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里洋場
漫步在上海外灘,寶馬雕車,玉壺光轉(zhuǎn),江波旖旎。歷史總在耳畔縈繞,讓人情不自禁地遙想100年前,大上海的十里洋場該是一番如何的光景?
顧正秋,老“上海戲曲學(xué)校”“正”字輩的佼佼者,20世紀末她記憶中的大上海是大世界游樂場,是中國大戲院、黃金戲院、皇后戲院、天蟾舞臺、蘭心戲院……“聽說有些已經(jīng)拆除或重建,但在我的記憶里,它們一個個都還熱鬧得很呢”“還有城隍廟的排骨年糕、喬家柵的‘擂沙圓’、清真館的清湯面、路上小販叫賣的橄欖……”
每每黃昏,掌燈時分,各戲院門前便是車馬紛來,綺羅云集。
文人是這樣描寫的:
海天富艷,景物饒人,花月清明,春光醉我。香迷十里,旋開歌舞之場;麗斗六朝,敢續(xù)煙花之記。則有地名北里,美集西方,花架堆銀,天真不夜,火齊列樹,星有長明。楊柳簾籠,送出笙歌一派……若夫曲艷霓裳,歌舞玉樹,記廣寒之舊譜,廣金縷之新腔。
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輸入一個個戲院的名字,看到一幅幅斑駁的老照片,今夕何夕。也越發(fā)想象,這里有阮玲玉、胡蝶、周璇,這里有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每一個名字,每一個生命,每一個建筑,都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似有似無地傾訴著或豪邁、或悲壯、或千回百折的故事。
角兒,是被捧出來的。
《中國戲曲志·上海卷》記載,1921年,余叔巖來滬參加賑災(zāi)義演,受到戲迷極力追捧。而當時滬上追捧程硯秋的戲迷也為數(shù)眾多,當程演出時,程派戲迷除了贈送大量花籃、銀盾、緞幛、詩文以外,還覓得高約三尺的大銀瓶一對,刻以上下款,插上大花枝,在程硯秋上場前分置臺口左右。余派戲迷見后,發(fā)誓要壓倒對方。于是派人四處尋找,結(jié)果找到一對高達三尺多的大銀瓶,出重金加工上光之后,于余叔巖上臺之際將其置于臺口。因高過前者數(shù)寸,又白光耀眼,寶氣攝人,故臺下為之熱烈鼓掌。兩對銀瓶共耗資6000萬。
而梅蘭芳至滬演出,則盛況更為空前。
一有梅蘭芳到上海來的消息,上海的茶館酒鋪里,大家興高采烈,談?wù)摰臒o非是梅蘭芳。家人聚話,店伙閑談,誰也不要提及他?而浴堂單的扦腳匠,擱起了人家的腳,理發(fā)店里剪發(fā)師,揪住了人家的頭,尤為津津樂道。梅蘭芳一到上海,居住的旅社門前、聘他的舞臺階下,人頭濟濟,都想一瞻他的風采,究竟比天上安琪兒勝過幾分……
攜妓觀劇則是當年上海灘的又一大景觀。男子看戲時,寫一個小紅箋,書上某寓某妓女的名字,請人送至妓女處,妓女即可來侑酒取樂,這便是叫局。一般妓女對此是有招必應(yīng),她們乘華轎、操琴弦,于燈紅酒綠中,輕歌狂笑,好一番熱鬧場景。
戲院,是上海灘夸富爭奢、揮金如土的場所?!耙蝗找灰梗M至數(shù)千元”“誠不夜之芳城,銷金之巨窟也”。
這些都是今人很容易便在史書上、在影視劇里、在小說里看到的彼時上海灘。
然而,談到近百年前的十里洋場,張正芳只是靜靜地提到了小廣寒的清唱。
在《上海通志》第十九卷商業(yè)服務(wù)業(yè),第十章飲食服務(wù)業(yè),第四節(jié)茶樓、熟水、咖吧行業(yè),這樣記載:
青蓮閣茶樓。在福州路515號。二樓、三樓均設(shè)85張紅木茶桌,白天供應(yīng)茶水,晚上演戲,又稱小廣寒。為上海建筑、麻袋、米、新衣、顏料等業(yè)同業(yè)公會茶會,洽談生意,1956年,茶會消失。1958年,歇業(yè),房舍劃歸黃浦區(qū)廢品物資公司。
張正芳說,在小廣寒唱戲的女孩子,喝茶吃飯的官人覺得好,商量個價就可以帶走了。即便上海灘赫赫有名的“白大衣”,也明碼標價。
淡淡的憂傷,不動聲色。
鬢影衣香,丁歌甲舞。跟有些人是沒有關(guān)系的,即便身在其中,也恍若隔世。
在《中國京劇史》中,有一段更冷靜、更客觀的話:
大量流離失所的窮家子弟為了養(yǎng)家糊口而去學(xué)戲,或者沿門賣唱,“撂地”賣藝,或組成“小班”進入茶樓酒肆、承應(yīng)私家堂會,從而擴大了京劇演員隊伍,促進了京劇的傳播。
也許,這才是張正芳心中,也是真正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心中真實的描述。
二、報名戲校
1939年初冬的一天,離上海大沽路女子夜校不遠的一堵墻邊,圍著一群個頭參差的孩子,指手畫腳地討論著。一個10歲的女孩費力地擠進人群,踮腳仰頭,沖著墻上那張密密麻麻的告示看去——上海戲劇學(xué)校招生簡章??目慕O絆地讀完告示全文,她震動了,因為簡章中說有一個叫上海戲劇學(xué)校的地方要開始招生了,只要考進了這所學(xué)校,不僅可以免費學(xué)戲、學(xué)文化課,而且學(xué)校還負責食宿。
“這不比讀夜校強得多么!”女孩的心中馬上升起一個強烈的念頭:“我要去報考!”
這個10歲的女孩就是本書的主人公——張正芳。
張正芳,原名宋梅珍,生于1929年農(nóng)歷三月十七日。
1942年時的少年張正芳。
在中國歷史上,1929年是個相對冷靜的年份:北伐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中原大戰(zhàn)還未打響。這一年,考古工作者在北京市周口店龍骨山中,發(fā)現(xiàn)了北京人頭蓋骨。
這一年出生的宋梅珍,兒時也過著平靜而小康的生活。
她家住上海法租界圣母院路蓀吉里五號,圣母院路后來改為象山路,也是現(xiàn)在的上海人熟悉的瑞金二路。梅珍的親生父親當時在上海黃金交易所工作,母親是一位賢能的家庭婦女。梅珍出生前,這個家庭已經(jīng)有了三個男孩:大哥宋興元,屬狗,比梅珍大七歲;二哥宋隆元,后改名叫宋承憲;三哥宋宏元,屬兔的,比梅珍大兩歲。
作為這個家庭迎來的第四個孩子,也是第一個女孩子,本就喜歡女兒的母親特別寵愛于她。梅珍幼年時家庭條件很好,有一個照顧母親和孩子的保姆,還有一個負責做飯的傭人。梅珍出生后,家里又專門為她請了奶媽,斷奶后還請過一位保姆,專職照顧這位小女兒的起居。
“生活真的很優(yōu)越?!北M管時間已經(jīng)遠去,但張正芳的記憶依然清晰。她還記得,四五歲時自己就進入家附近的幼稚園接受西式教育;稍年長后,又在家馬路斜對過的陪元小學(xué)讀書。
平靜優(yōu)渥的生活,就這樣分分秒秒走到了1937年。這一年的7月7日,中國人不會陌生。
晚年的顧正秋,在回憶錄中寫道:
對上海來說,戰(zhàn)爭早已開始。1937年,“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持續(xù)了近三個月;11月9日,國軍撤退;11月12日,進入“孤島時期”,那段期間,上海的工廠被毀5255家,實業(yè)界的損失高達8億元。1918年由姚伯鴻先生所建,占地60余畝的上海名園“半淞園”,也被日軍濫炸、洗劫,完全損毀。死的人,傷的人,流離失所的人,出走到香港或重慶的人……黃浦江忙碌依舊,上海也仍是冒險家的樂園。戰(zhàn)火在世界許多角落燃燒,也在中國的許多角落燃燒;然而,“孤島上?!本S持著表面的繁榮,“戰(zhàn)時的和平”……這一段,歷史書上往往只有簡單的一句:淞滬會戰(zhàn)歷時3個月,國民黨軍隊傷亡30萬人,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計劃。
但很少有人想,抑或不敢去想:在宏大戰(zhàn)爭面前,一個普通家庭,一個平凡女孩的命運,會發(fā)生怎樣的轉(zhuǎn)變?!
“七七事變后,我的父親失業(yè)了……”
這個家庭之后所有的命運轉(zhuǎn)折,大概就是從父親帶回失業(yè)消息的那天開始的。
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后,宋家辭退了保姆,兄妹四人因交不起學(xué)費也全部停學(xué)。當時,梅珍正在上小學(xué)二年級第一學(xué)期,如何才能既幫家里減輕負擔,又不中斷文化課學(xué)習呢?
她從原本無憂無慮的童年,走進了半工半讀的生活。
白天,她到食品工廠去當包糖的童工。把吃的糖放在糖紙里捏起來,再扔進筐子里——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梅珍一天要重復(fù)數(shù)百次。當時的她實在太過年幼,工廠的案子都上不去。只能在工廠的大板凳上再放個小板凳,才勉強夠到工作臺。工廠采用計件制,每包一斤糖給兩毛錢,每天下班時按筐子里包好的糖的重量發(fā)錢。梅珍記得,冬天的早晨天不亮就要出門,七點開始工作,晚上七點才能下班。往往腰酸背痛一整天,只能掙個“塊兒八毛”的。中午飯就在工廠里啃大餅油條,簡單一吃。
“都這么艱難??!”如今的張正芳感慨,但她也很欣慰,“至少可以幫助媽媽維持生活嘛?!?/p>
后來,不肯放棄孩子教育的宋家人發(fā)現(xiàn),上海有不少學(xué)校在自己的學(xué)生放學(xué)后,利用校舍開設(shè)了難童夜校。于是,梅珍每天傍晚就會早早離開工廠,走去當時九星大戲院對面的上海暨南中學(xué)上夜校。
“其實上夜校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呢?!睆堈颊f出了當年自己不愿輕易吐露的原因。原來,暨南中學(xué)夜校每天四點到六點上課,三點半集合,上課前由年長的男女學(xué)生帶領(lǐng)救濟難童到學(xué)校領(lǐng)一個大餅子,充當孩子們的晚飯。這個大餅子是上海人所說的“六谷面”做的,也就是北方人所知道的“棒子面兒餅”。雖然南方人吃不慣棒子面兒,梅珍每次都吃到嗆嗓子,但為了充饑解餓,還可以幫家里省下一個人的晚飯,這個不到10歲的女孩兒都是乖乖吃完,從不抱怨。后來,由于暨南中學(xué)夜校停辦,梅珍又每天不辭路途遙遠地去大沽路女子中學(xué)難童夜校繼續(xù)學(xué)業(yè)。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大約兩年,直到上海戲校招生了。
一顆文藝的心一下子被召喚出來。
梅珍從小最愛好文藝。從上幼稚園開始,每逢學(xué)校開懇親會,總有她主演的節(jié)目。《賣報歌》《蝴蝶姑娘》……連唱帶跳,往往得到全校師生的贊許。如今有了這么好的機會還有什么猶豫的?當時她便自作主張地到戲校報了名。
然而,當她興致勃勃地跑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抱病的父親時,卻遭到了嚴厲斥責:“唱戲是下九流!宋家是書香門第,你祖父是前清的秀才,后來還是《申報》編輯,再窮也要有骨氣,怎么能去吃那讓人瞧不起的開口飯?”父親的態(tài)度嚇壞了孩子。
梅珍哭鬧著跟父親理論:“你不能供我上學(xué),又不能讓我吃飽飯,我學(xué)戲,自己養(yǎng)活自己,自己學(xué)能耐怎么不行?”
父親卻有自己的道理:“你丟人現(xiàn)眼去當戲子,讓我怎么去見宋家的長輩和親屬?告訴你,‘宋梅珍’三個字,絕不許落在戲子的名單上!”
怎么辦?自己很想上戲校,可父親堅決不讓。
宋梅珍說不服父親,忽然靈機一動——索性改個姓,將來唱戲登了報,不沾宋氏的邊,家里族公長輩不會找上門來,不就沒事了嗎?
