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現(xiàn)在

古董珠寶店 作者:[美] 吉安·薩達爾 著,戚悅 譯


第3章 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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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瞬間,艾比仿佛聽到走廊里響起了說話聲和腳步聲。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在地板上,閃爍著寶石般絢麗的斑斕色調(diào),到處都是厚厚的積灰,只有相框一塵不染。逝者的兒子伸手去拿另一個珠寶盒,這枚戒指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首飾。玫瑰金,小粒珍珠,兩顆血紅的石榴石,以及浪漫的故事。當對方開始講述回憶時,艾比便低頭做記錄,但是片刻之后,她又忍不住望向走廊,想象著那位父親臨死前的模樣。慢吞吞的步子,雙腳趿拉著拖鞋,沉重地靠在門把手上,走進空蕩蕩的房間。只有空蕩蕩的房間。一年前,他的妻子去世了,長達七十年的婚姻戛然而止?!八麜е话岩巫尤ニ哪沟?,”逝者的兒子告訴她,“用家中的塑料飯盒吃晚餐?!?/p>

將近中午,艾比回到珠寶店,把手寫的回憶輸進電腦,打印在淺褐色的紙張上,然后裁成長條,折起來,放在天鵝絨盒子里。有的顧客根本不在乎,甚至不想要,但也有人希望了解過去,愿意珍惜往事。她會寫下,“這枚戒指曾被收進一個餅干盒里,在法國的一堵假墻后面藏了十年”或者“這枚戒指傳了三代,到過十個州,見過十二個曾孫”。她明白,有些故事也許再也無人提起,而自己就是最后的傾聽者。她之所以進入這一行,正是因為熱愛過去,熱愛歲月留下的痕跡。小時候,她就對外祖母的戒指愛不釋手。后來,在大學期間,她拿著簡歷,第一次踏進這家店鋪,閃爍的鉆石就像湖水的粼粼波光,蕩漾在心頭。

她很累。昨晚又做噩夢了,連續(xù)四天??墒?,周一沒有多少時間能補覺,所以她只好喝了幾杯濃咖啡,苦澀的沉淀物和翻滾的胃酸令人疲倦而焦慮。夢境比從前還要糟糕,并且如此頻繁,感覺就像被扔在一條漆黑的山中隧道——也許有看不見的盡頭,也許沒有。也許永無止境。

自上周五以來,那個名字并未再入夢,她對此頗感欣慰。不過,它已經(jīng)深埋在內(nèi)心里,烙印在腦海中,難以忘卻??巳R爾·巴蘭坦,其實是一個很美的名字,但不知為何,總是會喚起她的恐懼。

“不好意思,”一位顧客說,“你剛才提到這枚戒指是有來歷的,對嗎?”

即將成為未婚夫的男人握著門把手,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店鋪,回到陽光、汽車和人行道的世界中,艾比不禁感到有些惱火?!凹热蝗绱耍蔷筒灰?wù)摶橐?,”她想放聲大喊,“不要許下承諾?!比缓?,她看到了他的手腕,對于男人來講,顯得過于纖細,于是她又覺得也許他是個好男人:在報紙送來以后,他會讓女朋友先玩填字游戲;他會為女朋友放洗澡水,還會主動給母親打電話。她說不準,也許他是個好男人。

可是,他卻忽然轉(zhuǎn)向女朋友:“問題就出在這里,你不是說過,不想把別人的悲劇戴在手上嗎?”

他的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塊紫色的胎記,像拇指印。片刻之間,艾比仿佛看到醫(yī)生把他從母親的身體里拽出來,由于握得太用力,在嬰兒的胳膊上留下了永恒的痕跡。艾比也有一塊胎記,在腹部,距離肺部很近,不過是一條直線,就像手術(shù)疤痕一樣。她是通過剖宮產(chǎn)出生的,總是為此而埋怨醫(yī)生,可母親卻笑話她異想天開?!耙轻t(yī)生真的割到了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呢?”

