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都賦
燕居夏亦佳
到了陽歷七月,在重慶真有流火之感。現在雖已踏進了八月,秋老虎虎視眈眈,說話就來,真有點談熱色變,咱們一回想到了北平,那就覺得當年久住在那兒,是人在福中不知福。不用說逛三海上公園,那里簡直沒有夏天。就說你在府上吧,大四合院里,槐樹碧油油的,在屋頂上撐著一把大涼傘兒,那就夠清涼。不必高攀,就憑咱們拿筆桿兒的朋友,院子里也少不了石榴盆景金魚缸。這日子石榴結著酒杯那么大,盆里荷葉伸出來兩三尺高,撐著盆大的綠葉兒,四圍配上大小七八盆草木花兒,什么顏色都有,統(tǒng)共不會要你花上兩元錢,院子里白粉墻下,就很有個意思。你若是擺得久了,賣花兒的逐日會到胡同里來吆喚,換上一批就得啦。小書房門口,垂上一幅竹簾兒,窗戶上糊著五六枚一尺的冷布,既透風,屋子里可飛不進來一只蒼蠅?;ㄉ线@么兩毛錢,買上兩三把玉簪花紅白晚香玉,向書桌上花瓶子一插,足香個兩三天。屋夾角里,放上一只綠漆的洋鐵冰箱,連紅漆木架在內,只花兩三元錢。每月再花一元五角錢,每日有送天然冰的,搬著四五斤重一塊的大冰塊,帶了北冰洋的寒氣,送進這冰箱。若是愛吃水果的朋友,花一二毛錢,把虎拉車(蘋果之一種,小的)大花紅,脆甜瓜之類,放在冰箱里鎮(zhèn)一鎮(zhèn),什么時候吃,什么時候拿出來,又涼又脆又甜。再不然,買幾大枚酸梅,五分錢白糖,煮上一大壺酸梅湯,向冰箱里一鎮(zhèn),到了兩三點鐘,槐樹上知了兒叫處正酣,不用午睡啦,取出湯來,一個人一碗,全家喝他一個“透心兒涼”。
北平這兒,一夏也不過有七八天熱上華氏九十度。其余的日子,屋子里平均總是華氏八十來度,早晚不用說,只有華氏七十來度。碰巧下上一陣黃昏雨,晚半晌睡覺,就非蓋被不成。所以耍筆桿兒的朋友,在綠陰陰的紗窗下,鼻子里嗅著瓶花香,除了正午,大可穿件小汗衫兒,從容工作。若是喜歡夜生活的朋友,更好,電燈下,晚香玉更香。寫得倦了,恰好胡同深處唱曲兒的,奏著胡琴弦子鼓板,悠悠而去。掀簾出望,殘月疏星,風露滿天,你還會缺少“煙士披里純”嗎?
翠拂行人首
一條平整的胡同,大概長約半華里吧?站在當街向兩頭一瞧,中國槐和洋槐,由人家院墻里面伸出來,在潔白的陽光下,遮住了路口。這兒有一列白粉墻,高可六七尺,墻上是青瓦蓋著脊梁,由那上面伸到空氣里去的是兩三棵棗樹兒,綠葉子里成球的掛著半黃半紅的冬瓜棗兒。樹陰下一個翻著獸頭瓦脊的一字門樓兒,下面有兩扇硃漆紅板門,這么一形容,你必然說這是個布爾喬亞之家,不,這是北平城里“小小住家兒的”。
這樣的房子,大概里面是兩個院子,也許前面院子大,也許后面院子大?;蛘咔懊媸撬暮显海竺媸侨显?,或者是倒過一個個兒來,統(tǒng)共算起來,總有十來間房。平常一個耍筆桿兒的,也總可以住上一個獨院,人口多的話,兩院都占了。房錢是多少呢,當我在那里住家的時候,約莫是每月二十元到三十元;碰巧還裝有現成的電燈與自來水?,F時在重慶找不到地方落腳的主兒,必會說我在說夢話。
就算是夢吧?咱們談談夢。北平任何一所房,都有點藝術性,不會由大門直通到最后一進。大門照例是開在一邊,進門來拐一個彎,那里有四扇綠油油屏門隔了內外。進了這屏門,是外院。必須有石榴樹、金魚缸,以及夾竹桃、美人蕉等盆景,都陳列在院子里。有時在綠屏門角落,栽上一叢瘦竿兒竹子,夏天里竹筍已成了新竹,拂著嫩碧的竹葉,遙對著正屋硃紅的窗格,糊著綠冷布的窗戶,格外鮮艷。白粉墻在里面的一方,是不會單調的,墻上層照例畫著一欄山水人物的壁畫。記著,這并不是富貴人家。你勤快一點,干凈一點,花極少的錢,就可以辦到。