梅珍為自己的主意在心中暗暗叫好,于是便和兩名之前一同報名的夜校同學(xué)作起了商量。這兩個同學(xué),一個叫沈玉珍,比梅珍大兩歲,另一個叫張麗珍,比她大三歲。她們聽說梅珍的遭遇后,就決定讓梅珍跟著張麗珍改姓張,算是她妹妹。于是梅珍又第二次來到戲校,從此,“宋梅珍”三字成了“張梅珍”。
就因為這個名字,考錄的時候還鬧出了一點笑話。
1939年11月30日考試,老師叫張梅珍入場應(yīng)考,叫了幾聲,她始終沒有反應(yīng)。這時,張麗珍猛地推了她一下,她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經(jīng)改了名字,趕忙應(yīng)了一聲“啊,我來了”!
望著這個突然站起來的女孩子,候考的人們都笑了。不知是哪個孩子還冒出一句:“她是聾子!”于是大家哄笑得更厲害了。
這下,梅珍更臊得滿臉通紅,心跳不停。本來,別的孩子都由家長帶著,可她是偷偷來的,又改了姓,偏偏還讓同學(xué)們?nèi)⌒?,所以還沒上考場就顯得很緊張,進了考場更是連頭都不敢抬。
老師問:“你會唱戲嗎?”
梅珍答:“不會?!?/p>
再問:“會唱歌嗎?”
梅珍答:“會唱歌。”
老師說:“別緊張,哪個歌唱得好,就唱哪個。”
老師態(tài)度挺和氣,梅珍這才稍稍平靜,拉開嗓門,唱起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這是她在難童夜校學(xué)的歌曲,還是全班的領(lǐng)唱,所以唱得信心十足,頭也慢慢抬起來了。抬頭時,梅珍才發(fā)現(xiàn)考官一共是6位,只見他們都正在點頭贊許。
沒等梅珍唱完,剛才問話的老師便站起身向她走來,瘦瘦的身材,眉目清秀。他讓梅珍隨他喊“咿——”“啊——”
這下壞了!這種喊法和梅珍平時唱歌的聲音不一樣,她擠著嗓子學(xué)了幾聲,可老師搖搖頭,對后面幾位老師說:“可惜啊,沒小嗓?!?/p>
梅珍還沒明白過來,老師隨即又讓她彎腰、踢腿,用手勢讓孩子跟著比畫,又讓她用眼睛看著老師的手,上下左右正轉(zhuǎn)、反轉(zhuǎn)。
梅珍邊轉(zhuǎn),那位老師邊說:“好!好!”
接著,又教梅珍跟著他念:“啊哈!青春正二八,生長在貧家……”那時雖然口音不太準,但模仿得還比較像。他聽了便和別的老師說:“都好,就是沒小嗓?!?/p>
后面坐著的一位老師說:“讓她學(xué)老旦?!?/p>
這位老師搖搖頭說:“那就可惜了這個小扮相和這雙眼睛了?!闭f著,就用手按住梅珍的眉梢往上挑了挑說:“兩個大酒窩,真夠甜的,學(xué)刀馬花旦吧!”說著又看著梅珍說道:“這行可苦?。∧隳艹钥鄦??肯下苦功練嗎?”
沒等老師說完,宋梅珍便連珠炮似的回答:“老師我行,我在家就能吃苦!什么苦功我都能拼命練好,收下我吧!”
“行,這孩子挺沖,回去等著看榜吧!”
張正芳笑了。她說,當時自己雖然年紀小,但從老師的語氣中她便肯定地感到——自己考中了!于是,她恭恭敬敬地給老師們鞠了個躬,響亮地說了聲“謝謝老師”,便退出考場,飛一樣蹦蹦跳跳地下了樓梯。
3天后,這個日子張正芳一直記得那么清楚,是1939年12月3日,是看榜的日子,她看到自己名列第二,僅在顧小秋(即顧正秋)的后面。她也是后來才知道,那位決定她命運的主考老師,便是后來她口中時常提起的恩師關(guān)鴻賓先生。
“他是我藝術(shù)征途上的第一位引路人啊!”張正芳感慨。
宋梅珍就這樣變成了張梅珍,可張正芳這個名字又是如何來的呢?
要從上海戲校的第一次對外演出說起,那是孩子們進校9個月后,準備首次公演。演出前要登報廣告,并登載全體演員的名字。校董、校長和老師們考慮再三,認為只有學(xué)生們統(tǒng)一排字,才能顯示出學(xué)校的氣魄和陣容,日后也好鑒別是上海戲校的畢業(yè)生。經(jīng)過校董會的商議,最后決定選用“正”字排名,即每人名字中間,都用一個“正”字。
為了這事,老師們可真是絞盡了腦汁,最后決定,一般情況下都保留原名,只改中間的一個字。例如:顧小秋改為顧正秋,張梅芬改為張正芬,周其榮改為周正榮。
然而,有一些原名不太好改,如只改中間一個字顯得不太理想。比如關(guān)正明原名關(guān)寶永,如改叫正寶或正永,都不響亮,于是選用開蒙老師關(guān)盛明的“明”字,改為關(guān)正明;再如王正堃原名王大慶,學(xué)校想培養(yǎng)他成為前輩著名武生孫毓堃那樣的名角,故選用了“堃”字,改為王正堃。
這時,梅珍又破例得到老師們的恩寵。關(guān)鴻賓老師在宣布排“正”字改名的大會上,對梅珍的改名加了注語。
他說:“張梅珍如果改為張正梅或者張正珍,名字都不很響亮。我們給她選擇了一個‘芳’字,很響亮,誰不知道梅蘭芳、李世芳都是好角兒,我們也很希望你張正芳能成為好角兒,所以把這個最好的‘芳’字給你了。盡管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唱幾出不錯的戲了,可你嗓子還不行,也只能算是‘半拉角兒’吧!你一定要爭口氣,如果嗓子出來,就是好角兒;就算嗓子不出來,只要你肯練真功夫,爭取掌握‘一招鮮’,同樣可以吃遍天,照樣也是個好角兒?!?/p>
就這樣,梅珍獲得了“正芳”這個響亮的藝名,并用她自己的努力把這個名字留在了中國京劇史的很多篇章中。從此,原名宋梅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了。
三、創(chuàng)辦戲校
談到民國京劇,沒有人能繞得開上海戲劇學(xué)校。從1939年到1945年,一個存在僅6年、培養(yǎng)了僅一屆學(xué)生的戲校,卻成為中國京劇史上的奇跡。這是如何發(fā)生的?為什么要在抗日戰(zhàn)爭的艱苦年代,于江南辦起這所京劇專科學(xué)校呢?
還得從當時的社會背景說起,20世紀初的中國,被稱為民族資本主義的“短暫春天”。這段時間上海的紡織工業(yè)、繅絲工業(yè)、卷煙、火柴、搪瓷、造紙、榨油、肥皂、顏料等輕工業(yè),甚至煤、鐵礦等重工業(yè)均有所發(fā)展,銀行也從1911年的8家增長到1919年的48家。城市資本家、工商業(yè)者,開始尋找刺激和娛樂,同時農(nóng)村地主、官紳進入城市加入到城市文化的消費之中,這為上海京劇發(fā)展提供了社會、群眾和資本的基礎(chǔ)。
這段時期,京劇空前繁榮,至1919年,上海先后成立70余家新式劇場。除原來的“富連成”外,歐陽予倩主張“養(yǎng)成演劇之人才”,并身體力行,于1919年創(chuàng)辦南通伶工學(xué)社,1929年在廣東創(chuàng)辦戲劇研究所;1930年焦菊隱創(chuàng)辦中華戲曲??茖W(xué)校。還出現(xiàn)報紙如《梨園公報》《戲世界》;雜志如《戲劇月刊》《戲劇叢刊》《國劇畫報》等。更不用說名角輩出。
歲月匆匆。也許還有長者記得,1931年6月,杜月笙為了慶祝浦東杜氏祠堂落成大典,邀請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云、楊小樓、高慶奎、言菊朋、馬連良、周信芳、譚富英、蕭長華、姜妙香等赴滬演出,除余叔巖、蓋叫天之外,幾乎囊括了當時全國所有頂級名角。一連3天,盛極一時。當時的上海街頭,連黃包車、三輪車工人都不時哼唱著“好一個聰明的小韓信”,真是一道奇特的風景。
張正芳還記得,1935年秋,北京富連成科班“盛字輩”畢業(yè)生來滬演出,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愛好京劇的人士紛紛議論:偌大的上海,連一個培養(yǎng)京劇人才的科班都沒有,真是遺憾!
這一年,是上海戲校開辦前的4年。
也是這一年,許曉初意識到,上海必須有一所自己的戲校。
許曉初,畢業(yè)于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五四運動”時期曾積極投身于反帝、反封建的愛國熱潮,最后走上了實業(yè)救國之路。1937年日寇占領(lǐng)上海時,他已是一個擁有幾十家大中企業(yè)的實業(yè)家了。《顧正秋的舞臺回憶》一書中記載,許曉初在“七七事變”時,已在上海工商界擁有40余單位,身任16個廠家的董事長及14個公司行號的總經(jīng)理。身家資產(chǎn)可見一斑。
許曉初先生(當時是公共工部局的華董)是個有心人,有了開辦戲校的想法后不久,就與同窗好友江一平、陳承蔭等進行了詳細的籌劃。1939年,許曉初聯(lián)系一些社會人士,如虞洽卿、林康候、袁履登等,正式提出創(chuàng)辦上海戲劇學(xué)校。
緊接著,校董會在他的倡導(dǎo)和具體操辦中成立了。對于了解民國歷史的人,這是一份可以感受到上海戲校背景和許曉初良苦用心的名單。
虞洽卿任名譽主席,林康候為主席,許曉初、袁履登為副主席。
校董有:聞蘭亭、江一平、許冠群、顧光明、俞松綺、張敬禮、李潤田、李佑震、姚俊之、孫雪影、項康元、高培良、虞兆興、裘悼其、劉敘云、金宗城、沈長庚、張福康、王皋蓀、吳發(fā)來、魏廷榮、鮑和卿、金亦阱、李時敏、江子誠、蔡仁抱、李寶森、金信民、董兆斌、費穆、張松山、黃憲中、邱長蔭、范鑫培、史致富、陳星五、金廷蓀、裘星五、陳承蔭等。同時,許曉初找到了當時著名的京劇藝人、教學(xué)家關(guān)鴻賓先生,希望他能加入戲校。關(guān)鴻賓知道后,欣喜若狂,欣然接下了戲校教務(wù)主任一職。
張正芳拿著這份名單,年過耄耋、經(jīng)歷風雨的她,如今更能明白當初許先生創(chuàng)辦戲校的不易。她說:這些人都是當時上海的企業(yè)家、實業(yè)家、影劇家、法律家和大劇場、大飯店的經(jīng)理,從這些不同職業(yè)的人選上便可看出許曉初辦學(xué)用心之良苦。他把辦學(xué)校前后可能遇到困難而需要的各方面人選,都納入了校董會。而這個校董會也確實在人力、財力、物力上為學(xué)校建立了功績。
在資金上,創(chuàng)辦戲校也比設(shè)想得更費錢。最初,許曉初準備了5萬元辦戲校。
真是天曉得……在學(xué)校辦起來的第二年,早已經(jīng)花下去三個五萬也不止,不過這些錢也置了很多東西。這批學(xué)生在學(xué)六年期間,學(xué)校里做過四套衣箱,一共是四十大箱,這些行頭,到最后都送給了夏聲劇校。
除了精益求精,花費如此之大的一個重要原因,大概是上海戲校不收學(xué)費,還給學(xué)生發(fā)演出補助。這不但吸引了當時一些貧苦人家的子弟,擴大了參與戲劇傳承的人才范圍,也引起了京劇界前輩藝人的極大興趣和關(guān)注。
如此費心創(chuàng)辦戲校,目的是什么呢?難道僅是為了滿足當時社會的娛樂所需嗎?