此刻,面前的女人像鳥兒一樣張開嘴巴,正打算反駁,但艾比卻搶先一步:“為什么會是悲劇?這些戒指承載著愛與希望,至少我認為如此?!彼腥宋⑽⒁恍Γ^續(xù)說:“它們經(jīng)歷了一戰(zhàn)、二戰(zhàn)、大蕭條,陪伴過深夜的祈禱,銘記著戰(zhàn)爭與和平,充滿了熱愛與希望,凝聚著承諾與美麗。還有,見證了孩子的成長。有多少次,你曾看著母親的雙手為你蓋被子、洗澡、做飯?人們會親吻這些鉆石,留下生命、深情與眷戀,那是你永遠都無法在一枚新戒指上找到的?!?/p>

女人贊同地點著頭。艾比的這番話已經(jīng)說過上百次了,講得抑揚頓挫、流暢熟練,提到“大蕭條”時壓低聲音,講到“孩子”時提高語調(diào)。幸好,她曾經(jīng)記錄過這枚戒指的來歷,在復述往事時,她注視著女人的臉龐,看到了緩緩展露的笑意和漸漸下定的決心。

“真好,我喜歡。”那個女人說,她的男朋友用艾比熟悉的方式點了點頭。

門鈴響起,他們離開店鋪。艾比收起那枚戒指,打算什么都不想,坐下來歇一會兒。上午的陽光溫和而柔順,她擺弄著展示柜里的幾枚戒指,調(diào)整它們的角度。艾比始終想要外祖母伊迪絲的戒指——誕生于一戰(zhàn)前,鉑金戒托上鑲嵌著一顆歐洲切割的鉆石,純凈度在當時絕對世所罕見,由I&I制造,這家小公司似乎只生產(chǎn)過為數(shù)不多的首飾。那枚戒指承載著一個秘密,至少外祖母是這么說的。雖然外祖母會為了引起混亂而故意撒謊,會跟所有人爭吵,尤其是艾比,但是卻不想要那枚鉆戒,把它交給了艾比的母親,要求在自己去世以前絕不能拿出來戴。正是這個細節(jié),這種對美麗與奢華的否認,為整個故事增添了可信度:戒指背后有一個秘密。小時候,艾比曾把它戴在拇指上。浴室的燈光最好,母親的車子剛離開車道,艾比就跑到梳妝臺前,摸索著找出那個天鵝絨盒子,然后站在日光燈下,用毛巾蓋住排水口。深更半夜的私會,腳下踩碎的落葉,胸前口袋里的戒指緊挨著急促跳動的心臟——艾比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又一個場景,未知的世界無邊無際。

艾比上高二時,外祖母去世了??墒?,母親卻并未把戒指拿出來,而是讓它留在梳妝臺的抽屜里。沒有戴戒指的理由,無須故作浪漫、炫耀忠誠或鼓勵追求。于是,這枚戒指就藏在黑暗里,夾在毛衣之間,再也不見天日。

午休時間,艾比來到店鋪后面的秘密花園。很久以前,窄窄的金屬桌子被推到柵欄旁,如今桌腳周圍開滿了橙色和紅色的旱金蓮,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熱情洋溢。右邊有一截齊腰高的樹樁,幾乎完全淹沒在黑眼蘇珊的藤蔓中,閃爍著無數(shù)道瘋狂的黃色目光。一只烏鴉落在距離桌子不遠的地方,歪著腦袋研究艾比,仿佛看出了她的潛力。

克萊爾·巴蘭坦。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像英國人。巴蘭坦。巴蘭坦。麥肯齊。蘇格蘭。艾丹是蘇格蘭人嗎?艾比記不清了,但是他肯定有蘇格蘭血統(tǒng)。在高中時代,他已經(jīng)有了蘇格蘭人的魁梧身形,翠綠的眼睛跟梔子花葉的顏色一樣。艾丹。對他的感情原本就不僅僅是迷戀,后來則變得更加強烈了。有一天晚上,她做了個夢,沒有情節(jié),也沒有意義,只是夢到他坐在一輛老汽車里。數(shù)日后,她無意中聽見他正在復述同樣的夢,幾乎分毫不差,據(jù)說那是他昨天晚上剛剛夢到的。于是,一切都變了。對于艾比來說,這是某種證明。證明了未來,證明了交錯的命運會讓他們走到一起,猶如一縷溫暖的陽光照在心頭,令情根深種,發(fā)芽開花。放學后,她回到家里,盡可能地寫下夢境的細節(jié)——樹枝的影子倒映在車前蓋上,一只松鼠穿過馬路,他在微笑,但她卻能感受到他的悲傷,那悲傷是如此強烈,就連醒來后的白天都變得黯淡無光。

