顯然反映不是交口稱贊,所以漢明帝當(dāng)時并沒有準予頒行。
班昭決定先進行整理。這一整理就是整整二十年!在完成整理,又寫了《八表》之后,已年逾花甲,頗有力不從心之感,便奏請?zhí)鬁试S,請馬續(xù)編撰第六志《天文志》,幾年后終于大功告成。
寫信給皇帝了二兄心愿
在班昭二十多歲的時候,她父親班彪故主竇融的侄子竇固出任討伐匈奴的統(tǒng)帥,便將班昭的二哥班超招至麾下。班超被任為假司馬,在西域,他長年征戰(zhàn),屢立奇功,一度西域五十余國均被其降服而被封為定遠侯。而他一直在西域待了三十年,轉(zhuǎn)眼已屆七十。年愈老,思故土之情愈難抑,幾番上書皇上,請求卸任返回中原,均未獲恩準。公元100年,他派兒子班勇隨安息使節(jié)入塞,再次上書,寫道:“臣聽說狐貍臨死時,都盡力將腦袋伸向土丘的洞窟;代郡的馬南來之后,仍舊依戀北風(fēng)。動物尚且如此,何況小臣我呢?蠻夷的風(fēng)俗是壯的怕、老的欺,臣班超現(xiàn)已如老狗老馬牙齒掉光,常常擔(dān)心某一天忽然倒地死掉后,成為被人拋棄的孤魂。臣能為國擔(dān)重責(zé)守西域,若真的死在兵屯之地,也一無遺憾,只是擔(dān)心后世或者會以為臣系兵敗而死在西域的。臣不敢奢望回到酒泉郡,只愿能活著入玉門關(guān)。臣老病衰困,該死瞎說。”傷感之情溢于言表。
班超一面又寫信給小妹,請她上書皇上代為陳情,顯然他對這次能否獲得恩準回故鄉(xiāng)毫無把握,因此在信中先與小妹訣別,擔(dān)心兄妹此生無再見之日。
班昭這年正好五十大壽,年至半百,人生大半去矣,自不免感慨,接二兄之信,生出感傷之情也不難想見。七年前她被漢和帝召入南宮續(xù)《漢書》,四年前又被皇后及諸貴人拜為老師,多有機會面見皇上,也很受皇上乃至太后賞識。她來向皇上為二兄求情,自應(yīng)多幾分勝算。可是班昭是一個十分理性的女子,不是一個懷揣過多婦人之仁的女子,為二兄求情,畢竟為私,利用接近皇帝的機會謀私,會不會授人以柄,會不會遭人指責(zé),而毀她多年處心積累的美譽?她一生少為家族甚至獨子謀私利,除了名譽,更因她向來處事謹慎。班昭后來的確是上書皇上為班超“乞徵還”了,但一定是在她深思熟慮之后,亦即她認為此事不但應(yīng)做,而且可做。她給漢和帝的信是這樣寫的:
妾同產(chǎn)兄西域都護定遠侯超,幸得以微功特蒙重賞,爵列通侯,位二千石,天恩殊絕,誠非小臣所當(dāng)被蒙。超之始出,志捐軀命,冀立微功,以自陳效。會陳睦之變,道路隔絕,超以一身轉(zhuǎn)側(cè)絕域,曉譬諸國,因其兵眾,每有攻戰(zhàn),輒為先登。身被金夷,不避死亡,賴蒙陛下神靈,且得延命沙漠;至今積三十年,骨肉生離,不復(fù)相識;所與相隨時人士眾,皆已物故;超年最長,今且七十,衰老被病,頭發(fā)無黑,兩手不仁,耳目不聰明,扶杖乃能行,雖欲竭盡其力,以報塞天恩,迫于歲暮,犬馬齒索。蠻夷之性,悖逆侮老,而超旦暮入地,久不見代,恐開奸尻之源,生逆亂之心。而卿大夫咸懷一切,莫肯遠慮,如有卒暴,超之氣力,不能從心,便為上損國家累世之功,下棄忠臣竭力之用,誠可痛也!故超萬里歸誠,自陳苦急,延頸逾望,三年于今,未蒙省祿。妾竊聞古者十五受兵,六十還之,亦有休息不任職也。緣陛下以至孝理天下,得萬國之歡心,不遺小國之臣,況超備侯伯之位,故敢觸死為超求哀,丐超余年,一得生還,復(fù)見闕庭,使國永無勞遠之慮,西域無倉促之憂,超得長蒙文王葬骨之恩,子方哀老之惠。詩云:“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背袝c妾生訣,恐不復(fù)相見。妾誠傷超以壯年竭忠孝于沙漠,疲老則便捐死于曠野,誠可哀憐。如不蒙救護,超后有一旦之變,冀幸超家得蒙趙母、衛(wèi)姬先請之貸。妾愚戇不知大義,觸犯忌諱……