顯然不是。
“提倡與整理中國傳統(tǒng)戲曲,培養(yǎng)京劇人才?!?sup>這是《中國京劇史》給出的答案。對此,作為一個身在其中的親歷者,張正芳還補充了兩點。第一,她認為上海戲校使代表我國民族文化的戲曲——京劇和昆曲事業(yè),在上海生根開花,培養(yǎng)出一代江南的戲曲人才。第二,戲校更“深遠的意義”是愛國。
張正芳拿出了許多當時演出的戲單,從這些劇目上,今人也可以對上海戲校極其創(chuàng)始人,有更為深刻的理解與認識:上演過全部《兒女英雄傳》《慶頂寶珠》《祝家賢莊》《和番出塞》《平貴回窯》《鼎盛春秋》《緹縈救父》等劇目,這些劇目都是以除暴安良、懲惡揚善和宣揚愛國主義思想為內(nèi)容的。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通過這些劇目的選擇與演出,可以看出許先生的愛國之心是何等強烈了。
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上海戲校全體教職員學(xué)生合影。
后來,在《顧正秋的舞臺回憶》中,許曉初的這樣一段話也印證了這種猜想:
在淪陷區(qū)里,如果想辦正式學(xué)校來教育青年,一定會受到種種限制,如果辦個戲劇學(xué)校,敵人便不會注意。而我們的戲劇,又都是講忠孝節(jié)義(即是愛國)的。能借此辦學(xué)機會給孩子們灌輸一些國家民族觀念,豈不是一舉兩得?
事實上,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愛國主義是京劇不爭的主題。在歐陽予倩、周信芳等帶領(lǐng)下,中華劇團、移風社等演劇團體紛紛成立,以京劇為武器,從事抗日救亡進步活動,編演了一批借古鑒今、愛國圖存的劇目,《漁夫恨》《桃花扇》《明末遺恨》《史可法》等,
一時風靡,影響很大。
回顧上海戲劇學(xué)校辦學(xué)之初的設(shè)想時,許老還提到,創(chuàng)辦專業(yè)京劇科班,與他的祖籍也有關(guān)。他說:“徽調(diào)的發(fā)源地是我的家鄉(xiāng)(安徽),京劇是在徽調(diào)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然后才成為一種極高尚的舞臺藝術(shù)的,我從做大學(xué)生時起就非常喜愛京劇。”
上海戲校就這樣開始運轉(zhuǎn)了。
但正式開學(xué)后,第一個學(xué)期就不像許曉初籌劃得那么順利。即便花費巨靡,但還是沒能實現(xiàn)簡章上所規(guī)定的解決學(xué)生食宿問題,入校后各方面條件也達不到北京科班管吃管住的標準。校舍是租用當時法租界白萊尼蒙馬浪路A41號的一處二層小樓,“校址非常簡陋,你都想象不到”。大小共6間,加上過道不足200平方米,既無食堂,也無宿舍,更談不到浴室。
到底簡陋到什么程度呢?
張正芳印象深刻。她回憶說,當時的練功房是個“過堂屋”,也就是一進大門通向樓梯的過道,都是水泥地,只有兩條非常破舊還打著補丁的一平方米左右的小地毯,是專為“跑虎跳”“砸鍵子”、“翻小翻”練筋斗用的。那時練習基本功沒有海綿墊子,只有兩個用麻袋片拼湊起來,內(nèi)裝碎稻草的大草墊子,摔、打、跌、撲的毯子功就在草墊子上練。練“拿頂”“下腰”等基本功,都是雙手直接按在水泥地上,三九嚴寒男女同學(xué)的手沒有不凍裂的。但學(xué)生深知,只有練好了基本功,才能有一技之長,要想憑唱戲掙錢吃飯,沒有真功夫是不行的,因此也都每天練得熱火朝天。
學(xué)校樓上僅有3間相連的房間。前中兩間打通了,中間算是舞臺,前間是老師看功和樂隊伴奏處。后間隔著一塊板壁,留出上、下場門空當,其余的就算是后臺了。3間屋的面積總共不到100平方米。前間通往右側(cè)里邊有一間辦公室。教務(wù)、總務(wù)、財會等各擺一張寫字臺辦公,但有時也要讓給文戲老師作教室。后間的右側(cè)里邊還有一間祖師爺供堂,大約10平方米。除了供奉祖師爺,那里白天也輪流作為許紫云、羅文奎、劉嵩樵等老師授課的教室。夜里,劉嵩樵老師帶著他的孫兒劉正裔就住在這間,正裔很小就失去父母,是爺爺帶大的,祖孫倆相依為命,以校為家,就住在這祖師堂里。
辦校之初經(jīng)費困難,除去付房租和必要的開支外,僅夠維持老師們的微薄薪水。所有學(xué)生的伙食補貼也是等了10個月后,學(xué)生演出有了收入,才發(fā)下來的。但盡管條件如此艱難,學(xué)校仍堅持辦了下去,老師都將自己的技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學(xué)生,學(xué)生們也竭盡所能努力學(xué)習。張正芳說:“這除了要感激許曉初先生堅定的信念外,還要感謝那些對京劇事業(yè)充滿熱忱、為扶植我們成材富有責任感的老師們?!睅资旰?,說起戲校的師生情緣,張正芳依然滿臉虔誠。
四、戲校上課
在戲校上課的時間,是張正芳兒時最幸福的記憶。
每天清晨,男女生一起在練功房跑圓場。男生穿厚底靴在外圈,女生綁蹺在里圈;男生手舉大刀、槍桿,或雙刀;女生則用“拉山膀”姿勢左右變換。學(xué)生們一會兒跑正圓場,一會兒跑反圓場,一會兒又是“龍擺尾”等隊形……當時,戲校一位名叫梁連柱的老師負責督功,他手執(zhí)短藤桿做成的教鞭,時而敲桌,時而點地,以非常緊湊的【急急風】鑼經(jīng)節(jié)奏催促學(xué)生快跑。他邊指揮還邊講要領(lǐng)——“提氣,收小肚子,肩膀放松,腰挺直撐著勁,別晃,別泄勁……”半小時的圓場功,梁老師從不休息,一遍又一遍,念叨得比跑場還累。他的觀察也特別仔細,哪位學(xué)生姿勢不對,他立即過來糾正,還常身體力行進入學(xué)生行列中,以疾步如飛的圓場功作示范。
圓場跑完,大概上午9點,學(xué)生們休息吃早點。多數(shù)同學(xué)家境貧苦,常以冷飯或冷饅頭泡開水充饑。同學(xué)劉正奎的家里開小飯店,每天早上他的兄長來校賣早點,知道窮學(xué)生無錢買餅,便采用賒賬方式,等以后演出有了收入,伙食費到手再還欠債?!敖裉旎叵?,真是無比感動!劉大哥雪中送炭,賒一口早點給我們,在當時來說也是大大的恩情?。 睆堈己芨锌?。
1943年時的少年張正芳。
早點用完,9點20分,又開始上課學(xué)戲,仍在這100多平方米的地方。
有人會問,生、旦、凈、丑,都擠在一起學(xué)戲,豈不成了“蛤蟆吵坑”,互相影響了么?面對疑問,張正芳很自信地笑了笑:“不會的,關(guān)鴻賓老師安排得很有策略,算得上是地盡其用、各得其所了?!?/p>
那么這100多平方米的空間,又是如何讓40個男生和20個女生都能互不干擾地學(xué)戲、練戲的呢?
女生先在中間有地毯的“假舞臺”上練“撲虎”“搶背”“烏龍絞柱”“屁股坐子”左右“臥魚”(即反正臥魚)“跪步”“打腳尖”等小排頭。同時,男生在前后兩間屋里做壓腿、踢腿,練飛腳、蹦子等活動腰腿的基本功。
女生用完中間場地后,就到屋子兩邊練習腿功,以及下腰、拿“元寶頂”、做左右“漢水”“涮腰”“鷂子翻身”等腰部的活動。此時,騰出的中部空間,就可以讓男生練習毯子功、擰旋子等。
然后,男女生同時開練“打把子”。前間和中間算是兩處小舞臺,同學(xué)們接連不斷地學(xué)練各種把子的對打,既當上手,也要為下面的同學(xué)充當下手,從“小五套”“小快槍”開始,直到“大快槍”“大刀槍”“棍棒槍”“十八棍”“三節(jié)鞭”“劍槍”“單刀槍”“雙刀槍”“勾刀”“奪刀”“雙刀卅二刀”“單刀下場花”“雙刀下場花”“大刀下場花”“槍下場”“雙槍五梅花”“馬趟子”等。一堂把子課,師生手眼身腳不停不歇地來進行各種功夫的變化,練完頓感緊張和疲勞。
上午課在12點左右結(jié)束,學(xué)生們回家吃飯。
下午1點30分,是1個小時的昆曲課。由鄭傳鑒老師主教,蔣根蓀、王瑞林二位吹笛伴奏,男、女生席地而坐上大課,從《天官賜福》《富貴長春》《財源福湊》三出曲牌齊全的小帽兒戲入手。學(xué)生們對這些昆曲曲牌很新鮮,也容易發(fā)生興趣,通過一段時間學(xué)習,就能背唱如流地運用到舞臺實踐中去。
張正芳記得一個場景,鄭老師教課時,下課鈴響后并不立即離去,而是一直用吳儂軟語叮囑學(xué)生:“今朝唔篤學(xué)得蠻好,下仔課自家腦子里要好好叫想一想,背背熟,明朝要叫唔篤一個一個搭我背出來。啥人背勿出,就要請啥人吃生活格(挨打的意思)!”或是故作嚴厲地說:“平常勿要看我對唔篤笑嘻嘻,到辰光我要勿客氣格!下課!”張正芳說:“他的教誨至今仍在耳邊回蕩,其實鄭老師從未打過我們,他這樣說只是鼓勵我們?!?/p>
雖然學(xué)戲遵循著傳統(tǒng)科班的嚴格和專業(yè),但上海戲校校董會也同時要求,辦校授藝要摒棄封建習俗,遵循新型學(xué)校制度教育學(xué)生。如入學(xué)之后男女同校,男女同臺演出,男生一律學(xué)男角,女生一律學(xué)女角等。
學(xué)校還十分重視文化課,下午2點到4點30分是排戲課。4點30分到6點30分則規(guī)定上文化課。根據(jù)文化不同程度的特點,編了小學(xué)一至五年級5個班。借用隔壁西楊小學(xué)的教室,請李維周、馬嘉志、錢筱庵、王雅志等老師教授語文、常識、算術(shù)、歷史各門課程。由于當時學(xué)生們文化水平較低,當時招收的幾十名學(xué)生,幾乎都就讀于一至三年級,只有薛正康一人達到初中程度,可又不能為他一人開班,恰好他父母都是中學(xué)教師,于是4點30分后便讓他回家自學(xué)。而最高班五年級學(xué)生也不多,只有男生關(guān)正明、劉正裔、周正禮、徐正均、周正榮、陳正巖,女生朱正琴、楊正珊、沈正艷和張正芳。這個班學(xué)生雖然少,但算是高年級班,所以學(xué)校較為重視,專請陳承蔭校長的得意門生倪慰明老師來校任教,負責全部課程。
1985年張正芳和宋捷(張正芳的二子,右一)合作彩排《霍小玉》后,與老師鄭傳鑒合影。
重視新式教育并不意味著放棄“祖師爺傳下來的梨園規(guī)矩”。今天回頭來看,應(yīng)當說上海戲校是將傳統(tǒng)的戲曲教育和新型學(xué)校教育結(jié)合得較好的典范。
比如,學(xué)校一直供奉祖師爺唐明皇李隆基。由于所有的專業(yè)老師都是出身正統(tǒng)科班的老藝人,他們要求學(xué)生入學(xué)時當著祖師爺?shù)拿嫫鹗?,不背棄祖師爺傳下來的?guī)矩。每年祖師爺生日之前,女生都要潛心吃素、凈化身心。生日那天還要向祖師爺“奉秋葉”,即每個女生買一塊緞料,繡出一片秋葉,各個女生加起來,剛好湊成祖師爺前面掛的帳幔。這也成為那個時候戲校女孩子們的集體回憶。
再比如,“不打不出功”是另一條老規(guī)矩。張正芳說,今天回想起來,那一批學(xué)生之所以能有扎實的基本功,也和這些老規(guī)矩有關(guān)。她記得那時最怕的就是“打通堂”,就是一人犯規(guī),集體挨打。學(xué)校有特定的校規(guī),如男女生之間不準講話,如不遵守就“打通堂”;一進校門,必須都說北京話,如不遵守,也“打通堂”。由于當時上海淪陷,學(xué)生大都是各地逃難來滬的難童,所以各地鄉(xiāng)音皆有。如顧正秋是南京人,薛正康是廣東人,關(guān)正明、楊正珊是杭州人,陸正梅是常州人,沈正艷是紹興人,朱正琴是無錫人,周正榮、張正鵬、張正瑛兄妹和張正芳都是蘇州人,王正屏、陳正巖、童正美、沈正霞、唐正仙等大多數(shù)都是上海本地人,只有關(guān)正良(關(guān)鴻賓老師之子)、王正堃、孫正陽、劉正忠、景正飛、孫正璐等極少數(shù)是北京人。初入校時,南腔北調(diào)無所不有,但在訓(xùn)練之后,普通話就比較標準了。再有,女生進校門必須立即綁蹺,男生練完毯子功后必須立即穿上厚底靴,離開校門才能卸蹺脫靴,如不遵守,也“打通堂”!這一條“打通堂”形成了強化訓(xùn)練,加強了學(xué)生腳下的功夫,不然的話,怎能做到8個多月就能登臺演出呢?