“艾比,”坎迪斯站在門口高聲說,“我們要進行一次珠寶探訪,現(xiàn)在出發(fā)。你也得來,不過結(jié)束后可以直接下班?!?/p>

天氣炎熱,遠處的施工工地傳來了大錘的敲打聲。艾比在人行橫道前等待信號燈變綠,她的車停在街對面的小停車場里。數(shù)月前,在幾米之外,有個男子站著看手機,一輛汽車突然失控,從馬路上沖過來。就這樣,他死了。此刻,她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他們毫不知情,邁著匆匆的腳步,踩過他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地方。她所從事的行業(yè)與逝者緊密相關(guān),充滿了遺忘與未知,常常令她焦慮不安。寫下來,別讓這些生命煙消云散。她確實做到了,就連對那個男人也一樣。盡管她對他的了解僅限于報紙上的簡短報道,但她還是把他的名字打印出來,貼在附近的電線桿上。后來,雨水滲透了紙條,墨水洇開,仿佛死去的男人正在為自己哀悼。

距離目的地還有一個街區(qū)時,艾比的手機響了,那是她為母親設(shè)置的專屬鈴聲。她按下接聽鍵,打開免提,把手機放到大腿上,保持平衡:“我在開車?!?/p>

“好吧,”多蘿西說,“等等,先別掛。羅伯特說你又做了一個以前的噩夢。”

羅伯特說。她的母親和羅伯特平時有聯(lián)系,因為兩人都喜歡看《危險邊緣》。如果多蘿西來城里,他們就會在沙發(fā)上搶答,其他時候則會在電話里競猜?!啊段kU邊緣》的決賽開始了,題目已經(jīng)公布,你的答案是什么?”在打她的手機之前,母親很可能先打了公寓的座機,但艾比還是有種遭到告密的感覺,仿佛噩夢的回歸是一個難堪的弱點,一聲長鳴的警鐘。

“不止一個,”艾比說,“已經(jīng)連續(xù)四晚了。而且有一回,我還在夢里反復地聽到一個名字?!笨驳纤乖谇胺酵O萝?,正對著一棟工匠風格的大房子。

“名字?”

艾比駕車靠近路邊,這一側(cè)沒有人行道,洋紅色的三角梅壓在窗玻璃上,張牙舞爪的枝杈刮擦著車身:“就在我開始窒息之前??巳R爾·巴蘭坦?!?/p>

脫口而出的瞬間,她一下子記起,在夢中,也是自己的聲音說出了這個名字,而那場夢正是從三角梅開始的。紅艷艷的花瓣,獠牙般的尖刺。她移開視線,車內(nèi)的溫度漸漸升高。

“克萊爾·巴蘭坦?”母親重復道,輕聲笑了,“你認識克萊爾呀。”

“什么?”艾比猛然踩下剎車,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前傾。她想出去,想呼吸新鮮空氣,但是她不能,否則坎迪斯便會看到她,而通話只能結(jié)束。

“嗯……倒也談不上認識,算是知道吧。在你出生前很久,她就去世了。她曾經(jīng)是你外祖母的朋友?!?/p>

朋友。原來克萊爾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并非憑空幻想的結(jié)果。起初,她覺得很困惑,但很快就感到如釋重負。如此一來,她的夢境就有了符合邏輯的解釋,有了得到理解的機會。這樣很好。

“她是你外祖母最好的朋友,也是鄰居。在我爸爸離開之前,我們家曾住在明尼阿波利斯的群島湖畔,那是我生活過的第一棟房子。巴蘭坦夫人就住在隔壁,媽媽整天都跟她待在一起。她是個陶藝家——當然啦,并不是職業(yè)的。那個年代的女人沒有工作,只有愛好。我還留著你外祖母以前的信件,里面肯定提到過她?!?/p>

艾比從手提包里掏出記錄故事的小本子和一支鋼筆:“你還留著那些信件嗎?”

“對,跟你外祖母的遺物一起,放在地下室里。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十幾年過去了,我還沒把這些東西收拾完。對了,那時候我父母的財產(chǎn)可不少,他們曾經(jīng)非常有錢。所以,我估計巴蘭坦家應(yīng)該也挺富裕的。以前我總是納悶兒,這么多錢都去哪里了?難道全捐獻給國家了?”