正屋必有一帶走廊,也許是落地硃漆柱,也許是烏漆柱,透著一點畫意。下兩層臺階兒,廊外或者葡萄架,或者是紫藤架,或者是一棵大柳,或者是一棵古槐,總會映著全院綠陰陰的。雖然日光正午,地下篩著碎銀片的陽光,咱們依然可以在綠陰下,青磚面的人行路上散步。柳樹枝或葡萄藤兒,由上面垂下來,拂在行步人的頭上,真有“翠拂行人首”的詞意。樹枝上秋蟬在拉著斷續(xù)的嘶啦之聲,象征了天空是熱的。深胡同里,遙遙的有小販吆喚著:“甜葡萄嘞,戛戛棗兒啦,沒有蟲兒的。”這聲音停止了,當的一聲,打糖鑼的在門外響著。一切市聲都越發(fā)的寂靜了,這是北平深巷里的初秋之午。
面水看銀河
早十年吧,每個陰歷七月七,我都徜徉在北海公園,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有一個伴侶,但至多就是這個伴侶。不用猜,朋友們全知道這伴侶現在是誰。有人說,暮年人總會憧憬著過去的。我到暮年還早,我卻不能不憧憬這七夕過去的一幕。當朋友們在機器房的小院壩上坐著納涼之時,復興關頭的一鉤殘月正撒出昏黃的光,照著山城的燈光,高高低低于煙霧叢中,隱藏了無限的鴿子籠人家。我們抹著頭上的汗,看那滿天蘊藏了雨意的白云縫里,吐出一些疏落的星點。大家由希臘神話,說到中國雙星故事,由雙星故事,說到故鄉(xiāng)??諝庵械膼灍幔ハ嘟涣髁?,我念出了幾句舒鐵云“博望訪星”的道白:“一水迢迢,別來無恙?”“三秋渺渺,未免有情?!迸笥颜f,“恨老”最富詩意。我明白,這是說兒女情長。尤其是這個老字,相當幽默。然而,更引起我的回憶了。初秋的北海,是黃金時代。進了公園大門,踏上瓊島的大橋,看水里的荷葉,就像平地擁起了一片翠堆。暮色蒼茫中,抬頭看島上的撐天古柏老槐,于金紅色的云形外,擁著墨綠色的葉子。老鴉三三五五繞了山頂西藏式的白塔,由各處飛回了它的巢,站在伸出怒臂的老枝干上。山上幾個黃琉璃瓦的樓閣暗示著這里幾度不同的年代,詩意就盎然了。沿了北海的東岸,在高大的老槐樹下,走過了兩華里路長的平坦大路,游園的人是坐船渡湖的,這里很少幾個行人。幽暗暗的林陰下兩邊假山下的秋蟲接續(xù)老槐樹上的斷續(xù)蟬聲,吱吱喳喳的在里面歌唱。人行路上沒有一點浮塵,晚風吹下三五片初黃的槐葉,悄然落在地面。偶然在林陰深處,露出二三個人影,覺得吾道不孤。
大半個圈子走到了北岸。熱鬧了,沿海子的樓閣前面,全是茶座,人影滿空??辞懊嬉黄缓扇~蓋成了一碧萬頃的綠田,綠田中間辟了一條水道,蕩漾著來去的游艇。笑聲,槳聲碗碟聲開汽水瓶聲,組織成了另一種空氣。踅走到極西角,于接近小西天的五龍亭第五亭橋上,我找到一個茶座。這里游人很少,座前就是荷葉,碰巧就有兩朵荷花,開得好。最妙的還是有一叢水葦子直伸到腳下。喝過兩盞苦茗,發(fā)現月亮像一柄銀梳,落在對面水上。銀河是有點淡淡的影子,繁星散在兩岸,抬頭捉摸著哪里是雙星呢?坐下去,看下去,低聲談下去。夜涼如水,湖風吹得人不能忍受,伴侶加上一件毛線背心。趕快渡海吧,匆匆上了游船,月落了,銀河亮了,星光照著荷花世界,人在寧靜幽遠微香的境界里,飄過了一華里的水面,一路都聽到竹篙碰著荷葉聲。
這境界我們享受過了,如何留給我們的子孫呢?