顧正秋曾在回憶錄里寫道,她和張正芳與“芙蓉草”趙桐珊先生的一次閑聊:
趙先生問學(xué)校打不打?qū)W生?我們點點頭。又問我們倆挨過揍沒有?我們也點點頭。趙先生說,怎么會呢,你們都很聰明,學(xué)戲也認真哪。我們就說是“打通堂”,代人家受過。趙先生問怎么打法?我們說趴在板凳上打屁股。他聽了大吃一驚,小姑娘怎能趴板凳打?頂多打打手心嘛。后來我們回學(xué)校向先生們轉(zhuǎn)述趙先生的意見,學(xué)校從善如流,果真沒有再要女學(xué)生趴板凳挨打了。
可見,這些“舊規(guī)矩”也是在變通和“與時俱進”中被遵守。
盡管上海戲校條件簡陋之極,但不利的條件反而成就了這批學(xué)生。
比如,“被迫旁聽”課程。張正芳記得關(guān)盛明老師在正中室內(nèi)教男生《四郎探母》時,女生在靠墻的長板凳上站著練蹺功。雖說腳尖站得發(fā)麻,十分痛苦,但關(guān)老師教授的一字一句、一腔一板地聽得清清楚楚,從而對老生的行腔、運氣、吐字、歸音等有了一定的領(lǐng)會,甚至有的女生比男生學(xué)得更好。這種“偷戲”的進度有時很快,男生們學(xué)會時,女生們也學(xué)得差不離了。在不太長的時間里,《四郎探母》全部唱、念,從“金井鎖語桐”起,到最后的“多謝太后不斬恩”為止,張正芳都學(xué)得一字不差。而由于精神分散,“站蹺”“耗山膀”的苦,也好像緩解了不少。張正芳坦承,一些非花旦應(yīng)工的戲,都是用這方法,通過長年的積累學(xué)到的。
此外,學(xué)校每次過排、響排,都在中間那個“假舞臺”上進行。開始時,由主教老師給首次公演的同學(xué)進行嚴格“過排”。主演和配演全都滾瓜爛熟后才開始“響排”。在響排過程中還要反復(fù)“合樂”,達到演員與樂隊完整統(tǒng)一,才算合格。這樣嚴格、多次的排練,讓旁邊練站蹺功的同學(xué),也系統(tǒng)而全面地看了學(xué)校所排練的每一出文武戲,在這種“旁聽偷戲”過程中,不僅會背全劇每個角色的臺詞,連鑼鼓點、曲牌、弦樂等也幾乎都全部學(xué)會。
有人問,為什么上海戲校的學(xué)生會得全而且學(xué)得快?上面這種“偏門”的學(xué)習方法,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它使學(xué)生們有了廣博的涉獵,不僅專攻自己的行當,還對其他行當了解甚多,不僅是“看得多也就會得多”,更重要的是全面增加了戲劇知識,增強了鑒賞審美能力,為他們今后的創(chuàng)作與演出儲備能力。這與今天很多戲曲專業(yè)學(xué)生,只學(xué)一個行當、只專一個流派,甚至只關(guān)心該行當、該流派在當代的傳承,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上海戲校的“艱苦歲月”,不僅僅是一種精神激勵,也給當代的戲曲教育提供了可資鑒戒、啟發(fā)的范例。
上海戲劇學(xué)校教務(wù)主任關(guān)鴻賓正在給學(xué)生們教授開蒙戲《五花洞》,前排左二為張正芳、左三為顧正秋。
五、因材施教
張正芳沒有小嗓,或許是先天的一個遺憾。但她卻依然成為了京劇史上的一代名角,這是如何做到的?
她說,一定要好好感謝幾位老師!
而從她的感謝中,我們也能感受到彼時,戲校教育的一些特點。
張正芳提起最多的是上海戲校的教務(wù)主任關(guān)鴻賓先生。
關(guān)老師原是一位京劇演員,據(jù)張正芳回憶,他在革新傳統(tǒng)唱腔方面很有能力。比如,《女起解》中“蘇三離了洪洞縣”一句“蘇三”兩字唱法原本很簡單,蘇三兩字用32 1(指樂譜),這樣聽起來很不突出。經(jīng)關(guān)老師精心設(shè)計,在“蘇三”之間加了一個花腔,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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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好聽,更強調(diào)了人物思想感情,抒發(fā)了蘇三離開洪洞縣去太原時的幽怨、感嘆等情緒,后經(jīng)同學(xué)顧正秋委婉細膩的行腔一唱,更覺震人心弦。因而,上海戲校的演出中,每當“蘇三”兩字行腔剛一落,就引得滿堂喝彩,從而獲得“一句蘇三驚四座”的好評。以至于后來上海戲校只要貼出全部《玉堂春》,便會每場必滿。
關(guān)老師不僅主教青衣、花旦,還兼教丑行。上海戲校的一整套戲曲人才培養(yǎng)方案,都是他制定的,從創(chuàng)辦、主考、選苗、拔尖、定行當、定劇目、定角色,到審核要培養(yǎng)的重點對象,加時、加點,嚴教博施,再到通過三臺打炮戲為學(xué)生開路,關(guān)鴻賓一以貫之的努力,終于使這些學(xué)生成為中國京劇界的一代棟梁。
是關(guān)鴻賓的慧眼獨具,幫助學(xué)生確定了行當:
生行:關(guān)正明、周正榮(后期陳正巖、程正泰、汪正華、房正年);
武生:長靠王正堃,短打劉正忠、孫正俠、董正豹;武小生劉正裔;
小生:薛正康(后期黃正勤);
青衣:顧正秋、周正雯、童正美、孫正璐、陸正梅、楊正珊、唐正仙、沈正艷;
刀馬花旦:張正芳、張正芬、沈正霞、夏正蘭、賈正云;
武旦:張正娟、馬正鳳、陳正葆;
老旦:朱正琴;
凈行銅錘:周正禮、徐正鈞;
架子花:施正泉、王正森;
武凈:劉正奎、孫正琦、萬正樓;
末行:鄭正學(xué)、夏正峰;
丑行:孫正陽、邢正浩、彭正麟、王正廉;
武丑:景正飛(后期陳正柱、侯正仁、張正武)。
對于張正芳而言,關(guān)鴻賓更是一位影響她、成就她的恩師。
因材施教是關(guān)鴻賓教學(xué)的核心理念。他關(guān)心每個學(xué)生的發(fā)展前途,又善于發(fā)揮每個同學(xué)的優(yōu)點。
張正芳這個沒有小嗓的學(xué)生,真是讓關(guān)鴻賓費盡了苦心。他另辟蹊徑,常常要求張正芳重點練念白。常言說“千斤念白四兩唱”,足見其在戲中的重要地位。作為一個江南姑娘,為了念好京白,張正芳甚至在不上課時,也見縫插針在樓梯口或過道里,面對墻壁,背念“順口溜”。
一次,她在反復(fù)念著“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兒”。嘴皮子念累了,又換一段《下河南》中媒婆子的一段白口,一口氣念下來:
“您順著我的手兒瞧,頭戴一字巾兒,身穿大紅袍兒,坐騎桃花馬兒,柳葉眉兒,杏核眼兒,櫻桃小口兒一點點。不笑不說話兒,一笑倆酒窩兒。嘟兒……(卷舌練嘟嚕,一口氣要拖得很長)啪!就是他?!?/p>
正念得起勁,背后忽然有人給了一個喝彩!回頭一看,正是許曉初校董。他撫摸著張正芳的頭,對關(guān)鴻賓老師說:“正芳的京白念得多好??!我看一點兒也不比北京的小妞兒差?。 标P(guān)老師點頭同意:“這孩子挺要強,哪樣都好,就可惜沒小嗓,唉!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許曉初卻說:“要強是個好學(xué)生,我們就重點培養(yǎng),至于沒有小嗓,你就因材施教吧!
關(guān)老師轉(zhuǎn)身對張正芳道:“聽見沒有?許校董也同意重點培養(yǎng)你,你可別驕傲啊!”說著,他倆欣喜地走進屋里去。張正芳望著師長們的背影,心中歡喜:“能得到老師重點培養(yǎng),我的苦功算是沒白練,真要是上臺之后能露臉,那就能掙錢養(yǎng)家了!”少年的她,想法確實是樸實而懂事的。
事后,關(guān)鴻賓把她叫到一邊:“孩子!你沒有小嗓,這是最大的自然缺陷,咱們只能藏拙。我給你另選老師,另選劇目,根據(jù)你有本嗓,撒得開,又肯苦練的長處,咱們就來個揚長避短,藏拙露秀,免得因某些資質(zhì)不足而埋沒了你這個人才?!甭犃诉@話,張正芳感動極了!她知道,如果沒有恩師的高見卓識,恐怕自己是不能被列為重點學(xué)生來培養(yǎng)的。
后來請關(guān)師娘,也就是劉月樓老師為張正芳選了5個劇目:昆曲《打花鼓》《打櫻桃》《小放?!?、吹腔《小上墳》、梆子《辛安驛》。這些都是以表演為主的花旦戲,這樣就避開了西皮二黃等用小嗓的唱功戲,從而因材施教,收效良好。
關(guān)師娘當時只教張正芳一個人,俗稱“吃小灶”。她教戲嚴肅又細致,把“四功五法”的巧妙運用與弦樂、打擊樂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從而使花旦表演達到了完美而協(xié)調(diào)的藝術(shù)境界。特別是在教《辛安驛》一戲時,在女店主周鳳英改扮花臉后“走邊”的設(shè)計上,施展了許多基本功,不僅亮腿功和飛腳,上桌子之后還表現(xiàn)出蹺功的各種造型。經(jīng)過努力、苦練、奮斗,張正芳終于較出色地完成了關(guān)師娘的要求,使她露出了滿意而又少有的笑容。
更為重要的是,關(guān)師娘發(fā)現(xiàn)張正芳的本嗓適合唱梆子,并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關(guān)鴻賓老師。關(guān)鴻賓認真聽了后,便積極給張正芳開辟了一條梆子戲路。特地為她聘請了時年已過花甲的梆子名伶“四盞燈”——周詠棠老師說戲。周老師教張正芳用本嗓梆子腔演唱《蝴蝶夢》《大劈棺》《紅梅閣》《陰陽河》《梵王宮》《翠屏山》等戲。學(xué)校還破例讓京劇和梆子同臺演出,這種“兩合水”的做法在當時是十分鮮見的,在上海京劇舞臺也獨一無二。回想起來,這都是關(guān)鴻賓老師對張正芳的良苦用心。
當然,學(xué)生自己的用心與用功也不可或缺。
梆子戲中有好多難度較高的特技,周詠棠老師一點都不放過,還嚴肅地說:“每出戲都有每出戲的技巧和功夫,你練不好這門功,就別唱這出戲,咱們不能湊合。戲是我教給你的,你唱對了,給我露臉;你要是偷工減料唱砸了,那就是給我‘現(xiàn)眼’?!崩蠋熣Z重心長的教導(dǎo),讓張正芳感到自己身上的擔子之重。因此,在學(xué)每出戲之前,都下了“一定給老師露臉”的決心。
還有一出《大劈棺》,因為戲里有功夫,當時很叫座。學(xué)《大劈棺》時,周老師問張正芳:“你有從桌上往上竄再往下翻落地的‘竄搶背’功夫嗎?”這可把小姑娘問蒙了,她從來沒聽說過這名詞。要從桌子上往上竄,怎么竄?然后還要“竄搶背”落下,這難度可太大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說:“我有這個功夫?!?/p>
張正芳雖然滿口答應(yīng),其實也只在集體訓(xùn)練時,練過從桌上往地下翻的普通軟搶背,平淡無奇。如果按周老師的要求,作為特技“絕招”表演的話,就很難達到標準。
但“竄搶背”這個絕技合乎劇情,田氏去劈棺根本沒想到棺材蓋會突然開啟,莊周起死回生從棺材中站起,完全讓她出乎意料。她嚇得先往上一竄再翻下,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出急驚的神態(tài)。周老師對她說:“有就好,這出戲就要亮你的‘竄搶背’,你要是沒有這個功,就趁早別學(xué)這出戲!”張正芳急了,連忙說:“老師,老師,我從來不怕苦,不怕累,你就教我吧?!?/p>
之后,張正芳特地拉顧正秋去觀摩當時某一最走紅的坤伶,看她的《劈棺》是怎樣演的。這出戲是她的拿手杰作,每演該劇總是客滿,她表演細膩逼真,很受觀眾歡迎。但看到她在劈棺時,并沒從桌上往下翻“竄搶背”,而是從桌上跳到地下,然后再走了一個“軟屁股坐子”,表示受到了驚嚇,觀眾也照樣給予鼓掌,并沒什么不滿意。當時張正芳心想,這下可找到了避免“竄搶背”的依據(jù)了,即對顧正秋說:“人家是名角兒,她劈棺下桌子走‘軟屁股坐子’,不也很好么?你幫我跟周詠棠老師說說,也讓我那么下桌子行不行?”正秋馬上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行!你怎么想偷懶?真沒出息!你那股子沖勁上哪兒去了,你要學(xué)人家好的地方,怎么單學(xué)她這點兒?雖說她是名角,但名角兒也不可能十全十美,再說她也許是沒練過這個‘竄搶背’,而你有這門功底,只是還沒達到周老師要求的標準,你年齡不大,把沖勁兒拿出來,咬咬牙,再使一把勁,沒個練不成的!等練好了,亮在舞臺上跟她打個對臺,這不正說明咱們戲校的學(xué)生,已能超過名角兒了么?”