此刻,坎迪斯已經(jīng)下了車,站在通往房子的小徑上,用目光搜尋著街道。二樓的窗簾輕輕飄動,艾比注視著,等待主人露面:“我還以為那些錢被你爸爸帶走了?!?/p>

“不是說他們,我是說巴蘭坦家。克萊爾·巴蘭坦不見了,在一場搶劫中失蹤了?!?/p>

失蹤。聽到這里,一絲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這個名字仿佛是一種象征、一條紐帶,更是一點光亮,在黑暗的水面上微微閃爍——不止如此,深入下去,還有更多。

“巴蘭坦先生,”母親繼續(xù)說,“也就是威廉,在她失蹤后不久就死了。自殺。因為失去妻子而悲痛欲絕,最后在地下室里上吊身亡,女管家在休息日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p>

艾比轉(zhuǎn)向三角梅,熱烈的色彩就像火焰一樣。威廉。

“我永遠都忘不了,你的外祖母情緒崩潰,沖著一個死人又吼又叫,大發(fā)雷霆。后來,她在生病的時候,還會提起巴蘭坦夫人的失蹤。唉,她依然在責怪他?!?/p>

“他居然上吊自殺,實在太可怕了。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件事?!?/p>

“你當然不知道了?!辈贿^,停頓片刻之后,母親重新開口,顯得恍然大悟,“艾比,也許你知道,也許她曾經(jīng)跟你說過。這是講得通的。小時候,你可能聽過關(guān)于她朋友的恐怖故事。她始終把那段過往掛在嘴邊,根本就不知道在孩子面前究竟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你還記得她以前總是讓你拉上窗簾嗎?”

“不記得了?!?/p>

“那時候,整棟房子就像黑漆漆的洞穴,她告訴你有人要抓她。沒錯,很可能就是這么回事?!蹦赣H說,她的聲音里燃起了希望,“而且,既然你在洛杉磯也做噩夢,那就沒必要一直待在外面了。回來看看吧,說不定還能在她的遺物中有所發(fā)現(xiàn)呢?!?/p>

玻璃上傳來了沙沙的聲音,三角梅貼著車窗輕輕搖擺。花叢中有什么東西。艾比透過玻璃向外張望,但只能看到相互纏繞的黑色枝條。又一陣晃動,接著恢復平靜。她看清了,原來是一只鳥兒和它的小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事,一切正常。

“也許我會回家,”她說,“如果沒有不回去的理由?!彼テ鹗痔岚凸P記本,這才看到自己在紙上寫下的內(nèi)容。威廉·巴蘭坦的名字,周圍環(huán)繞著一圈圈橢圓形的線條。

她抬起頭來,那棟工匠風格的房子終于敞開大門,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凝視著午后的世界。不知為何,艾比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她剛才等待的是另一個人。

*

河水平穩(wěn)地流淌,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叭グ?,去吃個午飯,”舒爾茨說,“讓頭腦清醒一下。”可是艾丹卻直奔樹林,他需要跑步。這幾天,他一直忙著勘查犯罪現(xiàn)場,詢問重癥監(jiān)護室的親友和草坪上的鄰居,還進行受害者研究,翻看郵件和銀行交易記錄,結(jié)果毫無收獲,反倒開始替莎拉·布雷寧操心起空頭支票的問題,因為有一筆存款的到賬稍微晚了一點點。近來總是在警局休息室的折疊床上湊合,如果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覺,肯定很好,不過他最需要的還是奔跑。

此刻,他在河邊停下腳步,側(cè)耳傾聽——馬卡德瀑布從十幾米高的崖頂奔騰而下,發(fā)出轟然巨響;其中一股細流反復擊打著凸出的巖石,聲音清脆悅耳。霧珠飛濺,水面翻騰。兩股水流,兩種聲響,令他回想起過去。小鎮(zhèn)上的日子,總是簡簡單單。

在圣保羅,情況變了。生命中的一切都漸漸成形,勾勒出未來的艾丹·麥肯齊。大概不出一年,他便會當上警探,住在磚砌的小屋里,娶妻生子。妻子喜歡臭美,總是大驚小怪。有時,他會搬一把椅子,輔導孩子們做功課,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自己把曾經(jīng)學過的知識忘得一干二凈,再也找不回飄著鉛筆氣味的學生歲月了。但是,他會把眼前的生活記得清清楚楚,經(jīng)常借酒澆愁,企圖沖淡工作中的艱難與痛苦。白天要面對恐怖的案件,晚上要應(yīng)付糾纏的噩夢。不久以后,即便發(fā)現(xiàn)他在睡眠中發(fā)抖,妻子也懶得叫醒他了。孩子們會長大,他會退休,偶爾跟家人一起出去度假。他知道,肯定有一個兒子會成為警察,到時候,他的晚年就會在傾聽中度過,聽兒子講今昔的不同,講警局的變化,描述他聞所未聞、難以理解的事情。

