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眼里最痛的淚
東居雜詩·十六
珍重嫦娥白玉姿,人天攜手兩無期。
遺珠有恨終歸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深夜讀蘇曼殊的這首《東居雜詩》,眼里就會滲出淚水,那種酸楚的感覺直入心臟,疼得無可抑制。于是掩卷沉思,腦海里開始想象曼殊寫這首詩時的情景:
那一定也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清涼的月光,透過紗窗正好傾瀉在書案上,斑駁迷離,就如那一刻曼殊眼睛里憂郁的淚光。他實在不應該再悲傷了,那些蔓延在骨子里的病痛,已經(jīng)讓他苦不堪言。但是凄涼的月色,卻總是像索愁引恨一般,時時催化他心頭的傷感,不絕不休。
那時,他是在東京養(yǎng)病的,盡管醫(yī)生一再交代,要他克制低迷的情緒,以便身體恢復得快些,但他不以為然,他似乎從來都不知道該如何去約束自己的心,他的心就是他行動的指南,‘我心思處,我必往之?!瘜τ谑朗?,他歷來如此任性。
月色如水,曼殊的思緒隨著月光的源頭,走進了飄搖的過去。
天空里那輪明月啊,多么像她那張俏麗的臉龐。她不是嫦娥,但在他的想象里,卻與嫦娥一樣美麗。她與他是有過婚約的青梅竹馬的戀人,然而終究還是擦肩而過。是命運錯了嗎?讓他們相遇,卻又不得圓滿。他們不曾辜負彼此,只能說是上天負了他們。
他們訂婚的玉玦仍在,而她卻已長眠。遺憾的是,直到她離去,他都沒能真切地看上她一眼,甚至連去她墓前祭拜的機會都沒有。如果能夠預知那天的相遇是一生的永別,不知她是否會沖破封建禮數(shù),從那個深門大院里走出來,真切地看一眼她心愛的三郎。
也許,這不能怪她?;蛟S,正因為少了這一眼的真實,她的容顏才在他的想象里無限美好起來。就像那位聰慧的李夫人,生病之后,一次次拒絕君王的探視,只為了給生者留下最美麗的記憶,以供日后長久的緬懷。
亦或如情僧倉央嘉措詩里寫的那樣:“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安得與君相訣絕,免教生死作相思?!比绻娏?,便要相知相戀,戀了,注定還要生死別離,還是不見的好吧!但是真的是相見不如懷念嗎?即使不見,那想象里的容顏都分外的光彩奪目,讓人難以忘懷。睹物思人,這份悲情,幾人能懂?
曼殊慢慢摸索著手里的玉玦,眼里的淚水克制不住,點點滴滴滑落在鵝黃的宣紙上。此刻只有書桌上的紅燭,看到了他的淚,他的痛,于是它也陪他落淚了,灼熱的珠淚淌滿書案。蠟燭有心還惜別,可是那個已長眠的女子,能知道此刻他心里的思念么?
他悲悲切切地思念著,心碎于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追思與天人永隔的綿綿離恨??墒侨フ呷ヒ?,她什么都不知了。然而,當他把自己這種深情的緬懷寫進詩篇的時候,還是讓無數(shù)后人記住了她的名字和她曾堅守的愛情。
雪梅,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一個如曇花般盛開在曼殊生命里的女子。雖是曇花一現(xiàn),卻在盛開的瞬間,在曼殊的心里留下了最美的光華。以致在她離開很久之后,曼殊依舊記得他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jié),記得她的古德幽光,綿綿情懷。
《東居雜詩》共十九首,首首佳作,句句真情,不同的詩作蘊含著不同的情感,而讓人含淚欲滴的卻只有這一首。于是我暗自猜想:曼殊的這首詩一定是寫給她的——他的未婚妻雪梅。短暫的一生中,他們只有一面之緣。只此一見,卻癡纏了一生一世。
那一年,他六歲。剛隨母親河合仙回到瀝溪老家。環(huán)視著高墻聳立的朱門大院,他興奮而好奇,緊緊地拉著母親的衣襟,興奮地問這問那,但母親沉默不語。他不知道,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母親比他更加惶恐。離鄉(xiāng)背井,到陌生的國度生活,她無奈也無助。
當他們母子倆緩步踏進蘇家的大門,迎接他們的是一張張似笑非笑的面孔,故作親熱的寒暄,掩飾不住的輕蔑與冷漠。侯門一入深似海啊,走進蘇家,就走進了無邊的寂寞與暗流。
開始的幾日,還相安無事,過了些日子,那幾房妻妾便開始了挑釁似的試探,因為言語不通,河合仙對她們的排擠很不解,她完全搞不清自己的狀況,只是沉默地應對著眼前的一切。