奇趣乃時有
“蓮花燈,蓮花燈,今兒個點了明兒個扔?!痹陉帤v七月十五的這一天,在北平大小胡同里,隨處可以聽到兒童們這樣唱著。這里,我們就可以談談蓮花燈。
蓮花燈,并不是一盞蓮花式樣的燈,但也脫離不了蓮花。它是將彩紙剪成蓮花瓣兒,再用這蓮花兒瓣,糊成各種燈,大概是兔子、魚、仙鶴、螃蟹之類。這個風俗,不知所由來,我相信這是最初和尚開盂蘭會鬧的花樣,后來流傳到了民間。在七月初,廟會和市場里就有這種紙燈掛出來賣,小孩買了在放著。到了七月十五,天一黑,就點上蠟燭亮著。撐起來向胡同里跑,小朋友們不期而會,總是一大群唱著。人類總是不平等的,這成群的小朋友里,買不起蓮花燈的,還有的是。他們有個聊以解嘲的辦法,找一片鮮荷葉,上面胡亂插上兩根佛香,也追隨在玩燈的小朋友之后。這一晚,足可以“起哄”兩三小時。但到七月十六,小孩子就不再玩了。家長并沒有叮囑過他們,他們的燈友,也沒有什么君子協(xié)定,可是到了次日,都要扔掉。北平社會的趣味,就在這里,什么日子,有個什么應景的玩藝,過時不候。若蓮花燈能玩?zhèn)€十天半個月,那就平凡了。
為了北平人的“老三點兒”,吃一點兒,喝一點兒,樂一點兒,就無往不造成趣味,趣味里面就帶有一種藝術性,北平之使人留戀就在這里。于是我回憶到南都,雖說是賣菜傭都帶有六朝煙水氣,其實現在已尋不著了??v然有一點,海上來的歐化氣味,也把這風韻吞噬了,而況這六朝煙水氣還完全是病態(tài)的。就說七月十五燒包袱祭祖,這已不甚有趣味,而城北新住宅區(qū),就很少見。秦淮河里放河燈,未建都以前,照例有一次,而以后也已廢除,倒是東西門的老南京,依然還借了祭祖這個機會,晚餐可以飽啖一頓。二十五年的中元節(jié),有人約我向南城去吃祭祖飯,走到夫子廟,興盡了,我沒去。這晚月亮很好,被兩三個朋友拖住,駕一葉之扁舟,溯河東上(秦淮西流),直把鬧市走盡,在一老河柳的陰下,把船停著,雪白的月亮,照著南岸十竹疏林,間雜些瓜棚菜圃,離開了歌舞場,離開了酒肆茶樓,離開了電化世界,倒覺耳目一新。從前是“蔣山青,秦淮碧”于今是秦淮黑,但到這里水縱然不碧,卻也不黑,更不會臭。水波不興的上流頭,漂來很零落的幾盞紅綠荷葉燈,似乎前面有人家作佛事將完。但眼看四處無人,蟲聲唧唧,蘆叢柳陰之間,仿佛有點鬼趣,引出我心里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第二年的中元節(jié),我避居上新河,鄉(xiāng)下人燒紙,大家全怕來了警報,不免各捏一把汗。又想起前一年孤舟之游秦淮,是人間天上了。于今呢?卻又讓我回憶著上新河!
風飄果市香
“已涼天氣未寒時”,這句話用在江南于今都嫌過早,只有北平的中秋天氣,乃是恰合。我于北平中秋的賞識,有些出人意外,乃是根據“老媽媽大會”,“奶奶經”而來,喜歡夜逛“果子市”。逛果子市的興趣,第一就是“已涼天氣未寒時”。第二是找詩意。第三是“起哄”。第四是“踏月”。直到第五,才是買水果。你愿意讓我報告一下嗎?