這就是他的人生,脈絡(luò)清晰、一目了然,仿佛已經(jīng)有人給他看過未來的相冊。其實,總體來說還算不錯,畢竟普通人的生活本該如此。然而,一年半前的某一天,在圣保羅的蛙鎮(zhèn)街區(qū),一張遮擋地下室窗戶的報紙松動了。鄰居從外面經(jīng)過,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結(jié)果連滾帶爬地跑回家中,用顫抖的聲音報了警。艾丹和他的搭檔利昂·哈克斯特德正在巡邏,接警后立即趕到。剛開始,他還以為地下室的墻壁被刷成了黑色。雖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惡臭,但他還是不敢相信,那滿墻滿地的污物居然是糞便。

只要進過那間地下室,見過那個孩子,就不可能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艾丹請假了,哈克斯特德也請假了。很快,他們都找了個借口,返回各自的家鄉(xiāng)。哈克斯特德對每一個愿意傾聽的人抱怨,說自己的妻子在圣保羅待得不開心,總是掛念身在馬歇爾的母親。艾丹則宣稱,他約會過的雙子城女孩總是千篇一律,現(xiàn)在只想回到小鎮(zhèn)上,找個好姑娘安頓下來,在日夜思念的小河邊買一棟房子。沒有人質(zhì)疑他們,告別派對順利舉辦,臨別的惡作劇禮物是幾塊仿真的金表。

回到馬卡德以后,艾丹還是堅持同樣的說法。其實他已經(jīng)意識到,也許他根本就不適合干這一行,但是他告訴自己,小城鎮(zhèn)和大都市截然不同。他想當警探,卻不想待在發(fā)生惡劣案件的地方。只有魔鬼才會讓一個十歲的男孩瘦到僅剩十公斤,日日夜夜都困在狹窄而漆黑的房間里。世界上總有壞事,但某些壞事過于可怕,難以面對也無可厚非。艾丹始終這樣安慰自己。然而,疑慮就像陳年的傷疤,時常隱隱作痛。

現(xiàn)在呢?他從未想過馬卡德的暴力案件會達到如此可怕的程度,然而幾天前的案情通報卻表明形勢嚴峻。一切都開始于三年半以前,馬歇爾的一名年輕女子在家中被強奸。作案手法普通,并無特殊之處。受害者從沉睡中醒來,嘴里塞著自己抽屜里的襪子,雙眼被蒙住,身體被捆綁。她是個好姑娘,勤勤懇懇地經(jīng)營著一家小商店,待人友善,跟母親住在一起,母女倆還參加了讀書俱樂部。舒爾茨說,罪犯早有預(yù)謀,絕非臨時起意。受害者稱對方戴著手套,感覺像是皮革的?,F(xiàn)場只有少數(shù)微量物證,即衣物纖維和坐墊、地毯上的痕跡。六周后,又發(fā)生了一起案件。受害者是一名學生,在學校圖書館兼職,平時住在家里。她也遭到了蒙眼、堵嘴和捆綁,但這一回,堵嘴只是暫時性的。

“區(qū)別在于,”舒爾茨說,“他帶了獸醫(yī)在手術(shù)中使用的氯胺酮,很可能是偷來的。氯胺酮經(jīng)常被罪犯用作迷奸藥,見效快,退效也快。他采用了肌肉注射的方式,只需四十五秒左右,受害者就會進入一種分離狀態(tài),變得精神恍惚,據(jù)說那種感覺就像脫離了身體一樣。而且,根據(jù)劑量不同,還有可能產(chǎn)生強烈的幻覺。但是,如果劑量太大,就動彈不得了。他對第二名受害者使用了大量的氯胺酮,然后把她的嘴唇縫了起來?!笔鏍柎某聊蹋坝腥朔治觯赃@樣做,是因為當她無法開口的時候,含混的尖叫聲聽起來近似呻吟?!?/p>

艾丹周圍的警官們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動,鐘表的嘀嗒聲顯得格外響亮。舒爾茨接著說,兩起案件的聯(lián)系非常緊密,肯定是同一人所為。艾丹雖然在認真傾聽,卻忍不住反復回想,受害者當時還醒著,不能動彈。也許神志模糊,但是睜著雙眼,任憑一根鋼針鉤住自己的嘴唇,拽緊皮膚。

趁舒爾茨喝水的空當,艾丹舉起手:“在藥效的作用下,她還能尖叫嗎?”