當時曼殊年幼,按蘇家的慣例還是要雇一個乳母來照料他的起居的。于是黃氏便從外鄉(xiāng)雇用陳氏做蘇曼殊的乳母。陳氏是一個善良淳樸的女人,雖然只是下人,但因憐憫曼殊母子的處境,在蘇家,她成了曼殊母子最親近的人。在曼殊的人生中,她也是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正是因為她的幫助,才讓日后分開了的母子再次重遇,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因為他們的回鄉(xiāng),蘇家老爺子很是高興,不斷向遠方的親朋好友寄箋,陳述自己子孫滿堂的幸福晚景,于是很多遠親都來祝賀,當然也包括雪梅和她的父親。
孩童之間,沒有過多的禮節(jié),寥寥數(shù)語就可以拉近彼此的距離,于是不消半日,她與他就玩到了一處。她天真活潑,開心地叫他的乳名:三郎。他用蹩腳的漢語叫她雪梅。
梅花樹下,她巧笑倩兮,他憨厚可愛。在她鼓勵的笑聲里,他從墻角抄起一條木棍兒,夾在胯下,小馬兒似的在院子里轉圈。她則乳燕一般,追隨在他的身后,夸張地嬌笑著。一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樣子,帶著一點點傻,一點點真。很多年以后,她對這個場景還是念念不忘。
房內的蘇家老爺子聽見他們的笑聲,不由得扭頭對雪梅的父親說:“多好的一對。讓你家雪梅做我的孫媳吧!”
她的父親也笑了,“老爺子,我可是求之不得的喲!”
那時,蘇家家境尚好,所以,她的父親幾乎沒有遲疑就應承了。
“我可沒有說笑,改天會去下聘的!”
“我也是誠心結親!”
蘇家老爺子開心之極,立即吩咐掌事的兒媳黃氏把家里一對上好的玉玦拿出來,然后讓人把兩個孩子叫到跟前,很和藹地說,“三郎,現(xiàn)在爺爺把這塊玉玦給你雪梅妹妹,以后,她就是你的娘子了?!?/p>
他嬉笑著,把玉玦戴到她胸前,她也天真地笑著,靜美如花。
唯一的一次相見,訂了終生,也誤了終生。
此后,他們身居天涯,各自飄零。
他8歲那年,母親河合仙東渡回日本,他獨自留在蘇家受盡欺凌。
她8歲那年,親生母親離世,父親娶繼室,她飽受后母虐待。
他12歲時,得了重病,蘇家人不管不問,棄他于柴房之內,任他自生自滅。之后,他離家出走,追隨她而去。而她的后母,將他拒之門外,說已經(jīng)退親。她從下人那里得知他的悲慘遭遇,心痛至極,幾次央告父親尋三郎回來,以禮待之,但父親迫于繼母的淫威,不敢應允,雪梅只好暗自祈禱,祈求上天善待她的三郎。
終于有一天,侍女悄悄告訴她,老爺已經(jīng)有了三郎的消息,他已經(jīng)在慧龍寺受戒出家,了卻了塵緣。她知道后,心魂俱碎,整日以淚洗面。
她不埋怨三郎的決絕,她知道他的痛苦與身不由己。她只是痛恨命運的多舛,上天的捉弄。得知三郎墮入空門后,她的繼母十分得意。因為前些日子那位老朽的知府大人曾暗示想納雪梅為妾。知府大人,權傾一時,對于趨炎附勢的繼母來說,可謂天大的幸事。于是她開始威逼雪梅改聘異姓。
以繼母的鮮廉寡恥又豈知雪梅的忠貞高潔?她認定自己這一生是許了三郎的,她的生命是建立他的人生之上。這片深情,無論他知與不知,她都會堅持。
天憐有情人,終于在那個陰雨連綿的春天,他又重新走回她的視線里。
那時,他已因破戒被趕出寺院。慶幸的是,在流浪中,他遇到了自己的乳母陳氏,被其收留,并從乳母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生母的消息。于是他開始與乳母的兒子潮兒一起賣花籌資,準備東渡尋母。
那個雨天,他提著花籃在街口一方屋檐下避雨,并不時對路過的路人叫賣鮮花。
彼時,她就在他對面的繡樓內。隔著紗窗,她聽見了叫賣聲。如此熟悉,如此陌生,帶著隔世的迷離與恍惚。但刻在記憶里的聲音,此刻閃回眼前,猶如童年時一般清冽真純。于是,她在窗前探望,僅一眼,她便認出了那屋檐下避雨的瘦弱花童正是她的三郎。
遠遠地看著,她思潮起伏。猶豫著是否該下去相認。她不知她隔窗看他的時候,他也正在看她。只是那層氤氳的窗紗,遮住了他的視線,他無法看得真切。
看著三郎,她是那么急于相認,但她終究是知書達理的女子,覺得自己冒然出去會過于唐突,于是她喚過侍女,耳語幾句,那丫頭便徑自下樓去了。
走過寬寬的街道,丫頭來到曼殊跟前。曼殊以為她要買花,然而她走近后,踟躕了下,卻開口問道:“請問公子,從哪來的?姓什么?以何謀生?”