班昭在信中,先向皇上說明班超是她的同胞哥哥、被朝廷所封的爵位與食祿,接著簡述了班超的赫赫戰(zhàn)功,說他只身穿梭于諸國,說服他們歸順,而每次攻戰(zhàn),他都身先士卒。寫到這里,筆鋒一轉(zhuǎn),如一段音樂由激昂陡然轉(zhuǎn)入悲涼,說如今三十年過去,骨肉分離太久,以至彼此都不相識了;當(dāng)時他去西域時所帶的隨從,也全部去世了,班超是他們當(dāng)中最年長的人,現(xiàn)在將近七十,衰老有病,頭上沒有一根黑發(fā),雙手沒有感覺,耳聾眼花,須拄著拐杖才能行走。班昭也提及“蠻夷之性,悖逆侮老”,與班超所謂“蠻夷之俗,畏壯侮老”相近。但班超寫這個還是擔(dān)心一己的將來,連同自己的年老多病,還只是單純作為懇求皇上開恩的理由。當(dāng)然所為自求,也無可厚非。而班昭倘若也這么寫的話,就不免會顯得為私的意味太重,不夠得體大氣,客觀上也降低了說服力,她當(dāng)然沒有這么笨。她先把班超的老病之狀生動地描述給皇上,在無盡的荒野里,在大漠黃天的背景下,一個佝僂依杖的孤獨身影正蹣跚而行,強勁的寒風(fēng)把他的稀疏的銀發(fā)不時吹起……這樣一幅畫面已足以引人惻隱之心,班昭的筆卻不在此描述中停留,而將此狀況提升到一個相當(dāng)高的高度來認識:上會損害國家世世代代積累的功績,下會使忠臣們所花的無數(shù)氣力白費。何以至此呢?因為以“蠻夷侮老”的習(xí)性,他們看見風(fēng)燭殘年、朝不保夕的班超長久沒有人前來替換他,恐怕會以為我大漢王朝無人好欺侮,而“開奸尻之源,生逆亂之心”。戍邊的士兵如果發(fā)生暴亂,班超也將力不從心。不論發(fā)生哪種情況,都令人心痛!班昭這樣一說,不怕皇上不急。她走筆至此,甚至順便又替班超的信打了一個“補丁”:說班超之所以三年來,屢從萬里之外上疏,急切地請求歸來,也正是為了這個啊——把班超的“為自己”一變而成“為國家”了。
漢和帝讀了班昭的信,頗受感動,于是朱筆一揮,定遠侯終得歸故園。公元102年,班超回到洛陽,拜為射聲校尉。班超素有胸脅疾病,也可能是心愿滿足后意志松懈,也可能是久在西域,已不適應(yīng)中原氣候,病情隨即加重,一個月后就遽然而逝了。班昭自然悲痛,但她想到自己畢竟為班超償愿出了力,心里也應(yīng)該是頗為安慰的吧。
《女誡》是圣典還是毒草
班昭在自己奔六的時候,對兒子已經(jīng)放下心來,因為曹子谷看來是比較有出息了,沒有“負辱”朝廷,被皇上施恩而封侯。班昭此時感到傷腦筋的,是她的女兒們,她們都到了出閣的年齡,若不加緊教訓(xùn),若還不懂得做女人的禮數(shù),恐怕到了夫家會丟人,同時使娘家祖宗蒙受恥辱,而眼下自己疾病纏身,不定哪天就魂兮歸西了,每當(dāng)想到這些,心里就很惆悵。怎么辦呢?此時若以衰病之身,天天事事教導(dǎo)女兒,也沒有那個精力,可能也來不及了,不如就把要教導(dǎo)她們的話寫下來,讓她們自己時時去學(xué)習(xí)體會吧。于是班昭寫了《女誡》,顧名思義,是對女兒的告誡。
以班昭的眼界,雖則是出于寫給女兒的忠告的初衷,也未必不會放眼天下女兒們;而以她所處的社會地位,她寫給女兒的私房話,真的只會限于私下授受?她的那些從皇后到宮女的學(xué)生們、從宮內(nèi)到宮外的擁戴者們在得知了有這么一樣?xùn)|西之后,會不奉為寶典而一睹為快?