“不能。他一直等到藥效退去,大約二十分鐘,然后才強奸了她?!笔鏍柎耐nD了一下,“他希望受害者有意識。幾周后,又發(fā)生了一起案件。法醫(yī)說,縫針依然完成于藥效作用的時間之內(nèi),在她能動以后,嘴唇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撕裂?!?/p>

法醫(yī)說。屋里鴉雀無聲。

“他割掉第三名受害者的舌頭,”舒爾茨繼續(xù)說,“切斷舌動脈,然后把她的嘴唇縫上了。嚴格來講,她是被溺死的?!?/p>

如今,這種事也要在馬卡德發(fā)生了,猶如雨水從太陽中落下,實在匪夷所思。舒爾茨繼續(xù)詳述:馬卡德的第一樁強奸案,受害者是萊拉·麥克凱爾,作案手法普通,并無特別之處;第二名受害者,莎拉·布雷寧,被注射氯胺酮并縫起嘴唇,跟馬歇爾的作案模式完全一樣。聽著聽著,艾丹覺得腳下這方堅固可靠的土地仿佛正在破碎、崩塌。等待第三名受害者的會是什么,沒有人說,也說不出口。

“馬歇爾的那位店長,”舒爾茨往白板上貼照片,“是第一名受害者,通常會有所不同。另外四人都是學生,為了省錢而住在家里——他不會冒險去闖學校宿舍。一切都是計劃好的,他很可能事先監(jiān)視過受害者一段時間,研究房屋布局,摸清睡眠習慣。所有案件都發(fā)生在凌晨兩三點鐘,正是大多數(shù)人熟睡的時候,而這些受害者要么睡得特別沉,要么家里有很長的走廊,隔音效果比較好。他知道這樣才能順利逃脫。受害者均為二十歲左右,棕色頭發(fā)。馬歇爾警方認為,罪犯初次見到她們的地點是學校圖書館。這是有可能的,因為受害者很少出去玩,她們更喜歡待在屋里。我們必須到附近的大學和鎮(zhèn)上的社區(qū)學院去轉(zhuǎn)一轉(zhuǎn),跟教職工和保安人員交流情況?,F(xiàn)在正值暑假,但是我們并不清楚他會觀察多久再鎖定目標。之前的側(cè)寫[1]認為他不是學生,只是喜歡學生而已。這一點很有幫助。好了,大家看一下,還有什么問題嗎?”

幾位受害者的照片,還有一張尸檢照片。艾丹研究著白板,內(nèi)心有某種似曾相識的情緒逐漸蘇醒,悄悄地燃燒。那是久違的緊張感。

“接下來,”過了一會兒,舒爾茨說,“州里的犯罪分析局會通過距離最近的分部提供必要的幫助,位于圣保羅的取證實驗室正在加緊分析案發(fā)現(xiàn)場的所有物證,爭取盡早跟馬歇爾的證據(jù)進行比對。一旦結(jié)果匹配,馬歇爾警方就會派人前來支援,但我們還是要靠自己。所以,大家趕緊把手頭的案子結(jié)束,或者暫時先放一放。從現(xiàn)在開始,全體成員都要投入到這起案件的調(diào)查中?!?/p>

艾丹回過神來,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那個男人經(jīng)常在河水下游釣魚,身邊的巖石上放著橘黃色的釣具盒,耐心得就像牧師一樣。他能夠紋絲不動地坐著,什么也不干,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魚線,非常令人欽佩。他們的位置始終如此——艾丹站在瀑布附近,那個男人坐在河道的拐彎處。兩人都喜歡水,因而總會在這里相遇。艾丹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河流先生”。

揮一揮手,互相示意,然后又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他應(yīng)該跟艾希莉分手。利用這段時間的沉默,徹底斬斷關(guān)系,告訴艾希莉,她會成為一名好妻子,但并不適合他。說到底,她還是他以前約會的那種姑娘,要找個與眾不同的人談何容易。不過,當手機響起時,他還是先看了一眼,確保不是她,然后才接了起來。這是哈克斯特德從馬歇爾打來的電話?!拔艺夷隳?,”艾丹說,“馬歇爾那邊怎么樣?”