張正芳回憶說:“這一番話不僅說得我臉上火辣辣的,同時也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說心里話,那時我真是想逃避練這個絕招的,因為在練這門功時曾經(jīng)戳過膀子,受傷后很痛苦,而今天這種翻下桌子的‘竄搶背’更具有危險性,弄不好很容易把脖子窩在脖腔內(nèi),那就將成為終身殘疾了!當時我在社會上、在戲校內(nèi)已經(jīng)小有名聲,也有專愛看我戲的觀眾,所以我就不愿意冒那么大的危險去練功,在勇氣方面就不如剛進校時那么沖了。經(jīng)正秋的指點與幫助,使我猛悟,知道了正是因為難度大、技巧高,練好了才算是真本事,才有可能出人頭地,否則你會、我會、大家都會,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此后,張正芳真咬著牙,拼著命練。關(guān)鴻賓老師看到她這么要強,非常高興,每次練功時,雖有練功老師看著,他還要站在邊上保護。經(jīng)過鍥而不舍的苦練,張正芳終于達到了周老師要求的標準。演出之后獲得了臺下觀眾和校內(nèi)師生的一致贊揚。這出戲的演員也搭配很整齊,周正榮的莊周,薛正康的楚王孫,孫正陽的春云,王正屏的二百五,他們的表演都有獨到之處,也確實和那位名坤伶打了對臺。
張正芳說:“后來才知道,演這個戲時,關(guān)鴻賓老師為了保證我的演出安全,還特地找許曉初校董,專程到人壽保險公司,為我投了5萬元人身保險。這是校方對我的安全負責,也是關(guān)老師在我身上傾注全部心血的表現(xiàn),此恩此德真是終生難忘?!?/p>
顧正秋對張正芳的這個戲,印象也非常深。她在臺灣口述的《舞臺回顧》一書中說:“她會用眼睛,臉上有戲,功夫也練得到家。唱《大劈棺》的時候,她能踩著蹺,站在桌子上,一個‘竄搶背’摔下來……”她的這番話使張正芳非常感動,在戲校里,從未有過“同行相輕”的舊習氣,往往是一個人有了成績,大家都引以為豪。
而對于恩師關(guān)鴻賓,顧正秋也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
關(guān)先生據(jù)說是旗人,本姓“奎”;進入梨園界后才改姓“關(guān)”。他的身材高挑,鼻梁英挺,雙目炯炯有神,可說是一個美男子。更可貴的是,他思路清晰,反應(yīng)靈敏,心胸開闊,不止脾氣好,對學(xué)生更是有耐心。他的本行是小丑,在舞臺上扮小花臉非常討喜受歡迎。但不知為什么,40歲不到,他就離開了舞臺。關(guān)于這一點,我一直不好意思請教他。
是的,直到1963年關(guān)鴻賓辭世,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告別舞臺,甚至在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都查不出他生于哪一年,只是,處處是他的弟子們支撐梨園半壁江山的信息。關(guān)老師會覺得遺憾嗎?又或許,這是為人師者最好的結(jié)果。
張正芳這樣評價關(guān)老師:“關(guān)鴻賓老師是一位德藝雙馨的京劇藝術(shù)教育家,他為上海戲校培養(yǎng)人才,為扶植我們成為京劇事業(yè)的接班人而任勞任怨,嘔心瀝血,6年期間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其恩德真是車載斗量,不可勝數(shù),我們上海戲校的學(xué)生永遠銘記于心,不會忘懷?!?/p>
六、名角親授
孤島,上海。這四個字本身就是一部傳奇。
齊如山說:“到上海唱紅了,才算真紅。”那時,沒有一個名角兒不到上海,不敢不到。馬連良、譚富英、葉盛蘭、葉盛章、楊寶森等,帶著他們的代表劇目和眾多北派傳統(tǒng)名劇紛紛南下,接踵登臺。促使以上海為大本營的海派京劇有了新的發(fā)展,表演藝術(shù)日趨成熟,舞臺形式更趨豐富多樣,突出表現(xiàn)為麒麟童創(chuàng)始的“麟派”和蓋叫天創(chuàng)始的“蓋派”藝術(shù)的完善和成熟。觀眾的欣賞水平也逐漸提高,從看熱鬧到欣賞門道。同時,海派的連臺本戲也增加了京劇的故事性。這一時期,“上海有6到9家戲院,4家游藝場,大京班同時演出京劇,從業(yè)人員達2000多人”。
這一時期,究竟留下多少故事?沒有人知道。
梅蘭芳,移居上海,一本《生死恨》,讓上海觀眾淚揮如雨;而蓄須明志,息影舞臺,更成為大寫的民族高義。
程硯秋,在滬擁有大批戲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程派”名劇《鎖麟囊》1940年4月在上海黃金大戲院首演,陣容強大,程硯秋飾演薛湘靈,吳富琴飾演趙守貞,芙蓉草飾演胡婆,張春彥飾演薛良,孫甫亭飾演薛夫人,劉斌昆飾演梅香,當時轟動上海。
1986年張正芳與童年時期的老師吳富琴合影。
馬連良與周信芳合演于上海天蟾大舞臺,驚動滬上。周信芳,藝名麒麟童,創(chuàng)辦麟派,雄壯剛健,酣暢質(zhì)樸,蒼勁渾厚,又富于生活氣息,通俗易懂雅俗共賞。他的唱段從公子貴人到街頭車夫,到處傳唱。《明末遺恨》中,他飾演崇禎皇帝,以悲壯深沉的語調(diào)對其子女說:“世上什么最苦?亡國最苦!世上什么最慘,亡國最慘!”一字一句催人淚下,全場觀眾無不為之扼腕動容。
蓋叫天,在上海大舞臺演出《獅子樓》摔斷右腿,又在醫(yī)院碰上庸醫(yī)接錯了斷骨;蓋叫天一聽說可能今后都無法登臺,便毅然在床架上撞斷了腿骨,要醫(yī)生重接。為此,陳毅為之題詩云:“燕北真好漢,江南活武松?!碧餄h也有詩贊蓋叫天:“斷肢折臂尋常事,練出張家百八槍?!蓖葌?,蓋叫天又在更新舞臺演出了頭二本《武松》,從“打虎”一直演到“逃亡”,先后演了三個半月??胺Q“活武松”。
……
張正芳說,學(xué)校吸取了北方科班基本功訓(xùn)練扎實的長處,學(xué)生入校先集中打好基礎(chǔ),選出“角兒苗子”,然后抓住所有南北名演員來上海演出的時機,重金邀請他們到校傳教。
看好戲、看名角兒、看精華、博采眾長,這些都是許曉初先生提出的主張。而且校董會里有好幾位是劇院經(jīng)理,這就為實現(xiàn)多看戲和看好戲的主張帶來了方便。所以,只要有名角到上海演出,全校師生幾十人便整隊出發(fā),集體觀摩學(xué)習,從而眼界大開;重點學(xué)生更是每場演出必看。
每逢看戲時,上海戲校的學(xué)生們便統(tǒng)一著裝,身穿陰丹士林布大褂,佩戴鑄有引吭高歌金雞的三角形?;?,同學(xué)們男生剃光頭,女生大多扎小辮。兩個一對排著整齊隊形,從白萊尼蒙馬浪路(今馬當路)學(xué)校出發(fā),步行到劇場,好多路人一路上止步觀看這支隊伍。
其中有時碰上知情者,便津津樂道地向人介紹說:“這是上海戲校的學(xué)生?。∷麄儗W(xué)戲很快,不久就要登臺演出了!”“格班小學(xué)生好整齊,格里小囡蠻守規(guī)矩格。”這些議論和贊揚聲,在同學(xué)中間相互傳遞著、鼓舞著,老師們聽了自然也很高興。由于能看到好戲、好角兒,所以走路不論多遠,沒人叫苦喊累,而且戲看得很認真,同學(xué)們覺得,真是大開眼界,增添見識。張正芳說:“幼年學(xué)藝時的觀摩,為我們以后取得藝術(shù)成就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
校董中的金廷蓀先生是黃金大戲院的經(jīng)理,董兆斌先生是更新舞臺的經(jīng)理,這兩個戲院專接北京來的名角兒,他二位又都是前臺的負責人,只要學(xué)校提出要求,兩位校董為了培養(yǎng)扶植后一輩,沒有一位推辭的。因而從1940年到1945年,上海戲校的學(xué)生們不但看到了很多好戲,而且看到很多名角兒。在名角三天打炮戲后,許曉初董事長往往要和陳承蔭校長,并其他幾位有關(guān)的校董及關(guān)鴻賓老師等,相互研究該讓學(xué)生們?nèi)W(xué)什么戲了。
研究妥當之后則由許曉初出面請名角兒吃飯,地點一般都在金谷飯店,因該飯店是校董事金信民和俞云谷二位合辦的,收費可以低廉。如果請的是旦角老師教戲,張正芳和顧小秋便能參加。吃飯前先由學(xué)生拜見老師,然后就定下學(xué)戲的日子。凡來上海的名演員,見了“正”字輩學(xué)生,無不喜愛。
張正芳和顧正秋的回憶錄里,不約而同地提到了“芙蓉草”趙桐珊老師,張正芳回憶說:趙老師見了我和小秋竟贊語不迭地說:“這樣的學(xué)生,找都找不著,給不給酬金我都要教?!本瓦@樣,我和小秋很順利地向趙老師連續(xù)學(xué)了《樊江關(guān)》(小秋飾薛金蓮,我飾樊梨花)、《得意緣》(我飾狄云彎、小秋飾郎霞玉)、《乾坤福壽鏡》(小秋飾胡氏,我飾壽春)等劇。顧正秋則記得趙師母做的北方面食很好吃。
1943年張正芳騎車留影。
因為空前規(guī)模的南北戲劇交流,上海戲校得以傳承了很多名角的代表劇目:
張君秋老師教《漢明妃》《祭塔》;
宋德珠老師教《楊排風》《扈家莊》《金山寺》《擂鼓戰(zhàn)金山》;
王瑤卿師爺和王玉蓉老師教《王寶釧》;
程玉菁老師教《棋盤山》;
芙蓉草老師教《樊江關(guān)》《乾坤福壽鏡》;
蕭長華師爺教《連升三級》《掃地掛畫》;
郭春山師爺教《回營打圍》;
馬連良老師教《火牛陣》《驪珠夢》,即全部《梅龍鎮(zhèn)》;
譚富英老師教《定軍山》;
李洪春老師教《截江奪斗》《大名府》《小商河》;
丁永利師爺和王金璐老師教《林沖夜奔》;
瑞德寶老師教《天霸拜山》;
陳富瑞老師教《鐘馗嫁妹》;
傅德威老師教《艷陽樓》《鐵籠山》《狀元印》《戰(zhàn)濮陽》《四平山》;
杜富隆老師教《岳家莊》《八大錘》《虹霓關(guān)》;
李多奎老師教《目連救母》;
李盛泉老師教《斷后龍袍》;
李盛佐老師教《盜雙鉤》;
殷金振老師教《時遷偷雞》《打瓜園》;
趙德鈺老師教《白良關(guān)》;
黃桂秋老師教《雙官浩》《春秋配》《別宮祭江》;
魏蓮芳老師教《鳳還巢》;
吳富琴老師教《碧玉簪》《玉獅墜》;
周斌秋老師教《宇宙鋒》;