曼殊愣了下,心想:她是誰?問這些事做什么?像算命先生一樣。于是沉吟良久,沒有出聲。
女子又說:“公子莫怪我唐突,是我家小姐讓我問你的。我家小姐性情幽靜,不與生人說話,但剛才聽公子叫賣聲,很是熟悉,于是便讓我問下,公子是不是叫三郎,母親是不是河合氏?”
曼殊一聽,心里越發(fā)驚詫。但還是點頭承認。
丫頭施了一禮:“公子明天早上再來吧,我去回稟我家小姐!”
在這么個小地方,遇上這事,曼殊很是驚異,他自然是沒有想到上天在眷顧他,給他安排了與雪梅的這場重逢。他猜不到,但冥冥之中,又覺得自己非去不可。于是,第二天,他欣然赴約。
昨天那女子果然來了,遞給他一個包裹,沉甸甸的,他正要開口詢問,女子卻轉身回去了。曼殊打開包裹,發(fā)現(xiàn)里面是銀子首飾,還有一封信:
妾雪梅將淚和墨,襝衽致書于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謂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堅孤之性,故深信之,悲號幾絕者屢矣!靜夜思君,夢中又不識路,命也如此,夫復奚言!邇者連朝于賣花聲里,驚辨此音,酷肖三郎心聲。蓋妾嬰年,嘗之君許,一挹清光,景狀至今猶藏心坎也。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為吾三郎矣。當此之時,妾覺魂已離舍,流蕩空際,心亦騰涌弗止,不可自持。欲親自陳情于君子之前,又以干于名義,故使侍兒冒昧進詰,以瀆清神,還望三郎憐而恕妾。妾自生母棄養(yǎng),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無復生人之趣。繼母孤恩,見利忘義,慫老父以前約可欺,行思以妾改嬪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終始之盟,固不忒也!若一旦妾身見抑于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見志。妾雖骨化形銷至千萬劫,猶為三郎同心耳。上蒼曲全與否,弗之問矣!不圖今日復睹尊顏,知吾三郎無恙,深感天心慈愛,又自喜矣。嗚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誰屬耶?滄海流枯,頑石塵化,微命如縷,妾愛不移。今以戔戔百金奉呈,望君即日買棹遄歸,與太夫人圖之。萬轉千回,惟君垂憫。
苫次不能細縷,伏維長途珍重。
這封信出自曼殊的小說《斷鴻零雁記》,第一次讀到這封信時,我抑制不住情感流下淚來。好一個文采飛揚、情深意重的性情女子。信中,她以凄婉的語調陳述自己對曼殊的深情以及礙于禮法不得相見的原因,又用淡然的語調陳述自己生母離去,繼母茍待的不幸遭遇。用詞委婉,情意曲折,讓人感動,也讓人心碎。這樣一封信,足已見證了她高潔的性情與不俗的談吐。
曼殊本是多情的人,看信思人,怎能不柔腸繞指,淚雨滂沱。他對著雪梅的紗窗俯身三拜,然后一步一回頭的,逶迤而去。站在紗窗內的雪梅,見曼殊遠去,也早已哽咽無語。
之后,曼殊得到未婚妻雪梅的贊助,遠去扶桑尋母。而雪梅卻再次被后母威逼改嫁他人,剛烈的雪梅堅決不從,終于在婚期前一夜,絕食而亡。實踐了她對曼殊非君不嫁的誓言。
沒有確切的史料證明,曼殊真的有過雪梅這個未婚妻,所有關于這個女子的記載,均來自曼殊自傳式小說《斷鴻零雁記》。當然,其中的故事是否真實發(fā)生過還是有曼殊的文學想象成分在內,除去曼殊自己,大概也無人說得清了。
但我卻愿意相信,雪梅這個女子,曾經(jīng)真實地存在于這世上,存在于曼殊的生命之中。因為她的存在,讓我們相信一種愛情理想的存在。
涂國文先生在《蘇曼殊情傳》一書的結尾處曾寫道:曼殊臨終前,托蕭紉秋買一塊玉佩,還特地交代不要“雞心型”的,說要給一個女子。后來,我在查閱這個章節(jié)的資料時,也查到了這么一段記錄:曼殊臨終前,見到蕭紉秋買來的玉佩后,放在唇邊輕吻,然后含笑放于懷內,溘然長逝。