“局里清閑得很,就連蛐蛐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大家已經(jīng)開始織毛衣了。你現(xiàn)在方便說話嗎?”

“方便,我正在跑步,順便休息一下?!?/p>

“你居然還有時間休息?!?/p>

“其實沒有,但警長勸我出來吃頓午飯?!?/p>

“受害者依然生命垂危?”

“是啊?!?/p>

哈克斯特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聽說你們正在請求外援。”

“對,我們需要日夜巡邏,附近轄區(qū)的所有同事都在加班加點地幫忙?!?/p>

“結(jié)果派給你們的伙計居然是哈爾特,太走運了。”

哈爾特警探,來自馬歇爾,今天早上剛剛到達。圣保羅的實驗室已經(jīng)完成了比對,確認纖維樣本跟以前的案子匹配。一看到局里的混亂場面——沒有一張干凈的辦公桌,電腦顯示器旁堆著一摞摞紙張,打印機放在地板上——哈爾特警探就決定還是留在旅館里工作。“我敢打賭,”哈里斯說,“他肯定正躺在游泳池邊打電話呢?!?/p>

“我覺得他看起來還行。你對這件案子有什么想法?”

“我?我怎么想并不重要。”

“那也可以說說嘛。”

片刻沉默,刺耳的呼吸聲,然后哈克斯特德開口了,“罪犯并不是泰德·邦迪那種相貌英俊、善于交際的人,我估計他應(yīng)該性格孤僻,喜歡獨處?!?/p>

“獨處也沒什么?!?/p>

“我知道。比如你,眼下正獨自待在河邊。但這個家伙情況不同。他很可能住在郊外,因為不擅長跟街坊鄰居打交道,也許還患有妄想癥,認為周圍的人都在監(jiān)視他?!?/p>

耳邊響起呼叫等待的嘟嘟聲,艾丹看了看來電提醒,是哈里斯,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油然而生。他告訴哈克斯特德,他得接這個電話,然后便按下了掛斷鍵。

“她沒挺過來,”哈里斯說,“莎拉·布雷寧?!?/p>

不知為何,他一直以為這種事情不會發(fā)生。仿佛他們的努力能夠挽救她的生命,讓她渡過難關(guān)。

他的手機上有一個列表。

馬歇爾受害者

1.杰西卡·霍爾。強奸。

2.梅根·米切爾。氯胺酮。嘴唇。強奸。六周后。

3.考特妮·撒切爾。氯胺酮。舌頭。嘴唇。強奸。三周后。死亡。

馬卡德受害者

1.萊拉·麥克凱爾。強奸。

2.莎拉·布雷寧。氯胺酮。嘴唇。強奸。兩周后。

3.?

他盯著莎拉·布雷寧的名字看了片刻,然后加上“死亡”二字。就這樣,一個生命消逝了。

哈里斯繼續(xù)說:“下一樁案子恐怕不遠了。這里的案發(fā)速度比馬歇爾要快許多,我估計一周內(nèi)就會有消息?!?/p>

抬頭望去,雪白的瀑布猶如一層面紗,垂直落入近乎黑色的幽暗池塘里。馬卡德,源于奧杰布瓦語,最初指的就是這種顏色,好像沒有星星的夜空,又像充斥著板巖與煤塊的世界。艾丹看向下游,水面微微閃爍,令人想起陽光中的保鮮膜?!昂恿飨壬钡木W(wǎng)里有一條魚正在掙扎,但幾秒鐘后他便抓住魚鰓,把它扔到了石頭上。魚兒一躍而起,在空中畫出弧線,鱗片閃閃發(fā)光。

“河流先生”毫不猶豫地揮拳,猛地擊中它的腦袋。那條魚頹然落下,靜靜地躺著,再也無法動彈。

[1] 側(cè)寫:指根據(jù)罪犯的行為方式推斷出其心理狀態(tài),從而分析罪犯的性格、生活環(huán)境、職業(yè)和成長背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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