朱傳茗老師教《雙思凡》《游園驚夢》《費貞娥刺虎》;
張傳芳老師教《春香鬧學(xué)》;
周傳瑛老師教《雅觀樓》;
梆子名伶四盞燈(周詠棠)老師教《蝴蝶夢》《大劈棺》《紅梅閣》《陰陽河》《梵王宮》;
谷玉蘭老師教《打杠子》;
值得一提的是老前輩陳桐云是荀慧生老師的師尊,當時已70多歲,拄著拐棍教學(xué)生們?nèi)俊秲号⑿蹅鳌贰洞笥⒔芰摇贰赌驴抡贰赌绿焱酢贰恶R上緣》《翠屏山》《胭脂虎》《玉玲瓏》《浣紗溪》《下河南》《拾玉鐲》《荷珠配》等刀馬花旦骨子老戲。
尤其值得表一表的是上海戲校的昆劇老師鄭傳鑒先生,他請來昆曲“傳”字輩朱傳茗老師為顧正秋教授昆劇旦角的開蒙戲《思凡》。梨園行內(nèi)有一句俗話,“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端挤病肥且怀霆毥菓颍粋€人在舞臺上通過唱念做舞,來塑造一個16歲不甘寂寞、沖破戒律下山還俗的小尼姑。朱老師在教授顧正秋時,考慮到張正芳刻苦用功,悟性又好,得不到實踐鍛煉的機會有些可惜。于是他苦思冥想,別出心裁地創(chuàng)作了《雙思凡》——由兩個演員同時飾演尼姑色空,一個由上場門上,一個由下場門上,上場門的演員右手拿云帚,而下場門的演員左手拿云帚。兩個尼姑一正一反,所有的動作既要對稱,又要一致。朱傳茗老師安排張正芳扮演了左手拿云帚,從下場門上的色空。1941年,《雙思凡》在上海黃金大戲院上演,新穎的形式,青春活潑的演員,扎實的功底,一時轟動上海灘,極受歡迎。
中華民國三十二年(1942)年12月20日張正芳在滬演出《蝴蝶夢》,其中“大劈棺”得梆子名伶“四盞燈”(周詠棠老師)親授。
1982年張正芳和童年時期的老師、“四小名旦”之一的宋德珠合影。
在名角教戲的過程中,很多戲是名角在上海演出空隙中教授和學(xué)習的,老師們沒有太多時間為學(xué)生們逐一指點。為此,上海戲校實踐了一種“學(xué)生教學(xué)生”的模式。張正芳回憶,比如宋德珠老師教授的《金山寺》,只教了顧正秋和張正芳,于是在每天練功的時候,她倆也各帶一個師姐妹,邊自己復(fù)習,同時也還要把師姐妹教會。張正芳說,這種教學(xué)相長的學(xué)習方式讓自己的戲越來越瓷實。
1989年,張正芳拜訪童年時老師粉菊花。
幾十位名家到校傳教,親自點撥。短短幾年內(nèi),學(xué)生們看戲熏戲,對各種流派技藝博汲廣受,這也是上海戲校培養(yǎng)學(xué)生成材的重要途徑之一。每當這些劇目教畢學(xué)會,立即組織排練,進行實踐演出,這樣在名角們上海演出期滿離滬北返之時,他們留傳下來的優(yōu)秀劇目,已經(jīng)成為學(xué)生們經(jīng)常上演、十分叫座的好戲了。相比之下,當時上海的另一所戲?!爸腥A國劇學(xué)?!?,雖然辦學(xué)條件、資金等都超過上海戲校,但由于請不來眾多名角,學(xué)生的視野、見識、戲路和舞臺實踐都不及上海戲校豐富,在后來的歷史中,影響力便遠遠不及。
七、初見荀師
在廣泛接觸名角的過程中,張正芳見到了她人生中又一個重要的人物——荀慧生。
第一次見面是在1941年,荀慧生應(yīng)上海更新舞臺(今中國大戲院)邀請赴滬公演。當時的張正芳年僅12歲,但一下子就被荀先生的演出迷住了!紅娘、霍小玉、十三妹、尤三姐、尤二姐、杜十娘……各個人物,栩栩如生,性格迥然不同。張正芳說:“荀先生表演的神韻、優(yōu)雅的身段、傳情的唱腔,清晰的念白,一下子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心靈。那陣子不管是走在路上還是吃著飯,都不由自主地模仿荀派,同學(xué)們都說我著魔了!從那時起,我就暗下決心,長大之后一定要拜荀先生為師,學(xué)好荀派藝術(shù),做一名荀派藝術(shù)的繼承人?!?/p>
1942年,荀先生再度赴滬公演于上海黃金大戲院(今大眾劇場)。那時的張正芳和顧正秋,已在戲校擔負起青衣、花旦的主演。她們的義父何世枚是名律師,帶動律師界專為荀慧生赴滬公演組織了一個“捧牡丹團”,每場戲都要買好多戲票捧場。這樣,每天下課后,張正芳和顧正秋連飯都顧不上吃,在街上買點“零食”就一頭鉆進劇場看戲。
那一期的劇目真是豐富極了。《得意緣》《棒打薄情郎》《花田八錯》《辛安驛》《釵頭鳳》《元宵謎》《丹青引》《大英杰烈》《繡襦記》《埋香幻》《晴雯》《還珠吟》……連續(xù)演了一個多月,劇目都不重復(fù)。
其間,何世枚先生在上海美華酒家宴請荀先生,張正芳和顧正秋是當然的陪客。征得了義父母的同意,她倆就一邊一個地挨著荀先生身邊坐下來。張正芳回憶說:“因為想著要說拜師的話,又擔心自己還是個小學(xué)生資歷太淺,所以坐下來,心里就‘怦怦’地跳個不停。后來,我終于找到了個機會,小臉漲得通紅地說:‘荀先生,我有句話想跟您說?!蠋煼浅:吞@地問:‘你要說什么?’‘我想……等我長大了想拜您為師!您能收我這個學(xué)生嗎?’荀先生高興地笑著回答說:‘怎么不能收?。磕阆仍趹蛐:煤脤W(xué)習,長大了上北京找我去,我一定收你這個學(xué)生,想學(xué)什么我就教你什么,好不好?’我聽了這話,高興極了,馬上站起來,向荀老師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還響亮地用舞臺腔說:‘謝謝荀老師!’引得全堂好多桌的賓客都放聲大笑,熱烈鼓掌……誰知一晃二十多年過去后,我兒時的夙愿才終于得以實現(xiàn)?!?/p>
上海黃金大戲院舊圖。
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10月中旬上海戲校全體學(xué)生首次登臺公演老戲單之一。
八、登臺公演
1940年初秋,上海戲校正字輩的同學(xué)在上海黃金大戲院(即今大眾劇場)公演。
僅僅入校9個月,就能演出,誰也不曾預(yù)想到會出現(xiàn)萬人空巷的景象。
戲校演出的第一張海報,公布了師資名單、“正”字輩全體學(xué)生藝名以及三臺打炮劇目,一下子就引起了上海灘京劇觀眾的注意力。三天戲票一搶而空,首場演出,不僅客滿,連加座、站票也都全部售完,劇場擠得滿滿的。
為選這三臺“打炮戲”,關(guān)鴻賓老師真是絞盡腦汁,費盡心血。他和瑞德寶、劉嵩樵、鄭傳鑒、梁連柱、關(guān)盛明、陳桐云、許紫云、陳斌雨、穆盛樓、石小山等老師考慮再三后決定,第一臺演《天官賜?!贰抖M宮》《三盜九龍杯》《八五花洞》;第二臺為《富貴長春》《四郎探母》;第三臺則是《財源福湊》《雙姣奇緣》《大鐵籠山》。這三臺戲能充分顯示戲校同學(xué)的所學(xué)所長,戲碼既新穎別致,又能把生、旦、凈、丑各個行當演員的功力都亮出去。
頭一出戲《天官賜?!肥羌橹狻V鹘翘旃儆舌嵳龑W(xué)扮演,此外還有五路神仙和眾云童、眾仙女。云童們在緊湊的“戰(zhàn)場”鑼鼓聲中,先上兩個手持“云片”道具的云童,隨著鑼鼓點子,有節(jié)奏、有技巧地亮腰腿功。腰腿功畢,由兩個云童再引上其他兩個,就成為4個,經(jīng)過調(diào)度變化,逐漸又成為8個、16個,隊形再變后,又引上16個,一時臺上有了32個云童,個個手持云片,剛亮一點點功夫,臺底下就收到了預(yù)想不到的效果。隨后,云片有順序地排成“天、下、太、平”四個字,動作一致,隊形齊整,既有“金雞獨立”三起三落,又有“探海射燕”“鷂子翻身”,還有“上騰空翻”“跌筋”等難度較高的技巧功夫,精彩極了!這是一場亮基本功的集體舞蹈。臺下觀眾無不歡喜,報以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還沒等主角“天官”上場,這些扮演云童的同學(xué),已經(jīng)打響了頭一炮,紅了!16個扮演宮女的女同學(xué)也不甘落后,在仙女(宮女)站班沒有一句臺詞的情況下,兩個一對兩個一對,非常認真地按標準臺步出場,踩著合拍的鑼經(jīng)前進。每到臺中央站定,便相對微笑,再分隊列開,站立兩邊。這種整齊、悅目的舞臺場面當時少有,觀眾也給仙女站班報以熱烈掌聲。
緊接著是《二進宮》《三盜九龍杯》《八五花洞》。
值得重點說的是《八五花洞》,不僅能亮出4真4假8個潘金蓮的強大旦角陣容,而且生行張?zhí)鞄?,武生大法官,凈行包龍圖,丑行8個武大郎、4個驢夫、兩個吳大炮,各個行當都很齊全,并在唱、念、做、打各方面都能充分發(fā)揮戲校優(yōu)勢和行當特長。選定這個劇目就是為了讓更多的學(xué)生到舞臺上去鍛煉、實踐,展現(xiàn)各自的功力,讓觀眾熟悉學(xué)生,讓學(xué)生增強對自己事業(yè)的信心。
4個真潘金蓮由顧正秋、童正美、孫正璐和張正芳扮演。4個假潘金蓮則由張正芬、陸正梅、沈正霞、賈正云扮演。張?zhí)鞄熤苷龢s、包龍圖周正禮、大法官王正堃,兩個吳大炮是孫正陽和關(guān)正良。真假武大郎由邢正浩、彭正麟等8個同學(xué)承擔。24個小妖則由景正飛、馬正龍等扮演。
當4個真武大郎在后臺一聲“啊哈”,“哈”音未落,4個矮子已齊步登臺,都站穩(wěn)在“九龍口”,觀眾看到這個陣勢特別新穎,就鼓掌歡迎,隨即他們念“身量矮小——”這一段數(shù)板,在一字一板中有節(jié)拍地往臺口“亮鞋底,邁矮步”,四位一體,又特別整齊,4個人就像1個人,真像是集體矮步舞蹈,好看極了!這種處理,在當時也前所未有,所以數(shù)板剛念完,觀眾又報以滿堂喝彩。
1940年總務(wù)主任俞云谷與參演《八五花洞》的五名女生合影,前排左起張正芬、俞云谷、陸正梅,后排左起張正芳、童正美、顧正秋,攝于上海蝶來照相館。