《女誡》流傳開來,迄今大約一千九百年,前一千七八百年,廣受贊譽。班昭要女人自甘卑弱,面對夫主,身段要低些,再低些,就如同張愛玲對胡蘭成那樣,自己低到塵埃里,心里還充滿了喜悅。一般女人稱自己于丈夫多為“我是他屋里的”,而班昭則自稱:“我是他家拿掃帚簸箕的。”試問這樣謙卑的女人,在一個外面要做人主、在家要做夫主的社會里,哪個男人不由衷歡迎?而被男人洗了腦的女人們也都認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于是《女誡》被奉為圣典,寫了圣典的人,自然是圣人啦!
可是地球在滾動,時間之河在流動,年歷翻到近代一兩百年的時候,人們僵化久矣的腦殼,就像花崗巖被日曬風(fēng)吹雨淋,忽一日喀啦一聲裂開,而有了現(xiàn)代意識。詆毀《女誡》之聲如風(fēng)起于青萍之末,潮漲于水天相接之際,漸而聲響愈烈,《女誡》作者的名聲也走到反面去了。
近十?dāng)?shù)年來,又有人別解《女誡》,試圖從中尋找合情合理的成分。現(xiàn)代的革命砸碎了舊世界,卻也破除了許多規(guī)矩;“文化大革命”更是一個橫掃一切規(guī)矩的革命,時人衣暖食足唯獨缺規(guī)矩。《女誡》即教女人規(guī)矩的一本書,于是有了現(xiàn)實意義和實用價值。
而隨著人們熱衷于事關(guān)個人發(fā)展前途的所謂職場政治,熱衷于事涉?zhèn)€人幸福與否的包括婆媳、夫妻關(guān)系的家庭謀略,《女誡》則又提供了如何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另一版本,必然要被當(dāng)代的讀者賦予新的解讀以為其所用。
當(dāng)代學(xué)者朱維錚對此分析得入木三分,他說《女誡》七篇“篇篇都用儒家語言,表述老子、韓非早已透徹申說的權(quán)術(shù),也就是劉向確切定義的‘臣術(shù)’。這是無論中外的所有專制體制的共同特色,為臣為子必須獲得君父恩寵,為妻為妾必須博取夫嫡歡心,如此才能以柔克剛,由弱轉(zhuǎn)強。所以《女誡》七篇,說是在夫家處理夫婦婆媳妻妾姑嫂種種關(guān)系的訣竅,……正是妾婦與臣子都要嫻熟的陰柔權(quán)術(shù)”(《班昭考》,《中華文史論叢》總第82輯)。
古人撰文喜歡分篇,《女誡》并不長,卻有卑弱、夫婦、敬順、婦行、專心、曲從、和叔妹共七篇。之前有班昭的一篇短序。古人寫文章講究言簡意賅,這篇序言真是精短,僅一百九十一個字,比一篇微博多不了幾個字: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余寵賴母師之典訓(xùn)年十有四執(zhí)箕帚于曹氏今四十余載矣戰(zhàn)戰(zhàn)兢兢常懼黜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是以夙夜劬心勤不告勞而今而后乃知免耳吾性疏愚教導(dǎo)無素恒恐子谷負辱清朝圣恩橫加猥賜金紫實非鄙人庶幾所望也男能自謀矣吾不復(fù)以為憂但傷諸女方當(dāng)適人而不漸加訓(xùn)誨不聞婦禮懼失容他門取恥宗族吾今疾在沉滯性命無常念汝曹如此每用惆悵因作女誡七篇愿諸女各寫一通庶有補益裨助汝身去矣其勖勉之班昭寫《女誡》時年齡已超過五十四歲。她說自己結(jié)婚四十年來,時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擔(dān)心得罪丈夫和公婆而被休掉,唯恐因此使父母蒙羞,使夫家與娘家都受累,所以日夜操勞、盡心盡力。由這段話來看,班昭以極度自輕乃至自賤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并以這種姿態(tài)把自己打扮成人家的一位識大體、謹小慎微、勤勤懇懇的完美媳婦兒,卻在同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陷丈夫于寡愛難以服侍、姑舅刁蠻難以相處的嫌疑的境地。難怪她的小姑子曹豐生對《女誡》有駁難之作,想來曹小姑撰文不是批判《女誡》的封建意識,也不是呼喚女性的自尊自強。只可惜她的文章沒有流傳下來,也不奇怪,在那樣的社會里,大家既然那么推崇班昭的觀點,誰又會喜歡曹豐生的說辭呢?而有意味的是,《女誡》的第七篇“和叔妹”就是專論與小叔子、小姑子(古稱“叔妹”)相處之道的。