果子市并不專指哪個地方,東單(東單牌樓之簡稱,下仿此)、西單、東四、西四。東四的隆福寺,西四的白塔寺,北城的新街口,南城的菜市口,臨時會有果子市出現。早在陰歷十三的那天晚半晌兒,果子攤兒就在這些地方出現了。吃過晚飯,孩子們就嚷著要逛果子市。這事交給他們姥姥或媽媽吧。我們還有三個斗方名士(其實很少寫斗方),或穿嗶嘰西服,或穿薄呢長袍,在微微的西風敲打院子里樹葉聲中,走出了大門。胡同里的人家白粉墻上涂上了月光,先覺得身心上有一番輕松意味,順步遛到最近一個果子市,遠遠地就嗅到一片清芬(仿佛用清香兩字都不妥似的)。到了附近,小販將長短竹竿兒,挑出兩三個不帶罩子的電燈泡兒,高高低低,好像在街店屋檐外,掛了許多水晶球,一片雪亮。在這電光下面,青中透白的鴨兒梨,堆山似的,放在攤案上。紅戛戛棗兒,紫的玫瑰葡萄,淡青的牛乳葡萄,用籮筐盛滿了,沿街放著。蘋果是比較珍貴一點兒的水果,像擦了胭脂的胖娃娃臉蛋子,堆成各種樣式,放在藍布面的桌案上。石榴熟得笑破了口,露出帶醉的水晶牙齒,也成堆放在那里。其余是虎拉車(大花紅)、山里紅(山楂)、海棠果兒,左一簸箕,右一筐子。一堆接著一堆,擺了半里多路。老太太、少奶奶、小姐、孩子們,成群的繞了這些水果攤子,人擠有點兒,但并不嘈雜,因為根本這是輕松的市場。大半邊月亮在頭上照著,不大的風吹動了女人的鬢發(fā)。大家在這環(huán)境里斯斯文文的挑水果,小販子沖著人直樂,很客氣地說:“這梨又脆又甜,你不稱上點兒?”我疑心在君子國。
哪里來的這一陣濃香,我想。呵!上風頭,有個花攤子,電燈下一根橫索,成串的掛了紫碧葡萄還帶了綠葉兒,下面一只水桶,放了成捆的晚香玉和玉簪花,也有些五色馬蹄蓮。另一只桶,飄上兩片嫩荷葉,放著成捆的嫩香蓮和紅白蓮花,最可愛的是一條條的藕,又白又肥,色調配得那樣好看。
十點鐘了,提了幾個大鮮荷葉包兒回去。胡同里月已當頂,土地上像鋪了水銀。人家院墻里伸出來的樹頭,留下一叢叢的輕影,面上有點涼颼颼,但身上并不冷。胡同里很少行人,自己聽到自己的腳步響,吁吁嗚嗚,不知是哪里送來幾句洞簫聲。我心里有一首詩,但我捉不住她,她仿佛在半空中。
亂葦隱寒塘
在三十年前的京華游記上,十有七八,必會提到陶然亭。沒到過北平的人,總以為這里是一所了不起的名勝。就以我而論,在作小孩子的時候,就在小說上看到了陶然亭,把它當了西湖一般的心向往之。及至我到了故都,不滿一星期,我就去拜訪陶然亭,才大為失望。這倒也不是說那里毫無可取,只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罷了。
然則陶然亭何以享有這大的盛名?這有點原故:第一,在帝制時代,北京的一切偉大建筑,宮殿園林,全未開放,供給墨客騷人欣賞的地方,可以說等于沒有,只有二閘、什剎海、菱角坑、陶然亭,兩三處有天然風景的地方,聊可一顧,而陶然亭是更好一點。第二,名勝的流傳,始終賴于我們這支筆的夸大,這是我們值得自傲的。北京的南鎮(zhèn),是當年上京求名的舉子麇集之處,他們很容易走向那里,所以天南地北的舉子,把這個名字帶到八方。第三,我看過一百多年前的一張《江亭覽勝圖》,上面所寫的陶然亭,水土蕭疏,實在也不壞。古人賞鑒著,后人跟著起哄,陶然亭雖非故我,那盛名是不朽的。
那么,現在的陶然亭怎么樣呢?這里,我應當有個較簡明的介紹。它在內城宣武門外,外城永定門內,南下洼子以南。那里沒有人家,只是曠野上,一片葦塘子,有幾堆野墳而已。長蘆葦的低地,不問有水無水,北人叫著葦塘子。春天是草,夏天像高粱地,秋天來了,蘆葦變成了赭黃色。蘆葦葉子上,伸出桿子,上面有成球的花。花被風一吹,像鴨絨,也像雪花,滿空亂飛。葦叢中間,有一條人行土路,車馬通行,我們若是秋天去,就可以在這悄無人聲漫天晴雪的環(huán)境里前往。
陶然亭不是一個亭子,是一座廟宇,立在高土坡上。石板砌著土坡上去。門口有塊匾,寫了“陶然亭”三個字。是什么廟?至今我還莫名其妙,為什么又叫江亭呢?據說這是一個姓江的人蓋的,故云,并非江邊之亭也。三十年前,廟里還有些干凈的軒樹,可以歇足。和尚泡一壺茶末,坐在高坡欄桿邊,看萬株黃蘆之中,三三兩兩,伸了幾棵老柳。缺口處,有那淺水野塘,露著幾塊白影。在紅塵十丈之外,卻也不無一點意思。北望是人家十萬,霧氣騰騰,其上略有略無,抹一帶西山青影。南望卻是一道高高的城墻,遠遠兩個箭樓,立在白云下,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