然后,4個真潘金蓮在【五擊頭】小鑼聲伴奏中上場,個頭兒一般高,扮相又都很討人歡喜,手先往哪邊兒甩,腳步怎樣配合,怎么踩準鑼經(jīng)都完全一致,獲得觀眾的熱烈掌聲。那4個假潘金蓮出場時難度更大,她們用扇子擋著臉,手必須舉得一樣高,踩著【急急風】鑼鼓點上場,腳步要和鑼經(jīng)合拍,4人到了臺口,每人的距離和站立的位置,都要準確無誤,由于都是以扇子擋臉,很難相互觀看,只能依靠平時練就的熟練步伐,心中有數(shù),才能找準正確的位置。一個“嘣登鏘”,腳底下隨著這個鑼經(jīng)配合了一個“小躦步”,作為亮相的暫停標準,然后隨著【撕邊】的鼓點兒,整齊統(tǒng)一擋臉的扇子慢慢往下移動露出臉來,隨著鑼的“鏘”聲,把扇子放在胸前亮住,又跟著【鳳點頭】的鑼經(jīng),從手、眼、身、法、步的表演上配合,在臉部先嫣然一笑,暗示觀眾,我是個妖怪變的;然后把扇子隨手一繞圈順勢在“云手”中合扇,腳底下配合一下“小墊步”,就換了另一種站立的姿勢;此時折扇以右手“蘭花指”夾住,左手扶右肘側(cè)身亮了一個很美的相——這4個假潘金蓮的靜止動作,造型優(yōu)美極了,猶如“畫中人”一樣。臨下場時的表演,更為精彩。為了表現(xiàn)自己是妖怪所變,時而顯出原形,露出大花臉功架,忽而又偽裝成嬌滴滴的潘金蓮,故作含羞嬌媚之態(tài),這種雙重人物性格的變換,很富于戲劇性,極有施展表演才華的余地。
當武大郎雇驢讓潘金蓮坐騎同赴陽谷縣去找武松時,這4匹驢子是同學(xué)真人扮演,他們穿上驢形,4個真潘金蓮上驢時,就真的騎在他們背上,雖然未必合適,但作為小孩子演戲,以熱鬧、新穎、好奇為主,獨出心裁,受到觀眾的喜愛。
還有“告狀鬧衙”一場,當吳大炮下位來判斷真假武大郎時,臺上共站10個矮子,他念出了:“咦?咱們10個人一般高來吧!嚓嚓嚓……”在念“嚓嚓嚓”時,樂隊配以有節(jié)奏的饒拔聲,10個人都以矮步雙腳跳了起來,跟著節(jié)拍左右搖晃蹦了三下。觀眾從未看到過這種整齊有趣的場面,不僅哄堂大笑,更報以熱烈的掌聲。
當4真4假8個潘金蓮一同會合時,一聲“唉”。隨著“唉”聲,8個潘金蓮都左手拿手絹,右手持折扇,用右手繞左手握拳一圈,然后右手被左手拳握住,發(fā)出“啪”的聲響。這一小小的繞手動作,8個人搞得一致整齊,手絹的色彩在飛舞,“啪”的聲響又很震耳,全場頓時鴉雀無聲,聚精會神。緊接著8個潘金蓮念道:“這是哪里說起?!痹谀畹健罢f”字時,一律用右手蘭花指先從自己的左肩頭開始“起范兒”,順勢手背朝里,手心朝外,隨著“起”字,拖長音,手勢也跟著長音慢慢地指向?qū)Ψ健?真指4假,4假也指4真,1個對1個,一臺8個金蓮,手勢特別齊,“起”字的長音也拖得較長,各金蓮從內(nèi)心發(fā)出了埋怨之聲(相互埋怨對方是假的)。這個場面十分好看,聲情并茂。每演至此,必能獲得雷鳴般的滿堂彩聲。后來,學(xué)校到南京、蚌埠、天津各處去巡演,也都以《八五花洞》打炮,所到之處無不大受歡迎。
扮演包龍圖的周正禮,那銅錘花臉的功架和震耳欲聾的嗓子,被觀眾譽為了“小金少山”。后邊降妖開打,全武行出動,緊湊驚險。張正芳和顧正秋趕場扮演女妖,手持雙槍參與“雙槍五梅花”十股蕩(10個人都持雙槍在臺上對打),非常火爆。
最受歡迎的是“擺陣擒妖”,收眾妖入陣。此時筋斗、小排頭比賽開始,男同學(xué)們各顯身手,其中最突出的是景正飛,他最后一個入陣,出場即一排小翻,只聽得“啪啪啪啪”速度極快,一個節(jié)奏,沒等翻到20個,觀眾便給予鼓掌,但他從不貪懶,總是堅持再翻,隨著觀眾掌聲的鼓勵,他一口氣翻30多個,使全場觀眾都沸騰了。小翻剛停,一把空頂(倒立)以手代步,在臺上走了一圈,歸到臺當中,即把雙腿往頭部靠近,以雙腿夾住頭。他頭頂有個特征,即留著一縷頭發(fā),以紅頭繩編扎成小辮子。此時他面對觀眾,左右觀望,面部肌肉牽動,又擠眉弄眼,一副滑稽丑相,頭上那個小辮子也晃來晃去,觀眾看了無不哄堂大笑。因他在前出《三盜九龍杯》戲里,扮演楊香武“盜杯”一場,有從兩張?zhí)米郎戏碌奈涔记?,已?jīng)獲得了觀眾的極高評價,此時又這樣不惜力地為觀眾表演,所以觀眾高興極了,幾乎同聲高呼:“好小辮子,再來一個!”他好像和觀眾有了呼應(yīng),立刻把雙腳落地,以雙手抓住腳腕子,變成一把“元寶頂”,還在臺中走起“腰變”“騰空爬虎”等種種亮武功的小排頭。臺下的觀眾,無不感到大飽眼福,齊聲呼叫:“太好了!太好了!”后臺的師生,也為這種熱鬧非凡的場面而吸引,都擠在上、下場門來觀賞。當王正堃扮演的大法官念最后一句“收了威嚴者”,在最后一個【四擊頭】亮相時,他仍不遺余力,走了連續(xù)五個“鷂子大翻身”,最后“跺泥”亮金雞獨立的造型。此時,尾聲起,大幕落,勝利地完成了首場公演任務(wù)。
幕布外,全場觀眾掌聲如雷,呼聲震耳?!案癜嘈∴镎婧冒?!”“上海還從來沒看見過介格好小囡戲!”好戲結(jié)束,而觀眾都舍不得離去,在后臺忙碌的諸位老師,看到親手栽培的苗芽,已蓓蕾初綻,也都欣喜至極,露出了極為滿意的笑容。關(guān)鴻賓老師更是歡喜萬分,他忙個不亦樂乎,除了向眾位老師道辛苦之外,還鼓勵同學(xué)們:“你們今天很爭氣,給學(xué)校露臉了,很好,很好?!贝藭r許曉初校董、陳校長,還有其他在場的各位校董們,也都擁到后臺來稱贊學(xué)生……
張正芳說:“回憶當時的情景,那股從未有過的幸福與自豪感,真是非筆墨可以形容的?!?/p>
首場演出成功,觀眾們互通消息,引來了更多的關(guān)注。次日,黃金大戲院的門口,那些熱情的觀眾明明知道戲票早就預(yù)售一空,還試圖來碰運氣,一大早便來等退票,把票房擠得水泄不通。這第二場戲,持站票的人數(shù)就更多了,還沒等開戲,場內(nèi)已經(jīng)滿坑滿谷。由于上座率極高,所以前臺要與戲校訂合同,每周必須演出兩場,以緩解當前的擁擠狀況,照顧尚未買到票的觀眾們的情緒。第三天上座率同樣很高,戲也同樣很精彩。
幾場公演在上海灘打響后,這江南第一所培育京劇人才的上海戲劇學(xué)校,幾乎名滿滬上。而在戲曲界更是引起震動,戲校人才多、演出成功的話題在到處傳頌,戲校的學(xué)生們得到了一片稱贊聲。
此后,戲校每周三、六兩次日場演出,只要貼出海報,預(yù)售票總是一搶而空,就這樣仍滿足不了觀眾的“胃口”,仍希望增加演出場次。于是,后又改為每周四、五、六白天公演三場。盡管如此,依然無法滿足強大的市場需求。
那時,上海有4個劇場專接北京名角,除黃金大戲院和更新舞臺外,還有天蟾舞臺、皇后大戲院。戲校面對觀眾希望增加演出場次的要求,一般先選擇更新舞臺,利用京角兒未來之前和演畢之后有空的時段,在夜場演出。說也奇怪,學(xué)生們到哪兒演,觀眾們就跟到哪兒看,每演必然滿場。此情此景下,其他劇場也都紛紛來邀學(xué)生們“填這個缺”。于是,戲校孩子們在大上海的這4個戲院里,輪流公演,忙得不可開交。學(xué)生們年輕有生氣、臺上不惜力,號召力日漸增加,甚至出現(xiàn)過某些京角兒叫座不如學(xué)生的現(xiàn)象。
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10月下旬上海戲校全體學(xué)生第二次公演老戲單之一。
演出也是辛苦的。通常,演出前學(xué)生們從早到晚,一天三個時間段不間斷地排練,就需要自帶行李在學(xué)校暫住半個月左右。因為學(xué)校沒有宿舍,就只能全體男生打地鋪;20個女生住在后間(原作為后臺處)的閣樓上,閣樓很低,上去之后,都得爬行,躺下之后,好像沙丁魚罐頭,排得滿滿的。學(xué)校又沒有食堂,學(xué)生們每天仍得回家吃飯,生活十分艱苦,安排又很緊張。但從沒有人叫苦,因為大家都看到了希望,知道公演后如果觀眾喜歡,就能賣票掙錢,就可以領(lǐng)到伙食補助。當時的這些孩子們沒有更大的追求,只想著練好本事,掙錢吃飯。也是這個樸素的念頭,一直在支撐著他們。
隨著演出場次的增加,學(xué)生們的劇目也不斷豐富。在三場打炮戲中擔任四梁八柱的重點同學(xué),理所當然地占領(lǐng)了各個行當?shù)闹饕恢?,也借此得到了更多的學(xué)習和演出機會。天長日久,他們都積累了不少應(yīng)工戲,在觀眾心中也逐漸扎了根。一提起戲校,就會聯(lián)想到這些有代表性的劇目和主演這些劇目的學(xué)生。至于其他大部分同學(xué),盡管條件都不錯,但由于實踐機會不如擔任主演的同學(xué)多,相形之下,主演們就占優(yōu)勢了,戲比一般同學(xué)演得多,也比他們先出名了。
戲校開辦的五年半時間里,單在上海就演出了1000多場,學(xué)生們還未畢業(yè),便積累了豐富的實踐和舞臺經(jīng)驗,這是保證一個戲曲演員迅速成才的重要因素。
公演之后,顧正秋和張正芳在上海灘受到追捧。校董、老師們出去吃飯宴客,常常帶著她們作陪。那個年代,還有辦堂會的習慣,即凡有條件的人家,辦婚禮、祝大壽等喜慶之事,總要請戲班唱堂會熱鬧熱鬧。由于張正芳等正紅極一時,所以請她們演堂會的人也特別多,她們劇目中的《天官賜?!贰洱堷P呈祥》等“吉祥戲”,格外受歡迎。那時的上海灘,甚至把邀請戲校知名學(xué)生唱堂會看成一種時尚,請不到她們,似乎主人就不夠光彩。張正芳記得,最忙的時候,一天曾接演過四處堂會的邀請,從“康樂酒家”到“大富貴”,再從“寧波同鄉(xiāng)會”到“一品香”飯店。
民國三十二年(1942年)上海戲校又排出新戲《全部潯陽樓》于更新舞臺上演,此為上海戲校第643次公演,并參演張君秋主演的《全部漢明妃》。圖為1942年11月20日上海更新舞臺的老戲單,標有票價從4元至30元不等,香茗每杯5元。
民國三十二年(1942年)9月2日上海戲校于更新舞臺第601次公演及預(yù)告老戲單,公演劇目為《兒女英雄傳》,預(yù)告劇目包括《全部九蓮燈》《全部鐘進士》《混元盒》《全部潯陽樓》等。標有票價從3元至25元不等,香茗每杯4元。
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7月23日上海戲校于中國大戲院第770次公演老戲單,并預(yù)告《全部新玉堂春》《全部鴛鴦冢》《全部混元盒》《東吳女丈夫》《全部麟骨床》等。標有票價,3樓20元,邊廂40元,正廳50元,包廂70元,花樓120元,官廳80元,特廳150元,香茗每杯15元。
張正芳說:登臺演出后,在舞臺上看到、聽到觀眾的熱烈反響,我才深切感到,這種享受絕不是一口飯所能替代的,自己的藝術(shù)價值也遠比一口飯要高得多,“貴”得多!由于營業(yè)演出場次增多,沖掉了上文化課和讀書的時間,今天追想起來,不能不算是個很大的遺憾,顧此失彼,終歸也算是一大損失吧!