班昭認為,妻子討喜于丈夫,是因為先贏得了公婆的喜愛;而公婆的喜愛,來自小叔子、小姑子的稱贊。所以叔妹之心,“不可失也”。當(dāng)然叔妹有好有壞、有愚有賢,不會都是善良之人,但只要為妻者以謙恭遜順對待他們,就可以贏得他們的心??刹恢嗾延袥]有贏得曹豐生的心,也不知曹豐生讀《女誡》讀到這一段,會不會覺得:噢,平??磥砟敲粗t順的嫂子,竟如此有心計。
關(guān)于班昭的“心計”問題,十八世紀的朝鮮學(xué)者金元行對《女誡》將人心的“本然之愛”變?yōu)橐环N盡職行為,變?yōu)橐环N為取悅丈夫的姑且行為,變?yōu)橐环N丟卻仁義而帶有利益之心的交往行為大不以為然。他以《禮記》所論為據(jù),認為子女對父母與兒媳對公婆沒有不同,對于一個妻子來說,丈夫的父母就應(yīng)當(dāng)作是自己的父母,丈夫的兄弟姊妹就應(yīng)當(dāng)作是自己的兄弟姊妹。金氏所論不能說沒有一定道理,但他所依據(jù)的《禮記》的論點是有著濃厚理想色彩的畫面,這可以作為追求的終極目標(biāo)。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雖然感情的親疏厚薄并不完全取決于是否血緣關(guān)系,但也要對血緣關(guān)系的強大有足夠的認識。比如對于公婆,照常理他們既然是為人妻者所愛之人的制造者,妻子哪怕是愛屋及烏,也應(yīng)當(dāng)對他們多少產(chǎn)生些特別的感情吧?可如果一定要做妻子的在感覺上要視公婆與自己的父母無異,恐怕是不現(xiàn)實的。至少大多數(shù)人達不到這樣的境地,所以需要人為地努力。只要這種努力不是不正當(dāng)?shù)?,就不能把這種努力視為一種壞的心術(shù)。所以在這一點上,班昭所論無可厚非。
班昭說起道理來頭頭是道,以其《女誡》流傳之廣、影響之大,也可以稱她為教育家了吧?可是至少,她在教育女兒的問題上是失敗的。教育家失敗于子女教育的例子并不罕見,寫《愛彌兒》的盧梭是其中著名的一個,班昭是不是其中的另一個,當(dāng)然還需要旁證。這似乎與俗話說的“醫(yī)生無法給自己診病”同理。中國傳統(tǒng)的子女教育,是在他們嫁娶時即告結(jié)束。如果女兒在夫家行為有失檢點,會被視為從小在娘家沒有家教,不但最嚴重時有被休掉的危險,娘家也會因此蒙羞。班昭嫁入曹門,小小年紀就“常懼黜辱以增父母之羞”,如果不是男方太嚴厲使她生出這種恐懼的話,那么她是很早就懂得女兒教育的重要性的,可她為什么做得連自己也不滿意呢?直到女兒都到了出嫁的年紀了,才來急忙補救,才來諄諄告誡。而到了這個年齡,不論是好習(xí)慣還是壞習(xí)慣都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是淑女還是狼女也早已定型,想要曲突徙薪也不一定有效果,想要亡羊補牢也不一定有必要了。難道是因為非親生而不能無所顧忌地教育?
有意味的是,班昭的長兄班固也是一個管教不好自家人的人,上文提及他的家奴醉罵洛陽令,史傳上還寫到他的兒子也十分跋扈,以致在當(dāng)?shù)亍袄裘窬銘崱薄?/p>
班昭比班超小十八歲,班超七十歲死。他死后十八年班昭死,也正好七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