這玉佩,大概正代表了曼殊對雪梅的一片真情吧。在他人生的終點,他想到的是帶著他們的訂婚信物去陰間相會,償還今生自己欠她的一片癡情。如果真是如此結局,對于為情而逝的雪梅而言,也是一種心碎的圓滿吧。
雪梅的故事寫到這里,我很感慨。除了對雪梅忠貞剛烈性情的欽佩,還有她對愛情信念的守候與堅持,覺得她很像《牡丹亭》里那個癡情的杜麗娘,為情生,為情死。只是她比杜麗娘更悲情,因為戲文里的杜麗娘,可以為情死,還可以為情死而復生,而她卻是紅顏逝去,永遠無法再醒來。
翻遍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你會發(fā)現(xiàn)作家們對于愛情故事的演繹,無論主人公身份如何,背景如何,兩人的愛情際遇如何,結果如何,所表達的思想情感大都如出一轍,那就是:對愛情忠貞不渝信念的宣揚與主張。
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不可預料的事情太多了,且不說名利、財富這些浮華多變的外在事物,就是情感、生死這些所謂的人生大事,不也潛藏了太多的危險與裂變嗎?這世界是如此繁雜多變,讓人在光怪陸離的變遷里迷茫,恍然。于是,人們總在萬變之中祈求抓住一份不變的東西支撐生命的重量。生死大限有待于上天的裁奪,那么就把自己的心靈緊緊護住,心之歸處,即是愛的家園,于是永恒的愛情便成為自己最重要的生命支柱。這也就是為什么人們那么執(zhí)著于對愛情信念的堅守的原因吧。
只是由于某些歷史原因以及民族文化傳統(tǒng),我們所持的愛情信念有我們自己的特色,那是一種頗具古風的浪漫主義情懷。記得鄧曉芒教授在文學評論集《靈魂之旅》中,曾經(jīng)從哲學的高度分析過我國古典式愛情的實質。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經(jīng)典愛情多少都有點宿命論的意味,正如古典名著《紅樓夢》里的寶黛戀一樣,因為前世的木石之盟,才有了今生的青梅竹馬。情緣是天定的,是有因果的,即便沒有好的結果,也是命里注定的。
所以,我們古往今來所追尋的愛情,都打上三生三世的烙印,講究前世因,今生緣,來世果,經(jīng)歷了這三生三世的折磨,無論結果好與不好,其真摯足已感天動地,如此,這愛情也就刻骨銘心得獨一無二了。
就如雪梅與曼殊的婚約,雖然沒有涉及前世如何,但青梅竹馬的情意是有過的。正因為有過童年的那一見,所以很多年后,雪梅仍舊認出了身為花童的曼殊,這段情節(jié)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這也使得《斷鴻零雁記》一問世,便得到了很多人的追捧,成為鴛鴦蝴蝶派的開山之作,開近代言情小說之先河。
動人心魂的愛情,時時有,代代有,閉著眼睛也能說上一大串,古有梁?;麗矍樯裨拏髡f,今有電影《云水謠》里王碧云對李秋水情深不移,國外亦有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悲劇,當代則不乏“愛情天梯”故事里的感天動地……這樣的版本,無論如何演繹,無論情節(jié)如何老套,只要它存在,就能讓人感受到個體對美好愛情的堅持、執(zhí)著。
無論是在戰(zhàn)火紛飛的亂世,還是在物欲橫流的當代,人們對真情的呼喚,對真愛的堅守,這個信念是永遠不變的。在這世上,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堅持,我們就不能懷疑真愛的可能。真正的愛情,無論什么時候,都是人性花園里最嬌艷的一束,她的繾綣清香,造就了萬千凄美的文學作品。
難怪藝術大師會說,愛情,是文學藝術的源泉,也是文學永恒不變的主題,一語中的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