九、戲校停辦
1939年12月上海戲校成立至1945年夏停辦,這五年半,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五年半里的上海,“租界”“孤島”“日偽”……風云際會。這段時間里,梅蘭芳蓄須明志,杜門謝客,過起隱居生活;程硯秋京郊息影務(wù)農(nóng)……這些都是史書上會大書特書的民族大義??墒且粋€戲校,在民族主義、帝國主義,在中國人、外國人,在軍隊、官僚、商人之間周旋,堅持演出,其中不乏愛國主義名劇,其疲憊、無奈和妥協(xié),又有幾人知道?
1941年張正芳演出《打花鼓》。
張正芳講了一個很小的故事。1942年秋冬之際,戲校應(yīng)邀北上到安徽、天津等地巡回演出,一路受到歡迎。因為學(xué)生都十分向往能到北京演出,去那里可以向更多的名師學(xué)藝,因此戲校老師原計劃當年就在天津過春節(jié),待合同期滿,馬上去北京。
不料,春節(jié)剛過,竟有人和長春的“偽滿洲國”聯(lián)系,要學(xué)生到北京后再去長春演出。陳承蔭校長得知此訊,立即親往津門,制止此行,并立刻就把學(xué)生悉數(shù)帶回上海。開始同學(xué)們都不知內(nèi)情,有些不悅,認為到了天津不進北京,豈不可惜?再說,江南娃娃如能在北京大園子里唱幾場戲,該多露臉??!
后來大家才知道,如果當時被騙到東北,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張正芳說:“陳校長為使我們重返家園,骨肉團圓,才當機立斷,作出這樣決定的。否則我們這些江南娃娃流落‘偽滿洲國’,真不知是怎樣的下場!對此,家長們都十分感激,而同學(xué)們則更敬重陳校長了,大多數(shù)人一生都和他保持著深厚的師生情誼。陳校長于1980年冬至日作古,然他高山景行、遠見卓識和遇事當機立斷的崇高風格,將永遠使我們緬懷不忘!”
雖然危險暫時度過了,可就在1945年,八年抗戰(zhàn)即將勝利之際,戲校卻宣布解散了。這又是為什么呢?
需知,在日本投降之后,上海京劇曾一度盛況空前。
1945年10月,息影八年的梅蘭芳為慶??箲?zhàn)勝利,在上海蘭心大戲院和程少余合作《費貞娥刺虎》,轟動上海,一票難求;11月,梅蘭芳又與俞振飛及“仙霓社”“傳”字輩昆曲演員合作,并請上海戲校“正”字輩助演,在上海美琪大戲院先后上演了《刺虎》《斷橋》《游園驚夢》《思凡》《奇雙會》五個傳統(tǒng)昆曲劇目;1946年梅蘭芳劇團恢復(fù),在上海上演了《霸王別姬》《宇宙鋒》《探母回令》、《虹霓關(guān)》《汾河灣》《貴妃醉酒》《販馬記》等名劇,劇場門口天天高懸客滿牌。
1946年,程硯秋應(yīng)宋慶齡之邀,在上海天蟾舞臺賑災(zāi)義演,由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等聯(lián)合演出的《四五花洞》,被評論界稱贊為“盛況空前,舉世無雙”。此后,1946年8、9月間,李世芳、葉勝章、葉盛蘭、葉世長、袁世海應(yīng)聘演于上海天蟾舞臺;10月31日,為慶祝蔣介石60壽辰并籌募中正文化獎學(xué)金,梅蘭芳、譚富英、楊寶森、周信芳、李少春、言慧珠、葉盛蘭、葉盛章等演出于天蟾舞臺;11月程硯秋率領(lǐng)“秋聲社”來到天蟾舞臺,陣容強大,與譚富英聯(lián)手,與梅蘭芳、楊寶森之中國大戲院打?qū)ε_戲。雙方旗鼓相當,有評論說:“此四種頭牌相互對臺之局面,實開近20年未有之新紀錄?!?/p>
1942年張正芳演出《扈家莊》,該戲由京劇名角宋德珠、趙德勛親授。
1947年9月,杜月笙花甲壽慶,壽辰后的第3天起,在中國大戲院連演5天,南北名伶濟濟一堂。
第一天劇目:筱翠花、姜妙香、馬富祿的《拾玉鐲》;裘盛戎、張君秋、楊寶森、劉斌昆、芙蓉草的《法門寺》;譚富英、李少春、馬連良、李多奎、袁世海、梅蘭芳、葉盛蘭、麒麟童的《龍鳳呈祥》。
第二天劇目:筱翠花、葉盛蘭、馬富祿、李少春、劉斌昆的《翠屏山》;譚富英、張君秋的《武家坡》;梅蘭芳、馬連良、袁世海、馬富祿的《打殺漁家》。
第三天劇目:馬連良、麒麟童、林樹森、葉盛章、裘盛戎、袁世海的《群英會》;梅蘭芳、筱翠花的《樊江關(guān)》。
第四天劇目:葉盛章、閻世善的《打瓜園》;全班合演的《四郎探母》。
第五天劇目:葉盛蘭、章遏云的《得意緣》;孟小冬、趙培鑫、裘盛戎、魏蓮芳的《搜孤救孤》。
但在此種種繁榮的背后,是深深的傷痛。
抗戰(zhàn)勝利,并沒有給苦難深重的中國帶來希望,人們眼前的一線光明轉(zhuǎn)瞬即逝,無情的社會現(xiàn)實打破了善良人的天真夢幻。
上海戲校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解散。1945年夏天的公演后,學(xué)生們陸續(xù)離開了學(xué)校,尤其是在戲校時就已小有名氣的優(yōu)秀學(xué)生,更是早早離校加入了專業(yè)化的戲班,吃上了唱戲這碗飯。來校的學(xué)生日漸稀少,慢慢地,戲校也就名存實亡了。
對于解散的原因,張正芳的回答很簡單,她說,1945年日本投降之初,市面蕭條。許曉初的回答是:“抗戰(zhàn)剛剛勝利,我有很多別的工作要做,戲劇學(xué)校的事,也無暇兼顧,所以就這么無疾而終了?!?sup>在《中國京劇史》上,戲校解散的原因被這樣歸結(jié):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戲校演出場次被迫放在白天,校方經(jīng)濟入不敷出。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前夕的上海,西方色情電影、歌舞蜂擁侵入,京劇舞臺上競演《大劈棺》《紡棉花》與機關(guān)布景連臺本戲。戲校的“正統(tǒng)”演出大受沖擊。因物價飛漲,戲校開支激增,戲校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學(xué)生紛紛要求退學(xué),自謀出路?!?月間,他們在天蟾舞臺做了告別演出,劇目是全體會串《八蠟廟》,顧正秋反串黃天霸,張正芳反串褚飚,王正反串張桂蘭。
戲校的解散令人唏噓;但它留下的一組數(shù)據(jù)和一些名字,卻成為了中國京劇史上抹不去的一頁。
上海戲劇學(xué)校,前后共選拔招生186名,其中男生有關(guān)正明、劉正裔等148名,女生有顧正秋、張正芳等38名。雖然短短五年半,但“正”字輩的學(xué)生,戲路寬、路子正,他們的演出使人耳目一新,成為京劇界一支生力軍。
這里有“臺灣梅蘭芳”“一代青衣祭酒”之稱的顧正秋;有獲得京劇終身成就獎的張正芳,和她同時獲獎的還有薛正康、孫正陽、汪正華。張正芳1962年在沈陽曾為周總理演出專場《楊排風》;周總理接見過的還有張正娟(后改名張美娟)、孫正琦。因演出《紅燈記》中的李玉和名動一時的錢正倫(后改名浩亮)、《紅色娘子軍》中的武丑侯正仁;還有上海的王正屏、黃正琴、施正泉、陸正紅、陳正柱、劉正奎、鄭正學(xué)等,江蘇的王正堃、武正豪、王正龍、陳正薇、周正雯、周正禮、陸正梅、陳正葆(后改名陳容芳)、萬正樓等;湖北的關(guān)正明、楊正義、李正福,吉林的陳正巖、童正美;天津的程正泰;山東的武正霜、孫正才;江西的朱正琴、季正培;安徽的賈正云;云南的房正年;四川的王正余等均是一方棟梁。
1986年,45周年紀念演出結(jié)束謝幕時合影,左一為程正泰、左二為張正芳、左三為王正。
張正芳回憶,戲校1940年登臺公演時,她就已經(jīng)會近10出戲了。待她離開戲校時,已正式演過100多出、1000多場戲了。小戲、大戲二三十出,小戲有《打花鼓》《打瓜園》《打杠子》《探親相罵》《背娃入府》《查頭關(guān)》等;大戲也有《翠屏山》《大劈棺》《紅梅閣》《梵王宮》《陰陽河》《大英節(jié)烈》等,還在本校自編自導(dǎo)的全部《紅樓夢》中扮演王熙鳳,都特受觀眾歡迎。
上海戲校為何能在短短五年半的時間里,成就一代正字輩學(xué)生,一直是戲曲界津津樂道被討論的問題。究其原因,不外乎如下幾點:
——看得多。但凡有名角來上海,戲校就組織學(xué)生去觀看,各種名家、各路流派、南北貫通,成就了學(xué)生非凡的格局、開闊的事業(yè)和廣播的見識。
——學(xué)得多。一方面是戲校的老師們教得多,同時也是名家名角親手教授。上海演出,總會給戲校的學(xué)生留下幾出戲,如此日積月累,學(xué)生們掌握了大量的戲目,且均包含著名家獨有的風采。
——演得多。學(xué)生的舞臺實踐豐富,從1940年第一次公演以后,很多演出、堂會,各大舞臺搶著讓他們演戲,一周白天至少三場,這逼著他們學(xué)習更多的新戲,也積累起豐富的舞臺經(jīng)驗。
1945年冬,戲校正式宣布停辦。那一年,留在學(xué)校拿到畢業(yè)證的有40多個學(xué)生??墒?,張正芳并不在其中,她的離去并非如人所愿的那樣,走上了專業(yè)道路。
1960年代,許曉初還不無遺憾地說過:“那個張正芳,沒等到畢業(yè),就離開了學(xué)校,后來好像未再繼續(xù)藝事,這是我一直認為可惜的……”1989年,張正芳得到許先生在臺灣與新夫人合影的一幀相片,她說:“我端詳他那和藹可親的慈祥笑容,心中感慨萬千。他為了培養(yǎng)我們這些正字輩學(xué)生花費了大量心血,如今雖壽臻期頤,但老而彌篤,從他的照片中可以看出,他的笑容中包含著無限的欣慰與自豪?!?/p>
1998年1月22日,許曉初在臺北辭世,享年98歲。
張正芳為什么沒有拿到畢業(yè)證?許曉初又為什么說張正芳此后似乎未再繼續(xù)藝事?
這翻開了一段更為復(fù)雜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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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元煦.上海繁昌記(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引自唐雪瑩.民國初期上海戲曲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7頁
- 中國戲曲志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上海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戲曲志·上海卷·志略.北京:中國ISBN中心.1996;引自唐雪瑩.民國初期上海戲曲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6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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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炳權(quán).上海洋場竹枝詞.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9頁;引自唐雪瑩.民國初期上海戲曲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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